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新疆,几乎所有人都能因此而瞬间产生天苍苍野茫茫、明月出天山、万里荒原,或者“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唐·岑参)之类的联想。
四十几年里,我像围绕母亲的一个孩子,走遍了这片荒原大地的每一个文明穴点,对它相似又相隔的每一块绿洲纷呈,没有一天感受不到,却苦于找不到恰当的表达。它应该有着怎样一副不为人觉察的本相特征,当这样一个潜藏的念头野草般疯长,一天,我跳出往常,从高天循形而觅,环视它欲隐不隐,欲显不显,赤野千里勃发之气的吊诡本相,那暗藏的日修月炼具相,一下扣住我的眼:它极显兵马俑那张阔大的脸,骨肉配伍,有章有法。这一切,似乎起源于一个深谋远虑亿万年前的宏伟计划——因为有了隆鼻般的天山,才顺藤摸瓜感受到那南北(疆)两团沙膛脸,胡杨林、红柳、骆驼刺、罗布麻、芨芨草络腮胡般地挂在腮帮子上,关联垂耳般的阿尔泰山、昆仑山,梳理出如发辫的河流和眼睛般的湖泊·····道法自然,在天成象,在地成形。那一刻,我震撼它严丝合缝地每个安放。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华夏民族岿然屹立东方,在任何动荡不安的时代,始终身躯伟岸,与张骞“凿空西域”密不可分。我愿将两千多年前他的那次到来,视为一次改变中原命运的凌厉亮相,因为他那长达数千公里的跋涉,随之而来的不仅是“仁者爱人”的儒家文化,还有不可或缺的生活形态补充。这里虽然没有人烟,却像大后方,驼铃叮当,源远悠长,一支支商队、一个个访问团,与渐入云天的天山,并肩逶迤在他的第一行脚印上,形成了一条推动人类历史进程的“古丝绸之路”,这条路上,相遇的不同种族、多元文化、风俗民情被糅合成了一杯鸡尾酒。今天,新疆更形成了中华民族大家庭内的同质文明,以及被各民族共同尊奉的价值观。
天山如鼻
“乌蒙磅礴走泥丸。”先从泥丸滚滚的天山开始,那巨鼻般的天山,仰仗无边无际的团团沙膛脸(南、北疆),挣脱混沌,以200—300公里的宽幅,向东游龙般地横贯1780公里,直抵颌部——祁连山,一路催生鼻腔毛发般的50多座、海拔5000米之上的群峰集体立成,壮美如斯,它们同出一门,向上的路径,却没有重复。那引入高天的托木尔峰,顺势猛蹿了两把,在海拔7435米之上的冰川化石上,挑起了一耸鹰钩鼻,让新疆高地具备了鲜明特征。“瀚海阑干百丈冰”,不管你身在伊犁、昌吉、石河子、博州,还是在哈密、库尔勒、喀什、阿克苏、乌鲁木齐,都会有一座山长身玉立,远远地默默注视着你;天山深处,有低矮的植被、草原、溪流、牛马羊群、牧人之家……兴趣来了,甩开两手,随意登临,放眼壮美。美是先验的,不是非要从饱含学识的立场才可理解,每一个人都可超凡入圣,从登高认知。
十年前,我雄心壮志,总是渴望重返自然,不想把路留在斗室,登上一个山头,下一个又是目标,这样的意志从未动摇,便去了东郊那片灰色蒙蒙、浩渺虚无的山冈。这片大地的图腾、宏伟的仪仗,凡到达的人都会被纳入一个预设的朝圣前奏。因为前方,再前方,是那著名的博格达雪峰,仿佛它站定在冈峦身后,撑着腰。那里一定是一个容易让天空交出蓝,让冰雪交出圣洁的地方。多少到达这里的人,从博格达雪峰那银色雪线的闪烁里萌生出了浪漫的悸动和遐想,那里一直是我内心深处的遥远召唤,日夜渴望贴近的精神梦地。
蓝蓝的天空,连绵起伏的大地,永远冥顽不化的混沌山冈,使首府东郊有着当下最伟大的自然景象,“岭下看山似伏涛”(杨万里),那气象不亚于中原五岳。山冈幽绿,深藏的蝴蝶谷更使我着迷,那里是牧民冬日的草库,一个禁区。五月,蝴蝶谷有着灿烂而宁静的花色,无数蝴蝶在半空飘飞盘旋,趁着夏意未浓,经久不息,还要去哪里旅游呢。脚穿登山鞋,背着大包,登一座高山,快到山顶,揪住草,抠住石缝,抓住岩石,贴着岩石爬到山的尖,我像那第一个站起来的猿人,双臂缓缓离地,四肢挺立山头。山顶并不尖,一坨坨横七竖八晒着太阳的岩石,服从着山势纵横走向,像沟底分布着的牧家,它们是天山的骨骼。有牧民垒积的石堆,像塔,是保佑苍生的呼唤,还是不走迷山冈的标识?从山下仰望,像个站立的人,顶起了天空。打眼望去,四周的渺茫,包围着我,感到不是到了山顶,而是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山,倒海翻江卷巨浪,奔腾急,万马战犹酣”;“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毛泽东)。