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亚洲一体论”的变质看日本知识分子的对华认识

2019-02-15 12:41周丽玫
东疆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日本

[摘 要] 冈仓天心的“亚洲一体论”思想被认为是“大东亚共荣圈”的思想来源之一。这一基于美术领域的思想与日本浪漫派相遇而发生畸变,成了日本对外侵略的文化根源。建立互利、互尊的中日关系需要从日本侵华的文化根源出发展开探讨和分析,通过了解冈仓天心的东方文化观,厘清“亚洲一体论”变质的过程,才能谨记其教训,进而推进今后中日两国良好关系的发展。

[关键词] 亚洲一体论;日本;知识分子;对华认识

[中图分类号] C3139126-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19)01 -0045 -05

[收稿日期] 2017-10-08

[基金项目] 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青年基金项目《孙中山民族主义思想中亚洲主义思想探求》,项目编号:414YJ07。

[作者简介] 周丽玫,女,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日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化、中日关系。(中山 528042)

冈仓天心(下称“天心”)逝世已百年,关于他,最广为人知的莫如其在英文著作《The Ideals of the East》(中译《东洋的理想》)中的“Asia is One”的宣言。“Asia is one”通常被译为“亚洲一体论”,这一理论认为,东方文化是一体的,当中国和印度这两大文明古国委靡于西方列强的枪口之下,日本则成为集东方文化精华的代表。这个论点代表了明治初期以天心为首的部分日本知识分子在面对日本全盘西化浪潮时对中日关系以及日本与世界关系所做的东方本位的思考。因此,这一论点着眼于东方与西方文化的抗衡,更着眼于凸显东方文化的优越性。

有中国学者把天心归为“文化亚洲主义”[1](130)范畴,认为天心主张亚洲文化的复兴与更新式回归,凸显了天心宣言的文化性质。然而,由于二战期间中国饱受日本蹂躏,多数学者对此宣言抱警惕的态度,如有学者认为天心的“Asia is One”“这一论断最终成为日本推行帝国扩张侵略政策的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前文化根源之一”。[2](51)在日本,则有学者认为天心本来“与亚洲主义不属于同一谱系”,[3](294)即天心与亚洲主义无缘,彻底切断了天心与“亚洲主义”的关联。天心的“亚洲一体论”与二战期间日本的非理性军事行为是否有直接的联系?如何把握明治时代以天心为代表的一部分日本知识分子的对华认识和东亚认知?在今天,中日关系日趋微妙和敏感,对这些问题的深入研究无疑有助于我们正确把握日本思想界动向,并为采取正确对策提供有力依据。

一、冈仓天心“亚洲一体论”的形成与他的东方文化观 说到天心的“亚洲一体论”,就不得不提及他的身份。冈仓天心一生致力于东方美学及日本美学的宣扬,说他是美学家亦不为过。他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观,主张东方文化是能与当时盛行的西方文化比肩的文化。

(一)冈仓天心的东方美学文化观

“明治维新后,日本出现了两大基本文化取向:一个是以战略思想家福泽谕吉为代表的‘脱亚入欧论,另一个是以冈仓天心为代表的‘亚洲一体论。从基本立场看,前者是基于对儒教文化全面否定的西方化价值观;后者则是基于通过‘爱与‘宽容,使东洋结为一体的理想的东方文化观。”[4](535)天心6岁开始学习英语,英语的熟练程度与母语不相上下。9岁时被其父寄养于长延寺,潜心学习英语与儒学经典,为日后能够以国际化视野通观东西方文化打下了坚实的语言基础。1875年,天心师从当时汉学大家中村正直学习汉文学。中村正直亲近中国、亲近汉学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天心日后的对华认识与世界认知。与此同时,天心也学习文人画、汉诗和乐曲,这些都让他深刻领略到东方式的美。1876年,美国著名学者阿内斯特·菲诺洛萨(Ernest Fenollosa,1853—1908)来到东京大学执教,由天心做其翻译及助手,并跟随其探访日本知名古寺,开始接触日本古典绘画等艺术。菲诺洛萨认为,“日本的美术是与遥远的西欧古典传统、希腊罗马的美一脉相承的亚洲的种子”,[5](10)这加深了天心对于东方式文明的认同,得以重新审视日本的传统美,继而扩大至东方的传统美,转而主张东方式文明与西方式文明相比肩,由此形成了天心独特的美学文化观。

