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疾

2019-02-13 01:25陈继平
广州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林前妻老总

你听到混沌间大海江河的声音,那些暗涝明流,在日夜涌动,循环滋养着你的土地;你看到保养得光滑嫩润的地表,都精密有序地排列着完美的组合,勃发生机。你是它们的主宰,或者说它们是你的臣民,但你又不能过度地奴役它们,否则,哪怕是它们其中的一个微小个体起来反抗,你的帝国将溃于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总是小心地讨好它们,让它们顺从你的旨意。

你保养得很好,除了周期性地检验你的得失,你在春天大地回暖之际,也没忘记潮湿的入侵;你在夏天热浪翻滚之时,也记得适时降温,防止热暑的辐射;到了秋天,秋燥一袭,你已经筑起了防御工事;而冬天则是寒气逼人的时节,你已经积集起温和的气息……人体是个内宇宙,山川河流,星辰日月,浑然一体,对于运作了三十年的“内宇宙”,你已经了然一身,不像你的同龄人那样,无所畏惧地挥霍自己的身体:熬夜,酗酒,吃外卖和过劳。但这段时间以来,你突然感觉到莫名的惊悸,整夜睡不着觉,或者醒来十分慌乱,身无所寄,你的精神状态,像被一阵风霜袭过,恹恹软软,失去往日风采,你变得木讷寡言,心事重重。

你病了!还有种强烈的预感:你的身体内,会来一场剧烈的痛!

你首先想到的是赶快找你的高中同学吴医生,论医术他应该评上主治,只是他在任职医院中的创收率最低,至今还只是医院的一名普通医生。一般患者都奔专家去了,吴医生不免门庭冷落,只有熟稔内情的患者才找他,小处方,低诊金,疗效好。你找到老同学吴医生时,意外地发现他的桌边围了几个待诊的患者,吴医生一眼便看到你,让你优先“插队”,看得出吴医生不是个古板之人,或者说同学情还是有的。在门诊室这个空间,你突然间感受到人是有等次的,你还可以多耗别人点时间。

你向老同学详细叙述病情,你看到吴医生伸出纤纤之手,搭在你的脉搏上,他的手指尤长,保养极好,白嫩而灵巧,让你想到钢琴家在弹钢琴,他按住你的 “键”,你的心房咚一下奏响一个音符,身体的“河流”随之奔腾作响,你听到了一首激昂雄浑的合唱曲。吴医生笑着说, 别紧张。一番  “望闻问切”,听说你好像要来一阵腹痛,吴医生特地按按你的腹部,问你痛不痛,你回答不痛。吴医生的脸松弛下来,告诉你没什么事。

你当然相信吴医生没说谎。睡上下铺时, 吴同学初恋受阻,你问牵手了没有?吻了没有?他都照实说了。你激励他“生米煮成熟饭”, 他总说没机会。又问怎么没机会,他说几次两人逛街累了,女的说不如找个地方休息,吴同学说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女的说她有带身份证,吴同学依然说再走一会儿就到了。你恨铁不成钢地大骂他笨鸟。现在笨鸟已经先飞,他的孩子读幼儿园了。吴同学是个适宜按部就班生活的人,一次性相亲搞定,婚后十个月喜当爹。

你更多的是感到疑惑。身体没病,怎么有这些病的症状?你坚持要做全身检查,吴医生说没必要,别花这个冤枉钱。你说出自己的隐忧,万一有病灶呢?万一由此而延误治疗呢?到这个份上,吴医生就没话说了。

你先拍了胸片,又CT了关键部位,然后是血常规、大小便常规、生化检测。这些项目的报告单,一般要隔天才能领取。吴医生不厌其烦地给各个检查部门打电话,仗着你跟吴医生的同学关系,整座医院几乎都为你开了绿灯(当然生意不好是一方面),你享受到一次次“特殊关系”的优越感,这说明吴医生是个多么重情分、重义气的人。即使在你等待报告单的空隙,吴医生也没冷落你,你们的话题都离不开叙旧、美好的同学时光。等待的期间,公司老林打来电话,说老总还是推出原来的方案,这让你隐忧中有点愤懑。

报告单呈上,果如吴医生所说,没什么问题,而且一些“机件”好得出人意料。吴医生说,不骗你吧?白白花了这么多冤枉钱?你迫不及待地问,那这叫什么病?吴医生在处方上写下:轻度抑郁症。同时开了几盒西药。

你说你总是预感到会来一场剧痛,吴医生斥之为无稽之谈,那是臆病,胡思乱想出来的病!

