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

两岸的山，虽然峻高，但是，并不陡峭，给人一种威严而阴森的感觉，很是柔和，山上都长着树木，偶尔的山头，有白花花的岩石，在阳光下闪着白花花的光芒，但是，并不给人威压，而是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成为亮丽的风景。

江水就在柔和的群山间流淌。水很浩大，但是，并不湍急，而是在两山之间，慢慢地流淌。随着山势，蜿蜒前行，阳光下，就像缠绕在山间的带子，也像匍匐前行的巨蟒。

两岸的山，随着季节不同，有不同的颜色。春天，蕴藏着清新的绿，有各种的野花盛开，有的在山坡上，有的在山头上，有的在突出的峰顶，有的在江边。红的，白的，黄色的，开得很旺盛，充满了生机。夏天是绿色的，绿得那么地臃肿，茂盛。秋天是彩色的，树木的叶子，就像燃烧着一样，红的火红，黄的金黄，绿的深绿，各种颜色互相夹杂，就像水彩画一样绚丽。冬天里，是枯黄的，萧条的，只有白花花的岩石，可是，一场雪之后，群山就在一片白色里，树木落了雪，呈现出各种形状，给人一种素洁、博大之感。江水，就在这不停变化的山色里默默流淌，在雨季，江水涨了，是浑黄的，没有雨的日子里，江水是清澈的。水在山间穿行，山倒映在水里，真的就像画了。

江上，有许多的船只穿行着。因为江水不是特别地浩大，没有大型的船，以小木船为多，偶尔有柴油机带动的船，也比小木船大不了多少，突突地响着，在江上来来往往，虽然速度比小木船快，但是，乘坐小木船，却比那些机械的船只，有了另外的感受。坐在小木船上，看头上的天，天蓝得就像大海跑到了天上，有悠悠的云朵。阳光，很明媚，温暖，阳光下的连绵的群山，明净，秀丽。江水泛着波光，一切都像在画中。

秀儿很小的时候，就坐着爷爷撑的船。爷爷撑船，秀儿就坐在船中间，抬头看蓝蓝的天，看白白的云，看两边的山，阳光很美，两边的山秀丽，明净。江水，泛着粼粼的波光。秀儿也看爷爷，觉得撑船的爷爷，就是一幅特别美丽的画。

秀儿坐着爷爷撑的船，沿江下去，江水依着山，一会儿转过来，一会儿转过去，山就变化着不同的形状，风景很美，就像畫一样。

顺江而下，走不了多远，就是一个小镇，爷爷就在江边停了船，领着秀儿一块儿下了船，到小镇上去。

在小镇外边的江边，停的不只爷爷的船，而是停着许多的船，大多都是小木船。小木船静静地停在江边，船上放着划船的桨，整齐地排列着，真的是一幅很美丽的风景。

不过，秀儿的心被小镇吸引着，她从爷爷的话语里知道，小镇上很热闹，有许多的人，有许多的店铺，还有餐馆，卖的有各种的好吃的。

秀儿就跟在爷爷的身后，向小镇里走去。

进入了小镇后，秀儿心里虽然很好奇，可是，她很害怕，也害羞，就拉着爷爷的手，躲在爷爷的屁股后边，跟着爷爷往小镇里走去。

到了镇子上，爷爷领着秀儿到了一个收购站，把他扛着的蛇皮袋子里的一些破铜烂铁卖了，然后，就领着秀儿，进了一个商店，给秀儿买了水果糖，还给秀儿买了带花的皮筋，让秀儿扎头发。

从商店里出来，爷爷带着秀儿进了一家餐馆，爷爷要了两碗面条，还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碟凉拌黄瓜，二两散酒。

花生米和黄瓜很快就上来了，二两散酒也上来了。爷爷让秀儿也一块儿吃花生米，黄瓜。

爷爷吃一颗花生米，或者一块黄瓜，就喝一口酒，那样子特别幸福惬意。

秀儿看爷爷咬得咯嘣咯嘣的样子，也想吃花生米，可是，她夹不起来，爷爷就给秀儿抓了一把放在秀儿面前，让秀儿用手捏了吃。秀儿就捏了一颗放进嘴里，花生米很脆，很香，翠儿就咯嘣咯嘣地咬着，看着爷爷，怪可爱地笑着。

