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传玲
(四川外国语大学, 重庆 400031)
德国作家威廉·豪夫(Wilhelm Hauff)自1825年起先后出版了三部年鉴形式的童话集,题名为《为有修养阶层的儿女们而作的童话年鉴》(Mrchen-AlmanachFürShneundTchterGebildeterStnde)。其中的一组框架叙事故事《亚历山大酋长和他的奴隶们》(DerScheikVonAlessandriaundSeineSklaven)是他在近十个月的游学经历时期创作的,其中还借用了一些别的作家的童话故事(如格林童话)。尽管如此,这些作品仍具有豪夫式童话独有的特点。这组框架叙事故事讲述的是酋长每年在儿子被劫持的那一天,都要释放十二个奴隶。而在这之前,每个奴隶必须讲一个故事。《作为人的猴子》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奴隶所讲的关于德国小城格林威塞尔的故事。
将主体的框架结构放在东方,本身就造成了一种陌异性的效果:从东方的亚历山大到西方的德国小城,这种空间的转换带来了童话般的“神奇”元素。然而,在框架内部的故事却又去除了童话的“无时间性”和“无空间性”元素,其标志性特征便是故事有着“真实”的时间和“真实”的地点。鉴于这一既不同于传统的民间童话又不同于浪漫派的艺术童话的特征,豪夫童话被某些学者称为“真实童话”(Wirklichkeitsmrchen)[1]。又正如这个讲故事的德国人所说,“我们那些故事不如你们的高雅,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总是讲苏丹或者我们的国王……;如果不是讲士兵的故事的话,那么它们通常都很纯朴,讲的都是普通市民的故事。”[2]154显然,这是一个有着历史背景和社会阶层的故事。因此,本文试图从多元的文化学角度出发,将这一文本放在19世纪初的历史语境中来分析,即在生物学的进化理论发展以及现代民族主义兴起的历史语境中去探讨文本所折射出的秩序和他者问题。而这一问题又是通过对“猴子”这一角色的文学性演示来展开的。
故事的发生地是位于德国南部的一座叫格林威塞尔的小城。“它和所有其他的小城一样。城的中心是一个小广场和一口井,旁边是一个古老的小市政厅,广场周围是法官和有名望的商人的住宅,其他居民都住在几条狭窄巷子里。”[2]154所有的描述都加上了“小”或是“狭窄”这样的修饰,这不仅代表着空间的狭小,更意味着一种狭隘而封闭的秩序。因为“这种接近前现代社会结构的依照等级建构的社会空间秩序”[3]4造就了一种集体生活模式,在这里,“居民们都相互认识,每个人都知道城里发生的任何事情”[2]154。正如社会学研究学者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所认为的那样:社会空间是一种社会产物,每个社会空间有其独有的形式、时间性和特性。[4]在格林威塞尔这个集体生活模式的社会空间中,私密范畴和公众范畴显然没有细化分工,现代社会中的匿名性也还未开始,人们之间的交往以身体在场为特征,并由此形成舆论,从而构建这个社会空间里所发生事件的“真实性”:“要是牧师或者市长、又或是大夫的餐桌上多了一道菜,那么到吃午饭的时间便已是全城皆知。接着到下午,女士们便开始相互进行所谓的走访,一边喝着浓咖啡,品尝着甜点,一边交换对这件大事的看法,最后的结论是牧师很可能是中了彩票,发了一笔基督教徒不该发的横财,或者市长肯定是收受了贿赂,又或是大夫开了天价药方,从药剂师那里拿了几个金币的回扣。”[2]154可以看到,格林威塞尔小城本身就是一个整体,其中的个体则很难有独立的空间,更多地是依附于这个整体的社会空间。整个小城以市长、牧师、大夫等权力中心以及普通市民组织起来自成体系,并以它自己的方式运作着。