山尖嵯峨、凌厉、霸气,彼此勾连,像一座座荒凉教堂的屋脊。如果思想有来源的空间,我确信启蒙就是这样开启的,先知们的目光在那尖锐的事物上游来游去,擦出了无数的思想火星。但没有一种思想像中国这样与高山有如此深厚的关联,居在渤海湾的孔子,没有登天山,那时天高地远,远足条件不备,登了泰山。他仰视平原凸现,心怀敬畏,边登边妙语论道“仁者乐山”,说得字字珠玑。泰山不过一千五百多米的海拔高度,却渗透了他的全部思想智慧,随便在天山抓一座就可以在它面前当老大。老夫子眼里的泰山,形而上了,两千五百年来,他率领儒家统管了这座山,让泰山隐藏了中华民族的太多秘密。孟子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若登天山,老夫子又有何等的妙语宏论,何等的思想高度,儒家文化恐怕是另一番面目了。
在这空旷安宁、寥寂和深远里,我的目光延展在一个人的领地上,万千景象,目不暇接。太阳靠近西天了,那若隐若现、放射冰雪光芒的博格达雪峰越来越频繁地闪烁着明亮,我无法阻止内心对它的向往,那里耸立着一个怎样振奋人心的站姿?但距离那里60公里的蛛网般凌乱的行程,使我感到压力,只能神往与猜度。我掏出背包里面的一小块干牛肉,环顾冈峦成片成片的草木,微风吹拂,仿佛从那里溜出了许多鬼魅。在人之外,不知有多少我们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的生命被暗示、被隐藏,城区的嘈杂破坏了我们的敏感,完全可以在这里觉察它腹内转动的暗力,某种存在与我们的命脉并不遥远,甚至同呼吸,共命运。我吧嗒着嘴里的干牛肉。那獲得了极大自由空间的荆棘林、酥油草、老榆树,团结一致,呈现出一片生机,连同雄浑、飘逸、深厚、坚硬、圆润的山冈,共同繁荣昌盛;那无数奔跑的旱獭、盘羊、猞猁、雪鸡、狐,飞旋的虫豸,跃动其上,难道这片草木补给了这里的所有生命?这个世界,生命万物相互倚仗,相互转换,阳光雨露将能量转给草木,草木转递给牛马羊,牛马羊一些生灵又转给了我们,彼此获得最可靠的力量,我吃的干牛肉,想这头牛生前也得到了酥油草的喂养。这时,连绵的山冈齐力拱起了一轮夕日,大地涂了一层鲜红,出现了世间最温情的浪漫景象,不亚于渤海之滨的泰山日出。我迎着血红之光,拣起一块阅尽万古沧桑的石头,装进背包,像背了一座压缩的天山,感到生命有了分量,沉实地走进山沟一条羊肠小路,像从母腹里,降落在天山牧场二队一户牧人家院前。伊甸园就在这里,一个典型的高山草原之家,亚当夏娃就是牧人哈斯塔和他的爱妻。没有围墙、栅栏、大门,沟底两间矮而敦实的石屋,犹如教堂的忏悔室,傍依一条小溪,屋子够放一张大床。他的妻子在溪边洗衣服,像古代一样,不用洗衣粉、肥皂,雪水能够洗净。毡房用来储放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茶壶、水桶、洗脸架、马鞍、马鞭之类。天穹一样的屋顶绷起的细绳上,搭着衣物和毛巾;对面的羊圈、牛圈,也是石料砌的,两个孩子追着牛马满山跑,一条和善的牧羊犬趴在那里。穿着蓝咔叽衫的哈斯塔,见我过来,扬手招呼,笑说,来得好,今天是开斋日,宰了羊。泥巴糊的土灶正炖着。这里没有陌生,来了就是熟人,哈斯塔喜欢酒,不喝低度的,说那是哄人的。我从包里掏出两瓶,他接过,说吃肉就喝它。
哈斯塔早不骑马了,骑摩托车了。“现在的马没用了,跟牛一样,下奶子。”他指了指山冈上的牛,接着说:“马奶比牛奶价格高出好几块,医生说能治他们治不了的气管炎,一个夏天,挣了一万块。”哈斯塔笑眯眯地用食指比划。他的妻子一边瞄他一眼,一边洗衣。这里几重低缓的绿色山冈是哈斯塔的,放养着一百多只羊、二十匹马、九峰骆驼、十几头牛,牲畜们沉浸在各自的领地,安静地进着食。冈顶的山花是马的,冈腰的灌木丛是骆驼、牛的,冈底是羊群的,吃饱了肚子的羊群,低着头,从这条沟推挤到那条,一只不掉队。我喝完一碗发酵马奶,晚饭开始,菜就是羊肉,铁锅炖的,捞在大盘,再撒盐,放洋葱、青椒,很朴素的佐料。哈斯塔手起刀落,一块羊脖子肉给我,说是最香的。咬一口,滑腻精道,他看我嚼得有劲,呵呵一笑,自己也切一块。前面吃了牛肉,吃不了几块,有了饱感。他的妻子将条状的红萝卜倒进肉汤,慢火炖了十几分钟,“天下第一烫”,盛碗里,鲜美无比,红萝卜清香,软硬刚好。