花生米和黄瓜吃完了，爷爷的酒也喝光了，面条就上来了。

爷爷是个大碗，秀儿是个小碗。面条上来后，爷爷就让秀儿吃面条，秀儿吃，爷爷也吃，爷爷吃得呼哧呼哧的，吃得很香的样子。

秀儿就笑了，然后，也就开始吃面条，面条真的很好吃，比家里的面条香些。

吃完了面条后，爷爷就领秀儿走出了餐馆。爷爷的脸已经红红的了，像火烧云一样，放射着霞光。爷爷走路的脚步，也有些飘忽，仿佛在云端里一样。爷爷的感觉，特别地安详，幸福。

秀儿与刚来小镇上时不一样了，她不怎么害怕了，就在爷爷的身边走，她很害怕爷爷走不稳，那么她就搀扶着爷爷。

秀儿到了镇子上，见到了商店，里边有好多好多的东西，也进了餐馆，里边飘着香味。秀儿还见了镇子的街道，是石板的，还见到了黑砖的楼房，还有白墙黑瓦的房子。镇子上的人也比家乡那小村里人多，好不热闹。

秀儿的脑子里，边想着镇子与自家小村里的不同，边跟着爷爷一块走出了镇子，准备回去了。

爷爷对秀儿说，秀儿，镇子比咱村里好玩吧？

秀儿点点头。

爷爷就对秀儿说，那以后，爷爷来镇子了就带上你吧！

秀儿就高兴地冲着爷爷笑了。

爷爷虽然脸红得像飞上了霞，身子感到像在飘，可是，爷爷并没有醉。

回去的时候，爷爷的船划得更快，更稳。爷爷很兴奋，高兴得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见了过往的船只，有认识的就喊叫着，打着招呼。

爷爷控制不住兴奋，就放开了喉咙唱起了歌儿。歌声，在江面上飘荡，在群山间回响着。

秀儿看着爷爷高兴的样子，心里也特别地高兴。

她就抬头看天，看两岸的山，看江水。虽然刚才来的时候看了，新意的感觉过了，可是，秀儿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美。

回到自家的村子里时，秀儿吃着水果糖，甜丝丝的，甜到她的心里去了。脑子里，就想着江上的风景，就想着镇子上的情景，觉得一切都像画一样美，一切都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上，这让秀儿知道，自家小村之外，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

爷爷再去镇子上的时候，秀儿就要跟了去，爷爷就领着秀儿。

爷爷有时去镇子，是卖他捡的破烂儿；有时去，是卖他去山上挖的药材；有时去，不为什么，就是去镇子上逛逛，去商店里转转，然后，进入餐馆，要两碟子小菜，喝二两酒。

奶奶在秀儿懂事的时候，就去世了。秀儿听爷爷说过，奶奶很疼爱她，抱她，给她喂过吃的，可是，秀儿的脑子里没有奶奶的一丝记忆。

爷爷还告诉秀儿，奶奶在世的时候，他和奶奶很多的时间，都生活在小木船上，除了回去种地，或者干别的活儿了，才回去住一些日子。住在船上，靠打江里的鱼儿为生，有时，也摆渡去镇子上的人，挣些维持生计的钱。

爷爷告诉秀儿，自从奶奶去世后，他许久的日子里，都没有在船上生活了，不打鱼，也不摆渡人了，就回到了家里种地，捡破烂儿，或者上山去挖药材卖点儿钱维持生计。爷爷说，他待在船上，脑子里不由得就会想到奶奶，一想到奶奶，他的心里就会疼，就会感到空落落的。离开了小木船，回到家里做些活，他的心里才好受些，踏实些。那小木船，时常就静静地停泊在村外江边。

爷爷告诉秀儿，就这么过了些年后，待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能接受奶奶去世的事实后，他准备依旧去小木船上生活，靠打鱼、摆渡为生。可是，江面上，这时发生了变化，有了机械的船，人们来往都坐那快船了，小木船大都是自己家用的。而江里的鱼，不知道是因为打的人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已经很稀少，很难打到，靠这为生已经艰难了。

于是，爷爷依旧回到了村子里的家中，种地。种地之外，就靠捡破烂儿，或者去山上挖野生的药材维持生计。

爷爷告诉秀儿，别看他七十多岁了，可是，牙齿好，一颗都没有掉，吃什么都行，胃口也好，吃什么都香，喝什么都行。秀儿就看爷爷，的确，爷爷的腰板不弯，脸上虽然满是皱纹，可是，脸膛是红色的，眼睛是乌黑的，整个人都特别有精神。