“在格林威塞尔这样一座井然有序的小城”[2]154,“突然有一天搬来了一位陌生人,人们不知道“他的来历和意图,靠什么过活”[2]154。小城狭隘而封闭的秩序被迫面临外来者的侵入,这引起了小城居民们极度的不安,这种不安来源于他们对于外来者充满着各种想象。这些想象与产生于1 800年左右的现代民族主义思想紧密相关,当时逐渐崛起的市民阶层为民族主义的产生提供了经济和社会条件。从文化学角度来看,“民族主义是一个集各种想象秩序为一体的系统,它适于将人们融合成集体。针对‘他者'划界,对于民族主义具有建构意义。民族主义是一种融纳的意识形态,在此之中,吸纳与排斥互为条件。”[5]民族主义首先是一种地理空间上的现象,陌生人从柏林迁来格林威塞尔,这本身就是一种跨界行为。因此,即使查验了他的护照,市长仍觉得“似乎背后总隐藏着什么;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十分可疑”[2]154。对外来者的想象与小城中等级制度建立起来的权力关系的交叉,导致市民们也认为这个外来者十分可疑。不过,对于民族主义来说,更重要的是秩序观念的趋同化。陌生人的到来使得小城相对固定的秩序可能发生改变。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因为这个陌生人完全不融入小城秩序,而是成为了群体之外的边缘人:
“陌生人花几个金币租了一栋迄今一直空着的房子,雇马车运来一车奇怪的家什,把火炉啊、酒精灯啊、大坩埚啊什么的搬进房子,从此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是的,他甚至饭也自己做,除了一个受雇替他采购面包、肉食和蔬菜的老头儿,格林威塞尔就再没有任何人踏进过他的家门。而且就连这老头儿也只许进入他家的走廊,陌生人就在那里把买的东西接了进去。”[2]155
一方面,没人进过他的房子,这保证了他的私密空间的独立性;另一方面,“市长、法官、大夫和牧师挨个儿请他吃饭或喝咖啡,他都一概婉拒”[2]155。他也从不去任何公共娱乐空间如九柱戏馆和酒馆,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这些使得他游离于主流秩序之外,同时也给他的陌异性打上了神秘的烙印。于是,“一些人认为他是疯子,另一些人说他是犹太人,还有一些人则坚称他是魔法师或巫师”[2]155。关于陌生人的身份的猜想,也源于与“他者”的划界。这里的“疯子”“犹太人”“魔法师”“巫师”也都是不被社会主流秩序接纳的“他者”。因此,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都被城里的人叫做“陌生先生”。这种“陌生”或者“陌异性”(das Fremde)并非作为一种客观值存在,而是在与自我性(das Eigene)的对话中不断被构建。因此,它应当被定义为一种“他者”,是一种被阐释的陌异性。[6]于是,外乡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小城封闭空间秩序的他者。
这种局面终于在某一天被一个来城里表演的流动马戏团打破了。这群人带着一些陌生的动物,有骆驼、熊、狗和猴子等,向城里的居民们展示各式各样的表演。流动马戏团的流行与19世纪初的社会发展以及人类学和生物学的发展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一方面,随着各地城市的建立,人与动物的生存空间已经大大隔离,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数量大大下降,与动物有直接接触的人口数量也随之下降,生活在城里的居民多数很难见到生存于自然界的动物,因此文中也称它们为“陌生的”动物;另一方面,随着人类学和生物学的发展,动物与人之间的界限变得不那么清晰,尤其是18世纪开始的进化理论的兴起,让人们开始思考动物与人的相似性,从而将对自我的教育理念投射到动物身上,对动物进行驯化。到19世纪初,马戏团已经发展成为一种通俗的娱乐文化。