有位内地朋友对羊肉气味敏感,他夸张地对我说,坐去新疆的火车飞机,都能聞到那种羊膻气。我相信,每个地域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味道,新疆人口舌热衷于肥而不腻的黄绒大尾羊,这便是抹不掉的最纯正的气味。喝完汤,哈斯塔拧开酒瓶,酒液亮晶晶地流进杯子。他闻闻,说香得很,狠狠喝了一口,他的妻子也狠狠瞪了他一眼。山里凉,酒有热能。哈斯塔说,几百年来,他家几代人生活在这里,牛羊有吃不完的草,喝不尽的雪水,看不够的山景。诞生在这里的哈斯塔们,生活得那么强大,生活的圆心是那么具体。他们遵从传统和先人经验,过着隐士、衣食无忧,更趋于私有、限制的生活,感受生命不被辜负的真实。这也是我看到的人与自然最为和谐的一幕,难怪他们容易拥有比我们更多的快乐。目光所及,不论是山冈还是他的爱人和孩子,流露的都是幸福。喝得兴起,说得高兴,哈斯塔弹起了阿肯,唱起: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那天我从山上打猎骑着马儿
看见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如云霞……
他边唱,边扭头朝妻子那边看一眼,妻子也回眸一笑,唱就能找到倾诉的对象,与那时匈奴离开天山悲伤地吟唱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得繁,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形成了鲜明反差。
天说黑就黑。美味的羊肉安慰了我一天的疲劳,离开哈斯塔的家,羊在叫,黑暗增加的同时也增加了阴森,有东西在扑腾,那冈峦顶部像几匹巨大骆驼伏卧在那。靠夜色,乱石露出了狰狞,仿佛这才是它们的真实面目,出山的速度和准确辨识受阻。最终,我似乎钻进一个预设的布阵,竟找不见来路了,汗毛竖了起来。我引吭高歌:“天高高不过凤凰山,凤凰山站在白云端,花儿为王的红牡丹,红牡丹它开在春天,川美美不过大草原,大草原铺上绿绒装。人间俊美是少年,少年是人间的春天。”明月好像听到了我发颤的歌声,踮着脚尖拨开云层,顿时,整个冈峦都笼罩在晶莹的月光里,我倚仗明亮,脚步生风,夜半才摸出了冈峦。回望露出一个顶的博格达雪峰,那银色雪线如浮动的两朵祥云,若隐若现,光束般耀眼。
两团沙膛脸
“平沙茫茫黄入天。”那坚硬的隆鼻,把占新疆四分之一面积的塔克拉玛干、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一分两片沙膛脸。那柔软的沙、朴素的沙、诡异的沙,是什么变它们成了这样子,是遭受了算计,还是它们一直算计?永远以一副冷漠回应冷漠,以一种欺骗回应欺骗。许多植物动物生活在有海洋季风接济的北脸,清秀冷颜;南脸大漠孤烟,欲明还暗,像一个性格还没有完全分明的大男孩。一张脸阴阳两仪,自然造物也有厚此薄彼的一副心肠。
“无数铃声过沙碛,应驮白练到安西。”爬出鼻腔般的天山,那连接绿洲、连接文明、连接古今、连接世界的,是那如脸面法令纹、嘴纹、鼻沟细布的丝绸之路。1887年德国的李希霍芬,在《中国》一书提出“丝绸之路”后,被广泛引用。今日古道,忽然被17.01万千米的高速公路、国道、省道替换,现代交通工具呼啸在立体通途上,切开了旷古辽远,带来了更符合人性的速度,带来了做梦也想不到的变化。
2013年4月,托布衣小王的福,我有幸从哈密始发,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漠直抵米兰古城,亲临那段古丝绸之路,追访消失的文明遗址。小王是个灵性的人,他的目光飘然世外,看着你,又忽视你,透露出一种洞穿人世间的气质,这与他从事的考古专业有关。出发前,小王先领我们去了巴里坤博物馆,一进来,他直奔那里陈列的一具干尸。小王介绍说:“有好事者,在东戈壁挖出,不管人家干尸愿意不愿意,硬驮来换钱,博物馆竟没二话,出资收了。”我打量这具干尸,身长不足1.7米,装束散发着浓郁的清时气息:对襟青衫马褂前,披挂着马尾般的乌黑粗辫,是个年少轻狂的后生;他那圆口布鞋外裸露的一双粗布白袜最抢眼,没有因漫长岁月出现一点污渍,还是那样洁白。他生前一定家庭优裕,生活讲究。但不知因何闯入东戈壁深处,是失恋、赌气?还是好高骛远,磨砺心志?那时,他的父母一定不解他不归的谜底,日夜苦盼。料想不到,他们的孩子,以距今350年前的一个仰卧姿态,被那好事者揭开,静躺在这特设的卧榻酣睡。
