代 伟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 730070)
从明代中期起,传奇戏曲开始大规模进入文人的视野。文人们纷纷从事传奇戏曲创作。为了抬高传奇戏曲地位,也为了创作的便利,文人们在传奇文体上主动向诗靠拢;而明代的戏曲家,其身份首先不是戏曲家,而是诗人,所以他们习惯于用作诗的思维和方式作曲。这样,儒家的诗学批评思想便自然而然地移植进了传奇戏曲中,突出表现在“载道说”“不平则鸣说”“美刺说”三个方面。
文以载道说萌芽于孔子的“《诗三百》,一言以弊之,曰:思无邪”[1]11。“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2]185。该说法的正式提出则源于刘勰的《文心雕龙》,唐代韩愈、白居易将其发扬光大,至宋代古文家和道学家而泛滥。于是文以载道成为文学创作的金科玉律,深深根植于文人心中。
文以载道的涵义,“是说文章应包涵伦理内容,应发挥教化功能。”[3]129从明朝建立之始,统治者便不遗余力地宣扬伦理教化,朱元璋尊奉程朱理学,“一宗朱氏之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4]11并规定科举考试的内容,以《四书》《五经》为范围,以朱熹等人的注解为考试标准。其子朱棣进一步强化这一国策,“成祖文皇帝益张而大之,命儒臣辑《五经》《四书大全》而传注,一以濂、洛、关、闽为主。自汉儒以下,取其同而删其异。别以诸儒之书类为《性理全书》,同颁布天下。”[5]11朱棣的三部“大全”一颁行,程朱理学可谓定于一尊。自此,全国都笼罩在程朱理学的阴霾之下,它不仅规定着人们的言行,也制约着人们的思想,成为意识形态领域至高无上的权威。在剧坛,这种教化派理论导源于高明。高明,字则诚,浙江瑞安人,主要活动于元末明初。他将《赵贞女蔡二郎》改编成《琵琶记》,并在第一出《副末开场》中,表白了自己的创作意图:
秋灯明翠幕,夜案揽芸编。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修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共妻贤。正是骅骝方独步,万马敢争先。[6]1
高明的戏剧观认为,戏曲创作必须“关风化”,必须承载忠孝节义等伦理道德。在题材方面,高明反对“佳人才子”、“神仙幽怪”的内容,认为戏曲不仅要娱乐观众,更要打动观众,而描述“子孝共妻贤”的主题就是最好的方式。高明的戏曲理念正好迎合了朱元璋的“口味”,后者十分赞赏《琵琶记》,曾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7]240于是,在统治阶级的引导下,不少明初传奇作家受到沾溉,在创作中渗透进道德内容,一时间伦理纲常、封建教化充斥剧坛。到了明中期,踵武高明的,是理学名臣邱。邱(1421—1495),字仲琛,广东琼山人。景泰五年(1454)进士,历官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等职。其人信奉程朱理学,著述有《大学衍义补》《朱子学的》《礼仪节》等,戏曲有《投笔记》《罗囊记》《学鼎记》和《五伦全备记》。邱特别重视戏曲的教化作用,他在《五伦全备记》第一出《副末开场》中说:“书会谁将杂曲编,南腔北曲两皆全。若于伦理无关系,纵是新奇不足传。”[8]这一论调明显承自高明的“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可以说是高明理论表述的翻版。紧接着,邱 又表明了自己的创作主旨:“每见世人搬杂剧,无端无赖前贤。伯皆负屈十朋冤。九原如可作,怒气定冲天。这本《五伦全备记》,分明假托扬传,一场戏里五伦全。备他时世曲,寓我圣贤言。”[9]将程朱理学的观念寓于戏曲中,戏曲只是传播教化的载体和工具。