在另一种几乎同时期发展的类似形式的展出——即将异域动物和异域人群展示供人观看的展览园——在20世纪初逐渐消失的情况下,马戏团中人与动物展示其特殊技能的表演却一直持续到今天,并且成为马戏团的必演节目。从观看马戏团的表演中,人们既满足了对陌生动物的好奇感,又看到了动物被驯化的可能。正如文化学研究者马侯(Thomas Macho)所说:“对兽类进行集体驯化和教育,卷毛狗、马、猴子以及其它动物同时也代表了十九世纪对学习提出的文化命令。”[7]这种教育理念也正好提供了“猴子作为人”这一故事的基础。流动马戏团成为一种有别于城市空间秩序的独特的动态空间秩序,其中的人对于小城居民来说是外来的他者,其中的动物对于人来说又是具有陌异性的。而在这些动物之中,又有一种是特别的:“这次来格林威塞尔表演的这帮人比较特别,他们有一只差不多和人一般高的大猩猩,它能双腿直立,表演各种杂技”[2]155。这里的大猩猩原文用的Orang-Utan一词,在马来语和印尼语中的意思是“森林里的人”,并且在瑞典自然研究者林奈(Caroli Linnaei)于1758年发表的《自然系统》(Systema naturae)第十版中也将这种动物命名为“山洞人”(Homo Troglodytes Linnaei)。[8]而到了1782年,荷兰解剖学家坎贝(Peter Camper)以及后来的德国人类学家及解剖学家索梅林(Samuel Thomas Soemmerring)都将这种生物从人与动物的交界地带剔除出去,逐渐将它归为动物类。但事实上,对于这种生物的归类给人类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到底应将它归为“人属”(Homo)还是动物界?这从它的另一个名字“人猿”(Menschenaffe)中所暗含的交叉性与模糊性也能看出。德国文学研究者博嘉慈(Roland Borgards)在他的一篇论文中就指出,豪夫文本中看似明确的分类背后实际上充满了一种动态的不确定性,这首先就体现在对流动马戏团的描述中[9]27:“第二天早上,马戏团离开了。骆驼驮着许多筐子,狗和猴子都舒舒服服地蹲在里面,而驯兽师和那只大猩猩却跟在骆驼后面。”[2]156显然,大猩猩并没有和其他动物归为一类,反而是和驯兽师并行,凸显了它的独特性。“动态的不确定性”还体现在文本对“山洞人”“大猩猩”“猴子”这些概念的不精确的使用上[9]29,这也使得这种生物作为一种游离于边界的“中间物”凸显出来。猿猴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接触地带”①,多种地形在这里交叉汇集。此处的“地形”既是具体的地理位置上的意义,也有抽象层面的意义。一方面,对于欧洲来说,猴子起源于非洲,本来就是一种异域动物;另一方面,它又象征着陌异、野性等。[10]由此,大猩猩的“他者”形象显露无疑。
正是因为大猩猩与陌生先生之间有着“他者”的共通性,陌生先生才会感到特别高兴:“令所有人都感动惊讶的是,他望着窗外大猩猩的表演笑得很开心”。[2]155-156第二天一早,在马戏团一行人离开后,“他在驿站要了一辆专车,坐上车走马戏团的同一条路追出城去了”[2]156。对于这件事,全城上下大为恼怒,因为竟然没人知道他去哪儿。小城秩序又再次遭到了对抗,因为在这里本应是“居民们都相互认识,每个人都知道城里发生的任何事情”[2]154,然而陌生先生的行踪却保持了神秘性。等到他带着大猩猩坐在车里再回到城门时,已经是晚上了。这里的深夜既是为大猩猩的装扮提供了前提条件,又是为人们的想象提供了空间。在进入城门时,守门人认为自己有职责盘问新来的陌生人。作为一个有着狭小而封闭的秩序的小城,它的城门象征着界限,要进入小城就是越界。“出于秩序的原因”[2]154是需要出示证件的。然而陌生人的回答异常粗暴,嘴里嘟囔着一种让人听不懂的语言。陌生先生称这是他的侄子,因为还不懂多少德语,用他自己的方言抱怨了几句。由于大猩猩与陌生先生的“亲缘关系”,守门人便认为没有必要坚持让它出示证件,这也再次证明了小城中的身份认同并非依靠法律意义上的身份证明,而更多地是来自市民们的熟悉和认可。于是它作为另一个新来的陌生人进入到了小城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亲缘关系”一方面影射了19世纪初的生物学进化理论思想,暗指大猩猩与人类之间的相似性;另一方面又使得猩猩之于人类的他者身份与陌生先生之于小城秩序的他者身份联系起来。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大猩猩可以看作是陌生先生的“双影人”。
