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锡《上帝之子》中的暴力与权力*

2019-02-15 14:28
关键词:麦卡锡福柯暴力

胡 蝶

(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2)

《上帝之子》是美国当代实力派作家科马克·麦卡锡根据真实案例创作的小说,主要讲述主人公白乐德在被边缘化的过程中逐渐走向堕落和泯灭人性的故事。《上帝之子》与麦卡锡其他小说一样,到处充斥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暴力因子: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杀人放火等暴力场景随处可见。麦卡锡曾说,“从来没有不流血的生活,认为物种可以改良,人类可以和谐生活的观念极为危险。那些受困于这个观念的人一定是首先丢掉灵魂、失去自由的人。”[1]31小说中对于暴力的不吝文字,表达出麦卡锡对于暴力的认识。他认为,暴力根植于人性之中,是一种有力的表现手段,更是社会权力驯服个人的帮凶,在强势的暴力之下,个人不得不臣服于这个所谓的文明世界。

本文拟借助福柯的权力理论来研究麦卡锡《上帝之子》中的暴力与权力。小说主人公白乐德一方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罪犯,杀人放火,所作所为令人胆战心惊;另一方面他也是各种显性、隐性暴力的受害者,社会、环境以及他人的暴力使其身心俱疲。白乐德采取积极或消极的方式反抗加诸于身上的暴力,然而却以悲剧结束。那些暴力背后的社会权力将白乐德的身体、灵魂都吞噬殆尽。白乐德的遭遇象征着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他们在权力下的劣势地位以及反抗权力的悲剧后果。白乐德使用暴力的行为反映了个体试图在无处不在的权力网中艰难发声;而白乐德受到暴力侵害则是作家对现代文明无视人的个性,践踏个体存在的本真价值的强烈谴责。

一、显性暴力与隐性暴力

《上帝之子》中到处充斥着暴力。主人公白乐德是一个喜欢使用暴力解决问题和冲突的人。白乐德的某位乡亲讲述了白乐德小时候的故事,说他从小就动用暴力解决问题。一天,白乐德的球滚到了田里,叫另一个小孩帮他捡回来却遭到了拒绝。白乐德于是上前朝着那小孩的脸就是一拳,小孩顿时鼻血横飞。同是小孩,白乐德下手却也如此之狠,这让一旁的小朋友都心惊胆战,“我们都觉得糟透了。从那天起我就绝对不喜欢白乐德了”[2]18。白乐德的暴力天性似乎从小就根植在他的心中,这种隐藏的暴力在长大经历了一系列的社会不公待遇之后,更是喷涌而出。他的暴力手段逐渐升级,将自己朋友的女儿打伤之后,看见血泊中挣扎着的女孩,毫无怜悯之心。白乐德“紧握着来复枪,看着她”,甚至还说“去死吧,他妈的”[2]119。最后甚至无视朋友的痴呆外孙还坐在地板上,一把火烧掉了房子。除了杀人放火之外,白乐德甚至扮演了执法者,朝一对幽会的男女开枪行刑。朗(John Lang)在评价白乐德的行为时说,他的“行为让人震惊。然而不幸的是,这些行为并非他个人独有”[3]94。

