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升
(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尽管人类全球化发展的进程正在遭遇各种逆全球化、反全球化的冲击与挑战,但在平等而普遍的交往中不断建构日益完善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不可逆转的人类社会发展趋势。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依托于人类共同价值的塑造,由此才能在平等的话语交融中不断推进和谐共在的社会发展历史进程。在塑造人类共同价值以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过程中,通过制定抽象原则来寻求放之四海而皆准之普遍适用性的普世价值必须遭到根本性批判,这样人类共同价值及其世界历史意义才能得到更加明确的彰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才能获得更加坚实的价值支撑。
批判普世价值需要一种前提性反思的向度,那就是探寻普世价值形成背后的人性依据及其深层次的存在论奠基。普世价值依托的是资本主义的抽象人性论:“‘抽象性’在真正意义上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抽象的个人’ 成为这个社会的自然基础,也成为‘普世价值’的人性依据。”[1]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抽象的个人”就体现为被奉为资产阶级官方哲学的自由主义的主体预设——“原子化自我”。“原子化自我”是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思想建构的逻辑起点,也成为普世价值之所以具有普遍适用性的理论依据。
在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看来,“原子化自我”是自足的,是一个永恒的出发点而非生成中的历史结果,不需要假借他者就能实现自我的完善和发展。这根源于现代性启蒙的祛魅追求:伴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崛起,人类的认知能力一路高歌猛进,不可知的不可能性成为了广泛共识,剥离神性、驱逐神秘成为世俗化运动的唯一版本。于是,“伟大的存在之链”断裂了,传统的经验力量再也难以融入现代性的自我认知之中,自我的主体性力量是唯一的合法性存在和认同根源。“它的本质的实现是主体的自我实现; 因此它不是根据同某个彼岸理念秩序的关系来规定自身,而是根据从它自身中展示出来的某物来规定自身,它是它自身的实现,是在那个实现过程中第一次重大的创造。”[2]这是一个遮蔽了他者所具有积极构成意义的被普遍泛化的绝对主体。“原子化自我”祛除了自我存在的文化差异,将无个性的标准化特征镌刻进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内在机理之中,人之多样化的存在样态被忽视甚至遭到遮蔽,消逝了丰富伦理向度的茕茕孑立的权利承载者成为了现代性序曲的唯一演绎者。这样的“原子化自我”仅仅具有逻辑建构的形式合理性,在真实历史演绎方面则体现出了空洞性、虚假性和抽象性。以此来建构的社会关系和普世价值体系无法充分展现人类社会生活的丰富性,自然也无法容涵和尊重多样化的人类生活样态。
由这种“原子化自我”所建构的社会关系是完全工具理性的,形式上的平等交换成为人际关系的唯一模式,由此拓展而形成的社会结构是黑格尔意义上的“需要的体系”:“通过个人的劳动以及通过其他一切人的劳动与需要的满足,使需要得到中介,个人得到满足——即需要的体系。”[3]这种平等交换劳动成果以一种普遍的抽象正义营造了资本逻辑支配下的“市民社会的幻象”,在其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是均质化的现代性主体,但这是一种茕茕孑立的“孤独的个体”,生存意义的失落与交换价值的崛起是同步的。因为在资本主义的市民社会中,除却利益的权衡与交换再也找不到其他能够维系人际交往的纽带了。自足的“原子化自我”祛除了传统社会关系中的脉脉温情,冷冰冰的市场交换成为了人际关系建构的主导。“我们不可能摧毁市场,但我们也不可能完全通过市场来组织自己。限制市场可能是要付出代价的;完全不限制它们将是致命的。”[4]因此,必须要对这种社会关系建构的原则及其价值依托进行根本性的反思和批判。市场所依系的契约精神应该内涵着主体性自我的伦理决断和责任意识,“原子化自我”及其遮蔽他者的消极自由追求恰恰缺少的就是这种自我负责的伦理自主能力。依靠这种“原子化自我”是无法养成真正成熟的市场主体的,也无法真正形成充满活力的市场空间。
毋庸置疑,“原子化自我”的抽象主体建构意味着一种个人本位的价值取向。这种价值取向在致力于挣脱封建等级束缚的资产阶级革命中曾经发挥了巨大的解放作用,然而,形式上平等的资本逻辑的确立也意味着社会大脱嵌的开始,在马克思看来,那就是“一切固有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可以说,绝对自足的个人本位主义的自由与解放在消解了封建人身依附关系的同时,也陷入了自我认知的抽象和迷离之中。正是在这样一层意义上,我们认为,“原子化自我” 及其衍生的资本逻辑是普世价值虚幻性和空洞性的根源。