明初的教化派传奇理论,严重阻碍了戏曲的发展。后来的戏曲作家逐渐意识到戏曲独立的审美特性,故对教化派戏曲理论大加挞伐。如针对《五伦全备记》的遗毒,明代就有不少戏曲家对此发表了评论,徐祚《曲论》说:“《五伦全备》,纯是措大书袋子语,陈腐臭烂,令人呕秽。”[12]236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指出:“一记中尽述五伦,非酸则腐矣”[13]568。在二记之后的一百余年间,剧坛毫无生气,很难寻觅到优秀的作家和作品。
嘉靖以后,教化派传奇势头逐渐消歇,完全以宣扬伦理道德为题材的传奇已属罕见,历史剧、男女风情剧成为剧坛的主流,但是伦理教化的因素并未绝迹,依然时时出现在传奇作品中。例如,徐霖《绣襦记》说:“……风化重纲常。所喜民安物阜,听弦歌盈耳洋洋。摅忠荩,免惭尸素,竭悃报君王。”[14]1-2沈《义侠记》曰:“把忠贞自秉,休教负此生。”[15]34可见,即便是再先进的作家,其思想根源仍旧不能摆脱传统意识,实际上也不可能摆脱。但相比起明初,此时期伦理教化让位于戏曲艺术原本的审美特征,实现了对戏曲艺术的“松绑”,使其进入了相对正常的发展轨道,这不得不说是一大进步。自此,伦理教化成为一股默默流淌的潜流,而直至清中期,教化派理论又冲决堤坝,汹涌泛滥。
科举制度就其本身而言,是一种公平的人才选拔方式,不论经济条件、社会地位、家庭背景,唯才、唯识而取,是社会各阶层上下流通的重要方式。科举制度发展到明代,已经有了一套完备的体系,但同时也走向了僵化,形成了以《四书》《五经》为主要考试内容的八股取士制度。这项制度将读书与功名、做官、富贵、光耀门楣等目标直接划等号,把明代的读书人引向这座“独木桥”。而科举制度作为一项考试制度,淘汰率极高,绝大多数士子皓首穷经、倾其半生,也博不得半点功名,这就造成了明代大批失意文人的出现,其中就包含了大部分传奇作家。
失意的传奇作家往往胸怀大志、才华横溢,但久困于科场,加上经济潦倒、家庭变故等因素,往往满腹牢骚、满腔抑郁,正是这种不吐不快的愤懑之情,成为作家创作的心理动力,使得他们通过传奇来抒怀泄愤。抒愤是中国古代文人将情感寄托于文学的方式之一,这种创作传统可追溯到《诗经》中的“心之忧矣,我歌且谣”[16]232。其后司马迁对此进行了发展诠释。到了唐代,韩愈提出了“不平则鸣”的观点,认为“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17]150。明代李贽更形象生动地用“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表述了抒愤的心理。
导致明代传奇作家抒怀泄愤的主要原因是科场的不遂。传奇作家选取与自身经历相似的人物,或将人物经历改编成与自身经历相似,来进行传奇创作,作家与人物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借人物抒发感情,点点滴滴地将个人的愤懑渗透进作品中,所以被困科场的传奇作家是间接抒怀泄愤的。
如沈采的《千金记》,写秦朝末年,群雄并起,兵连祸结,韩信胸有韬略,文武兼备,怎奈穷困潦倒,乞一饭于漂母,受胯下之辱于淮阴少年,又遭妻子奚落。但韩信意定志坚,坚信日后定能拜将封侯。是时,项梁、项羽招募义兵,欲推翻暴秦,韩信投军,但不为所用。后刘邦入关中,韩信辞楚归汉,仍委以小任。遂逃走,萧何闻之,月夜追回韩信,并举荐其为大将军。于是刘邦筑坛斋戒,拜为大将。后来韩信破赵、救齐、灭项,为刘邦统一天下立下了赫赫功勋。功成名就的韩信衣锦还乡,赠漂母以千金,以报一饭之恩,与妻子团圆重聚。作者沈采借助韩信这一命运偃蹇、最终封王荣归的励志人物,抒发自己不得志的郁郁苦闷,“韬略蕴胸中,争奈时乖运不通;守清贫,饭甑屡至尘空”[18]10,并以韩信自喻,“自愧才兼文武,惭非伊吕之俦;胸有甲兵,颇让孙吴之术”[19]2,但现实处境却是,“小生非不识文武,只是方今之世,学文而非用文之时,学武而无用武之地”[20]3,这恐怕是明代文人集体的心理写照。他们寒窗苦读几十载,满腹韬略,志气宏大,却无处施展,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矛盾和落差,激发了作家强烈的创作欲望,怀才不遇的愤恨和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使他们借助传奇来抒怀泄愤。