这样一来,顺利进入小城的大猩猩与陌生先生便构成了与小城空间秩序相对的他者。市长和全体市民则对于守门人没搞清楚新来的陌生人的状况显得很有意见,他们认为,“他至少应该记住那位侄子讲的几个词,从这些词儿不难判断出,这叔侄二人到底是哪国人”[2]156。用语言来判断国别,这同样也与1800年前后兴起的现代民族主义话语紧密相关。如果说,最初的民族主义是与固定的疆土、王朝的统治以及共同的神话相关的话,那么到了18世纪之后,语言便呈现出了极大的构建作用。自18世纪中期起,德国的教育人士推动了德语的统一和它的价值提升,并促进了德语民族文学的产生直至19世纪二三十年代。语言构成了建立民族国家的核心元素:“说同一种语言的人们,在一切人为艺术之前,就已经通过纯粹的自然由一系列无形的纽带相互联结在一起;他们能够相互理解,并能越来越清楚地进行沟通,他们本是一起的,自然就是一体,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11]这一点到了现代社会更加突出:即使从外部面容上难以作出判断,但只要一开口说话便能知道这个人是否是当地人,正如德国作家约翰逊(Uwe Johnson)的短篇《啊!您是德国人?》(Ach!SiesindeinDeutscher?)中所描述的那样:希尔内斯市的居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呢?当他开口的时候。[12]
面对市长和市民们的质问,守门人很肯定地说,那位侄子说的既非法语也非意大利语,“但音节很宽听起来很像英语,要是没听错的话,那位年轻人说了一句God damn!这样一来,守门人既摆脱了自身的困境,也替年轻人正了名;从此,小城中的人们一谈起他都只管他叫年轻的英国人了”[2]156-157。“年轻的英国人”——这篇童话故事的另一个题名——便由此而来。将新来的陌生人定位为“英国人”,不仅仅是因为相对于同处欧洲大陆且相距不远的法国和意大利来说,英国人更加符合陌异的他者形象;更重要的是,19世纪初的英国已经以一个强大的民族形象出现在欧洲民众的理念中和想象中。因此,守门人的这种回答对于仍处于分邦割据的德国人来说更能满足他们的心理期待,因为这时候的德国人也开始有了民族统一的强烈愿望。
不过,要让这个披着“英国人”外衣的大猩猩真正融入小城秩序,则还得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因为,无论对于动物还是对于人来说——文中的大猩猩身上兼具这两种身份——都必须经过“教育”才能成其为真正的“人”:这是19世纪初期盛行的教育话语。对大猩猩教育的第一步便是学习语言,因为作为大猩猩以及英国人双重意义上的他者,语言都是必不可少的社交前提。对于前者“大猩猩”,美国生理学家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他的《第三种黑猩猩》中曾提出过一个有趣的设想:想象一下,将一些普通人身上的衣服脱掉,拿走他们其他所有物,剥夺他们的语言能力,只能发出混沌不清的咕噜声,这样做时完全不用改变他们的生理结构。然后将他们放进动物园的笼子里,就挨着黑猩猩,而我们其他人则穿着衣服说着话去动物园参观。那些不能说话的关在笼子里的人就会让我们看到我们所有人事实上是什么:长着稀疏毛发和直立行走的猩猩。[13]在这里我们看到,区分猩猩和人类的唯一文化特征便是衣服和语言。而对于后者“英国人”来说,要进入小城秩序的首要条件也是语言,这是为了沟通,也是为了身份认同。