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认为:“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最大发展,是‘集部’的形成和推进。”[注]饶宗颐:《从对立角度谈六朝文学发展的路向》,《文化之旅》(增订纪念版),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35页。作为集部的重中之重,别集在中古时期(魏晋—唐五代)的“形成与推进”问题,迄今尚未得到系统的清理。从事四部古籍研究的学人,大概都会不同程度地认可体例研究对于中古别集探析的重要性。不过,学界既有的研究多是连带而及,目前尚缺乏从体例角度切入中古别集“文献生成”的专题论撰。因此可以说,中古别集体例研究仍是一个尚待深耕的学术方向。
民国时期,罗止园曾讨论“集部”,曰:“集之一门,既有总集、别集之分,又有义例、体裁之异。”[注]罗止园:《经史子集要略》,北京:三友图书社,1935年,第433页。其所谓“义例”,通于“体例”,[注]方宗诚《〈桐城文录〉序》:“余编《桐城文录》,义例多与存庄手订。”也是用“义例”代指“体例”。参见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10页。指的是文集编次的秩序和凡例。即以诗集而言,在宋代便形成了分体、分门、编年三种基本编例,每一种编例都有自己的特质和优点,也伴生着文本功能上的不足,需要有他种文献体式进行补充。在传统社会,编集是具有实践性的现实操作,因此古籍中有关别集体例的讨论,不但志在辨章学术流变,也与历代相沿的编集、刻集活动有着密切的关系。
民国以来,文字、文体、文献制度发生了前所未有之变,古诗文写作已经式微不振。相应地,传统模式的文人别集编纂亦渐零落,只有在从事古代别集文献整理时,学人才会深入别集的体例问题,探寻别集深度整理的较优形式。不过,别集整理大都依循其旧例,甚且有时会抹掉别集古本的许多体例特点,故而在近现代学术视野中,别集的体例问题迄未得到充分讨论。随着敦煌、日本所出古抄本文集的影印刊布,加之近年文本学、文体学、中古写本文献学等学科分支蔚兴之影响,别集源流、体例问题已经越来越受学界关注。辨明别集体例,不但能作为当前历代别集整理的参考,也能在中古文献还原等领域建立起新的问题意识,从而助推“集部之学”在当下学术体系中的展开。
钱基博尝曰:
儿子钱锺书能继承父学,尤喜搜罗明清两朝人集,以章氏《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发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叹世有知言,异日得余父子日记,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学,当继嘉定钱氏之史学以后先照应,非夸语也。[注]钱基博:《读清人集别录》,《中国文学史》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948页。
后来,钱基博在《自传》中又加申说,且自评曰:
集部之学,海内罕对。[注]钱基博:《钱基博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页。
张舜徽在回忆钱基博时也说:“他看的书,多属历代文集。在交谈中,他曾对我说:‘我搞的是集部之学。’”[注]周国林编:《张舜徽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第379-380页。乍一读过,也许有人不详“集部之学”所指为何。在现代学术框架下,学人往往习知文学、史学、哲学(经学、子学),却很少听过“集部之学”的提法,并且学界也并不认为“集部之学”是一门学问,正如吕思勉《论读经之法》所言:“书籍之以记载现象为主者,是为史。就现象加以研求,发明公理者,则为经、子。固无所谓集也。”[注]吕思勉:《经子解题》,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页。详按钱基博“集部之学”的所指,落脚点主要是别集的体例和学术统系,[注]魏泉:《从钱基博的“集部之学”到文学史》,《读书》2013年第5期,第153-163页。所谓“以章氏《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发凡起例”。此说既与民国重六朝“纯美不忒”泛文学之风气相印合,[注]“纯美不忒”一语见于章太炎《五朝学》,收入《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6-70页。也与中国故有的文章学的路径相接榫。[注]徐建委:《文学的故事:被发现和重建的传统》,《求是学刊》2014年第5期,第146页。章学诚尝谓:
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注]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叶瑛:《文史通义校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1页。
