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2019-02-13 01:25星秀
广州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母亲

1

那个女人又打来电话时,我和阿狼正躺在他出租屋的床上。

那是阿狼搬进新租处的第一天。我都数不清这到底是他换的第几个租处了。但换来换去,这些地方似乎都是一样的,都是高档小区里的出租屋,都不足十平方米。我对这样的环境习以为常。阿狼每次换租处,我都会很乐意在第一天来到他的床上。

下午,我踩着火红色的高跟鞋跟着阿狼走进了尽头的那间隔断间。狭窄的过道里堆满了男人女人的鞋子衣服和洗漱用品,锅碗瓢盆大葱大蒜都肆意地躺在通往我们那间隔断的小道上。有个女人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或许是觉得以后都要做邻居了吧。她有些拘谨地对我们说,你们可以用门口那台洗衣机,那不是房东的,是我们几个租户凑钱买的。她还说,她和她男人在这儿已经住了快两年了。

在黑咕隆咚的过道里,我依然看得到这个女人的羞涩。但我并不感激她的好意。阿狼倒是客客气气地准备开口。我知道他要开口跟那个女人说话了,所以我抢在了他前面:“你们是打算一直在这种隔断里安家啦?”

那女人的脸涨得像个要破的避孕套。我扯着阿狼的手臂往尽头走,“我们可从不跟人合用洗衣机,谁知道公用洗衣机里会不会有用过的卫生巾”。

躺在阿狼的隔断间里,四周各种声音破墙而出。哀怨的搓衣服声,臊人的连串屁声,锅里油花黏腻的滋啦声。我走过去,胳膊吊在阿狼的粗粗的黄脖子上,说,来吧。

阿狼走进洗漱间洗手,水龙头滴滴拉拉地淌水。

他再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脱成一条赤裸的鱼。“鱼”这个比喻是阿狼给我的。在他的床上,我愿意接受自己是一条鱼。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我和阿狼还在一个千里之外的小县城。阿狼抱着我,说,翁莹莹,你脱光以后就像一条新鲜的鱼,小时候,我妈从市场上买回家的鱼,都被我养着,一直到养死。我很喜欢他煽情地对我说这个比喻。在此之前,有很多男人都比喻过我。

“你就是个永远让人骚动的尤物。”那个每天为我写一首诗的朦胧诗人说。

“你长得很像我邻居家的小妹,后来我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她了。”那个戴着眼镜的理工科大学生斯斯文文地说。

“你他妈就是只母狗!”那个抱着肥胖肚子的中年老板说。

但他们对我说这些比喻的时候,我都觉得乏味,像是吃了没放盐的挂面,充饥却没什么滋味。

每次做爱,我都对阿狼说,你再说一遍,我像什么……阿狼抱着我赤裸的背,嗯嗯地叫唤,你……是鱼,鲜鱼,我要把你……把你养着,一直养到死。

“到死?你死还是我死?”我看着他清澈的眼。

“我死。”阿狼说着,目光里迸出火来,身体里也迸出火来。

每次搬到一个新租处,阿狼都很不适应。他显得被动,不敢出声。我在他身子底下,故意大声地叫着。叫一声,阿狼就涨红了脸,再叫一声,阿狼的目光里就写满了小男孩一般的害羞与慌乱。

“莹,你小声点。乖。”他讨好着。

我并不理会他,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每次他一换住处,我就光临他的床的缘故。我喜欢看他略带害羞的目光。跟一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第一次上床时他的目光一样。

“莹,你为什么要怼隔壁那个女住户?”阿狼试图用转移话题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我的脚勾住他的大腿,想了一会儿。我想起前几天跟阿狼收拾东西时,在他箱子底下发现的一条丁字裤。上面沾着几点干了的暗红色的血。那不是我的,我有清洗丁字裤的习惯,只要做完,我就会走到水龙头下,用硫磺皂把丁字裤洗得干干净净,拴在阳台上的竹竿上。我还想起一个下午,阿狼跟我说,他正在天桥上帮我卖那些小工艺品,但我看到他和一个长发大屁股的女人走在一起,那个女人,就住在阿狼出租屋的隔壁。

后来我说,阿狼,你还要多久战栗?