爷爷就对秀儿说，他最爱吃餐馆里的油炸花生、凉拌的小菜，爱喝点儿酒，就笑着对秀儿说，秀儿，爷爷以后动不了了，想吃油炸花生，想吃凉拌的小菜，想喝酒咋办？

秀儿就依在爷爷的怀里，对爷爷说，那时，我长大了，我能挣钱了，我给爷爷买。

爷爷没有说什么，仿佛因为秀儿的話，他的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感动，紧紧地搂着秀儿，胡茬儿扎在秀儿的脸上，秀儿感觉怪痒痒的。

自从秀儿能吃饭说话、能走路，能离开父母生活了，父母就放开了秀儿，离开了家，去城里打工了。

有时，中途回来几次；有时，年头走，直到年末了才回来。

就把秀儿托付给了爷爷。

每次走时，他们都满腔豪情，有雄心壮志，说去城市里了要做什么什么，挣了钱了，会寄回来，让爷爷和秀儿都能好好地生活。

可是，往往一年到头，也不见他们寄过什么钱回来。也许，城市里虽然热闹精彩，可是，容不下他们的豪情壮志，容不下他们的梦想，他们能在那艰难地维持生活都不错了，就别指望他们能寄什么钱回来。

于是，爷爷在种地之外，就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钱，给秀儿买吃的，玩的，也给自己买花生米，凉菜和酒。

秀儿感到，爷爷去镇子上，吃着花生米、凉菜，喝着酒时，是爷爷最幸福满足的时刻。仿佛有了这些，别的都不再渴望和需求。

而这时，秀儿也感到，是爷爷最好看的时候，给秀儿的感觉，就像那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安详。

秀儿就在心里想，以后长大了，能挣到钱了，就一定给爷爷买酒，买花生米和凉拌的小菜。

秀儿很喜欢坐在爷爷划着的小木船上的感觉。爷爷坐在船头在撑船，她就坐在船中间，看天，天蓝得就像大海跑到了天上，增添了秀儿脑子里的梦想。还有朵朵的白云，就像海上的浪花。太阳就像个圆盘，发出了温暖明媚的光芒。江两边的山，连绵着，形状各不相同，把江水揽在怀抱中。江水平静得就像带子，缠绕在群山间。江上的船来来往往的，就像爷爷划的小木船一样，大多人爷爷都认识，远远地，就喊着，高声地打着招呼，声音在群山间飘散。也有机械船，随着机器嗒嗒地响，船就很快地行驶，把平静的江面划出了长长的一道水痕，扩散出了一道道的波纹。

在船头的爷爷，是偶尔撑船，改变着小木船的方向，时而划船，增加船的速度。爷爷的动作，就变化着，爷爷的身影，就印在了秀儿的心里，那画面的背景，一会儿是江面，一会儿是连绵的群山。

随着和爷爷去小镇上次数的增多，秀儿开了眼界，也不恐惧了。虽然在小镇上，她还不认识人，可是，对小镇的样子，她闭上眼睛都能想得出来。小镇有多大，她知道，哪儿是什么，她都清楚，去了小镇，面对比家乡小村里忽然多了的陌生人、房屋，秀儿不再害怕，也不用紧紧地跟着爷爷，就是偶尔被什么吸引，就松开了拉着爷爷衣角的手，偷偷地去看一会儿，看够了，去找爷爷，一个地方没有，去另一个地方，几个地方找下来，往往就能找到爷爷。爷爷也并不惊恐，并不问秀儿做什么去了，去哪了，而是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很是亲昵的样子，仿佛秀儿压根就没有离开过他。

每次跟了爷爷去，爷爷总要给秀儿买点儿东西，水果糖是必不可少的，扎头发的皮筋也少不了。另外秀儿看上什么了，喜欢什么了，只要兜儿里有钱，爷爷都尽量给秀儿买，让秀儿的心里乐呵呵的，充满着温暖，对爷爷有了依恋。

爷爷来镇子上，除了买生活必须的盐，油之外，别的几乎不买什么，但是，一碟花生米，一碟子凉菜，二两散酒是必不可少的。

爷爷喝了酒之后，脸上泛着红光，身子轻飘飘的，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开来，秀儿感到，这阵是爷爷最开心、快乐的时候。在酒的作用下，爷爷在微醺中，忘却了他一个人的孤独，和那莫名的难以言说的悲伤。