这些暴力的行为的确并非白乐德独有。白乐德生活的塞维尔县(Servier County)上的居民们骨子里都有着暴力的本性。白乐德的暴力行径只是塞维尔县上暴力、疯狂、怪诞的一个集中展现。小说用为数不多的笔墨却深刻地刻画了塞维尔县居民的畸形与残暴。如神志不清的垃圾工强奸自己的亲生女儿;无名女人诬告白乐德强奸自己;小男孩将知更鸟的一条腿硬生生地咬下并在嘴里咀嚼;洪水过后县上居民将商店的物资哄抢一空,等等。白乐德的暴力是小说集中关注的焦点,然而小说其他人物的暴力行径是补充和支撑,为揭示人性中的暴力本质和批判当时美国社会的暴力偏执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除了上述显性的暴力外,小说中还隐藏着一些不容易看见的暴力。其中最典型的当是环境或说地方造就的暴力。自然环境或者说地方向来被认为是如母亲般温柔慈爱,让人忘却城市文明中的压力和艰辛,给人宁静祥和之感,使人重新焕发生机活力。然而《上帝之子》中的自然却和社会一样冷漠、暴力,让人想要逃离。它既没有唤起人们对过去温馨田园的念想,也没有点燃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乌托邦式的希望,它是严酷而苛刻的。“麦卡锡笔下的阿巴拉契亚地区既美好又丑陋,零星的补丁似的原始林地与两个多世纪的拓荒后那伤痕累累的土地交错在一起。”[4]47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方式与梭罗提倡那种简单的生活方式相去甚远。大自然被描述成为一个冷漠、凶残、暴力的形象,它用大雪、洪水等力量让居住其中的人经历苦难。从社会文明中逃离的白乐德无法与这样肆虐的自然沟通交流,正如他无法与他人、与社会沟通交流一样。小说中描写了很多次白乐德的战栗,“垫子吸满了水,浸湿了他的背,他躺着双手抱胸,不住地战栗着,然后又渐渐睡去”[2]159。对于被文明社会驱逐的白乐德来说,自然也没有给他一个温暖如慈母的怀抱。自然也并不是一个避难所,可以让他重新焕发生机活力,相反,自然和他想要逃离的人类社会一样,对他来说是冷酷而残暴的。从滋养人类的摇篮到肆虐人类的暴君,大自然实施的暴力和人类社会实施的暴力并无二致,“《上帝之子》中的环境反映出大规模的无差别暴力。大雪与洪水,疯长的野草与藤蔓,乡间随意丢弃的垃圾,它们在垃圾场中堆积起来,消解了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界限”[5]81

二、暴力与反抗权力

福柯曾说,“哪儿有权力,哪儿就有反抗。然而,这种反抗从不是出在一个与权力相关的外部位置之上……应该说一个人总是处于权力的‘中间’,总是无法逃脱它……它们的存在取决于反抗点的复合:这些反抗点在权力关系中起着充任对手、目标、支持或把握之物的作用。这些反抗点在权力网中无处不在”[6]77。也就是说反抗也是权力的一部分,并且是权力内在的一部分。人类社会中机构和领导权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有了机构和领导权就一定有统治和反抗统治。这种反抗通常是诉诸斗争和暴力的。《上帝之子》中白乐德在反抗权力时采取了暴力反抗、消极逃避、疯狂报复社会的反抗方式。

小说开始时,白乐德因为家贫交不起房产税,于是镇政府所代表的国家机器首先使用强制的暴力,无视公民的权益和意志,强行拍卖白乐德的房产。镇上的居民对失去家园的白乐德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和怜悯,反而对他们来说,拍卖会俨然就是“狂欢节”。他们兴高采烈地去参加拍卖会,“拖斗里椅子上的音乐家们左右摇摆,调试着自己的乐器,怀抱吉他的胖子咧嘴笑着”[2]3。白乐德忍无可忍,于是便举起枪威胁拍卖员,试图阻止拍卖会的进行。白乐德的暴力反抗被无情地暴力镇压,他被斧头柄狠狠地敲打,“头上一个恐怖的水泵似的窟窿。他就那么躺在那儿,鲜血都流进耳朵里面了”[2]9。白乐德对原本该代表人民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政府集权的头一次反抗便这样以自己的受伤而告终。