“深入大漠不是一个人的简单事情。”小王轻声自语,又像告诫。明日出奔,能遇到多少隐藏在那里的干尸、游魂野鬼,等待来人安抚。
第二天一早,八个人分乘两台车,一辆用来满载生活必需品:水20桶,馕500张,卤肉蔬菜水果几大箩筐。小王安全起见,把那装满的汽油桶,放在他的后备车厢。汽油桶德国造,密封好,不会颠漏,这是他的经验。三台车依次钻入塔卡拉玛干。小王打头阵,他方向感好,大胆脱离线路,驶入我们惊悚不已的荒野。这里是自由的,没有管辖,没有规则,属于每一个人,我们做到了。走这样的险路,能遇到更多的古烽燧台、古葬墓、古驿站,丝绸古路成为可能的现实。这个时代,谁还能带你看这个,小王像从古代过来,一带一路,我们不停感受古代痕迹和古人踪迹,好像我们在逛他的博物馆。废墟都是汉代以来的,因长久隐匿荒原,与土包、土墩无二了,不是小王,恐怕没人能想到这些被风化无几的事物是古代遗址。晌午,车停下,大家吃饭。我嚼着一块馕,登上一座固化的七八米高的臃肿土墩,瞭望无际的四下。喝着水的小王,指着我脚下的土墩,说这是唐的烽火台。哗然而上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告知安静下来,腾挪的脚步,不知落哪里。没有想到唐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这里,那沾满的灰尘,不是这个时代的,泥墙露出的渔网、芦苇也不是,它们属于那个唐。我轻步到顶,看到烟道蒙着泛黄的渍迹,这里有过怎样的战情,“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狼烟滚滚,映照半边天际;土墩四周,锈迹斑斑的箭镞、马鞍、车毂、刀戟散落沙土,这里又遭遇过什么样的重兵围攻,只能想象。它太简陋,太遥远,与博物馆那些唐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唐遗址在这里,只能是废墟,是传说,是遗漏。也许很多年后某天,考古界会来追问这些湮灭,就像追问玛雅文明的消失那样,追问那个唐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为什么要抛弃这原有的一路文明?今天,不期与之相遇,后面还有人吗?不知道,就像它的诞生,永远隐蔽在干旱、沙化、时间里,默默无息,我们已是事后的想象者了。但它并没有死去,我真切看到了荒野里一个战士捍卫唐的忠诚意志,感受到了中国历史上一次走进这里的生命“野宴”,那个雄心壮志的唐,那个从王朝到民间散发浓郁气息的游牧民,唐皇帝是中原天子,也是大漠的可汗。远望,点点相连的土墩,沙包,或许它们就是一个个彼此顾怜的烽火台、箭楼、烽燧,或许期待未来的某一天,能重归战斗队列,重获镇守边陲的使命。
一路地老天荒,没有太多变化,那些不知是死是活的骆驼刺、罗布麻、芨芨草,像是溃散在戈壁上,它们是悲剧性的植物,从钻出来就没有见过雨水,砾石、盐碱伪装成这块原野的主人,让我们无奈、沮丧和绝望,鸟雀离开了天空,因此显得天地荒芜、辽远、空寂。我们默然前行,接近了塔克拉玛干内部,一个沙漠世界,直面这样一种绝境,什么蹊跷的事都可能发生。小王心虚地打开了卫星定位仪,地球上的生命,存在了36亿年了,我们近一个世纪才有了远距离的通信设施,敢大胆深入未知。小王方向盘快握不住了,左突右冲,车轮刨扬“滋滋”乱叫的沙,最后动弹不得。“黄沙直上白云间。”四月的大漠有了热意,我站在这里,呆若木鸡,睁大眼睛,陷入迷狂,想看个究竟,却感到虚无。几亿年前被大海研磨过的地方,蒸发了海水,海底露了出来,风吹日晒,形成了最后的大地。又是什么力量将沙粘合得像一家人,手挽手,蓄满了亿万座未知,营造出万古大坟包的假象,不具象又具象,它的神奇,正是它內部那一粒粒无法分辨小东西的构造,剥离如水,独立又庞大。突然,有人惊骇大叫,他看到不远的沙包,一只枯萎的手,红柳般地指向天空。大家停下抬起沉陷车轮的活,小王抄起铁掀,一起围拢上去,胆小的不敢,高一脚低一脚匍匐到那座沙包掏挖。一会儿,渐露一具和尚模样的干尸,又是干尸。僧人双目微闭,大胡子浓密,古风犹在,胸腔挂着念珠,“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世界总是精神的,他清贫而虔诚地徒行沙海,追随玄奘,心智向佛,为一个善果。