  二

你从医院出来时,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直呼其名,问你是不是想搞事?让他不好受?告诉你,他不好受,你得小心自己!你怔懵了,一再问对方姓甚名谁?对方不回答,但你明确听到从手机里传过来的粗野喘息,言辞中透出一股杀气,威胁中带着警告,这样不显示号码的匿名电话本身就不怀好意,你后悔接听,凭空有了恐惧感。

你隐约感觉到杀手就匿在某处,凶器随身所带,七步之内致人死命。你梳理一下有没有仇家,算得上有小过节的倒是有几个,但不至于动刀动枪,杀人偿命,律有明条,有什么仇什么隙非得如此?想不出并不意味着没有,反而會加剧你的隐忧,仿佛在某处埋了一颗地雷,你得提防踩上,但你又不知道它埋在何处,你总不能不出门吧。

带着战战兢兢的心态,你回到住所。这是新开辟不久的小区,你从大堂进入,拐入通往第1幢的甬道。你条件反射地望了望顶层飞出的琉璃瓦,它透明清丽的本质,在阳光的普照下发出耀眼光彩,你却本能地退避三舍,冥想中,琉璃瓦会突然间化身啄人的凶鸟,它披着美丽的羽毛,飞翔而降,伴着瘆人的尖叫,在地上化为无数小鸟,如果在人的脑袋上做窝,它同样化身无数小鸟,所不同的是它的身上会喷洒出点点滴滴的鲜红。

这不是你凭空的想象,十天前便出现类似的一幕:嵌在大楼顶层富有传统民族特色的一排琉璃瓦,有一片疑因松脱在众目睽睽之下砸落,幸没伤人。

当初决定按揭买房,你选中这个小区,除了它的空间配套合理,价格略低,看中的是那飞檐的一排排 “小鸟”,多年不写诗的你,竟随口吟出几句  “你栖息在高高天上,每一刻都等待飞翔…… ” 你倾尽所有付了首期,然后像一只老龟一样,背着沉重外壳,慢慢蠕动,目标是三十年后的期满。

现在它们真的“飞翔”了,三十年仅仅过去五个年头,一只长着美丽羽毛的小鸟率先飞翔,你隐隐中有着莫名的担忧,似乎许许多多的小鸟也蠢蠢欲动,或许是它们羽翼未丰,在空中翔了一下,便坠地而殇。这样的情景令人心战,令人不安。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物业处在过道四周围上警条,业主们等待着开发商前来修复。但几天后,开发商把现场打扫干净,连缺了的一片琉璃瓦也不补上就了事,理由是这种色泽的瓦片已经断货,其他的琉璃瓦固若金汤,不会松脱。于是撤除警条,宣布通行无阻。

事实上,将一大排琉璃瓦全部敲下,再用新型的胶质水泥重新镶嵌,便可绝后患,也就是说,先前开发商偷工减料,没有使用特制水泥作业。业主们都明白,修复一幢楼尚且耗资不大,问题是,你这幢敲瓦重砌,其他的楼幢肯定也要跟上,这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开发商能省则省。

小区的首宗维权行动由此开始。

最有利益关系的当属这幢楼的业主们,他们天天置身于隐患中,时不时要神经质地往上张望。而其他幢的业主,则静观其变:反正跑到1幢的机会少之又少,被砸中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他们就等着1幢的业主维权成功,坐享其成。

你走进家门不久,门铃便依次响起,进来的是这幢楼的业主代表。你这时才想起你是维权行动的策划发起者,他们依约前来商议维权的步骤:要不要请电视台来采访,如何与开发商交涉,交涉未果如何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等等。