从广义而言,举凡集部诗文评、作法、文体以及作者生平史实之考订,皆可归入“集部之学”的范畴。不过,钱基博在文中特意强调钱锺书“以章氏《文史》之义”,“发凡起例”,显然是指犹如章学诚《文史通义·文集》,钱锺书在作品、作家之外,对别集体例应当多有论列。遗憾的是,钱基博的日记已经在批斗动乱中被悉数焚毁,而钱锺书的日记尚未整理出版,《管锥编》《谈艺录》更重在文心之打通,故而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资料一探钱氏父子“集部之学”在别集体例层面的系统创获。
钱锺书曾有一个有趣的比喻:“研究作者生平,就是不研究他作品的防空洞。”[注]赵武平:《“对过去写过的东西,我并不感兴趣”》,《中华读书报》2004年6月22日,http:∥www.gmw.cn/03pindao/renwu/2004-06/22/content_46432.htm。傅璇琮、郭英德、谢思炜的《关于中国古典文学学术史研究的思考》(《文学评论》1992年第3期,第68页),主要讨论古典文学史和古典文学学术史的范畴,在论述文学研究的范畴时,认为“一是考订和还原历史事实,二是对文学事实进行感受、理解、阐述和评价”。这与钱锺书所论的内在理路是相通的。实际上,别集体例之学则是在生平、作品之外挖出的另一“防空洞”,也可以看作是“集部之学”的第三条路径。“集部之学”,论其大要,约有三个方面:一是考证事实:如作家之行年,作品之典故真伪。二是评谈艺文:或疏通源流,如诗文评之职事;或观文学之风势,抉发文心流别,如钱基博之考文学史。三是明其体例:如文体之结撰,文集之编次。第一方面通于史学,第二方面通于文学,尤其是美学、文艺学,第三方面则堪称集部之学的“本位”:历代别集编次的内在体例和文本处理传统,可谓“辨章”“考镜”的核心。实际上,如同经史不重例学,别集体例在现当代学术话语体系中也处在颇为边缘的位置。究其原因,撰写诗词文赋之风,在现当代已经隔膜肤廓,学人文士已无传统意义上自编别集的动力和传统,自然对别集体例没有亲切有味的体会。不过,考别集而求其体例,犹如论史学而讲求史法(书法),都属于学术体系比较深微的思辨层面。刘咸炘曾说史法至唐始晦,[注]刘咸炘:《治史绪论序》,《刘咸炘学术论文集·文学讲义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21页。我们也可以接着说别集体例之法,从来大都日用而不察,讲求者已少,专门考论的著述则更是渺然无闻。以现代治学体系和逻辑方法而论,别集体例研究也能找到恰当的定位,正如姚苏杰所指出的,古典文学的研究可以有新的展开形式:以文本为中心,将“句”作为节点区分传统语言学(文法学)与文学(文章学),以“篇”作为节点区分文学与书籍编辑学(或称文集学),在学理上形成文法学—文章学—文集学的三领域区分。以此向上展望,则应是书籍分类典藏的问题,接近图书馆学。[注]李成晴:《唐代别集义例考论》,博士学位论文,清华大学中文系,2016年,第9页。其中所谓“文集学”,有西方“书史学”的参照,与钱基博所标举的“集部之学”有着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
如果对别集体例研究进行一番“知识考古”的话,可以发现,在清代以前颇有零星的论说。近年来学者们也对别集源流诸问题做出了诸多有意义的探讨,旨在探索“集部之学”的展开向度,进而拟测其问题边际。如徐有富、傅刚、钱志熙、胡旭、张可礼、胡大雷等留心于先唐别集源流、称名、编纂途径,陆续问世了一些综合性论撰,而关于单部文集的细化研究更是缕述不尽。不过,援体例角度从事别集研究的正相关成果,却非常稀少,吴光兴《以“集”名书与汉晋时期文集体制之建构》着重探讨文集编集历史惯例之形成,以及魏晋之际以“集”名书的关键举措,[注]吴光兴:《以“集”名书与汉晋时期文集体制之建构》,《文学遗产》2016年第1期,第43-52页。所考“文集体制之建构”,已经关涉到中古别集的体例问题。倘若将正相关和间接相关的学术研究结合起来看的话,学界关注的“集部之学”问题,又可析分为以下三个向度。
第一,别集的源起问题。在《四库提要》以前,学人大都认可别集源于东汉。章学诚《文史通义》特撰有《文集》一篇,对别集起源、目录归属、子集之变等问题多有申说。总的来看,章学诚是学术史上第一位对文集的源流正变问题进行专题讨论的学者,他曾夫子自道说:
鄙著《文史通义》,有《繁称》《匡谬》《文集》《文选》《韩柳》诸篇,专论编次文集目录之事,深慨昔人编次集部目录,不达古人立言宗旨。[注]章学诚:《与胡雒君论校〈胡穉威集〉二简》,仓修良:《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02页。