他点点头,目光里多了不少自如。“你是不是累了?我就快要战栗啦!”他说着,眼睛里的火灼烧得很热烈了。

电话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

手机放在三合板桌子上,嗡——嗡——嗡地响。每响一声,空气都跟着颤抖。阿狼想要停下来,我抱紧了他,说,不用管。

来电声停了。接着又开始响。阿狼从我身上起来,晃着长长的胳膊和腿走到桌子那儿,把正在充电的手机拔了扔给我。自己从烟盒里取了一根烟。我说,给我点一根。

又是那个女人。我接过阿狼递过来的烟,却并不想接电话。阿狼吐一口淡蓝色的烟气,说,要么接了要么挂。

我接了,我想对那个女人说,你再也不要打电话过来了,就当我死了。我还想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接你的电话了,你以后再打来我也不会接了。

“莹。”那个女人说。

“什么事。”我抽一口烟,翕动鼻孔,把烟气排出来。

“你最近回老家来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不回。”我赤裸着坐在床边。阿狼拿着他的羽绒服过来,披在我身上。有些绒毛开始在浑浊的空气里飞。

“莹,你还在生妈的气吗?妈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们亏欠你太多,”她又这样说,每次打电话都这样说,像提前设置好的闹铃,发生得没有一点新意和悬念感。

“还有别的事吗,沒有的话我挂了,”阿狼站在我面前抽烟,宽宽的脊背,浓密的体毛,紧实的臀部。我有些恍惚了。

“莹,有事。你最近不忙的话,回来一趟吧,那个男人……石生,身体很不好了,你回来,看看他。”

一整个下午,我都坐在床上抽烟。阿狼中午刚买的烟,被我一根根抽成了烟头,凌乱地扔了一地。他靠着床头,拿着手机,看一些装修指南。时不时用手捏一把我的胸,然后一脸期待地看我的反应。隔壁房间,有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声音,阿狼索性坐了起来,在没有空调的隔断房里,他像个刚被拔出泥地的胡萝卜。

“莹,你怎么了?”他看着我的脸,有些无辜。

“没事,缓一缓。刚刚腿有点抽筋。”我张开嘴,往他脸上吐出一团蓝色的雾。

“你看这种装修风格好不好?莹,今年过年你跟我回老家吧,见见爸妈。我打算在老家买个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你看看怎么装修。到时候咱们就有家了,不用住这种隔断屋了。”他递过手机来,里面有一些图和文字。我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却越划越长,怎么都划不到底。

“你他妈真想跟我结婚?”我把手机扔在屁股旁边,看着他。

“当然了莹,我从见你第一天起就想把你娶回家去。我说了,你就是我的鱼,我要养你,一直到死,不对,到我死。”

窗外有小孩哭泣的声音,嗡嗡嘤嘤的,让人心烦。我又想起那些遥远的午后,那些很模糊的画面。双庙镇,我,那个女人,那个男人,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过十六年。如今,那个男人,快死了。他做的那些事,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他,但是,他就要死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父亲。

“他妈的,我命不好!”我把没抽完的半截烟扔进垃圾桶,一股焦味升腾出来,在隔断间里游走。

“莹,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你跟我回家吗?”阿狼央求似的问。

“这次不行了,我得回双庙镇一趟。”我说。

“家里有事?”

“没什么事。”

“莹,我不喜欢你说话隔着我。”

“石生要死了。”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洗漱间去。水龙头上布满了銹渍和油斑,看上去像是一张苍老的脸。我掬起几捧凉水泼到脸上,冰凉,刺痛。

回到床上的时候,阿狼还一脸兴奋地划拉着手机。我踢了他屁股一脚,你能不能把洗漱间的水龙头卸了,他妈的吵得要死。

阿狼没把水龙头卸下来,他关着洗漱间的门,拿着锤子和钳子叮叮当当地敲。床头堆了一些阿狼的脏衣服,无精打采的,像是一些蜕下来的皮。

阿狼从洗漱间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套上一个平角裤,走到窗边去,伸手拉开了窗帘。我坐在床上,拥着被子,看窗外的灯火。星星点点的,像是一些发光的树叶在风里摇曳。

“莹,跟我说实话,你和几个男人上过床?”阿狼站在窗户边,冰镇过了的语气在屋里游走。

“这很重要吗?”