他渴得要命,背着越来越沉的行囊,鞋里灌满沙,步履在沙窝里陷下去又拔出来,灰头土脸,迷失充满敌意的沙包,却浑然不觉,精神一倒,立地成佛。但倒在了与佛最近的地方,高举的枯手,像与世间做最后一次告别,冥冥注定相遇,不好说,只能“理解着看”(海德格尔)。无数沙包躲在和尚倒毙的周围,像臌胀的腮帮,随时飞沙走石,淹没一切。但风还会将它们吹落原地,就像出圈吃草的羊群,回来后,一只不少,也一只不多。这空幻务虚隐藏着自然规律,上帝还没有让哪个先知揭秘。小王直起身子,摆了摆手,说不要挖了,既然他选定这里,深埋最好。大家在干尸前默祷,有人拿一束红柳干枝当鲜花,再献一杯水,离去。
车子牵引,那台车终于摆脱沙窝,吃力前行。苍天下,没有任何事物回应,死寂一般,一车人默不作声,感到形只影单,孤立无援。一个男人走多少路,才算一个男人。我们像古人一样行走在被沙浸没的古道上,仿佛是那时的张骞、班超、玄奘、霍去病、卫青,他们走过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和我们走过的场景一样吗?闪现的大沙包,还在那里埋伏着一种不确定性?它们层层推进,涌动向前,拍打到了天际。诡谲的是,岁月仿佛从未在它们身上留下形迹,只有风刀的雕琢显现。从日出走到日落,都是一样的单调和无望。经过五天的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罗布泊西南缘沙漠地带,法显、宋云、惠生、玄奘拜佛讲法的米兰古城——一个人间的出入口。这曾经的古丝绸路上的航标,汉唐屯垦基地,早被沙军包围,还有无边无际的沙从远处,像我们一样相携拥来。那深陷的古城发疯般地张嘴呐喊着,四周城墙,残垣断壁呈不规则方形,如果不是那百米长的土筑城垣显露残存的几米高古戍堡,恐怕今天没几个人会想象强盛的汉唐,势力伸展到了这里,曾擦亮过这里的流金岁月。
我们以残缺的古戍堡为轴,四下漫游超越了沙的事物。沙就像一种迷恋,积满在残垣断壁的房屋、场院、墓地、田地、果园、畜圈、渠道、池塘、陶窑、冶炼上,这些废墟像风化的一堆堆白骨,不是名胜古迹,却是一桩桩古老的往事,深陷在过去的时光里,走也走不出。东、西大寺遗世醒目地独立在古城中心,我内心一震,仿佛这里与千里之外的敦煌有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自敦煌一路向西,横贯大漠至南缘:伊吾、鄯善、千佛洞、于阗、喀什,阿克铁热克遗址,居卢仓(汉唐后形成的丝绸之路楼兰道上的供给站)楼兰遗址、若羌的瓦石峡古遗址……没有哪种带有落痕的文明,在这片地域有过如此深刻的记录,一路辉煌排列,一路佛陀拍打热沙,一路佛陀引领,经卷席卷大漠。佛教诞生和持久在这里而不是别处,首先是由于人们狂热的宗教热情、绝望,和对彼岸的向往。信徒们在某一瞬间,忽见金光,如现佛陀,停下来,表达自己的迷狂,塑佛像,造庙宇,这不是灵光一现。公元前1世纪,佛从印度来,自克什米尔传入于阗,随后沿丝绸之路传播塔里木周缘,不久越过天山,流布北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到了玄奘决心“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的时候,佛教在这里已盛传六七百年了。季羡林先生说:“佛教是公元前传入中国的,最初不是直接从印度传来的,而是间接经过中亚细亚和新疆一带的,有些今天名义上已经不存在的民族,如大月氏、安息、康居等国传入的,这从最初译经者的姓名以及梵文译音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段话印证了新疆对中原佛教传递的桥梁作用。文明史像狂沙般滚滚到来,无数高僧大师、僧侣、工匠、艺人前仆后继,他们狂热造佛,佛活了起来,焚香许愿,保佑平安,走向佛岸,大漠不再是一条纯粹古丝绸之路,更是精神归属之路。今天佛在印度只有少数信众了,可依旧还在无数普世中国人的心灵。