冈仓天心对西方文明保持平视而不是仰视的态度,当整个亚洲都苟延残喘于西方的船坚利炮之下时,他却勇敢地发出“Asia is One”的呼吁,号召整个亚洲的人联合起来,用古老的东方文明中的“爱和宽容”对抗西方强权文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Asia is One”既不是一个与政治无缘的单纯的文明论口号,也不是试图代言东方、称霸亚洲的政治性口号,而是一个基于文明平等论的、试图用东方文明来對抗西方文明的美学文化宣言。这个宣言重点在于东方诸国的联合统一,在于东西文化的相互理解、沟通。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在天心的眼里,都是“亚洲”这个整体的一部分而已,都是在西方强权政治下痛苦挣扎的东亚邻国。

(二)冈仓天心对东方文化美学的认可

1880至1913年天心去世的这段时间,日本社会正处于时代转折点,各领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当其冲的是日本于东亚率先实现了近代化和文明化。“日本的近代化与文明化是通过日清战争(即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三次战争得以实现的。”[6](398)通过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日本打败清朝,改变了日本人自古以来的对华认识,对古老中国的崇敬荡然无存,转而崇拜西方文明;在文化领域,充斥日本社会的是全盘西化风潮,“视欧美价值观为绝对而崇拜、视亚非为落后而轻视”,[7](31)处处可见对西方文明的崇拜,对亚非文明甚至日本本国文化的极度轻视,反对西化者甚至被认为是妨碍国家利益。

在美术领域,日本同样崇拜西方、轻视东方。当时天心在菲诺洛萨的影响下重新审视日本式的美,认为当时日本的全盘西化为之太过。他针对当时在政府部门有很大影响力的西洋画家小山正太郎提出的“书法非能以高价输出至海外”“书法不能成推进工艺进步的基石而使百业待兴”“书法非艺术”[8](22)的言论,做出反驳,认为小山的观点是将美术与工艺利益相等同的“利欲开放主义”,有损人的道德,会将人变成“射利机械”。在此,天心将小山正太郎所代表的西洋文化归为志在获利的“物质文化”,认为西洋文化“损道德心,破风雅情,让人变成射利机械,是浅薄的欧化主义”,[5](11)这是天心最初发表的文化美术观。在天心的意识里已经将西方式文明与东方式文明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类型:重利的西方式文明与重情的东方式文明,并认为重利的西方式文明是“浅薄的”。就这样,天心确立了对西方文明的平视甚至俯视的态度,这也是他能够提出“亚洲一体论”的文化基础。

从天心任东京美术学校校长时所实施的各种举措中可窥见天心对于传统的东方美学的认可。以天心为主导的东京美术学校,设有传统日本画、木雕、铸金、雕金、漆艺等各种日本传统美学工艺学科。天心将自己复兴日本传统艺术的理念灌输给学生,由此来张扬“东方式的美”,从而抵抗“西方文明”。1898年天心辞职后开设了日本美术院,继续传播自己的美學观念,贯彻自己的美术实践。但天心的辞职不仅是他事业的失败,更是对“全盘西化”的败北,是被最终决定采取文明开化的国家体制放逐的人。对天心来说,日本独有的美、东方特有的“爱”和“宽容”才是真正具有价值的艺术美,而西方“重利”的文明是“低俗价值美”。天心的抗争,“其根本在于文明开化派与国粹派之争,由于体制的安定而被迫打上休止符。”[9](29)政治上的失意促进了他对于东方文明更深入的思考,也让他形成了那个时代独树一帜的东方美学观。

“Asia is One”是天心在美术领域充分领略到日本式、东方式的美,让他产生与西方式文明相抗衡的底气之后发出的呼吁。天心的理想是“走一条从事教育的政治家的路”,然而他的放荡不羁的生活态度、与国家利益的格格不入断送了他政治家的发展前景。政治上的失意,反而成就了他美术事业的腾飞,也让他得以从远离政治的超然立场来对政治进行更为深刻的思考。纵观天心毕生事业,皆囿于美术,他的“亚洲一体论”提出的立足点就是对东亚(尤以中国和日本为最)美的认可。

二、 天心的“亚洲一体论”的质变对日本知识分子的影响 如前所述,日本明治时代两大文化取向之一就是以天心为代表的“亚洲一体论”,因此可以想见其中很大一部分日本知识分子受到了该思想的影响,并形成自己独有的看法,其中不乏有延续天心“文化亚洲主义”路线者,但最终还是形成了严重偏离轨道,从而发展成为一套与天心初衷的“亚洲一体论”悖离的理论。如此热爱东方美的天心的思想却在天心去世之后最终走上了与天心初衷大相径庭的道路,“亚洲一体论”变质成了日本帝国向外发动侵略战争的最好的借口。