你在这群业主中,文化层次最高,最见过世面,而且能说会道。但你现在说话变得没有逻辑性,情绪低落,且总是神经质地扭头,完全没有先前激扬文字、慷慨欢歌的英姿,你似乎昏昏欲睡。其中一个业主问你是不是病了?你猛然觉悟,拿出吴医生的处方条,上面明确写着:轻度抑郁症。你说你真的有病,发起人就另请别人。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出头,一场即将掀起的巨浪平复如初,无果而终。

你突然间感到一阵轻松。

   三

粉白色的药片,小如米粒,被你用温开水送服,穿过你的喉咙,没入体内。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呀,它们将溶解于你的“江河湖泊”,随着你的“水流涌动”,将神奇的药效安抚个别蠢蠢欲动的“臣民”,瓦解它们抵抗的力量,让身体和平安宁。你将恢复明媚的笑容,打开心窗,吸纳令你为之一振的空气,你的话将多起来,妙语成珠,谈笑风生,把阳光男人的一面,呈现世人面前。

你在沉默中静待药效,也就是说,吴医生开的药片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速效”,在这个讲究效率的时代,人们在不停顿地追求速度,速度等于效率,效率等于效益。

你依然轻度抑郁。那场预想中的痛,似乎仍在继续酝酿。

人走楼空,刚才情绪激动的业主们把他们呼出的热气也带走,家里只有你一人,你在轻度抑郁中陷入空洞。你突然忘记自己是谁,为何坐在这套二房一厅的居室,时间变得混沌。这时候,你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一个衣着入时的女人熟门熟路地进来,你奇怪女人为何竟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坐,然后清理起茶几上烟缸里的烟蒂。女人又走进你的卧室,拉开衣橱,收拾起里面的女式衣装。女人蹲了下来,塞在裤子里的内衣脱出,露出挨近屁股的一片白,白嫩得隐约可见细毛孔,女人圆硕的屁股朝向你,你清楚地看到穿在白裤里面的裤衩,粉红的,被肉屁股勒得紧紧,散发着一种湿润、汗津的气味,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十分暧昧。你记不起女人是谁,印象中你没有雇用家政保姆,也没有钟点工,难道女人走错了房间?但她也不该视你为无物呀!作为一个三十岁的独居男人,荷尔蒙作用下的生理成熟男人,你当然按捺不住!但你不敢造次,你慢慢地靠近女人,下身贴在女人的屁股上,你把脸凑近女人的后背,你嗅到了女人脸上的香奈儿,淡淡的馨香,纯正法国产,每瓶要几千块,这女人档次不低。你更奇怪的是,女人对你放肆的猥亵并不排斥,她甚至在你得寸进尺的抚摸下,把后背倾向你,这样你的怀里等于抱着一个成熟的女人。

你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接下来的动作你娴熟入里:脱,吻,摸,一切已经进入状态,谁也控制不住。当你将要进入实质程序的时候,女人突然开口说,戴套!

你顺从了,你明白犯不得在这个小节上违背女人的意志,这事一旦“违背”,就以强奸罪论处,判个三五年不在话下。你乖乖地戴上套,把一场突如其来的性事,做得云翻雨腾,山摇地动。

完事了,你望着女人,不信这样的好事竟砸到你身上。你忍不住问女人,你是谁?女人听了,笑得花枝乱颤,搞什么名堂,你三个月前不是跟我离婚了吗?

你幡然大悟,脑子里断的线刹那间接通,她原来是你的女人,现在法律名词叫前妻。你慢慢记起,你们协议离婚了,房子归你(折价各得一半),你先还女人大部分的钱,但你要在这个月底交付剩余的二十万元。在未交付前,女方持有这套房子的钥匙,有权共同享有这套房子,这次上门,前妻是来收拾她留弃在长衣柜里的衣服的。

你是發誓一定要跟前妻离婚的!你受不了她的狠劲,她的浅薄,她的懒惰,她的俗气。你从来没在妻子身上享受过一次如胶似漆的性爱,一句话,你没感受过做男人的快意、男人的风光、男人的情趣。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这样的女人还给你戴绿帽子!你回想起捉奸的那个场景,你前妻(那时不叫前妻)竟把野男人带到家里来做爱,你被夺路狂逃的野男人一拳打倒,受尽奇耻大辱。但你现在竟然在眼皮下感受到这女人的柔若如水,母性的情怀,但她确确实实是你的前妻,她是协约期内前来她在法律意义上还共享的房子里,收拾属于她的私人东西。这段时间里,你风传那个野男人并不是真的喜欢你前妻,相反地,你前妻的单身身份成为他的隐患,来自第三者的隐患。