因此,陌生先生在给他的“侄子”穿上衣服,即套上了文化皮层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上德语课。19世纪初的德国,教育理念和修养理念在市民阶层中得到广泛传播。同时,这种教育过程也不乏暴力和惩罚。康德便主张,在对人的教育中,强制性措施是必要的:“教育中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在于,人如何将臣服于法律规定的强制性与使用他的自由的能力结合起来。因为强制性是必要的!……”[14]于是,陌生先生对“年轻人”的鞭打也由于有了这一伟大的教育目标而被大众所接受:
“老先生为他的这一方法表示抱歉,他受了年轻人的父母特别的委托,来教育这个孩子;他说,他其实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只是学习语言很困难;他迫切希望教会侄子说流利的德语,好让他以后能自由出入格林威塞尔的社交圈子,但这种语言对于他来说太难了,常常叫人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能用鞭子狠狠抽他一顿。
仅就这一件事,就让小城人民完全改变了看法。他们把陌生人看作一个彬彬有礼的人,渴望跟他有更进一步的交往,并且觉得不时从荒凉的房子里传出一些可怕的叫声也是很正常的。‘他在给侄子上德语课呢!'格林威塞尔人这样说,也不再止步观看。”[2]157-158
从“陌生先生”到“老先生”的转变,与市长的看法密切相关,市长称“自己很少见过像陌生人这么有教养并通情达理的人”[2]157。在小城这种依照等级建构的社会秩序中,作为权力中心的市长的观点对小城的主流舆论有着重要影响。而这便是陌生先生为他和他的“侄子”进入小城主流秩序所做的铺垫。德语课结束之后接着又是舞蹈课,如果说学习语言是使年轻人进入文明世界的第一步,那么练习舞蹈便是要规训他的身体。一旦他的身体行为脱离了规范准则,就必须对他进行惩罚。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是,对“年轻人”一阵鞭打之后,老先生“用一个扣子将他的领结系得更紧,他便又变得老实规矩了”[2]159。这个“系领结”的动作可以看作是老先生对年轻人发出的号令,换个角度说,“领结”则是套在大猩猩身上的文明枷锁。[2]159在舞蹈课结束后,大猩猩在语言和身体方面都得到了教育和规训,于是作为“年轻人”的形象要进入格林威塞尔小城的社会秩序之中了。
他者身上的陌异性并非凭空存在,而是与自我相对的,是被自我的文化背景所过滤而来的。因此可以说,没有绝对的陌异性存在,而是有各种不同的陌异形式。由此,陌异性不应该如传统的阐释学所认为的是作为一种缺陷存在,而更多是一种活跃的不在场性。[15]70而在一定条件下,这种“活跃的不在场性”便有可能转化为“在场”,实现对原有自我的入侵甚至颠覆。陌生先生保持了十年之久的隐秘生活,如今突然带着一位来自英国的侄子出现在小城市民们的视野中。于是,市民们将长久以来对他者的想象都投射到他们身上,并无限放大。他们认为老先生是颇有风度的人,而他的侄子“年轻的英国人”则是个有趣的人。事实上,年轻人所有的不规范行为都被小城的居民们归结为“他是个英国人”——对他者的想象或美化或丑化,两者互为矛盾又互为依存:“他是个英国人嘛”,人们说,“英国人都这样。一个英国人可以躺在长沙发上睡大觉,即使十位女士没有位子坐,在旁边站着;对一个英国人来说,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2]160或者:“身为英国人,他当然什么都知道得更清楚”[2]162;“他是英国人嘛,家里边富着呢”[2]162。就这样,年轻人的陌异他者形象被极端化,大大颠覆了从前的小城秩序,他“被公认为有教养和理智的典范”[2]161,以至于在任何场合,他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并为他喝彩。