(一)天心的“亚洲一体论”的质变

美术家天心坚信东方的美是西方无法比拟的,主张回归传统美,憧憬古典美,主张东方式、日本式的美。这是天心与日本浪漫派的相通之处。日本浪漫派是近代日本文坛以神保光太郎、龟井胜一郎、中岛荣次郎、保田与重郎、浅野晃等为首的被称为“神秘的浪漫主义者”一派,以1935年3月发行杂志《日本浪漫派》为标志。说是文学流派,但是“并不专心于作品创造或者开垦思想与文学的处女地,而是极大关注国家与民族的命运,以煽动家的姿态对周围的人大声疾呼”。[10](56)浅野不仅花时间于天心作品的翻译上,还对天心的思想做了很多评论。保田也表现出对天心思想的极大热情。“他们从天心身上发现了与尼采相同的东西,他们又按照自己的方式发展了天心的‘Asia is One理论”,[7](120)最终导致日本“大东亚共荣圈”思想的出台。

浅野、保田等人与天心思想的相遇在1935年,而天心已于1913年去世,因此说天心的“亚洲一体论”被发展成为“大东亚共荣圈”的思想与天心的初衷大相违背亦不为过。只能说天心的思想是具有生产性的思想。但是无论多么伟大的思想一旦被政治利用,都可能成为劫难,天心的“亚洲一体论”思想恰恰成为了这样一种被国家利用的思想。在被国家体制抛弃、在失意的时候发出的诗人般的呐喊,最后被国家利用,成为国家发动战争的最好借口,这不能不说是天心的悲剧。

(二)“亚洲一体论”的质变对日本知识分子对华认识的影响

盛邦和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日本亚洲主义倡导者即使在提出亚洲主义之初,在主张“联合”与“提携”的同时,也并未将尊重主权、互利互尊这些起码的国际原则写入理论,更谈不上运用于他们的实践。日本在亚洲文化“复兴”过程中片面强调本国的先行者作用,主张日本文化绝对“优越论”。[1](134)天心虽然提出被压迫的东亚可以联合起来,然而,作为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天心的偏狭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在《东洋的理想》中写道:“能够实现这种复杂的统一的是日本的伟大的特权。”[11](287)由于日本于东亚率先实现近代化,天心的“日本文明的优越性意识”已经呼之欲出,虽然仍然在赞叹中国的文明、印度古老的传统,但是在他的眼里,日本是“亚洲文明的博物馆”,[11](287)他认为明治时代的日本汇聚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各国的所有文明。

毋庸置疑,天心所主张的东方式的美是以日本为中心的。天心的东洋理想论亦有过分强调日本精神文明的嫌疑,可以认为是一种日本美化论。“这种日本美化论日后成为日本中心主义、日本的傲慢滋生的温床”,[12](115)这不得不说是那个时代日本精英分子的局限性,也代表了当时即使如天心这样亲近中国文化的知识分子,在日本军事上、政治上有着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在文化领域也同样主张日本的领导地位。这种偏差造成了“亚洲一体论”的巨大漏洞,并为后来的质变提供了便利。

“亚洲一体论”的漏洞,使对中国文化蔑视的观念甚嚣尘上,这些最终使得“亚洲一体论”彻底沦落成了“大东亚共荣圈”的文化根据。

19世纪初,西方将自己定位于“文明”的层次上。这种“西洋对东洋”的模式无形中就被规定在“文明对野蛮”的框架中。特别是甲午战争后,中国的失败导致日本在亚洲产生了优越感,于是“文明=西洋、野蛮=东洋”的模式就被简单地套为“日本=文明=西洋、中国=野蛮=东洋”,[13](39)对中国文化的蔑视成为当时日本的风潮,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日本知识分子的对华认识。变质后的“亚洲一体论”所鼓吹的“日本文化优越论”无形当中又深化了对东方以及中国文化的轻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政府已经彻底走上了对外侵略扩张的道路,迫切地需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在这样的形势下,日本东洋史学的代表性人物白鸟库吉发表了“尧舜禹杀论”,对儒学经典特别是孔子极为赞赏的尧舜禹提出质疑,这种言论反映了当时日本政府、日本知识分子急于摆脱中国的影响、树立自己在东亚的文化权威的需要,更进一步强调了日本在东亚的领导地位,从而为“大东亚共荣圈”的实施奠定文化基础。他还发表公开演讲,认为日本人的精神便是吸取印度的佛教、中国的儒教并使之在日本达到统一。他的这些言论显露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深质疑,也为日本政府挑动侵略战争提供了文化源头。可以说,变质后的“亚洲一体论”为日本对外侵略提供了一个现成的框架和借口。