你已经记不得前妻在房子还逗留多久,后来你发现前妻走了,带上了门,屋子里又只有你一个人。你还发现,她把收拾好的衣服又忘在你的卧室里。

你必须赶快筹钱,付还欠前妻的余款,然后就理直气壮地收回这套房的钥匙,或者换个锁,从此跟你的前妻撇清关系,不用去管前妻在野男人面前的  “ 第三者 ” 身份,她已经把你男人的尊严全部剥离。你将与新交的女友共享这套房,接续你的生活轨迹,生儿育女。

但是如果逾期不还,已离的婚有可能翻盘,前妻的狠劲你是领略过的。

   四

老林不知从哪里知道你去了一趟医院,他关切问你,没什么大碍吧?你当然说没。全公司就老林跟你关系最铁,你们相同的学历,又在同一个公司部门任职。在老总出台的方案中,你与老林无疑是利益共同体。

这个方案之所以让你跟老林不满,是因为它漠视了你跟老林的利益。这个半企业半事业的单位,盈利了一笔钱,是账外的。你原来设想可以私下分掉,你现在极需要钱,以付还离婚的余款。但老总坚持这笔钱是公司的盈利(以单位名义做的一笔生意),不能私分。方案是将这笔钱投资一个风险高但获利更多的项目,这也未为不可,但方案的利益分配方式极不合理,赔的时候众人平摊,获利时老总个人独得80%,并且你跟老林这个档次的管理层,竟比一般员工获利只多了个3%!完全無视你是公司的中层干部。当初讨论方案你是反对的,以为老总会作合理的修改,现在公司公布出来,说明老总已是铁定了心。

阳光灿烂的晌午,蝉在不停鸣叫,窗外树影婆娑,暗影摇曳。你现在需要跟老林合谋:这个方案对一般员工无所谓,他们看到部门领导也将拿差不多的利润,心理极为平衡,联合他们挑战老总是不现实的。老林经常提着一个保温瓶,里面的茶叶不知冲了多少遍,喝的时候是一小口一小口,你感觉老林的保温瓶更像一只道具,可以时时掩饰他的动机,缓和他的心理紧张。你私下称老林为“中年油腻男”。你们的应对方案是再次直接找老总理论,如果无效,可以考虑举报,但举报的后果有可能把公司的小钱库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鸡飞狗跳,不仅一个子儿也拿不到,反而得罪老总,得罪员工。

你倡议老林去跟老总提意见,理由是上次你已经在会上明确反对过,老林没有。老林不停地端起保温瓶,你却发现他连一小口也没有喝。老林说可以可以,他可以找个机会跟老总谈。你知道,按老林的姿态,他也可以搪塞,类似情况不是一回两回。老林的意思是意见由他提,但举报信必须由你起草操办,理由是你有文化。

时光似乎停滞,你顿时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就像你经常分不清室内放置的是真花还是假花,现在假花也可以高仿出枯黄和虫咬的痕迹,而真花有时太鲜艳,枝枝叶叶青嫩欲滴,完美地开着,这时候眼睛拿不准,只有留意有否小飞虫停歇了。你不置可否地呵呵,你完全明察老林的心机,恶人由你来做,好处他共享,你愿意当世上这个傻瓜吗?老林又再追问一句,你说刚刚在医院看病,得了个轻度抑郁,得慢慢恢复。老林惊讶地说,你不是说没大碍吗?你说这抑郁是富贵病,有思想的人才能患上,那天连前妻回家收拾衣服,都一时忘了她是谁。老林大笑说,那你不是“白日”吗?!

正事就这样悬而未决。你经过总经理室时,老总喊住你,你在里面小坐。老总的办公室清洁无尘,里面有一口大鱼缸,水里游动的是色彩鲜艳的名贵金鱼,老总会适时给它们投料,保持恒温,保证水质清澈,还时不时给鱼缸消毒。老总说他的付出,只不过为了欣赏它们摇曳的身姿,它们到哪里有这么好的环境呢?