章氏所谓“立言宗旨”,主要是将别集部类的形成当作专门之学来探讨的。一般而言,现当代学人在讨论别集起源时,都会将前代论说进行归纳综述,在这方面最先着墨者当属《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该书第三章专节讨论了魏晋南北朝文集的编纂问题,认可章学诚《文史通义·文集》之说,主张真正意义上的别集后出于《文章流别集》性质的总集,并重点就《文章流别集》与集部成立之关系进行了探讨。[注]郭英德、谢思炜、尚学锋、于翠玲:《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18-130页。钱志熙认为学界对于齐梁之前集部的形成情况及推进历史,仍“未做出比较清晰的描述,许多问题处于模糊的认识之中”。[注]钱志熙:《早期诗文集形成问题新探——兼论其与公集、清谈集之关系》,《齐鲁学刊》2008年第1期,第106页。通览历代学者关于别集起源问题的讨论,有许多聚讼皆是落地于别集的实质起源以及“别集”称名的起源。尽管“别集”定名首见于阮孝绪《七录》之“别集部”,实际具有别集之典型特征的文集则出现于曹丕、曹植的时代。这一层面的界定,只有从体例角度进行研究,才能提供信服于人的证据。笔者撰有《中古别集篇序、并载之体例及其副文本功能》一文(待刊),对此有系统的考述。
总的来说,历代关于别集源流正变问题的探讨还是不足的。民国学者李继煌曾编纂《古书源流》两册,分别辑录“经部源流”“史部源流”“子部源流”相关文献,而于“集部源流”则付之阙如,[注]李继煌:《古书源流》卷二,北京:商务印书馆,1926年,第1页。由此也可看出别集源流深度讨论的缺乏。研究别集之起源,在逻辑上势必要考察集部和经史子部的衍生关系,在这方面,刘咸炘的《文集衍论》[注]刘咸炘:《校雠述林》卷一,《推十书》(增补全本)丁辑第一册,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18页。做出了独到的阐释,限于篇幅,不再引述。
第二,“集”之来源与别集制名问题。刘师培认为“集名始于魏晋”,[注]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6页。古直据《晋书》之《挚虞传》《束皙传》亦得出近似的结论。[注]古直:《班婕妤怨歌行辨证》,张燕瑾、赵敏俐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论文选·汉代卷》,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351页。谢思炜先生认为:
“集”这一名称,当是由动词“集”字转化而来。曹丕《与吴质书》:“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是动词“集”用如名词的一个较早的例子。但这里还只是指将七子之文集为一观,“集”尚未指具体的文献纂集形式。《华阳国志》卷11《后贤志》陈寿:“又表令次定《诸葛亮故事》,集为二十四篇。时寿良亦集,故颇不同。”……“集”均作动词用。“集”字用于其他文献形式的,如杜预、殷畅《丧服要集》、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潘岳《金谷集诗》等,也均是由动词“集”字转化而来。[注]郭英德、谢思炜、尚学峰、于翠玲:《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第三章,第124页。
此论平正通达,可以作为探讨此类以集名书问题的原点,后来吴光兴《以“集”名书与汉晋时期文集体制之建构》也通过这一思路,论证“文集”制名之自觉,以“西晋初《文章叙录》为关键证物”。[注]吴光兴:《以“集”名书与汉晋时期文集体制之建构》,《文学遗产》2016年第1期,第52页。至于“别集”之得名,钱志熙认为以集名书很有可能受到了六朝公集、清谈集风气之影响,而“别集”即史官所谓“别为一集”的意思,并进而推出集部其实是从史部派生出来的,[注]钱志熙:《早期诗文集形成问题新探——兼论其与公集、清谈集之关系》,《齐鲁学刊》2008年第1期,第108页。这两个观点也很具有启发性。
如果从别集体例角度切入这一问题,会有怎样的发现呢?笔者在《中古“家集讳其名”考》中,讨论了中古时期家集的讳名体例问题。[注]李成晴:《中古“家集讳其名”考》,《唐研究》第23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63-178页。在考察唐代前后写卷文集的物质、文本属性以及保存制度的基础上,以吕延济“家集讳其名”(在家集中避作者的名讳)一语为问题生发点,结合《文选》五臣注、钱锺书《管锥编》等典籍对中古文集讳名体例的考述,厘清其避讳形式,然后基于手集、刻本文集的比较,对中古避集主名讳为“君”“氏”、唐集之集名制作体例等文本变貌进行了释证。
第三,别集的编例问题。在文集受前代著述部类影响这一层面,章学诚多有论述,且举陈寿编《诸葛氏集》为例说明当时编集仍有子书之遗意。当代专论汉魏六朝别集编例者,首推傅刚《汉魏六朝著书编集体例考论》一文,[注]傅刚:《汉魏六朝著书编集体例考论》,《文学前沿》1999年第1期,第172-181页。此外,曹之《中国古籍编撰史》以及马刘凤、曹之《中国古籍编例史》也有专章讨论中古别集的编例及文献制度。张巍认为“类编诗文集是类书与普通诗文集之间的一种中介形态”,并就类编诗文集与类书的关系进行了探讨。[注]张巍:《论唐宋时期的类编诗文集及其与类书的关系》,《文学遗产》2008年第3期,第56-62页。笔者曾以《杜工部集》以《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为压卷的问题作引子,探讨了唐人文集的“压卷”体例。[注]李成晴:《唐宋文集的“压卷”体例及其文本功能》,《社会科学研究》2018年第5期,第171-183页。