“如果我不打算跟你结婚,这或许就不重要吧,但是我打算跟你结婚,我想知道。”他突然严肃的语气让我好不习惯。

“那你就别打算跟我结婚了。”我从床上下来,赤裸着走到窗前。空气凉丝丝的,像是有些带着寒意的虫子在肌肤表面蠕动。

“你确定春节不跟我回家吗?我要买房的小区叫‘春天里。小区对面有个湖,叫东湖。我从小在那儿长大,这几年我进城打工,攒了一些钱,但一直没想过安定下来。直到一年前遇到了你,我想买房子了,想带你回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他絮絮地说着。像一个好学生唠唠叨叨地在陈述自己的观点。

“我从没想过要跟任何人结婚。”我说着,语气冰凉,如同这出租屋里的夜,冰冷、干涩。

“那你是在玩我?”

“随你怎么想。”

2

我回到双庙镇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八。

没有下雪。干巴巴的树枝直愣愣地伸着,粗暴地划过车玻璃。司机把车开得很快,像是赌着气飙车。在弯曲的山道上,公共汽车连续超车,把那些冒着烟嘟嘟嘟跑的三轮车远远地甩在后面。十九年了,开车还是许老四。以前我在村子里上小学的时候,许老四就开这辆公交车了,那时他也就二十出头。长得算不上帅,但也是干干净净的大小伙子。这是唯一一辆,从县城往返双庙镇的公交车。坐上这车,就能沿着蜿蜒的土路一直开到县城去。这辆车总停放在小学门口,那些背着书包,提着几个包装袋的高中生让年少的我无比羡慕。他们在县城读书,每到周五下午,他们就会坐这趟车回来,许老四会笑盈盈地问他们,县城的饭食还好吗?啥时候回学校去?

我期待着坐上这个班车去县城的年纪快快到来。

然而,等我到了能去县城的年纪,也坐上了那班车。但我所做的,是逃亡。

石生快要死了。一路上,我的思绪断断续续,这些年来的记忆,像是一些撕碎的废纸,在脑海里漂浮飞舞。他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这个给我带来无限耻辱和无限威胁的男人,这个在我心中不忠诚不负责任的男人,这个身败名裂毁了母亲一辈子的男人,要死了。

我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也是临近春节。我在双庙镇的中学读书。我只想考第一名,考了第一名就能去县城了,就能为毁了声誉的父亲多少挣回些面子。或许,父亲能够因为我的努力和优秀而醒悟,跟母亲重归于好。以后他们会像村里那些最普通的夫妻一样,做做饭,种种地,赶赶集,吵吵架。

后来,我没能参加中学考试。现在想来,即使我考了第一名,也绝不可能使浪荡的父亲回心转意。

在双庙镇,提起我父亲的名字,人们常常挤挤眼睛努努嘴,还时常伴着若有若无的轻哼声,很有深意了。

父亲原来在双庙镇开了一个诊所。他是干中医的,所谓的自学成才,完全是从我爷爷那几本扔在旮旯里的破烂医书里自己看的。他和母亲不一样,父亲整日清闲自在,甩着两只手,除了应付一下来看病的人,别的什么事都高高挂起。我母亲生得极漂亮,怎么形容呢,母亲身子匀称,山水分明。做闺女时身子圆润润的。脸蛋生得细嫩,常常是一害羞,面颊就绯红了,没有镇上女子的黑黄土气,老人们说,这闺女,像谁呢,倒像是城里人的闺女了。

母亲嫁给父亲这件事,曾遭到姥姥的极力反对。姥姥一眼看得父亲不是个踏实肯干的人,断言自己的妮子跟着石生这辈子就是瞎了。但母亲对姥姥的话置之不理。后来,她索性住到了石生的屋子里。石生是外地人,老家在一百里地以外的桃源村。她每日与石生同吃同睡,还没嫁给石生,就开始做一个贤惠妻子的活儿。姥姥也曾到石生的小屋抓人,但母亲一次次地躲了,还扬言与姥姥断绝母女关系。再后来,直到姥姥去世,母亲都没有回到她身边。姥姥下棺的那一天,镇上参加葬礼的人都说,姥姥想女儿,到死时,脸都跟闺女一模一样。