你附和着,说老总有雅兴,有品位,人不能总是形而下地生活。老总说你不愧是诗人,懂形而上形而下。之后,老总说你好像有点抑郁,你开怀大笑,笑声把鱼缸里的金鱼都惊动了。老总说,你虽然笑着,笑中还是藏着闷。像被什么切中,你的笑声突然僵化。老总说你如有病,可以休息几天,实在不行,也可以申请离职。青年人,有活力,有前景,公司终究不是你大展鸿图的平台。但是,破坏公司规则,是不允许的。你刹那间好像五脏六腑被看透,连连说,方案你没意见,当初你的那点意见不要当一回事。

  五

门铃响起,你毫无戒备地打开门,却发现是你的女友。短暂错愕后,你把女友迎进了家。你有好多次力邀女友,她都一一婉拒,个中原因,不言自明。女友恪守传统,她知道进入一个单身男人的居室意味着什么,尽管你们的关系只缺一张纸。你没跟妻子离婚前,就认识了女友,你把一个男人的纠结和不堪,统统诉说,竟收获了女友的同情与敌忾,你们慢慢从暧昧到明晰,直到你跟妻子离婚。女友年纪不小,家里催得紧,她对你这个二手男人并不介意。她带着你进入她的家庭,她的家人对你这个有学历有能力、谈吐斯文、仪表不俗的男人表示认可,默许了你们的交往。你们的关系迅猛发展,像那阵子跟前妻恋爱那样,憧憬着未来:该在哪家酒店请客,该请什么人,什么品位的主持,甚至该什么时候怀孕,什么时候生二胎,都一一规划,就像你在公司做年度计划一样。

因为一连几天,你不主动跟女友联系,除了你在想办法筹钱外,还在于你需要悄悄安度这个危险期,你怕女友与前妻不期而遇,尴尬中难以解释。女友发觉有异,你的回答总是吞吞吐吐,神情低落。女友问你是不是病了,你的回答模棱两可,没什么大事。现在放心不下男友的她,自己找上门来,也不知她是怎么找到的。

女友的突如其来,让你措手不及。她理解一个单身男人的邋遢,她像你的前妻那样,一声不响地帮你收拾桌上几上的脏东西。你看到她把你未洗的脏衣服摊开,涂上洁衣净,用力揉搓衣领上的垢迹,然后放进洗衣机,阵阵的机声奏响小家庭和谐的节奏。那一刻,她像个女主人。

她终于停下手,关切地问你得了什么病,因为她看到你放在几上的西药盒。你没法掩盖,只好把老同学的诊断处方拿给她:轻度抑郁。她宽慰你说,没什么事的,人有七情六欲,你最近有什么不顺吗?你否认。你不想让女友知道你有多不顺。

你们的谈话渐趋亲密,女友随着你进入卧室。你突然惊觉不该犯那个错误:你竟然没把那天前妻翻出来准备带走的衣服收拾好,它们就这样展示在你的床上,像一个隐去皮肉的女人横陈,这些衣服依然在散发一个女人留下的气息。你尴尬了,准备等待女友的一番诘问。但她没有,只是问,她来过?是。回来拿她不及带走的衣服。那又为何放在这里了?又忘了。

女友不免心有芥蒂,但她还是理解一个女人对于原来家扯不了的关系,她依然相信你,认定你的前妻仅仅是来拿自己的物件,你那么厌恶你的前妻,怎么可能旧情复萌呢?甚至她想象你们的见面,一定是冷眼相对,恶语相加。你的前妻可能是气过头了,竟忘了该带走的东西。离去时,门会摔得山响,因为摔门的不可能是你,你有文化和涵养。

你赶紧说,跟前妻是彻底断了,衣服明天就送还。本来风波已过,你们的关系可能迈向肌肤相亲以至灵肉交融的境界,但一个小小细节的出现,让这种关系逆转,不可收拾!你女友突然惊叫起来,她发现你与前妻那天做爱遗下的安全套包装外膜还丢在床下!你跟前妻,在这里做爱?你一时百口莫辩,女友气愤地抓打着你,口口声声离婚了,你们还扯不清关系,还一起做爱,你把我当什么人?