前尘旧事,都付予苍烟落照。大漠是一个伟大的佛教博物馆。但可惜只剩下文明标本的废墟,眼前,那逶迤残缺的佛像底座,没高出沙堆一寸,好像从未经历那样的过往,要不是当地人引领,粗心的来访者都会漠视它们,就像漠视沙本身。那一个挨一个自惭形秽的残座,躲在沙包后。当地人介绍:近代西方发迹的探险家,将西域视为巨大的金库,一股股觊觎的势力来到这里,践踏虏掠,佛临大敌。1902年至1904年,由阿尔伯特·冯·勒柯克率领的四支德国探险队,在新疆展开了疯狂发掘和掠夺:首先在吐鲁番攫取了大量壁画、佛像回国,很快让不信佛的德国人也着了迷,不是着迷于壁画、佛像的宗教意义,而是着迷于它的美。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也着迷于价值连城之物,支持他们再度到新疆,他们不负重托,第一个采用狐尾技术对吐鲁番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的佛教和摩尼教壁画进行大规模切割而闻名。没人看管,没人知道它的意义所在,香火遭灭,如果德国探险队是信徒,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但是,直到这些西方人的到来,大漠与世界的关系改变了,佛像不再是空洞之物,而是博物馆的价值连城之物。阿尔伯特·冯·勒柯克不会顶礼膜拜,对他来说,佛像是一个不幸地就要被流沙吞噬的大钱柜。许多艺术杰作散佚沙漠以外,渡过大海,进入欧洲,深入列强的博物馆和私人房间,沙漠的文明吸引他们的眼光,其实佛像、佛画在创造出来时就已超越了它的宗教性的实用功能,有着比宗教更持久的美学力量等待着更广泛的共享,时间一到,它们离开原地,负着被切割的伤痕,脱离本位,万有归沙。
来自漫天的狂风沙土将记忆里的古城一层一层覆盖起来,光怪陆离的奇幻城堡,从此变成眼前望不到尽头的荒原,它早已不再是过往,不再引人注目,只剩下天空和一坨坨沙,我们站在这里欲言又止,感受经历的那场血腥的历史劫难,只好靠凤毛麟角去猜想,去想象,那种人性和神性的精神空间。佛像没了,谁能灭佛?灭的只是佛的在场。下午时分,起风了。“大漠风尘日色昏”,落日下的古城,像大漠一样灿烂,似乎正坦然迎接它的吞噬。
眼睛般的湖泊
博斯腾湖、乌伦古湖、赛里木湖、艾比湖、布伦托湖、阿里格库里湖、天鹅湖、科尔古琴湖、吉力湖、琼鱼湖、哈纳斯湖、巴里坤湖,散布新疆大地……它们同属于200万年前的一片大海,是大海最深的地方,后来地质运动,大海退去,留下139个大坑,海水走了,雪峰冰川融化之水潜入那里,成为湖泊。说得浪漫些,这些湖泊曾是大海最神秘的地方,或是大海留下的一个个眼窝,成了眼睛,如果没有它们,那么荒野是黑暗空洞的;那附近浓密的树林仿佛是它们长长的眼睫毛,远处黛色的绿洲是它们一道道浓眉。
喜水是人的天性,对于新疆人玩水是一种奢侈,这里许多高山湖泊都藏着不解的密码:由远及近变换的水色、红鲤鱼、冷水鱼、水怪,诡谲又迷人,那是深不可测的魔域,没有人敢去水中。但中国内陆最大淡水湖——博斯腾湖,是水上人间,它水量充裕,冰雪融化水质优良,水温适宜万物,是草鱼、鲢鱼、鲤鱼、鲫鱼、野鸭的天堂。那时,五道黑鱼成群顺着温水抢滩上来,捕吃同类,有种长长胡须、貌似泥鳅的新疆鱼,就被吃得灭绝了。后来博斯腾湖管理部门组织捕鱼队专打捞五道黑,五道黑不见了,其他鱼类才渐渐又多了。记得三十几年前的那个遥远的初夏,我第一次去博斯腾湖,不是去捕鱼,游湖玩水,是采蘑菇,我跟着父亲的同事刘叔,从焉耆县出发,驮着麻袋的自行车,一前一后。那时,口粮由粮店统一按定量供给,我读中学,正长身体,吃得家里月月精光,就向无所不有的大自然讨要。一放学,便抓鱼,拔沙枣,捡麦穗,割鸡草猪草。我很兴奋,蹬着自行车,十七八公里的路,一口气骑到了,也不觉累。当时博斯腾湖还隐藏在黑暗里,湖光山色不为人知,一人多高的芦苇,密密麻麻在湖边,随清风摇摆,芦苇荡深得不见湖水。刘叔边支起车架,边说:“湖水离这里还远。你就在这里,我去那边,太阳到了头顶的时候,别忘碰头,千万不能迷糊在芦苇里出不来了。”他一交代,转身消失在芦苇。我第一次接近博斯腾湖,还是怕的,拨着芦苇,深一脚浅一脚,小心探入,还好,湿地是蘑菇的温床,一群伞状在芦苇根下东张西望的小脑袋,像12个小矮人,簇拥一起。拣不了几堆,半麻袋了,我背不动,不能多拣,回到原地,等了一会儿,刘叔也钻了出来,他吃力背着满满的麻袋,怀里还抱着野鸭蛋,说昨夜一场雨,蘑菇疯长,几次来,没碰上,那边还有几个鸭蛋,捡回来。等了半天,我不耐烦了,便顺他去的路找,拨苇叶,踏虚土,走着走着,出现了一片白花花的盐碱滩,我没有放慢脚步趟了上去。没料到,没有掉进湖里,掉进了火坑,原来附近造纸厂为芦苇长得旺,放了火,时间一久,虚浮的灰烬,看上跟白花花的盐碱滩一样,但覆盖下的暗火很旺。浮灰一下子没过双膝,赤脚穿着布鞋的我,被烫得吱哇乱叫,后退不能,只能向前冲,越冲越深陷,我大喊刘叔救命。刘叔听我嘶哑呼救,吓得不轻,赶来时,我双脚烫熟了,哭着叫妈,动弹不得,他不顾一切跳进来,抓我的手,一使劲拔了出来。几十年过去了,那次掉进火坑的经历,一直烙在我的记忆里。