秀儿后来就上学了。

秀儿上学，先是在村子里的学校上。

上学了，秀儿就要操心学习了，和爷爷一块儿坐小木船去镇子上的时候就少了。大多爷爷去的时候，她都要上课。爷爷要赶在她上学前回来，给她做饭吃。

不过，有的时候，爷爷似乎特意等着秀儿，要到了礼拜天才去镇子上。

秀儿在学校里学了好多的歌儿，跟了爷爷坐船去镇子上的时候，爷爷在前边撑船，秀儿就放开声音唱歌，那童稚的声音，唱出的歌儿就在江门上飞翔，在群山间飘散了。天更蓝了，阳光更温暖明媚了，两岸的山，缓慢流淌的江水，就有了韵致。

到了镇子上，爷爷就忙着他的事情，秀儿来镇子许多次了，对镇子熟悉了。有的时候，她不跟着爷爷，而是独自一个人去凑一些热闹，也因为是上了学的缘故吧，秀儿找到了镇子上的学校，是在镇子顶头一个地方，学校的面积很大，里边的楼房很巍峨。秀儿知道，她以后就会到这里来读书。

秀儿看够了，就找爷爷，爷爷忙完了，就给秀儿买水果糖、皮筋，还给秀儿买了本子、笔，秀儿都特别喜欢。

然后，爷爷依旧是去餐馆里要了油炸花生米，一碟子凉菜，二两酒，就着菜喝开了。

喝酒时的爷爷，很稳健、安详。喝酒后的爷爷，脸通红，身子轻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回去的时候，爷爷意外地指着流淌而下的河水对秀儿说，顺江而下，就是县城了，再顺江而下很远，很远，这江水就汇入了更大的江河里，那些大江大河的边上，还有更大更美麗的城市。不过，爷爷对秀儿说，他最远只去过县城，那些大的城市却从来没有去过。

爷爷对秀儿说，县城里的街道很宽阔，街道两边的楼房一幢挨一幢，街道上人来车往，好不热闹的。

爷爷对秀儿说，好好读书，将来从镇子上走出去，走到那县城去，再走到遥远而又遥远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大城市里去，那里更热闹，更繁华。

爷爷对秀儿说，你要是去了那些地方，爷爷就有花生米吃，有酒喝了。

秀儿上学了，在学校里听老师说过这些，她的心里，也就做着那样的梦了，要顺着江水而下，去县城里，去那些大的城市里去。

秀儿听了爷爷的话，就冲爷爷说，我一定要好好地念，将来到那些大的城市里去，我还要带着你，给你买好酒，买好吃的。

爷爷不再说什么，亲昵地爱抚着秀儿的头。红红的脸上，特别地安详、幸福。

秀儿的眼睛，就看着缓缓流淌而去的江水发呆了，脑子里展开的是美好的想象。

秀儿在村子里的学校念毕了书，就去镇子上的学校里念了。

秀儿念书念得进，学习很好。老师经常当爷爷的面表扬秀儿，说秀儿学习好，有灵性，将来是个上学的苗子，好好地供，说不准将来是个人才，能顺着江河走到那些大地方去呢！

爷爷的双眼，就有了明亮的泪光，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

回去，爷爷见了秀儿，就对秀儿说，秀儿，你的书念得好，老师当我的面表扬了你呢！说你是个上学的苗子，将来说不准能走向江下边的那些大城市里去呢！秀儿，你许是惦念着要给爷爷买花生米，买酒，才发狠地学习，把学习搞好的吧！看样子，爷爷老了动不了的时候，花生米、酒就不愁了。

秀儿既兴奋，又羞涩地走到了爷爷跟前，倒在爷爷的怀里。爷爷亲昵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秀儿就摸爷爷的胡子，爷爷就用胡茬儿扎秀儿的脸，秀儿感到怪痒痒的，心里翻腾着的是温暖。

秀儿就在心里下了决心，一定把书念好，从镇子上，顺江而下，去县城里，去那些大的城市里，挣了第一笔钱，就给爷爷买好吃的，买好酒。

秀儿在镇子上念书，每个礼拜回来一次。去学校的时候，爷爷驾着小木船送她，回来的时候，爷爷驾着小木船去接她。

爷爷平时也时常到镇子上去。到了镇子上去后，就去学校里找秀儿，把秀儿喊出来，在食堂里给她买饭吃，然后，再给秀儿一些零用钱，要秀儿饿了的时候自己买东西吃。

秀儿到了镇子上念书了，就离开了家，离开了爷爷了。虽然她的心里想的是一步步地走出家乡的村庄，顺着江水走到县城里去，再走到那些大城市里去，要给爷爷买好吃的，买酒喝，还想把爷爷也带到他没有去过的大城市里，可是，秀儿此时的心里，却很空落，许是没有爷爷的陪伴。爷爷来到镇子上，是秀儿感到最温暖踏实的时候。爷爷走了，秀儿的心里就会难受，就会空落落的。爷爷一直把秀儿送到学校，看到秀儿进了学校，他才离开。其实，在他离开的时候，秀儿就会回过头来看他，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在镇子里消失，泪水也就来了。