压卷,本义为开卷第一篇。压卷意识是中国古书通例之一,四部典籍的编次,皆需直面以哪一部分内容冠首的问题,而尤其以排比单篇诗文而成的诗文集最具有代表性。在通行的先赋后诗、先古体后近体的文集编次体例之外,唐人往往会以诗文集中最特出的篇目冠于集首。唐代进士行卷或投谒的小集,尤其注意卷首的安排,以期先辈开卷即能看到作者的代表作。压卷实质上是一种强化或是突破文集内在秩序的行为,是唐人别集体例研究中值得深入探讨的现象。笔者也曾撰文论述皮日休《皮子文薮序》体现了古代文集载系世次以及文集序文中排比篇目小序以阐明篇目要旨的两种体例特点,认为这两种体例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等西汉典籍,在中古以降的文集编纂过程中则产生了一些变式。[注]李成晴:《读〈皮子文薮序〉——试论文集编纂的两个体例传统》,《图书馆杂志》2015年第8期,第108-112页。通过这一考察,可以了解经史子部古书体例对中古集部文集编纂所产生的一些影响,也能够通过这一视角对唐以后文集某些体例的新变有所把握。实际上,别集编撰过程中需要面对的分体、分类、编年、年谱、注释、附录等体例,皆可从中古别集体例衍生的考察中理出脉络。
近年来,经过后人整理的中古写本时代文献对古籍旧貌的改变与遮蔽已经被学人指出,这类新整理文献对文史研究的负面阻碍作用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与警觉。正如林晓光所说,建立在重辑编校的别集基础之上的六朝诗文研究存在源发性缺陷,“这样的文献处理方式本身就是在对文学问题进行消解与导向”。[注]林晓光:《文献重构与文本本位——探问六朝文学与文献综合研究的可能性》,《求是学刊》2014年第5期,第154页。对写本时代文献进行探原,需要就后世传承的此类文献所经历的“剪切拼贴、缩写改写、文句脱落、文体改造”等文本变异进行基于文献实证和体例规律的推断。在这方面,林晓光的《论〈艺文类聚〉存录方式造成的六朝文学变貌》[注]林晓光:《论〈艺文类聚〉存录方式造成的六朝文学变貌》,《文学遗产》2014年第3期,第34-44页。以及《〈闲情赋〉谱系的文献还原——基于中世文献构造与文体性的综合研究》[注]林晓光:《〈闲情赋〉谱系的文献还原——基于中世文献构造与文体性的综合研究》,《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第204-214页。二文既是研究路径之探索,也是学术方法之范式。
值得一提的是,中古以后宋元、明清别集的编撰体例问题,已经开始有学者关注,并有专论成果的发表。例如,刘秋彬《宋人别集制名考述》,[注]刘秋彬:《宋人别集制名考述》,《四川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第65-70页。认为宋人“集名取径多端,成为有意义的‘标识’”,其研究思路对中古时期尤其是唐人别集的制名规律之探索颇有参考价值。何诗海《作为副文本的明清文集凡例》《作为批评文体的明清文集凡例》,[注]何诗海:《作为副文本的明清文集凡例》,《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第204-212页;《作为批评文体的明清文集凡例》,《学术研究》2010年第10期,第143-148页。便以明清文集为中心,探讨了编集凡例与诗文批评之间的内在关联,对明清别集编纂体例与文学观念进行研究。从方法论上,学界也已经注意到挖掘民国以前旧学范畴的学术资源。桑兵在《民国学界的老辈》中认为,清季民国老辈学人“理解旧籍之道,不失为回到历史现场去认识中国历史文化的重要门径”,[注]桑兵:《民国学界的老辈》,《历史研究》2005年第6期,第3页。体例之学实则是旧学范畴中的一支。可以预见的是,当别集研究的体例学视角与方兴未艾的文本学相结合的时候,又能激发出一系列的问题意识和研究思路,从而使得体例之学引入别集研究具有别样的学术意义。
任何一个学术分支在开展学理思考时,都应当正本清源,研究别集体例同样如此。只有对六朝古集的体例源流有一宏观把握,才有可能通观其流别。实事求是地说,中古集部之学的研究重心及创获较多者,主要在作者、作品层面,近年文本研究蔚为大观,有可能深刻影响古代文学研究范式的转向,唯独别集体例的系列问题长时间晦而不明,在文本学的理路中也没有充分的拓展边界。究其原因,现代学术体系和传统学术门径的轨辙不合自然是影响因素,唐后期动乱导致的六朝及唐代文集的散佚,也深刻影响了后世对中古别集内在体例与外在物质性的把握:文献不足征,便无法一探六朝、唐代别集的体例状貌。
唐末陆希声尝叹曰:
自广明丧乱,天下文集略尽。予得元宾遗文于汉上,惜其恐或复磨灭,因条次为三编,论其意以冠于首。[注]陆希声:《唐太子校书李观文集序》,董诰:《全唐文》卷八一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551页。