三、 “亚洲一体论”对当代中日关系的启示 战后的日本在多次向西方靠拢之后,意识到忽略中日关系的建设对身处东方的日本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时至今日,中日关系仍然是中日两国的一个大课题。

20世纪90年代初,冷战格局解体,90年代中期,中国经济以惊人的速度发展,并且国际影响力越来越大。与此同时,日本泡沫经济崩溃,日本经济的神话已经破灭,相伴而来的是对周边国家影响力的日渐减弱。在这样的背景下,显然日本要在中日关系上占主导地位已然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日本也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意图与中国对抗,如2003年,日本邀请东盟国家首脑在东京举行特别首脑会议,在事后发表的《东京宣言》中,日本试图加入“在今后的25年内,以东盟与日本为核心建立东亚共同体”的内容,但遭到东盟国家的反对。无论是上个世纪的“亚洲一体论”,还是今天的“东亚共同体”,如果没有互相尊重,就不可能走得很远。

2002年11月,日本出台了一个书面文件《21世纪日本外交的基本战略——新时代、新理念、新外交》,该报告认为,与中国的关系是21世纪初期日本外交政策中最重要的课题,里面提及中国已成为自鸦片战争一百多年以来最强盛的中国,应该更新对华认识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中日关系。在这里显现的对华认识可以认为是新时代日本人、日本知识分子的对华观,即:重新定位对中关系,应该与中国建立平等、互利的邻国关系。

对中国来说,日本是邻邦,也是经济来往密切的国家之一,两国之间的联系砍之不断。在对日关系上,我们该吸取“亚洲一体论”变质的教训,提倡文化的平等性;认同两国的互尊互利,建立两国平等和平的友好关系,才是符合两国人民总体利益的最佳方向。

四、结语

冈仓天心是一个得意的美术家、伟大的思想家,他的“亚洲一体论”代表了明治时代的精英分子的对华认识以及对于明治时代东亚政局的思考。作为一个美术家,他在美术领域充分领略了东方文明的美,进而产生了不输于西方文明的底气,面对西方强权文明入侵,他天真地认为相同文化底蕴的亚洲可以联合起来共同抵抗西方文明。这是一个游走于国家体制外的诗人般的设想,却在他身后被国家体制利用,成为日本对外扩张利益的工具。他的思想的变质导致的悲剧估计是他自己也预想不到的。

时至今日,中日关系仍然是中日两国的一大课题,两国人民都应该认识到,谨记“亚洲一体论”的质变引发的历史教训,谋求双方的共同发展才是中日关系发展的基本准则。

参考文献:

[1]盛邦和:《19与20世纪之交的日本亚洲主义》,《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

[2]蔡春华:《茶之书:面向西方的言说》,《东方学刊》,2008年第2期。

[3][日]竹内好:《竹内好评论集第三卷:日本与亚洲》,东京:筑摩书房,1970年。

[4]刘艳、牛德华、王颖:《世界的天心——评日本近代思想家、美术教育家冈仓天心》,《日本学论丛》,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

[5][日]神林恒道:《“美学”事始——近代日本“美学”的诞生》,杨冰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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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日]坪内隆彦:《冈仓天心的思想探访》,东京:劲草书房,1998年。

[8][日]松本高志:《冈仓天心》,《名古屋学艺大学·教养、学际编、研究纪要(第5号)》,2009年第2期。

[9][日]竹内好:《基于亚洲观的文明批判》,《朝日新闻·日本的思想家(中)》,东京:朝日新闻社,1975年。

[10][日]小田切秀雄编:《讲座·日本近代文学史 (第五卷)》,东京:大月书店,1957年。

[11][日]岡仓天心:《东洋的理想》,《现代日本文学全集(51)》,[日]富原芳彰译,东京:筑摩书房,1963年。

[12][日]丸山静雄:《思考日本的亚洲支配》,东京:新日本出版社,1997年。

[13]王屏:《论日本人“中国观”的历史变迁》,《日本学刊》,2003年第2期。

[责任编辑 朴莲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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