然而,石生并不爱母亲。这是镇上人都知道的事情,也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的事情。我放学回家,常常看到自家院子里围了一堆人,石生把母亲摁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打。镇上人都这么说——就是对待个畜生,你也不能这么打不是,就是不爱,不爱就没法子了。母亲的嘴角淌着血,她站在门口的小溪边,一吐就是一口血,一吐又是一口血。血黏稠的,带着些泡泡,掉进水里,也不化开,反而沉了底。我惊恐地望着她,母亲说,没事的,嘴里破了。

石生第一次出轨是在那间小诊所里。那是石生开诊所的第三年。很少再有人找他看病。他开方抓药都是随口来,常常自己说错了还不自知。把活血化瘀的穿金龙开给外伤血流不止的人,又或是把药性很强的何首乌在体弱老人的每服药里配四两,惹得病人半夜里呕吐,苦胆汁水都吐了一地,差点闹出人命。有酒精烧伤的孩子找他来看,他刚抓完酱油饭的手就伸到人家烧伤的皮肤上去了,给人破了皮,留了一辈子的疤。常有这样的事发生,每次镇上人找到诊所里来要说法,都是母亲一个劲儿地给人家赔不是:真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了。

几乎不再有人来找他看病了,但诊所仍然开着。母亲对石生是包容的,开着就开着吧,比出去浪荡强。然而,母亲的自我安慰很快就被烧成了灰。那个下午,她拔完豆荚地里的草,做好了晚饭,提着饭盒,给石生送去。诊所里开着灯,推一下,门没开。再推一下,还是没开。听听,里面有呻吟的声儿,她愣了。一整个黄昏,她就在门口傻了一样地等着,听着石生和许四娘在里面翻云覆雨。直到石生打开了门,两个人衣衫不整地从诊所里出来。

“老石给我抓药了,我最近吧,腰酸,干不了活儿,真是愁死个人。”许四娘说得眉飞色舞,没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不用解释。”石生对许四娘说。许四娘愣了一下,吊稍的眉眼眨了眨,很得意了,她又寒暄几句,摆着圆圆的臀走了。

石生从此变本加厉。他索性就睡在诊所里了。他让木匠打了个雕花的大床,专门放在诊所里。他把母亲结婚时的嫁妆被子都抱到了诊所里去了。除了许四娘,从诊所里走出来的还有镇子东头的谢寡妇和南门的刘凤云。石生不仅跟她们睡觉,还带她们去县城里逛。给女人们买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卡子、PU皮的包又或是甜甜酸酸的小零嘴儿。母亲每每见了,目光就黯淡下去了,脸上的泥土色也越来越重了。

一年之后。石生掏空了我们家所有值钱的东西。电视卖了六百块,一对沙发卖了两百块,蝴蝶缝纫机卖了一百块,几只塑料盆卖了十五块。再后来,石生把我的母亲和我,也卖给了赌场。

家里被他卖干净之后,石生开始去赌场,日日去,夜夜去。他偶尔会赢一些小钱,但更多的是输钱。日日输钱,直输到赌场里的人都觉得他再还不起,不让他来赌了。

他们逗他,还赌吗?拿老婆孩子做抵押再赌一把?

石生想了想,说,行。

我是在放学的时候发现被人跟踪。我不停地回头,那几个男人就跟在后面。不怀好意的脚步声萦绕在我的耳边。我觉得我得赶紧回家,回到家就安全了。

家里,一群陌生的男人正逼着母亲在一堆借条上签字。母亲给他们端茶递水。他们坐在我家的马扎上,坐在我的小板凳上,耀武扬威地抽着烟,色眯眯地盯着我的母亲。

“这字我不能签。”母亲最后为难地说。

母亲心里是清楚的,这是石生的赌债。谁签字,谁来还。她坐在那儿,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起身,客客气气地给他们的茶碗里添水。她的目光里有些慌乱,看到站在门口的我,便迎出来。她打发我去村东的熟食店买点小菜,说家里要招待客人。我胆战心驚地走出门去,出门前,我还带上了我的跳绳。我想,如果有人要抓我,我就用跳绳抽打他们,抽得他们龇牙咧嘴、屁滚尿流。

我提着小菜回家的时候,家里只剩下石生和母亲了。桌上是一堆凌乱的茶碗。石生抱着头哭似的说,你就不肯帮帮我!你签个字,他们才肯放我去老家筹钱。我筹了钱就啥事没有了。你不肯签字,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母亲满脸眼泪地坐在马扎上,目光凄惶。她对我说,你自己先吃饭吧。