孙光宪《北梦琐言序》也有相近的说法:“唐自广明乱离,秘籍亡散。武宗已后,寂寞无闻,朝野遗芳,莫得传播。”[注]孙光宪:《北梦琐言》,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5页。就文献部类而言,这一时期的文献毁弃,尤其以别集之散佚最属煨尘琬琰。明儒陈山毓《别集序》便指出:“篇籍中其最完善称近古者,诸子一种是也;其最残缺几无孑遗者,别集一种是也。”[注]陈山毓:《陈靖质居士文集》卷五,《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26页。李建国曾对先唐别集之亡佚进行过专题考论,认为梁元帝江陵焚书和安史之乱后的历次战乱是中古别集大量亡佚的重要原因。[注]李建国:《魏晋南北朝别集亡佚时期考论》,《学术研究》2013年第2期,第146页。至于流传后世的重要中古别集,大都经过了宋人的整理重编,[注]关于宋人整理唐集之目录,详参曹之:《宋代整理唐集考略》,《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7年第1期,第13-14页。如今再去考证六朝及唐代文集的编纂体例及文本物质性,自是困难重重。清儒严可均为了编纂《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遍考群籍,断言先唐古集相对完整传承于后世者只有六部半:
唐以前旧集见存于今世者,仅阮籍、嵇康、陆云、陶潜、鲍照、江淹六家。《蔡邕集》宋时得残本,重加编次,余无存者。[注]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首,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页。
他在《重编蔡中郎集叙》中又重申了这一看法:
汉魏六朝文集传于今世者,多近代新辑。其旧本仅嵇康、阮籍、陆云、陶潜、鲍照、江淹六家。《蔡邕集》则旧本残阙,北宋增补,前明又屡增补者也。[注]严可均:《严可均集》卷六,孙宝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16页。
逯钦立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凡例》中沿承了严可均的说法,认为:
先唐旧集传世者,仅嵇康、阮籍、 陆云、陶渊明、鲍照、江淹六家。旧集残存者,仅蔡邕、谢朓、萧统、何逊、阴铿、庾信等六家。[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凡例》,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页。
诸人的统计与陈振孙的说法是一致的,《直斋书录解题》于《薛道衡集》提要曰:“大抵隋以前文集,存全者亡几,多好事者于类书中钞出,以备家数也。”[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57页。这六部半之中,有的别集确信大致保存了先唐古集之文本、体例旧貌,有的别集如阮籍之集,实际已经多有讹误和缺佚,[注]颜庆余《阮籍诗流传考》(《图书馆杂志》2012年第7期,第94-96页)从历代经籍志著录、《咏怀诗》之数量及次序等角度考证出明刊诸本阮籍集大都经过了后人重编,唯《六朝诗集》本阮籍集可能较多保留了古本的特征。而更多的其他先唐别集则经过了宋人的重编。[注]晁公武、陈振孙均对此有所论述,详参李建国:《魏晋南北朝别集亡佚时期考论》,《学术研究》2013年第2期,第149页。
面对六朝文集的残篇断简,想要进行体例复原,其难度相当大,严可均曾感慨扬雄之集:
《蜀都赋》为集中巨制,校雠再四,从顺良难;《连珠》及《琴清英》皆不全;《核灵赋》《与桓谭书》《为益州刺史作节度》,章段畸零,觕存崖略,将欲复隋唐本之旧,断断不能。[注]严可均:《重编扬子云集叙》,《严可均集》卷六,第215页。
与六朝集相比,唐人集状况会好一些。据浅见洋二统计,中古时期“能够断定进行过自我编辑或是以近乎这种方式编辑过别集的文人”,有曹植、薛综、萧子显、江淹、王筠、江总、颜真卿、元结、权德舆、刘禹锡、李贺、李绅、元稹、白居易、许浑、刘蜕、孙樵、皮日休、郑谷、司空图、韩偓、罗隐等人。[注]浅见洋二:《“焚弃”与“改定”——论宋代别集的编纂或定本的制定》,朱刚译,《中国韵文学刊》2007年第3期,第82页。这一归纳有助于研究过程中对较多保留原貌的中古别集给予更多的关注,不过其中与原貌相对接近的,仅《张说之文集》《杜工部集》《白氏文集》《元氏长庆集》《皮子文薮》数种而已。
无论是自编还是他编,唐人文集尽管传世尚多,但也大都经过了宋人的重编:经过重编得以传世,自属其幸;经过重编而写本古集编次体例多有失落,又属不幸。比如颜真卿的文集,北宋已据唐写本刻版,南宋时改编重刻,唐卷古集的文本体例已大幅度缺位:
旧皆以诗居首,至南宋复有东嘉守某兼据宋、沈本、留本改编重刻,先奏议,次表,次碑铭,次书序与记之类,以诗终焉,补遗散入各类,卷仍十五。而年谱、碑状、列传附于后,此南宋本又与北宋不同也。[注]严可均:《书颜鲁公文集后》,《严可均集》卷八,第278页。
可见,古本体例的失落,同时伴随着新一时代编集体例的羼入。当我们读到万曼《唐集叙录·韦苏州集叙录》“宋人编订唐集,喜欢分类,等于明人刊定唐集,喜欢分体一样,都不是唐人文集的原来面目”等论断时,[注]万曼:《唐集叙录》,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7页。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去了解,“唐人文集的原来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在其之前的六朝古集又有什么体例特征?