20年后,我才真切目睹到博斯腾湖这颗绿眼睛,我一直以为新疆最绿的是绿洲,忽见博斯腾湖,才发现绿洲是它延伸的部分,我去过很多地方游历,没有见过比博斯腾湖更绿的湖了,它是绿色的源头,是绿色染料生产基地。一次文事活动,各路才子佳人,风华正茂齐聚博斯腾湖,博湖早已经走到前台了,湖边湖内遍布景区,金沙滩、银沙滩最有名。我们和海鸥一起在金沙滩飞翔,我潜入湖的深处,像钻入了密集的芦苇荡,拨开无数的芦叶,鱼们像自由市场的人流游来游去,什么东西撞了我的身体,我浑身惊悚,吓得双脚一蹬,浮上水面。游累了,上岸趴在棉被一样的沙滩上。忽然,我想起与它同一个水系的罗布泊,说起来,罗布泊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谁都知道罗布泊,曾经是一片宏达的水域,叫蒲昌海,叶尔羌河、阿克苏河、塔里木河、孔雀河、疏勒河河水都流入那里。100年前,罗布人乘着独木舟出海,海风劲吹,强烈的阳光把他们晒得黝黑又健康,晚上回来鱼满仓。妇女领着孩子,把瞪着眼睛半人长的大鱼埋进沙子脱水,将脱水后的鱼干悬挂晾晒,再用红柳木叉烤鱼,这是罗布泊野性的美味。那次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漠,经过罗布泊,我以为罗布泊是一种永恒的事物,理所应当地热切向往湖。但没料到,没有一滴水,车轮碾在湖底卷起的盐碱块,发出崩裂巨响,水都去了哪里?海底世界昭然若揭,没有了神秘,驶到那曾经喧嚣最动魄的罗布泊的湖心时,应该存有一汪打湿远到它身边干涩的心,还是没有。是地质革命,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毁灭?罗布无奈地赤裸躺在这里,失去了遮盖,令今人大胆地要把这里当作另一个“小河墓地”。那坟墓的亲人,一定在首府博物馆目睹过,这片地域出土的三千多年前的楼兰美女,想让死去的人也成为永恒的干尸,但从管理部门砸掉墓碑的行动,可以看出罗布不容亵渎的意志。那只地理意义上的“罗布泊巨耳”造型,仿佛在聆听传送来的博斯腾湖水声,以此慰藉曾有过的滔滔岁月,未来我们只能寄托塔里木河、孔雀河能重返古河道,使罗布泊复明。
自那一次,亲密过博斯腾湖,它成了我心灵的净地,凡去南疆,途经焉耆,我总说服随行一车人,像去朝圣一样,脱离高速公路,绕上博湖县至扬水站十几公里的湖堤。那路很短,但内心被一湖水洗得很洁净,也很绿,感到自己成了无所不能的“绿巨人”了。
粗辫般的河流
“九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在虚渺的天空下,汽车开足马力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地隐力,一起向天牵引,尘嚣散去,雪峰像大地的一颗脑袋探望,一盘盘白云,仿佛它昨夜的遗梦,蔓延在蓝色的虚无里。那雪峰总是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总是在隔岸观火又在望山跑死马的远处。新疆被沙风吹乱的578条河流,都源自那些雪峰上银丝般的冰川,一到夏季,6890条冰川如落英,穿山破云,跳澗越石,汇编一条条发辫般的河流,拂在沙膛脸,沙漠里所有生命都贴了上去,河流到哪里,哪里就有绿洲。
我第一次相遇那因一首歌而闻名于世的塔里木河,是在巴州轮南,记得已入深秋,那天,我把远离梨城一百多公里的车子停驻,离开公路,漫不经心地穿行在茫茫戈壁沙包,像在洪荒时代的某天。突然,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金黄胡杨林,这天地玄黄,足以引出无尽被中国历朝历代无限放大的“黄”的联想:满“朝”皆是黄金甲,秦是皇权专制,汉是车舆黄盖,唐是金戈铁甲,宋是“清明上河图”的底黄,就是走向没落的清也是行走天下的黄袍马褂。黄归于封建帝制的皇权;归于伟大的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的肤色里;归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过渡里。我像使节被牵引在分分合合的树林中,顾不了虚浮的黄土埋了鞋,急切拜谒这皇宫圣殿里的陛下,那明亮的黄金叶在微风中唰啦啦作响,像欢呼节日一样迎接。惊鸿一瞥,一条无可遏、无止息,讲述沙的前世今生的塔里木河显身,它就是召见我的陛下,也是诸多发辫般的河流最粗的一条。