母亲签了字。当天晚上,石生就消失了。从那时起,我再没有石生的消息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石生跑了以后。那些追债的人就日日到我家来。他们三五一群,动辄就要在家里吃晚饭,让母亲给他们做一桌子的饭菜。他们常常打着饱嗝剔着牙,调笑说,石生再不回来,你们娘俩可就归我们啦!母亲数着日子,再十天你爸就回来了,再七天,再六天,五天……但那时候我早就知道,石生不会回来。他肯定不会回来的。

一个凌晨,母亲摇醒了睡梦中的我。黑夜里,母亲带着我,从家里做贼一样地逃出来。在诊所后面的石崖子那儿挨到天亮。清晨,我们坐上了去县城的车。我精疲力尽地在车上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母亲靠着车窗,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心酸与忧郁。

十四年里,我们辗转了许多地方。内蒙古、山西、山东、广东……最后到了北京。我们的身上依然背着沉重的债。我们不敢用自己的名字,怕被讨债的人发现。我们不敢在一个地方待很久,也不敢跟家里的亲戚有任何一点联系。

我开始打工。去酒吧里唱歌,去舞厅里表演。去餐馆洗盘子刷碗,去剧院体育馆门口倒卖黄牛票。在天桥上卖小手工艺品。我恨不得一天掰成七十二小时过。我在酒吧里遇到不少男人,他们喜欢跟我搭讪,就像镇上人盯母亲那样色眯眯地盯着我。

最开始,我跟他们上床,从不要钱。我以为遇到的第一个人,那个为我写诗的家伙,会是个靠谱的男人。他住在一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那是我到北京以来见过的最大房子了。他每天写一首诗给我,读来读去,诗里都是我的名字。他带我去看后海的夜景,去南锣鼓巷寄明信片,在地坛公园给我讲史铁生。他讲的很多东西,很多时候,我很难理解。但那又确实是我想理解的,我从他口中听到许多想读却没读的书。我以为,我像他诗里写的那样,是“一生的最后选择”。我把我的过往讲给他听,他疼惜地抱着我,安慰着。后来,在那个大风的夜晚,我在门口的鞋架上发现了一双紫色的高跟鞋。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

“跟我回春天里吧,你的过去我以后不再追问了。你知道,我很少有想跟一个女人生活一辈子的想法。”手机在口袋里嘟嘟响了两声,我扫了一眼,是阿狼。我在编辑栏里输了两行字,但混乱的心绪让我觉得自己写下的文字太矫揉造作了,于是,我删掉了那些字,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我跟母亲的决裂——我开始称她为“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望着窗外流淌着的惨白溪水,我只觉得恍惚。十四年前,我们开始了逃亡。但母亲对石生从来就没有死心。她时时刻刻抱着一丝希望,觉得石生会回来,会带着还债的钱回来。

石生能回来,那才真他妈是见了鬼!

不管我们辗转到哪一个城市,她总想着回到双庙镇去。她觉得石生肯定回家了。一年前,我们被房东赶出了群租房,流浪在北京的街头,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我冷得抖成一条狗。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莹,我们要不回去吧,得相信你爸。

我立马就火了。不管不顾地在大街上歇斯底里起来。要回你自己回!我留在北京挣钱还债!石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还心心念念地想回去,还想回去!你回去吧,回去被人强奸,回去看他接着睡别的女人!

她突然哆嗦地站起来,甩了我一巴掌。她嗫嚅着,突然就有些后悔似的说,你不能这样说,他是你爸呀。

我真是受够她了!我在口袋里掏了掏,把那个月打工的钱和一张银行卡塞到她口袋里。

“你要回就回吧!我不管。以后,我们就分开过!”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晚,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说不担心母亲,那是假的。自从她出来,身体就一直不好,常常生病。她早上刷牙的时候,总站在门口往痰盂里吐。吐一口是血,再吐一口还是血。但她又着实让我生气,我一个人在清冷的街上走,影子跟在身后。我很想回去找她,但一想她刚刚的话,念头就打住了。

我走向了常去的那家酒吧。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睡在阿狼的出租房里。

母亲在第二天,回到了双庙镇。那是她唯一一次在石生的问题上,判断准确了。石生的确回来了。他老了,生了病,腿还瘸了一条。家里的房子早就被别人住进去了,母亲回到镇上的时候,直觉告诉她,去诊所。