吴德修的《偷桃记》也发表了类似的怨恨,“自叹卑人时乖运蹇,家计一空”,“叹寒儒遭运蹇,致芳姿损艳浓。樱桃浅淡伤春暮,带雨梨花寂寞容。娘行贤慧,卑人命穷。闷怀谁积在心胸”,“苍天何苦困英雄,似龙逢浅水,遭际污泥中”[21]。明代传奇作家表面上是在写历史人物的不幸,但早已主观情感对象化,所以“字字看来皆是血”,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对自身命运的深沉感触。
虽然明代传奇作家在作品中时时流露出一种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挫败感,但他们绝没有因此沉沦,反而借历史人物的发迹变泰来鼓舞、激励自己,汲取强大的精神力量,从而对前途未来充满了幻想和希望。沈采《千金记》云:“恶事临身我怎知?无端跨下被人骑。淮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22]20吴德修《偷桃记》也云:“……泗水好茫茫,好似那胜日寻芳。光景无边,顿把春心荡。指日登科万里扬。”[23]吴氏虽然以功名富贵、名显天下为目标,格调不高,但毕竟代表了明代传奇作家们最低的人生愿望。
现实往往是残酷的,传奇作家并不能通过自身的努力而改变困顿的人生境遇,于是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将希望寄托于明君、贤臣、显宦等。张凤翼的《窃符记》,写侯嬴、朱亥、毛公、薛公四位“岩穴隐者”助信陵君窃符救赵、却秦存魏,不仅使信陵君名重四海,更使魏国在风云诡谲的战国时代保有一席之地。张氏借救赵、存魏两件事,歌颂了信陵君的屈尊访贤,更赞扬了隐士的巨大作用,认为“休小觑了草茅贱士,也成就了公族贤卿”[24]245。张氏意在以隐士自比,强烈渴望明君贤臣的赏识。叶良表的《分金记》,写管仲与鲍叔牙结伴商游,互为知己。分财时鲍叔牙令管仲多取,后鲍叔牙事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齐桓公,鲍叔以命保救管仲,并荐以大夫之职。管仲后败赤狄、服楚国,定齐国霸业,封为霸相。作者在第一出《一编肯》中点明了创作宗旨:“簸海垂天大翮,扶摇须借同风。无媒碌碌老豪雄,钻破残篇何用?骐骥多伤伏枥,杞楠稀遇良工。曲高寡和古今同,慷慨悲歌感讽。”[25]叶良表“少习经生业,屡试不利,专事著述,尤工词赋”[26]。可见,作者科场蹭蹬,遂借管、鲍的故事来抒怀,希望能遇见鲍叔牙似的伯乐以引荐自己,其不为所用的抑郁情感展露无遗。传奇作家的这种幻想和依赖,体现了文人强烈的依附性,依附于封建政权。
在功名未遂,拼命挣扎也不得结果的时候,明代传奇作家经常会不由自主地反思:到底是继续赚取功名,忍受凄苦,还是彻底放弃,顺其自然。《千金记》第二出曰:“为名的名须成就,为利的利须常受,我呵又何强求苦求?总不如俺不求。呀,笑杀人间铜臭!”[27]2《偷桃记》第五出云:“富个自富,贫个自贫。命里有时自然称意,命里无时干讨得个艰辛。你也没要去夺利,你也没要去争名,你也没要拗曲作直,枉费了个精神。”[28]传奇作家的反思常常坠入宿命论,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似乎已经看破红尘,将要远离喧嚣的名利场,过上闲云野鹤的生活。但现实不允许如此,根植于传统儒家文化的传奇作家根本无法洗刷掉深入骨髓的入世情结,他们的思想一旦“出轨”,便会被无情地拽回。所以他们还是继续蹉跎,继续失意,继续抒愤。
明代传奇作家把传奇当作抒怀泄愤的工具,通过对历史人物的情感浇筑,实现了主观情感客体化、客观人物主观化,抒发了功名失意的不平,并以历史人物的励志经历来激励自己,实现了心理上的需求。