每个礼拜坐爷爷的船回去，或者到学校来，都是秀儿最快乐、幸福的时候。

回去的时候，秀儿走出学校，爷爷早早地就会在学校的门口等她了。领了她后，也并不像别的人一样急着回去，他要领着秀儿去餐馆里要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凉菜，二两酒喝，也让秀儿吃凉菜、花生米。花生米的确很脆，很香，凉菜很爽口，也很脆。爷爷吃得香，喝得也香。

爷爷要的也有面条。不过，是给秀儿要的，他有酒喝了，就不要面条了。

面条来了，秀儿就大口地吃着面条。仿佛一个礼拜的学校生活下来，她饿极了，见了面条，就控制不住地大口吃起来。

爷爷喝了酒，秀儿吃了饭，时候就不早了，爷爷就红着脸，身子飘飘忽忽地和秀儿回家。

爷爷虽然身子飘，可是，船撑得稳当，而且更快了。控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了，爷爷就放开喉咙唱，有些歌儿秀儿会唱，就和爷爷一块儿唱。

唱累了，秀儿就懒懒地躺在船里，看头上的天，看两岸的山，太阳正在一点点地向西边落下去，把最后一抹阳光洒下来，很是柔和，给人很是安详的感觉。

而爷爷撑船的身影，就和夕阳在一个画面上，那西沉的太阳，就成了背景。秀儿就感到，爷爷给人的感觉，多么地像那西沉的太阳啊！

只是，只一瞬间，那太阳说落就落下去了，把最后的一抹阳光也收了去。那份柔和、安详的感觉立刻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冰冷，天渐渐地就在暮色里了。爷爷的身影，因为没有了夕阳作为背景，就也黑暗了下去。渐渐地，看不清楚爷爷红红的脸庞，看不见爷爷高兴的、笑得像花一样的脸，和那慈祥的眼睛，只能看到爷爷身体的轮廓。虽然爷爷经常对秀儿说，他的身体好，什么活儿都能干，腰不弯，耳朵不背，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喝，可是，在这暮色中，秀儿看着爷爷的轮廓，忽然间，感到爷爷还是苍老了。那动作明显地笨拙，而且她做起来很容易的事情，爷爷做起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秀儿也听到了爷爷的喘息声，就像风箱一样。秀儿就想，爷爷许是为了让她开心，放心地读书，所以，才在她的面前经常自诩他的身体好，什么都能做，能吃能喝，身体硬朗。

秀儿的脑子里，就想到了刚才的西沉的太阳，是那么地美丽，就像个火球一样漂亮，阳光很柔和、安详，可是，说不见就不见了。

秀儿忽然就想到了爷爷。想到了，秀儿的心里控制不住地悲凉，难受。

秀儿立刻打住了她的思绪，她在心里骂自己，不该这么胡思乱想的，爷爷对她那么好，难道自己还在心里诅咒爷爷。

秀儿就不想了。其实，秀儿也不敢去想，如果爷爷真的就像那西沉的太阳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了，那么，她也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地难过。

秀儿就不想了，爷爷忽然又唱开了，秀儿也跟着唱。爷爷刚唱了几句，就咳嗽喘息得像风箱了。

夜色，很快吞没了群山，江水，爷爷，秀儿，小船，一切在夜色里就像幻影。夜色一道吞没的还有爷爷和秀儿的歌声，只有无边的寂静那么强大地降落下来，一些鸟儿，唧唧地叫着，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归林了。

那个礼拜，从家走，爷爷依旧撑着小木船送秀儿。

天很蓝，下午的阳光很好，温暖、平静地洒下来，两岸的山就显得秀丽。江水，就像白色的带子，在群山之间缠绕。

爷爷在前边撑船，秀儿坐在船中间，时而抬头看天，天蓝得那么地可爱，太阳就像个火球一样；时而看山，山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形状，仿佛脑子里想什么，就会出现什么。秀儿感到，從村子里去镇子上江水两边的山，她看过许多次了，可是，每一次看，都会有不同的感觉。时而看江水，江水似乎看不出在流动，平静得就像镜子，船经过后，划开的水痕，留下的波纹，才使江水动荡起来。