诊所的灯,亮着。母亲双腿发软、热泪盈眶地走进那间破败不堪的屋子。

这些事情,每次想起来,就感觉是把刚刚要长好的伤口撕开,露出淋漓的血和肉来。白花花的伤口就摊在空气里,是些永远都难以愈合的心事。我望向窗外,想着这一年里,母亲是怎样耐心地陪在石生身边,忍受他一贯的谩骂和指责。如今的石生会不会对母亲有一些愧疚。回家之后,我又该怎么跟他们说话,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毕竟是我的父亲。他做了太多的錯事,在他临死之际,我又该用一种怎样的态度跟他说话。

所有的情绪在心里翻滚,交织,变成一团越解越乱的麻线。

车子在双庙镇的小学门口停下了。我拎着背包下车。经过司机许老四——许四娘的丈夫身边时,他看到了我。许老四老了很多,原本白净的脸现在黑黄了,更多了些皱褶。眼袋凸起着,淤青一片,像是遭受了长久的失眠的困扰。头发也油腻腻的,打了绺,头皮上还沾着雪花状的大块头皮屑。我和他对视了一眼,他的目光里有些惊讶,接着慢慢暗淡下去了,终于开口说,回来了。

原来的家已经不在了。我沿着清冷的泥土路走向村头的诊所。光秃秃的杨树枝头站着几只乌鸦,像是原本就长在树上的果实,哇哇地叫着。每叫一声,就把苍白的天空撕裂开一道口子,把行人的心,也撕裂出一道血口子。远处的山头,有黯淡的晚霞的光。我裹紧了大衣,在路上彳亍。

敲敲那扇斑驳的绿漆木门。开门的是母亲。她似乎更消瘦了,门口的一阵风吹来,都要将她撂倒。她见是我,情绪很复杂了。有些惊喜,但更多的是慌乱。她说,你看,咋也不打个电话回来,我该提前给你做手擀面的。再炒几个小菜,你爱吃的。

我说,不用了,反正我也待不了很久。

我走进了那间低矮的屋子。从前生活在双庙镇的时候,并不觉得那间屋子是如此促狭。而今,它像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山脚下。我的喉头突然有些淡淡的酸楚往上拱,怎么都化不开。

我以为他会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向我忏悔。

然而,事实证明,这样的想法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屋子里只有母亲。

“他呢?”我揣测着,可能我回来得晚了。他或许还没等到我来,就无可奈何地咽了气。他该是有好多话要告诉我的吧,他最后的目光是怎样的?该是很凄楚的吧。我这样想着,再要开口时,心里也忐忑不安了。

“石生,他去县城买药了。”母亲终于说,“你饿了吧?我给你先下碗面条垫垫。”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系上一块印满广告的红色围裙。

“买药了?他不是病重了吗?还出得远门?”

“还能自己出个门。出去走走,也好。我就怕他走在我前头,唉,我不在了,他的日子就乱了。”母亲手脚麻利地刷好了锅,准备煮面。床头放着两个用去了一半的打火机,几根烟散乱地丢在床头。床边上有些烟灰,还有几个陈旧的烟头烧的洞。一沓借据用一个掉了漆的红夹子夹住了,挂在床头的钉子上。

“今晚不回来?”

“去了有七八天了。”

十四年前,石生也是这样,一走就是十多天。偶尔赢点小钱,就阔绰地打出租车回来。出租车的喇叭在门口刺响,嘀嘀嘀嘀嘀,引起四邻八乡的狗都狂叫起来。更多的时候,是输了钱,脸上身上都挂了彩。有时输得很多,被人打一顿,扔在家门口。从那时起,母亲成宿成宿地睡不着,门口一有点动静,就赶忙跑去看看。

我突然觉得,自己回来,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错误!下一次,即使石生真的躺在床上,口鼻流血,要死了,我也不会回来了。石生又去县城赌了!我躁腚倔脸地拾起自己的包就要走。母亲追出来,莹,你去哪儿?