中国封建文人的批判意识由来已久,早在《诗经》中就有“美刺说”,“美”是赞美、歌颂;“刺”是讽刺,可见当时的人们已经认识到文学的批判功用。春秋时期的孔子提出了“兴、观、群、怨”,“怨”就是指人们可以借文学来批判黑暗现实和昏暗的统治。汉代的《毛诗大序》提出“讽谏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29]15,认为普通百姓可以以文学的形式对统治者进行批判。唐代白居易明确地标举“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口号,表现出文人对于现实生活的关注,并要求文学要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明代传奇作家继承传统,将历史人物故事写进传奇,借此影射、批判混乱、扭曲的社会现实。他们的这种批判意识源自于文人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吴德修就借《偷桃记》抨击了科场的黑暗。他将科举制度移植到汉代,让东方朔、吾丘寿王、黎牛一同参加科考。东方朔才学出众,但未及第,黎牛一字不通,却榜上有名。这是因为“黎牛学虽不济”,但“他用了一千银子来买了,只得中他在榜上”[30]。这种公然贿赂考官的行为,严重损害了其他士子的利益。联系《偷桃记》的创作时间,此剧所反映的舞弊行为就是万历朝科场黑暗浑浊现实的缩影。
科举制度自诞生以来,就以打破门阀贵族对官吏选拔的垄断、为寒门士子提供仕进的机会而受到社会各阶层的支持,而其公平性、公正性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明代的科举制度有着一套完整的考试规则和制度,但明代科场的舞弊之风较前朝历代都盛。明初,在太祖朱元璋的严格管控下,舞弊现象很少发生。而从正德开始,舞弊行为已显现出扩大的趋势,到了嘉、万年间已然泛滥。
嘉靖、万历年间的科场舞弊手段层出不穷、花样翻新。读书人为了中式极尽钻营之能事,舞弊案件连连发生,对科举制度的公平性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就记载了怀挟、冒籍、倩笔等诸多科场舞弊手段[31]413-419,而这还属低级,高级的则是体现科场权钱交易的请托。请托,就是“指借助各种手段和渠道走上层关系或以钱财买通考官”[32]143,这种手段使得主考官可以借机大肆敛财,更加严重地破坏了科举制度的公正性,引起了士子们的不满。明代科举舞弊不仅发生在一般士子身上,还发生在中央官员身上。万历内阁首辅张居正,利用同万历母亲李太后以及万历皇帝的特殊关系,大搞徇私舞弊,使他的三个儿子均金榜题名,其中一子还拔为状元。皇帝、重臣带头舞弊,助长了科场的歪风邪气,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明代戏曲家、戏曲理论家徐祚在《花当阁丛谈》中说:“我朝二百余年公道,赖有科场一事。自权相作俑,公道悉坏,势之所极,不能亟反,士子以侥幸为能,主司以文场为市,利在则从利,势在则从势。录其子以及人之子,因其亲以及人之亲,遂至上下相同,名义扫地。虽明宪在前,国法在上,而犯者接踵相继,致使富市有力者,曳白可以衣紫,寒无援者,倚马不登龙,此忠臣义士所以扼腕而不平也。夫所谓权相者,指江陵相公也,而不知作俑不自江陵也,江陵特甚耳!”[33]130在如此的风气之下,士子不以读书为要,专行投机取巧之法;考官不秉公办事,专以科考牟利。这种自上而下、上下一气的科场舞弊,在历史上实属罕见。
通过对明代科场的高度腐败可以以小见大,从而透视明代政治的昏暗。因为科举制度是唯一的沟通下层百姓与上层统治阶级的桥梁,这里包含了太多辛酸、失意、落魄以及荣耀,如果这种“最具”公平性的考试制度出现了问题,那么就意味着整个封建统治也有了问题。所以科举制度的腐败不是制度本身的腐败,而是政治上的腐败。明代万历时期,皇帝长期不上朝,沉溺酒色,派矿监、税使四处搜刮,百姓痛不欲生。万历皇帝的消极做法,导致了朝内党派林立、互相倾轧,成为明朝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偷桃记》就以科举反映了这一现状,正如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云:“东方曼倩以滑稽玩世,传有西王母‘此儿三偷吾桃’之语,故是一段佳话,惜此记鄙俚不文。安得即借东方之舌,巧传出当年生面乎?”[34]117吴德修敢于揭露科场的暗黑,予以讽刺和抨击,说明代传奇作家已经意识到科举的腐朽只是政治腐朽的表象,并深刻地认识到封建统治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危机,故而借传奇戏曲通过历史人物来批判不见天日的黑暗政治。