援引体例思辨进入“集部之学”的研究,是属于作者、作品之外的第三条路径。这一路径所依托的方法,主要是传统目录学尤其是章学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校雠学之方法。这一方法的系统性构建,尤其需要切实的专题研究之后才能渐次总结,正如傅璇琮先生评吴承学专著《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时所言:
先不作系统的概论,而是对过去长时期不受重视而实有文化涵义的包括文学文体和实用性文体,从文体体制、渊源、流变及各种文体之间相互影响等等“作历史的描述和思考”。[注]傅璇琮:《开拓文学史研究之新境——〈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序》,《学术研究》2000年第7期,第100页。
因此,当下很需要选取六朝、唐人别集有代表意义的问题样本,以点窥面,探讨问题展开的可能性,从别集体例的角度观察,未始不能上出一层。
单篇诗文的撰写,有其内在的义法、体例,而裒聚一处形成别集,自然也当有体例存寓其中。别集体例反映别集编撰之传统,古人对这一规律特点有着清醒的认识,例如徐枋《居易堂集》卷首载《凡例》十一则,详论别集编次之体例,其中有言:
书法重义例,既操笔为文,必有其义,义之所在,例之所起也。[注]徐枋:《论文杂语》,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301页。
又钱泰吉《跋徐俟斋居易堂集》评曰:“集首有目次凡例十一则,亦编辑文集者所宜取则也。”[注]钱泰吉:《甘泉乡人稿》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7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8页。所谓“义例”,古今学界皆有共识,都认为起于《春秋》义例之法,牵涉所及,凡内在宗旨义法与外在范式体例皆有浸润。但学人也认可,“古无专门义例之学,书成而例自具,犹之文成而法自立也”。[注]章学诚:《史考摘录》,仓修良:《文史通义新编新注》,第460页。总的来说,在专题个案释证的过程中追求义举而例至、例见而义出的效果,是援引体例之学的思辨逻辑进入别集研究的合适关口。如果要归纳这一研究的学术意义的话,笔者认为至少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说明。
杜预之于《左传》的一大贡献,便是拈“例”以解经,即其《春秋左氏传集解序》中所谓“发凡以言例”。自此之后,以例说经者,蔚为大观,清儒朱景英在《春秋论(三)》中对历代言例之作进行了详尽的概括。[注]朱景英:《畬经堂文集》卷一,《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0辑第1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05页。章学诚则对文史体例颇有独得之悟,对于中古著述之变化的认识也很清醒。他反复强调:
后世专门学衰,集体日盛,叙人述事,各有散篇,亦取传记为名,附于古人传记专家之义尔。……古无私门著述,……是集部著录,实仿于萧梁,而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亦其时势为之也。呜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穷而有类书。[注]章学诚:《文史通义·文集》,仓修良:《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内篇六,第319页。
这些说法,都有其一以贯之的方法论作支撑。章学诚特别讲求史学之演变,唐以后史学的“专家”之学(不同于史馆修撰)渐失,而文集中“传记志状”之类的纪事文章增多,在他看来这正是“著述之一大变”。有见于此,章氏的研究很注重对体例的思辨,正如其撰《辨例》所谓“特存大略,取明义例而已”。[注]章学诚:《与陈观民工部论史学》,仓修良:《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一,第406页。史家论史书,尤重其“书法”“义例”,且往往上溯“出圣人手,义例精深”的《春秋》,[注]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九三“欧法春秋”条,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第865页。将其作为后世史法援据的根本。刘知几《史通·序例》曾指出“史之无例,则是非莫准”,[注]刘占召评注:《史通评注·序例》,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第102页。同样,倘编集无例,则诗文统系编订也难。当然,今古有变,故而在抽绎别集体例时,也不必定于一尊,这也是体例之学运用到别集研究过程中应当守持的学术通则。