我曾在兵团33团场,遇到塔里木河,到了那里它已被截流成了一条没有多少水量的渠道了,在这里我却看到了它狂野的真实面目,像荒原苏醒的某个部位,有力地舒活着、舒展着。我想,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完整的塔里木河,我惊喜地静不下来,沿着河岸走,想着数千年来,对于它所领衔的这半个沙膛脸(南疆),起码孕育了几大块绿洲(喀什、阿克苏、巴州),掌管着攸关百姓生死的夏季融水量,直接影响着沿岸几百万人生活。河中沙洲鱼脊般地时隐时现,岸边沙土,不时塌落,随流而去,这轻微的举动,在我眼里,便是一轮真正意义的沧海桑田;河面不是一個整体的流向,而是几小股水流在那里不时左右突奔,辗转吞吐,有些将要兴风作浪,卷起小漩涡;更有一种雄浑低吟从河底传来,显然那是雪峰冰川跌宕的余声。一条河的活力,就在于它不停向前的野性、狂气,它的色调必然滋生胡杨林的秋黄。两千年前,张骞联合大月氏,便开始探寻黄河之源的使命。那时,古人意识到一条河流起源的不可忽视性,千里探源,足见其忧患的意识与无畏。张骞用了整整两年时间,逆塔里木河追溯,如果加以定位,我漫不经心的脚印可能与他重叠。张骞回到长安,坚信不疑地对汉武帝称道:“黄河之源,其源有山,山出玉石(山曰昆仑)。”按张骞解释:源自昆仑山的叶羌河、玉龙喀什河、喀拉喀什河三条河,流经阿克苏注入塔里木河,与孔雀河一起汇入了罗布泊,罗布泊又潜行大漠几千里,在青海巴颜喀拉山冒出,呼啸成了黄河。塔里木河也有一份掩饰不住地向往大海的强烈诉求,尽管沙海茫茫,但还是通过千里之外的黄河,实现了。不敢去想,千里之外的黄河,竟然与塔里木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历史上,可圈可点的水利兴建,一是林则徐屯垦造田挖掘坎儿井,一是王震率十几万大军疏通渠道、建水库;有水无水,造就新疆两种不同的自然场景。最近,据王光谦院士和他的团队论证,科学调运雅鲁藏布江之水,沿青藏铁路,经青海省格尔木,过河西走廊到新疆,可开垦3亿亩耕地,养活2亿人。“水利兴则农业兴,农业兴则国家稳。”非洲的埃及,在尼罗河建成阿斯旺坝,使40万公顷沙漠变良田,农业产值翻了一番。美国加州北水南调,成为世界最大的粮食种植基地,愿沙膛脸(南、北疆)变粮仓,为时不远。旷野再无一人,只有我和中国最长的内陆河,目送河流蜿蜒东去,人间的一切不过是微浪一卷。突然一条鱼跃出,像出鞘的刀,斩向河水,它怀疑那最后的罗布泊,是没顶黑暗的尽头。这一闪而过的一幕,发生在2000年。现在那一带已是景区,周边拉起了长长的铁丝栅栏,柏油路沙蛇一样,游进了胡杨林,直抵塔里木河边。看风景,得买门票了。但我也为之欣喜,因为我知道,塔里木河还在那里无所顾忌地为胡杨林、为生命鼓乐声响。
天空上,一只鹰不见它扇动翅膀,像一只天眼,它在关注,这种按既定程序排列着,生长着,存在着,谁也无法无视的“新疆脸谱”,也许偏颇,也许牵强,更可能谬误。但这互相酝酿、互相生成、无法拆分的暗合隐像,只有那双对这里饱含热泪的眼睛,才好觉察。人的相貌与大地之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人的喜怒哀乐和大地万物的性情相依相恋,一切看似没有用心的谋划,也许正是这种信马由缰、率性所为,让我们又捕捉到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性无常”之道(荀子《天论》)。不仅是我们的理解,也是自然的理解。像是水落石出,像是一个谜底的和盘托出,像是一位新娘掀起了盖头,“新疆脸谱”告白天下。
作者简介:
张燕生,著有散文集《落地风》,发表中篇小说多篇,其中《致青春岁月》获全国第二届秋季笔会小说组一等奖。现供职于《绿洲》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