不仅针对政治,部分传奇还对世态人情的炎凉进行无情的讽刺和批判,这类作品以《金印记》为代表。《金印记》以战国时苏秦的事迹为本事进行艺术创造,该剧叙写洛阳儒生苏秦发迹前妻不下机、嫂不为炊、母不共语,发迹后衣锦还乡、家人欢迎、皆得封赏的故事。《金印记》极为有力地讽刺了苏秦家人在其发迹前后态度的变化。苏秦发迹前,其兄苏厉家中“堆金积玉富有余赀”,而苏秦“时不利,运未通”,“箪瓢陋巷穷无所筒”;妻子周氏劝他“弃文逐利图正本”,兄苏厉嘲笑他“满腹文章不疗饥”,父亲讽他“甚穷酸饿殍,玷辱家门”,认为“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身”;及至苏秦自秦国落第而返,家人更冷嘲热讽。而到了苏秦身挂六国相印还乡,其家人则认为“自古读书为上品,须信儒冠不人”,“吾儿骨本奇,才调真无比”[35]。态度转变之大,令人咂舌。
明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城市经济空前发达,手工业、工商业发展迅速,加上阳明心学对“利”的肯定,扭转了“重农抑商”“重本抑末”的传统观念,人们纷纷追逐利益。而读书人的贫寒与“治产业而力工商”带来的财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重利轻学”的思想横行于世。在那样的社会,读书人不仅要面对科举考试的失败,还要承受冷漠无情的嘲讽;而当他们“一朝成名天下知”后,周围人的态度便立即反转,趋炎附势之人蜂拥而至,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但是,显身立名并不意味着社会价值取向发生了由“重利”向“重学”的根本性转变,我们仍然要看到,苏秦功成后,还是要以衣锦还乡的方式对他的家人进行有力的回击,他的家人仍是以苏秦的“权”和“利”引以为豪。这里,功名富贵与人生追求、人生价值完全等同,也是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而功成名就的前后反差,使读书人朝夕之间便能感受到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这是处在封建社会末期的明代所呈现的丑恶现实。
明代传奇作家以古人古事来批判今人今世,表现出了对现实社会的强烈不满。明代中后期,政治腐朽不堪,社会风俗败坏,“上有疾雷,下有崩湍”[36]1300,“国 势 如 溃瓜,手 一动 而 流 液 满 地矣”[37],明王朝内外交困,末世之兆极为凸显。传奇作家作为文人,身处上下层之交,感受最深、洞悉最彻、体悟最切,故借传奇来批判现实社会,这一做法的思想根源即来自于儒家诗学批评中的“美刺说”。但他们的批判不是纯粹的批判,而是饱含了劝诫的批判,希望以传奇来正人伦、美教化,其用心可谓良苦。
戏曲作家首先不是戏曲家,而是诗人。在明代文人眼中,曲源于诗,曲是诗歌演变链条上的一环,是诗歌的变体,但体虽殊而意亦同。因此,从小接受儒家教育的文人们更愿意用他们熟悉的作诗的方法来作曲,这样一来,携带着儒家诗学批评基因的血液便顺其自然地流淌进戏曲的肌理。明代特殊的环境,促成了作家的心理积淀和情感积蓄,而“载道说”“不平则鸣说”“美刺说”恰恰成为了传奇作家的心理驱使和言说方式。传奇作家宣扬教化时苦口婆心,抒发怨恨时言辞不甚激烈,批判社会时力度较弱,这又完全符合了儒家诗教中温柔敦厚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