通往县城的公交车停在小学门口。第二天早上才发车。我一时是离不开双庙镇了。我于是走到诊所后面的石崖子上坐着。手机嗡嗡地响了好几遍。我没有管。远远地,是母亲咳嗽的声音,她又站在溪水边一口一口地吐着血团子了。她呕吐得很深,抽搐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肺叶底部翻滚而来。她每一声的咳嗽和呕吐都带着疼痛的感觉。母亲的病,从石生好赌的那天起就种下了,到现在,十多年了,该是很严重了。

我点起一根烟。田地周围有一些枯草,像是些结了痂的皮肤癣。不远处的一座坟前,有磷火燃烧的光。这些年,附近的住户都搬走了。原来住在镇上的,也大都用自己的房屋拆迁换了楼房住。我回来的时候,公交车停在小学门口,那儿,几座清一色的红楼拔地而起。母亲本该住进那新楼里的,但拆迁之前,老房子就被讨债人拿去抵了债。这些年我和母亲打工的钱,也都还了债。啥也不剩了,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痛得厉害了,就去药店买点止咳镇痛的药挨着。日子,是往前过的。可是,石生和母亲的日子,又过成了什么样?

手机响了,在棉衣口袋里躁动着。我想了想,还是挂断了电话。母亲的呕吐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但仍旧非常刺耳,像是有些锋利棱角的玻璃碎片,倒进了耳朵里,倒进了麻木的心里,搅拌,搅拌。

我怨恨石生,也怨恨母亲。我似乎明白了当年姥姥的反对,理解了为什么姥姥死去时脸都变成了母亲的样子。母亲太犟了,她爱石生,爱得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她低伏在石生面前,维持着这个所谓的家。我不止一次地和她争吵,难听的话也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但她着了魔一样,除了哭泣和忍让,几乎没有过反抗。

我在石崖子那儿坐到深夜。山间黑透了。溪水泛着清冷的银光在流淌。这一晚没有月亮。母亲的咳嗽却像记忆里的月色一样深,一样浓。突然,一道强光刺破了静谧的夜。

一辆出租车沿着土路歪歪扭扭地开到诊所门口,然后停在那儿。司机换了远光,正打在苍老的诊所门口。尖锐的喇叭声响起来了,嘀嘀嘀嘀嘀。母亲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衣打开了诊所的门。苍白的脸上,一双温情的目光投向从车上下来的石生。石生甩着两只胳膊,佝偻着背,走起路来一深一浅。母亲跑到出租车旁边,笑着,感激地跟司机寒暄。

石生有些得意,空荡荡的手里没有药。他走在前面,母亲跟在后面。像刚出嫁的小姑娘,带着些满足的、娇嗔的神情。不一会儿,母亲出来抱柴,铲炭。大半夜的,她又开始做饭了,给这个久未回家的人做饭。

如同十四年前的那个清晨一样,我从石崖子旁哆哆嗦嗦地走上公交车。回到北京的时候,一堆行李被胡乱地堆在我租住的出租屋门口。镜子碎了一地,还挂在衣钩上的内裤和乳罩就那么赤裸地躺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箱子大开着,最喜欢的那件卡其色毛衣也不见了。

该离开这儿了。

我拖着箱子,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傍晚,又一次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但这一次,说话的人是石生。

“你妈昨天晚上去了。明天下午出殡。”

十四年了,我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十四年前,他管我叫“赔钱货”“小婊子”。十四年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竟然是母亲的死讯。我站在北京的天桥上,有些恍惚了。川流不息的汽车,往来行走的人群。伴着鸽哨飞舞的灰色鸽子,经过耳畔的风。

当天晚上,我又坐上了返乡的火车。小腿止不住地颤抖,像是窗外那些被冷风吹动的枝条。黑夜里,远处的燈火闪闪烁烁。对面是带着一个七八岁女孩的夫妻,他们轮流抱着孩子。看对方时,目光里净是心疼与爱意。我呆呆地坐着,不想说话,不想吃饭,甚至不想思考。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的孤独。

阿狼又一次打来电话。我接了。这一次,他还没有开口,我又抢了他的话。

“我跟你回春天里。等我回来。”

他却沉默了。然后,我听见他说,我们分手吧。

火车咣当咣当地响,车上的人都睡熟了。窗外的灯火闪闪烁烁,像是一些幸福的人,眨着嘲笑的眼睛。

作者简介:

星秀,90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在读。有作品发表于《散文》《山东文学》《鹿鸣》等刊物。作品入选“首届山东青年精短散文大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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