探讨体例而成为专门学问的分支,在碑铭金石的研究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宋元明清探讨金石体例的著作多达几十种,张之洞《书目答问》将金石文献分为金石目录、金石图像、金石文字、金石体例四类,金石体例著录元潘昂霄《金石例》以降著述十种。清人的金石学研究极为深入,据梁启超总结,其中的黄宗羲一派便专门“从此中研究文史义例”。[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8页。
近代以来,疑古之风大行,不少学者起而与之商榷,比如吕思勉谓“古书自有其读法,今之疑古者,每援后世书籍之体例,訾议古书,适见其卤莽灭裂耳”。[注]吕思勉:《先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页。余嘉锡著《古书通例》、孙德谦著《古书读法略例》也强调谙熟类例,推究古书宗旨。[注]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古书通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孙德谦《古书读法略例》,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其中,余氏著作论“秦汉诸子及后世之文集”以及“论编次”三篇,更是对古书体例学研究的成功实践。疑古派中也有学者自觉地运用体例学的方法反思疑古的方法论,比如傅斯年就曾撰写《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一个短记》,[注]傅斯年:《傅斯年史学论著》,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第156-159页。论证了古书记言—成篇—系统的演进次第。信古、疑古学者关于古书体例的思考,无疑有助于引起当时及后来学人对体例方法的重视。
既然传统学术中经史之书莫不可以援体例之方法进行研究,那么集部是否可以取用此方法加以观照呢?其实前贤已经进行了尝试。四库馆臣论别集,尤重于别集中推求体例,《四库全书总目·别集序》关于先唐别集自制集名、区分部帙、一官一集等归纳,一言以蔽之曰“其体例均始于齐梁”。[注]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71页。而单篇提要中也随处可见论例之语。陈衍曾专门撰有《与姚君悫刘洙源论文集体例书》,[注]郑逸梅、陈左高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1840—1919》第9集第23卷《书信日记集1》,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年,第143-144页。足见别集之有例,非凭空架构之论。朱次琦《朱氏传芳集凡例》曰:
古者著书,罕标义例。自汉有《春秋释例》(公车征士颖容撰)魏有《周易略例》(王弼撰),始以例言。至杜预序其《春秋经传集解》,谓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于凡,遂有“发凡举例”之说。书标凡例,此为权舆。乃者家集编摩,何关著述,而抗希微尚,窃有别裁。约贡数端,用签首简。[注]朱次琦:《朱九江先生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2页。
这便是在家集编次实践中尝试归纳其体例的一个证据。理论层面,清末民初四川学者刘咸炘在其《文式》《文集衍论》中也归纳了别集的诸多体例,他的实践切实证明了将传统体例之学引入集部的研究是可行的,且大有拓展的空间。
《经解入门》尝论读书有多种路径,但无论哪一条路径,对体例都不可不熟:
学者读时,必先知其例之所存,斯解时不失其书之大体。[注][题名]江藩:《经解入门》卷六,周春健校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5页。
由此我们也能领悟到,读中古别集而心存体例意识,很可能为我们打开一扇观察中古别集“形成和推进”的新窗口。具体而言,体例之学,往往能提供一种刺破混沌的问题意识,从而在文史研究习以为常的史料中发现新问题。比如《公羊疏》一书,清人皆称唐人徐彦撰,然而严可均通过对此书体例的分析,认为“疏先设问答,与蔡邕《月令章句》相似,唐疏无此体例”。[注]严可均:《书公羊疏后》,《严可均集》卷八,第262页。为考证徐彦非唐人提供了一条很有力的证据。同样,阐释别集的体例变例,也能有裨益于校雠。笔者曾据宋蜀本《司空表圣文集》所载,考证《旧唐书》所录司马承祯宠行诗集《白云记》当为《白云集》,另据权德舆《权载之文集》卷四十之卷首目录和卷中篇目的文题对勘,提取出了唐人省称何晏《论语集解》为“何论”的有力证据,进而辨析了陆游《老学庵笔记》对“何论”的误解。[注]李成晴:《“何论”考》,《人文中国学报》2015年总第21期,第517-529页。