两岸的山，静静地矗立着，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把江水抱在怀里。只有江上时常来往的船只，打破了江水的平静。人们相互打招呼的说话声，机械船的马达声，在江上传得很悠远，富有韵味。

秀儿也看撑船的爷爷，那身影，时而印在了蓝天上，背景是太阳蓝天，时而印在了山间，背景就是那秀丽的山。时而印在江水上，背景就是平静的江水。爷爷划船的动作，不停地随着船只变换，似乎看不出与以往的什么区别来。只是，秀儿隐隐能感觉到，爷爷的呼吸急促，时不时地咳嗽。

秀儿没有问爷爷，爷爷就冲着秀儿苦笑着说，不打紧，不打紧，爷爷感冒了，小事儿，小事儿，过几天就好了。说毕，爷爷就专心地撑船。

秀儿也没有把爷爷的身体、爷爷说的话放在心上，她的心里也认为，爷爷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她的心里，想着的是蓝天，群山，江水，是这美丽的图画一样的景色。她的心里，想的是去学校后的事情，想的是学习上的事情。想离开了村子，去镇子里上学了，好几天不能回家，见不到爷爷，心里就空落落的。可是，毕竟离开了好些日子了，在镇子上也渐渐地认识了许多同学、老师，那种初到镇子上的孤单、寂寞、空落落的感觉渐渐地不见了。秀儿的心，就用在学习上，她没有忘记内心里美好的梦想，要一步步地顺江而下，走到那些大城市里去，带爷爷去，给爷爷买好吃的，买好酒喝。学习之余，秀儿就和同学们在一块儿玩，她已经有了许多好伙伴，在一块儿玩得很快乐，这让她渐渐地能忘却家乡，忘却离开了爷爷的孤独。

爷爷把秀儿送到了镇子上，领着秀儿去吃了面条。他依旧像以往一样，要了花生米，一小碟子凉菜，二两酒。爷爷吃得很香，喝得也特别地香，与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

吃好了，喝好了，爷爷的脸就非常地红，就像飞上了彩霞，爷爷就在幸福里，身子就轻飘起来，像能飞翔起来一样。

然后，爷爷把秀儿送到学校的门口，叮嘱着秀儿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和同学在一块儿好好的，他有空了随时就下镇子来看她。秀儿应着，爷爷就飘飘荡荡地离开了，秀儿一直站着看着爷爷离开后，她才离开。心里就想着爷爷一边划船，一边唱歌的美好景象，她的心就跑了，好想能跟着爷爷一块儿回去。

秀儿边紧张地学习，边在心里等待爷爷来镇子上。爷爷来到镇子上，就会来学校找她，然后，领着她去镇子上的商店里给她买水果糖、扎头发的皮筋，给她买作业本和笔，还会领着她去餐馆里吃面条，吃爷爷下酒的花生米、凉菜，她边吃边看爷爷喝酒那幸福的样子。

想着，秀儿的心都醉了，在学习之余，边和同学们玩，边在内心里盼望着。

然而，这礼拜到了中间了，没有见爷爷来。

接着，到了后边的一天了，也没有见爷爷来，秀儿就着急了，心里越发感到孤独，空落得慌了。

虽然说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爷爷，在镇子上的学校里认识了人，她能控制住刚来时的孤独，寂寞，可是，这么久没有见爷爷来，秀儿的心里突然就感到寂寞空落得慌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的一天，秀儿心里想，爷爷怕是忙什么事情去了，所以一个礼拜都没有来镇子上看她。秀儿的心里就想着，回去一定要和爷爷生生气，噘起小嘴，说什么都不理爷爷，要让爷爷懂得这个礼拜她一直都在想他，等他来镇子上呢！然后，爷爷就会哄自己，把她抱在怀里，用胡茬儿扎她的脸，答应以后每个礼拜，都要去镇子上看她，她才给爷爷笑，和爷爷说话。

秀儿就这么想着，走出了学校，她以为会像以往一样，爷爷会在学校的门口等她，秀儿就做好了耷拉着脸，给爷爷生气的准备了。秀儿想，不搭理爷爷，爷爷就会在她的身后跟上来的。