即使是除了跳舞之外,他事实上并没学到什么,朗诵的诗歌也是抄袭而来,但这些都不影响人们对他的追捧,尤其是他在舞会上的表现更是让女士们对他异常欣赏。虽然年轻的英国人时不时地要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但只要老先生对他狠狠地批评“并收紧他的领结,他便又重新变得规规矩矩”[2]164。于是,穿着光鲜外衣、戴着阔边眼镜、叼着大烟斗、对政治高谈阔论、朗诵诗歌的大猩猩成了小城青年模仿的对象:“人家说,侄少爷是位年轻的英国人,有一些粗鲁的民族习惯情有可原。但是没用,年轻的格林威塞尔人坚持自己有与最优秀的英国人同等的权利,也可以天才般地粗鲁无礼来着。”[2]165粗鲁与优秀并存,便是这种矛盾的最佳体现,同时这也是自我与他者的辩证关系所在。因为“他者”给我们带来的不安,既体现在它是一种威胁,因为它破坏了我们熟知的秩序,并侵入我们的意念;又体现在它是一种诱惑,因为它唤醒了我们自身的可能性。[15]74这种对“他者”的渴望成为一种流行,使得猴子对人的模仿也发生颠覆——人模仿猴子,意味着“人到猴子的变形”[16]。
这种颠覆在冬季的一场音乐会上达到了峰值。小城的市民们期待着年轻的英国人与市长千金的二重唱。开场之前,小伙子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他“尽情地叉开两条腿,在阔边眼镜上再架了一副大大的望远镜,透过它观察所有的人。本来禁止带狗入场,他却牵进来一条大狼狗,在那里逗狗玩儿”[2]166。这只大猩猩像人一样使用工具(这里指望远镜),将狗当作它的玩物,它与人之间的界限充满着动态的不确定性。在陌生先生缺席的情况下,大猩猩主动或被动地脱下了文化的外衣——其中的领结是至关重要的,它标志着规训。在暴露了它的自然本性之后,最终被一位勇敢的猎人所制服:众人围上来,观察这奇怪的年轻人,可他哪儿还像个人呢!一位拥有丰富动物标本的自然藏馆、来自小城附近的博学先生凑过去,仔细地观察了他,随机发出惊呼:“我的上帝呀!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你们怎么把一只动物带到这么高雅的场所来了。它是一只猴子,林奈命名的山洞人(Homo Troglodytes Linnaei)。如果你们愿意把它给我,我马上付六个塔勒银币,把它制成我收藏馆的标本。”[2]168
随着“年轻的英国人”被揭露为猴子,小城秩序在“他者”的颠覆下遭遇危机。但小城的市民们并未认识到这种危机源于他们自身。此时,作为权力中心的市长以及牧师担负起了恢复小城秩序的职责。市长称,“这是巫术,是鬼魅伎俩!”牧师也说,“是的,是的,这是骗术,一种巫术!”[2]169在愤怒中,他们去陌生先生(注意:这时的称谓从“老先生”又变回了“陌生先生”,暗示着他不再被纳入小城秩序之中)的荒凉的房子处,要对他进行审讯。但陌生先生已经离去,只留下了一封信,称之为玩笑与教训。随着陌生先生离开小城,与小城秩序对峙的陌异秩序也消失了。而那只被博学家带走,做成活标本的猴子则进入了人类为它设置的以自然科学为导向的新秩序中。
这样一来,陌生先生和猴子都被驱逐出小城秩序之外,格林威塞尔城再次恢复了它的秩序。“作为人的猴子”在格林威塞尔小城的出现看似一场闹剧,却深刻地反映出社会秩序的建构性,它与主体对陌异他者的想象紧密交叉在一起,正如福柯在对人类自身的反思中提到的一样:人是一种“创造发明”,他通过排除法来建构自己,例如排除社会中的“疯子”,他将自己与“他者”区分开来。[17]
注释:
①此处的“接触地带"一词来源于美国学者Mary Louise Pratt,她把这个概念理解为发生文化碰撞的殖民地区。参见:Mary Louise Pratt:Imperial Eyes:Travel 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London,1992,S.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