你女友终于摔门而去,门摔得山响。

你开始出现这样的幻觉:你再一次看见飞翔的“小鸟”凌空而降,殷红的血在地上开出灿烂的花,你听到花儿开放的声音。你看见路上的车祸,驾驶员死于车中,血肉模糊,幻觉中那个人就是公司的老总。你看见街上有人把原配打倒在地,幻觉那个打人的小三就是你前妻,你前妻顺利转正,再不来烦你了。是的,现实中,你希望有一片瓦直接砸到人的头上,把人砸死(最好是一个有能量有身份的人),这样事情就闹大了,开发商除了巨额赔偿外,所有樓顶歇着的“小鸟”都要重砌,小区的维权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希望一个人的终结,让你能摆脱有辱人格的  “投资”,收回          “成本”,你急需这笔钱解套。你希望跟前妻彻底断绝关系,让别人领受你前妻的剽悍和狠劲,也让别人跟着戴戴绿帽子。这是你的心结。

吴医生的药片并没有减轻抑郁症的痛苦,相反,你的抑郁有增无减,你每天都在焦虑中度过。吴医生说抑郁症是无病之症,有如臆病,没有器质性的病变,而有精神方面的诱因,也就是心境障碍。现在吴医生不仅是你的私人医生、同学,还是你的至亲,他把对患者的关怀全部移植到你身上,吴医生企图用温和细致的语言,疗愈你的病痛。

你决定再跟吴医生长谈。你把吴医生约到一所咖啡馆,吴医生不喜欢喝茶,在读书时候就有这个习惯,茶是中国传统的饮料,咖啡则是西方的,你很早就预料到,吴同学从医,一定是西医。

吴医生有洁癖,从医的人大多有洁癖。你披着有文化的外衣,有时还蹦出一两句粗俗的语言,而吴医生不,吴医生属于那种有涵养的谦谦君子。

谈话当然从你的“轻度抑郁”起,吴医生再次对你进行科谱,然后关切问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一些烦心的事,有什么问题可以跟老同学说说。吴医生是你绝对可以信赖的人,你把楼顶的“飞鸟”和公司的糗事说了,你想向吴医生借钱,但支支吾吾,言不由衷。你每月还要还银行按揭贷款,你已经试图向别人借钱,但都无果而终。倒是吴医生爽快,说他现在手头也紧,多的借不了,两万可以,有钱再还。你在感动之余,向吴医生倾诉了你婚姻的纠结,这个结吴医生也无解,两万块钱离二十万还差得远,你决定先不借出,等数额接近了才借,吴医生是个讲究信誉的人。当中你们还一起探讨那个莫名其妙的 “威胁电话 ”,吴医生觉得跟“飞鸟” “投资”和你前妻有关,但具体哪个真说不定。

吴医生却对“飞鸟”事件和公司糗事有自己的看法,切中要害。他说小区维权你是维不来的,你看起来有文化、有能力,但你没有人脉,怕事,不能起关键作用。至于公司老总的霸道方案,可以看出,老总根本不把你当回事,你以为你是管理层,但公司离了你照样运转。最后吴医生用一个医学术语作总结,你就像肚子里的那节阑尾,看起来占据一定位置,实际是没用的器官,相反还可能发炎。吴医生的话让你豁然开朗,你想到这些天老林已不再提那事,心里想,老总可能私下用别的办法补偿老林,老林不是“阑尾”。

与吴医生的一番长谈,你更加抑郁。那场痛似乎正在悄悄袭来。

  七

吴医生所说的阑尾炎,让你联想中的痛到来。你预感到身体内的那节阑尾,正在慢慢发炎,酝酿一场剧烈的痛。你 “百度” 了阑尾炎,知道你的年龄正暗合它的发作期,你的忧患,就在于等待这场痛的到来,它使你的精神萎靡,心事重重,情绪抑郁,原来自己的隐疾在这里!