此后,白乐德开始了消极逃避权力的历程,他试图以远离人类社会的方式逃避社会中的权力。然而,本该如慈母的大自然也没有给白乐德提供一个理想的庇护所。失去自家房子的他在镇郊找到了的那幢破屋,周围环境十分恶劣,实在不适合人类居住。屋后“繁茂的野草像一堵高墙,直达屋檐。门前一条游廊,杂草遍生”[2]13-4。到处都是各种小动物的粪便,游廊上还挂着蜂巢,黄蜂和蚊子嗡嗡乱飞。小屋意外失火后,白乐德只好搬到一个山洞里。后来,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捕,他沿着山洞中的流水走向了更深处的洞穴里。洞穴中的石壁奇形怪状,“湿漉漉的而且沾满血红的泥”,看起来“像某种巨兽的内脏”[2]135。大自然的形象被描述成混乱、肮脏、荒凉的,和人类社会一样充满着暴力和专制的权力,白乐德的生存倚仗着自然,而自然对他也没有温暖可言。他时常从睡梦中被冻醒,也很少从自然中获得所需的食物。

大自然本该是滋养人类的,人类本该在自然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然而白乐德却发现自己无法通过“回归自然”的方式逃离那个权力的社会,因为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界限已经消解了,自然环境太严酷无法让人生存下来。和库珀《大草原》中的布什家族一样,白乐德不得不回到人类社会。他的回归并不是为了完成社会义务,抑或是回到之前拥有自己家园时的状态,白乐德回到社会是通过暴力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挫败,以此揭示社会现实的原始暴力。回到社会后白乐德的暴力行为开始逐渐升级,公然杀人放火,甚至扮演执法机关,无缘由地射杀了一对男女,继而强奸女孩尸体。白乐德的暴力行为达到最高峰的表现在于他自己构建了一个由死尸组成的关系圈,他为其更衣,与其畅谈,甚至发生性关系。无法与社会上的其他人保持良好的互动与沟通,白乐德只好通过谋杀等暴力行为实现自己对他人的统治,这也是他对社会的一种报复方式。

三、规训权力与监狱式的社会

在《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andPunishment)一书中,福柯分析了他眼中的权力机制。福柯用“规训”来说明近代社会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权力技术或者说权力机制。规范化是正这种权力技术的核心。“‘规训’既不会等同于一种体制也不会等同于一种机构。它是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它是一种权力‘物理学’或权力‘解剖学’,一种技术学。”[7]241-2规训性权力是一种微观权力,通过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以及检查等手段来对人的肉体、姿势、行为甚至精神进行精心操纵,以制造出只能按照一定的规范去行动的驯服的社会个体。在福柯眼中,最能体现这种规训性权力机制的是“圆形监狱”,也就是说一个像圆环一样的建筑中,中央是有很大的窗子的塔楼,外围的建筑分割成不同的囚室,囚室的窗户都向里面对塔楼。监控者只要通过塔楼的窗户就可以有效地监视囚室的各种活动。在这个圆形监狱中,监控者通过观察和注视使被监控者处于权力控制中,也就是通过注视性的权力机制来保证权力功能的有效发挥。福柯将这种注视性控制,称为“权力的眼睛”。“没有必要发展军备、增加暴力和进行有形的控制。只要有注视的目光就行了。一种监视的目光,每一个人在这种目光的压力之下,都会逐渐自觉地变成自己的监视者,这样就可以实现自我监禁。这个办法妙极了:权力可以如水银泻地般地得到具体而微的实施,而只需花费最小的代价。”[8]158

《上帝之子》中也隐藏着这种“权力的眼睛”。在第一、二部分拼凑白乐德的成长历程时,麦卡锡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的方法,让白乐德乡亲面对面给读者讲故事。一方面直观而清楚,另一方面却也让人感觉他们是在偷窥抑或监视白乐德的生活。乡亲们监视着白乐德的一举一动,并根据他的行为对他进行评判。白乐德疯癫、暴力的形象根植在人们的心中,认为像他这样没有房产、没有职业的流浪汉一定是不怀好意的。白乐德曾经在树林里偶遇一位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醉酒女人。出于善意他摇醒女人并问她是否寒冷。可女人却到警察局告发白乐德对她非礼。作为国家权力的代表,塞维尔县的警察们没有去调查取证,而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整天无所事事在林子里瞎转悠、无家可归且对警长没有礼貌的白乐德一定是个罪犯,“让我想想:扰乱法庭、聚众闹事、暴力殴打、醉酒滋事、强奸。我想谋杀应该是下一项吧?又或者你还干了什么我们没有发现”[2]56。就这样印象取代了真相。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白乐德逐渐走上了大家既有印象中的道路,成为了一个精神病罪犯。