但是，秀儿一直都没有发现爷爷的身影，倒是，一个十分熟悉可又那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冲秀儿喊，秀儿，秀儿。

秀儿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吃了一惊，竟然是父亲回来了，到镇子上来接她了。

秀儿以为自己是做梦，是在梦里，不是真的，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掐了掐自己，才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的。

秀儿就在心里怀疑起来，平时不回来，往往到年底才回来的父亲，怎么突然间回来了呢！

没等秀儿想明白，父亲就拉着秀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就拉着秀儿往回走了。

父亲没有划船，而是坐的机械船。船上人很多，很拥挤，看不清父亲的脸色，也不能和父亲说话。

秀儿就被人挤着，可是，她的脑子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为什么爷爷一个礼拜没有来镇子上看她，为什么父亲突然回来，为什么爷爷没有划船来接她。这么想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涌上了秀儿的心头。这一感觉，让秀儿的心里特别地凉，忍不住就落泪了。秀儿立刻又责骂自己，不该这么胡思乱想，爷爷送自己去学校的时候，还撑船，身体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离开的时候，还喝了酒，吃了花生米和凉菜呢！爷爷不会有事的，爷爷许是忙别的什么事情了，爷爷依旧好好的，会像以往一样，时常去镇子上看她，撑船接她回家，送她去学校，给她买水果糖、扎头发的皮筋，还等着她给他买花生米，凉菜和酒呢！许是，父亲有事回来了，就不让爷爷来，他亲自来接她吧！

这么想，秀儿的心里就宽慰些了，忍住了眼泪。

只是，下船后，当和父亲单独走在一块儿时，父亲的话，彻底验证了秀儿的预感，打破了秀儿内心宽慰自己的想法。

父亲告诉秀儿，爷爷死了，死了两天了，怕耽误她的学习，就没有告诉她。以后爷爷不能来接她了。

秀儿停住，心里特别凉，特别难受，眼前仿佛突然变得黑暗了一样，让她看不到阳光。泪水，就像雨一样地落。

回去后，秀儿就见到了停在自家堂屋里的爷爷的棺材。棺材前，放着爷爷的照片，照片上，爷爷的眼睛很有神，脸上虽然满是皱纹，可是，就像盛开的最美丽的花儿。看着爷爷的照片，脑子里就想着爷爷的音容笑貌，一切都那么鲜活，仿佛昨天，爷爷还在撑着船，还在吃着油炸花生米，喝着酒，脸红得像飞上了彩霞，身子飘忽起来，那么地幸福，满足。可是，现在爷爷死了，这让秀儿无论如何想不到，也不敢相信，不相信棺材里躺着的就是原本那么鲜活、精神的爷爷，那对她还有期许，期许她给他买花生米和酒的爷爷。然而，屋子里停放的棺材，忙碌的人群，戴着孝的父母亲和其他的一些亲戚，包括她自己，秀儿就不得不信，爷爷的确去了，永远地离去了，再也不能给她撑船，送她去学校，从镇子上接她回家了。她不能悠然地坐在船上，看天，看山，看江水，也看爷爷划船，听爷爷高兴地歌唱，做一脑子的梦了；也永远都不能让爷爷给她买水果糖、扎头发的皮筋了；也不能让爷爷抱自己，抚摸自己的脑袋了。一切回忆起来，都是那么地温暖、亲昵，而恍然间，爷爷就永远地离开了，让一切都成为回忆。

秀儿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个礼拜，是爷爷最后一次撑船送自己去镇子上，是他最后一次去镇子的餐馆里吃花生米，喝酒。

秀儿就想到了，爷爷从镇子上接她回家时，看着西沉的太阳，忽然地落山了后，在心里莫名涌上了对爷爷的不祥的预感。

秀儿就自责，爷爷原本好好的，是不是她的胡思乱想，诅咒了爷爷，才让爷爷这么匆匆地离去的。

想着，秀儿满心里是自责，泪水偷偷地落。

秀儿的脑子里满是爷爷，爷爷在她的脑子里是鲜活的，秀儿的心里很难过，不停地偷偷流泪。可是，她一个小孩子家，除了偷偷地流泪外，做不出别的举动来表达她内心的痛苦。而忙碌的人们，也不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举动和泪水。