你决定做一次阑尾炎手术,把病灶切除,就没有了心理负担,没有“轻度抑郁”。吴医生对你的决定十分错愕和不可理解,他再次向你科谱:每一个人的身体内都有一节阑尾,有人会发炎,有人则一生无事。一旦阑尾炎发作,就必须通过手术切除。有时为了防止可能出现阑尾炎,有人会在进行其他手术时,借打开腹腔之机,顺便把那节没用的阑尾切去。没发作没症状而专门动手术切阑尾的,还没有听说过。但你坚决要做, 理由是你将要出差四五个月,保不准在外时阑尾发炎。吴医生劝说无效,只好同意。

阑尾手术属于小手术,吴医生做过多台手术,小小阑尾对他来说,手到擒来,就像伸手在痒处挠了一下,近期医院生意清淡,吴医生好久没做手术, “挠 ” 一下也好。

因为是小手术,只需要局部麻醉。你在手术台上看到吴医生娴熟地拿起刀子,听到刀子割开腹腔的声音,滋滋微响,如水穿过,十分流利。然后你感觉到刀子探到你腹中深处,“挠”到那个地方……很快,金属器械落在铁盘上,发出当当脆响。止血,你没看见血,但你感觉到肚皮上的血正微微汩出,你绝对信任吴医生,没事的。后来你看见吴医生像大妈一样扯起线子,在你的肚皮上缝缝补补, 针线穿过的时候,发出近乎听不见的温润声音,默契吻合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你丝毫不感痛。

吴医生说在医院躺几天吧,时间到了拆线,手术完全成功。

你躺在医院的几天,尝试着给女友发信息,你先发去了一朵玫瑰图标,但发现对方已经把你拉黑,女友余怒未消,你能理解。但想到手术住院的事,你觉得还是要告知她,女人的心是软的,听说男人住院了,怜悯之余,肯定尽释前嫌,或许你们关系的逆转,就在阑尾炎手术期间。你又给她打了个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人冷冷的声音:我已经跟你没关系了,以后不要打电话给我。

你再度抑郁,并且感觉腹中有些不舒服。吴医生有空会到住院部看你,对你的不适,解释应该是炎症未完全消失。

可以拆线了,吴医生在你的肚皮上留下他的作品——一条状似蚯蚓的线,吴医生戏称,这是你终生的“拉链”,需要时可以拉合。

你终于回家。

  八

门被打开,听脚步声你知道是前妻到来。前妻这次没有领走衣服的意思,她依然替你打扫卫生。你猛然惊觉,还款的时限到了。你讪讪地说,能不能再宽限半月,钱实在是筹不到(这段时间,你根本没再去筹钱,吴医生许诺的两万块也没借出)。前妻笑了,说实际钱你也可以不还。你惊喜得手足无措问,真的吗?你可以让我无限期地欠款吗?你前妻说,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愿意不还,她还能把这套房子之前估价的部分钱返还给你,你们共有。明白吗?

你很快明白过来,一时无话。你看见前妻从袋子里拿出一尾鱼,问你要煎还是要炖?随后,厨房开始散发开一阵鱼熟的香味。

你难解抑郁。身体内的隐痛依然,吴医生的药丝毫不起作用。渐渐地,隐痛变成明痛、剧痛,你捂住痛的中心,头上脸上沁出汗珠,直到在地上打翻:你一直预感的那场莫名其妙的痛,终于到来。

你撑不住了。前妻问你怎么了?你如实以告,做了切阑尾手术。前妻跳了起来,没阑尾炎做什么手术?你疯了啊!

你谢绝前妻作陪,自个儿打车到医院。吴医生听完你的诉说,有点疑惑,让你赶快拍片,片子出来,吴医生一看,脸青了,说赶快手术,赶快手术!你问有危险吗?吴医生说没危险,只是隐患。

那条“拉链”再次打开,缝合。这次,你彻底告别痛。

你已经好久没跟吴医生联系,今天才记起该给他打个电话。吴医生第一句是,他在医院是待不住了。问为什么,吴医生说,上次那个阑尾炎手术,他不知怎么竟把一节纱布留在你的体内,现在有人举报,说他哄骗患者做无谓的手术,又故意留下 “手尾”,再赚取另一台手术费和红包。

作者简介:

陈继平,广东省签约作家、汕头市艺术研究室编剧。在全国各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并为《文艺报》推介。出版小说集《最后的香洲》、长篇小说《埠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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