白乐德后来被送进了州立精神病院。精神病院在现代社会中所起的作用就和监狱毫无二致。福柯说过,“现代的惩罚工具几乎很难区分其形式。工厂、学校、兵营、医院都类似监狱”。[7]228白乐德被“安排待在笼子里。隔壁的笼子里关着另一个神经错乱的人,常常打开人的头颅,用勺子吃里面的脑浆”[2]194。两天后他被发现死在笼子里,死后的遗体被泡在福尔马林中,供医学院学生解剖。“他的头被锯开,脑子移除。肌肉被从骨头上剥去。心脏被取出。”[2]194课程结束后,白乐德的各个部分被塞在塑料袋里,埋进公墓。

福柯认为,在近代绝对君主制和法国大革命时期,凡是稍微重一点的刑罚都包含着酷刑的因素,如鞭打、烙印、肢解等。这种酷刑是君主权力的一种直观体现,也是展示君主权力的一种仪式。其目的很难说是纯粹为了正义,更可能是利用惨痛鲜血的场景来恢复君权的权威或彰显君主的权力。《上帝之子》中白乐德最终也躺在了医院的手术台上被人肢解了。小说的这种结局很具有深意,从中也能窥见无处不在的权力社会。现代权力社会在发现白乐德无法成为一般的、驯服遵从的“正常”公民之后,将其丢入精神病院,也就是深层意义上的监狱之中,试图通过集中管制的方式将其改造。白乐德猝死之后,尸体被肢解。表面上看来白乐德献身,为社会医学事业的进步做贡献,实际上这也是一种权力的彰显,仿佛在宣告如果不能成为按照一定的规范去行动的驯服的社会个体,那么其结局一定是悲惨的。公民就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不能成为驯服而符合某些规范的,那么他就会被消解掉,完整的肉体不能留下,甚至刻上自己姓名的墓穴也不能拥有。白乐德就被肢解成零散的几块,然后被塞进塑料袋,埋进了公墓。他的一生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像被生产出来的瑕疵品,被毁掉丢弃,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麦卡锡塑造了白乐德这样一个悲剧色彩浓厚的人物,通过他的遭遇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巧妙地反映出当时美国社会对暴力的偏执与社会权力的无所不在。白乐德的悲剧当然有着自己个人的生理及心理方面的原因,就像艾利斯所说,拍卖会上巴斯特(Buster)用斧头柄敲击白乐德的脑袋,这可能是“造成他精神错乱的生理方面的原因”[9]74。然而致使白乐德最后沦为杀人奸尸的病态恶魔的,“是由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和社会力量对他的排斥造成的”[2]80。那些暴力背后的社会权力将白乐德的身体、灵魂都吞噬殆尽。白乐德的应对之法就是以暴制暴。有人评论说,白乐德“‘反社会’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根植于具体的意识形态立场。其中之一就是美国社会对父系权力和消费文化的特别尊崇,同时却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尊崇对其公民的操纵或毁灭”[10]170。

在谈到小说中为什么充满暴力、血腥、死亡等各种极端行为时,奥康纳曾说,“你必须通过‘震惊’使你的观众看到;对于那些听觉不灵的人,你得大声叫喊;而对于那些快失明者,你只能把图画得大大的,令人吃惊的”[11]33-4。而麦卡锡也正是采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书写人性之恶,令人直面淋漓的鲜血,期冀唤醒人性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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