写本时代的文集,除却文本载体形制之差异,其编次体例同宋元之后的差异究竟有多大,也很值得加以探讨。比如《王粲集》结集很早,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中记载说:
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注]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83-184页。
胡旭引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二云:“《颜氏家训》云《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今仅见唐元行冲《释疑》。《释疑》称凡有二卷,列于其集。”且谓“北齐时所传《王粲集》包罗甚广,疑王粲《尚书释问》亦在其中”。[注]胡旭:《先唐别集叙录》卷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82页。这一推考是有理据的,同时也就证明了在六朝古集的编次中已经开始涵纳著述,遂启两宋以后大全集之滥觞。笔者曾以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北宋二王本《杜工部集》、宋蜀本《刘梦得文集》所反映的体例特点为样本,尝试追述唐人诗文集卷轴写本的原貌,进而对唐集诗题、题注、诗序进行复原研究。文中笔者总结出唐集诗题体例有多种,比如凡有“时”字表追述者,例皆为题注;歌行引诗之标识词,例皆界分诗题与题注;事由叙述例皆为题注或诗序;补述时地人事者,例皆为题注;诗题出现尊长名讳者,例皆为题注;诗题后半系前半之解释者,后半当为题注;题中凡杜甫自称名者,必非标题,而是题注或小序;分韵得某字,例皆为题注;凡相邻标题齐整者,例皆杜甫有意为之。并以诸义例比勘杜诗诗题,发现即使是宋二王本《杜工部集》也多有题注羼于诗题的现象,远非唐卷轴装杜集文本制度之旧貌,需要对其进行初步斠理,以探索宋本向唐本复原的某种路径。[注]李成晴:《文本义例视域下宋刻〈杜工部集〉诗题、题注之复原》,《中国诗歌研究动态》2017年第2期,第30-44页。
沈约《武帝集序》末曰:“谨因事之名,随源编次。”[注]陈庆元:《沈约集校笺》,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73页。此说与当日情实是相合的。中古时期,别集体例不会先于别集编撰而立,体例实际体现于别集编撰的传统之中,却也并非编集之矩矱。也就是说,体例的归纳可以反映前此别集的制度特性,且给后世编集以借鉴,却并非一成不变之定规,体例可以因不同人的创造性做法而发生演变,出现新例。
前代文献之创例,在后世往往成为师法的对象,所谓“有例可援”。钱大昕《溉亭别传》文末曰:“因仿魏、晋人别传之例,述其事目如右。”[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九,《嘉定钱大昕全集》第九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81页。赵翼《陔馀丛考》卷四十“以官编集”条:“《南史》:王筠文章以一官编一集,自洗马、中书、中庶、吏部、左佐、临海、大府各十卷,尚书三十卷,凡一百卷,行于世。《宋史》:王延德掌御厨则为《司膳录》,掌皇城则为《皇城纪事》,从郊祀则为《南郊录》,奉诏修内则为《版筑记》,从灵驾则为《永熙皇堂录》、《山陵提辖记》,盖仿筠故事也。《宋史》又载,王承衎喜为诗,所至为一集,此则不必有官,而以所处之地辄名其集。近日查初白编诗亦援此例。”[注]赵翼:《陔馀丛考》卷四十,栾保群、吕宗力点校,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722页。皆可从中窥见清代史家对别集体例有着清醒的观照意识。
在这样的一种问题意识下,我们可以注意到,唐人诗文标题下出现的题注,实际是六朝别集诗文篇序的变式;明清人所指称的家集、小集,无论是从体例还是内涵上,都与中古士人所谓的家集、小集有别。诸如此类,都可以置于别集体例的考察视野下进行论述。就如同推开一扇窗,所看到的并非一幅静态的画,而是兼具空间纵深和时序迁转的动态景观。
综上:中国传统的体例解析方法,在现代学术眼光看来,往往并不过时,反而能与新的研究思路相融合,从而打开别样的文本阐释格局。笔者在从事中古别集的研究过程中,深感体例视角对审视别集文献的方法论价值。在2017年末的“唐宋文学的会通研究”笔谈中,周裕锴也着重强调了义例研究在会通唐宋文学中的作用,提倡通过义例研究“发明形而上的义理(文学史、文化史的一般规律)”。[注]周裕锴:《通读细读、义例义理与唐宋文学会通研究》,《文学遗产》2017年第6期,第166页。由中古别集的体例研究向外发散,重新审视“集部之学”的研究范式,必然会涉及到与文体学、文本学、目录学等学科分支的融合与互补。那么,中古别体例的研究范式究竟如何?这一研究与当前的古典诗文集深度整理的互动关系是怎样的?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待于学界的多方讨论,以期共同围绕这一学术生长点进行深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