秀儿给爷爷戴了白色的孝布。

到了夜里，那些歌手围绕着爷爷的棺材，给爷爷唱最后一夜的孝歌了，秀儿就跟在唱歌打鼓的歌手身后，给爷爷举着灵牌，围绕着爷爷的棺材转。每转一圈，到了爷爷的棺材前，看到爷爷的照片，秀儿的心里就难过。她也在心里默默地向爷爷呼喊，爷爷，我来给您守灵了，送您最后一段路。

秀儿看着爷爷满是笑容的照片，就在心里对爷爷说，爷爷，您耍赖，不是说好等我一步步地顺着江水，走出家乡的村子，到镇子里去，到县城里去，一直到下边您没有去过的大城市里去，等我给您买酒喝，买下酒的菜么？我正在努力，可是，您却永远地离开我了，不管我了，不要我了啊！

然而，无论如何，爷爷留给秀儿的都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照片上的笑容那么地灿烂，留给秀儿内心的是温暖。秀儿的心里，爷爷就开始鲜活起来，秀儿就想，也许，爷爷没有去，只不过他太累，太累了，要躺下好好休息一下，或许，是她去了镇子上读书了，时常就他一个人在家，他太孤单，寂寞，就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找奶奶去了。也许，爷爷这阵正和奶奶幸福地在一块儿呢！他不再寂寞，不再孤独。秀儿想着，心里竟然也宽慰了。

爷爷下葬后，回来料理完爷爷丧事的父母，就带着秀儿一块儿离开了，说是要带着秀儿顺江而下，去他们打工的那个城市，让秀儿在那里上学。

临行，秀儿去看了那在家乡一個山沟儿里的爷爷的坟，内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爷爷和她在一块儿的往事，那么清晰地浮现在脑际，温暖着她的内心，她只任凭泪水哗哗地落。

母亲冲秀儿说，死女子懂事了。许是爷爷带得久一些，爷爷对她好，她的心里知道了，对爷爷很留恋呢！

父母带着秀儿，坐着很大的船顺江而下，一路上，秀儿无心看江水两岸的景色，一直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脸上满是忧愁、痛苦。秀儿的心里很难受，一直在想着爷爷。

母亲在给秀儿讲着那个大城市是如何地繁华，热闹，也给秀儿说着，在那里上学，条件是如何地好，一定要好好地学，将来就留在那个大城市里，成为城市人。

母亲满以为这样，就可以让秀儿开心起来。可是，秀儿表面装作开心，满是希望的样子，可是，内心里却阴郁着，痛苦着。

秀儿知道，虽然，她提前就进入了那个她渴望的顺江而下的大城市，将来，通过努力，她也可能成为那个城市的人。可是，想着爷爷永远地离去了，秀儿忽然感到内心里空落落的，也感到一切都是空的。纵然她走进了那个大城市，拥有了一切，可是，因为没有爷爷，没有人应和她曾经甜美的梦，便不能带给她曾经的希望。

秀儿想，也许只有永远离开她的爷爷懂得，别人，谁也不知道，也不懂得她内心里曾经多么美好的梦。

秀儿想，无论以后，她在什么地方，会做什么，她总会时常回到家乡，去那个山沟儿爷爷的坟前，给爷爷敬上花生米，凉菜，酒。

作者简介：余继泽，男，汉族，1975年出生，陕西省宁陕县人。已在《阳光》《延河·绿色文学》《参花》《陕西文学》《翠苑》《安康文学》《西安晚报》《安康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山花儿》《红梅花儿开》《半边街》《采笋》《爷爷奶奶》《三角地》《老唐的手机》《城市生活》《汉江边的吊脚楼》《村里婚姻》《幻觉》《坐绿皮火车》及散文数十篇。现供职某乡村学校，寓居西安。

（责任编辑 徐文）

编后语：

水在山间穿行，山倒映在水里，一老一少在小木船上悠然自得地欣赏着江边的美景，就如一幅清新的水墨画。秀儿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生活清苦，却简单而快乐。对祖孙俩而言，最快乐的事便是能划着小木船到镇上去。爷爷先用卖废品或药材的钱给秀儿买糖果和花皮筋，再到餐馆里点上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凉拌黄瓜，二两散酒和两碗面条，一起坐下来慢慢吃着，笑着。爷爷告诉她，镇上比村子里好，顺江而下的大城市比镇上还要好。秀儿暗暗在心里许愿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挣了钱要带爷爷去大城市，先给爷爷买好吃的，买好酒。有一天，秀儿的父母真的回来要带她去他们打工的大城市，可是，爷爷却不能同行了，这让秀儿伤心不已。如果秀儿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当初还会盼望着去大城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