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扬州

卞云飞

风雪夜

在瓜洲陈旧的造纸车间里，清理回笼纸的老头，像老军士守着自己的阵地。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回笼纸，是他憎恶的敌人。

车间组长和两个中年女工挤在操控台边的凳子上，说着永不厌倦的黄色故事。

黄色纸浆带着刺鼻的气味，正被输送管道均匀吐出，接受高温与巨型滚轴的重塑（这些卖出去，却永远收不回成本的高强瓦楞纸正被批量生产着）。

窗外飘起大雪。这是一个老兵退伍后的第一场雪。他站在车间门口，使我想起林冲立在草料场。

江口街

1997年的瓜洲，人比现在多。江口街西边的国营理发店生意兴隆，理发师手里的推子可以催眠。江口街北边的国营造纸厂摇摇欲坠，那里一个年轻的退伍军人正在车间里用板车拖着回笼纸。

这次，穿越晨雾，并非前来怀旧，只是晨雾伪饰了眼前的真实。江口街依然向着江口，只是早已停止了延伸，只是那个明月照诗人的渡口早已没入江中。

当我回头，一个晨跑的女孩，像只燕子，掠过街口。

重构

需要多大的风雨，才能把一对北漂的人带回扬州？需要多大的风雨，才能把他们脚底的风尘揩净？

他们取出灰砖瓦砾，填补肉身;他们取出椽子、梁柱，还以肋骨、肩膀。重构与被重构均需一次次物质到精神的疼痛，裂变。

我看见，青砖墙前被放进月光，后院养着风雨。一株粗壮的石榴好像看它的人，它若被重构，体内定驻着一个书生。

十二月的瘦西湖

有谁来过十二月的瘦西湖？看见“瘦西湖邮局”，你得把自己当作异乡人。

有谁见过她真正的身影？哦，异乡人，你是要见一位消瘦的精懂茶艺的女子。

有谁见过，那盛夏的垂柳，在湖面倒映成被时光用旧的词语？风一挥手，它们就像被她弹奏的音符，散落水间。

有谁来过十二月的瘦西湖？在大雪无雪的日子，与一朵赶春的小花相遇。我怎么也不愿说出它的名字！

我所喜欢的下午

带把小雨伞，但不用。揣在包里，露出伞柄，像个背侠客剑的书生。

在扬州的巷子里，遇见一只渴望善意和爱抚的小狗。我走它尾随，我转身它站住。

去皮市街，在任意一家咖啡店。坐下，点单，随意翻翻书，或瞄几眼邻座女文青。

雨小些，就继续走，继续扮演黄包车夫眼里的异乡客。饿了，点一碗四喜汤圆，咬出的黑芝麻都是甜甜的扬州味。

巷口有音乐传来，仿佛在说：如果我是一只悲怆的埙，最好你是一只快乐的陶笛。

末班车

从酒馆出来，我们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像两只装满发小、弟兄和从军情的酒杯，在心头发生叮当般地快意。

我们热衷于文字、武道，以及这幽暗之中的小巷、扬州。

公交一辆接一辆停顿又驶离站台，我们早已习惯这样的送行。像当年，我送你去从军，你送我去参加一场擂台赛……

好在我们曾像两只野生的鸟，飞出一个叫“李典”的乡村后，有了今天可栖的巢穴。好在我们有许多像今晚这样的小醉怡情，和叙不完的旧。

好在，总有一辆末班车，等着我们挥手，说再见。

铁匠铺

自从门前的运河被加了个“古”字，那熙熙攘攘的码头，便随一轮又一轮夕阳隐没。

生意清淡了许多。

新挂的“吉利铁匠铺”牌匾，在车来人往中略显突兀。家中子孙兴旺，女人们就像炉火煅烧着男人古铜色的身板，煅烧着屋顶的半边天空。而祖传的乐谱，一两个音符，依旧倔强地在晨曦暮霭中起起落落。

——叮当、叮当，仿佛这座城市皱纹深处隐藏着的另一条时光密道。

月光与寺

月光笼住了眼。

脚下一滑，便跌进夜色，跌进一条老巷的悠悠之水中。

梵香，似水草捋过鼻息。一个拐角的神秘，被另一个拐角破译。终于，我窥见自己，悄无声息游向尘世的宁静与幽深。

我毫不孤独。

我甚至放肆地自认为就是贾岛笔下的那个僧人。我不守清规，借着酒胆，借着对半轮明月的多情去敲响旌忠寺的门。

我甚至，更想与当年借宿于此的岳飞再饮几盅。向他讨教，那时是如何将一杆冰冷的铁枪掷向天空化成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哦，今夜，你是属于我的。谁叫你生在扬州，谁叫你将一个醉汉痴痴引向唐宋！

渡口

瓜洲天生是個渡口，天生留不住人。从前打马，现在驱车。收一收鞭子，带一脚刹车，半个时辰，还是半天，由你决定。我那会儿，是三个半年。

十七年前的三个半年哪！在瓜洲，在一个破落工厂的破落宿舍里，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伙，每晚都搭乘一两首古诗，搭乘枕畔的汽笛，前往过去或未来。

瓜洲天生是个渡口，天生留不住人。

那会儿，春风渡诗人，明月渡十娘。那会儿，时光不知因何渡我而来，也不知为何渡我而去？

十七年前，我的心在那会儿缺了半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