普世价值观将生成于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展现了不同社会关系的“现实的个人”抽象化为无差别的“原子化自我”,并将之确立为不容辩驳的价值主体,这是一种想当然的自我臆想。我们显然不能忽视自然地域、文化传统、政治体制等方面的差别和殊异对价值主体进行价值选择的影响,因为他们都深深融入到真实而具体的生活共同体之中并时时刻刻地发生着作用。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原子化自我”及其幻想的“无知之幕”构思了一种完美而理想的制度设计,但这显然只是一种充满乌托邦意味的空想,由此拓展衍生出来的普世价值构想自然也不例外。在真实的人类社会生活中,价值世界因人的差异而千差万别,进行简单形式化抽象的结果只能是价值世界的意义失落,查尔斯·泰勒将之称为“非文化的现代性”造成的“社会隐忧”。这是一种简单线性地理解社会发展与进步的思路,看起来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但其背后的缺陷和危害却是致命的,普世主义价值观及其“原子化自我” 的论证起点和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内在逻辑必须要遭到彻底的批判性检视! “因为它们把自己以理性人为依据建构起来的这一冲突模式看作是终极的和亘古不变的,因而只是把它看作审视、省察和言说的对象,而不是看作改造的对象,因为改造本身就意味着与主体的活动相关的突破和超越。”[5]要打破这种“原子化自我”的虚幻想象,就要真正进入实践所创造的现实生活世界之中去考察处于复杂社会交往关系之中的“现实的个人”。
与“原子化自我”之个人本位形成根本性对照的是马克思意义上的“现实的个人”。“现实的个人”是处于“生产——交往形式”交织而成的社会关系中的“人”,是个人在实践活动中不断生成的真正的自我,它打破了对人纯粹抽象的哲学思辨,彰显了人在日益普遍化的社会交往中建构自身的成长性过程。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它一刻也不离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于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于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6]“现实的个人”实现了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之辩证统一的实践活动的展开就构成了具体的、真实的历史。因而,“现实的个人”必然是历史性的存在,是一定时空中的有限性存在——这与自由主义政治哲学依托的“原子化自我”的超历史性、抽象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是这种“现实的个人”实现了历史的“剧中人”和“剧作者”的完美统一,在日益普遍的社会交往中不断打破封闭、僵化、保守的旧世界,成为建构开放、包容、进步的新世界的创生力量。
“现实的个人”是扎根现实社会生活中的生动主体,处于社会实践所生成的复杂社会关系之中,成长和发展于马克思意义上的“真实的共同体”之中。“现实的个人”展现了一种自我与他者的真实构成关系,这是一种相互确证的正向激励关系,意味着对抽象平等的资本逻辑关系的实质性超越,意味着人民主体的历史性生成。“人民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是在世界这个大舞台上‘演出’的主角。人民主体性既是社会历史发展的结果,也是衡量社会历史进步的尺度。”[7]可以说,“现实的个人”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建构的起点和导引,也是马克思主义人民主体论思想的逻辑起点。
“现实的个人”之所以是“现实的”就在于其不断地寻求打破僵化现存的积极行动,内涵着对于未来人类社会发展历史进程的审慎判断和理性筹划,是在历史与现实的动态平衡中不断达成自我实现的有限性存在。“现实的个人”拒绝绝对完美的自我设定和不容缺陷的社会规范,而是尊重人类认知的有限理性和人类行动的渐次优化。在这样一层意义上,“现实的个人” 是包容个体差异性的社会性存在,是处于历史生成中的文化性存在,是在普遍社会交往中不断建构自我的成长性存在。人类在自我完善与自我发展的过程中共同开创一种富有弹性、充满张力的价值空间的新时代已经来临。人类共同价值所依托的正是这种“现实的个人”的真实社会实践活动,反映的是在普遍交往的全球化时代人类基于平等的话语交流所达成的生存共识,在其中差异化的价值诉求将得到体现,基于实践理性的人类合作行动将成为建构人类和谐共在状态的积极力量。
马克思主义基于社会关系生成的 “现实的个人”实现了对抽象逻辑推演的“原子化自我”的批判性超越。可以说,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普世价值规划在不断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创造力面前黯然失色。从“现实的个人”入手,我们才能对普世价值及其“原子化自我”展开真正的批判,才能找准人类共同价值建构的理论切入点,才能夯实人类共同价值建构的实践基础。基于 “现实的个人” 及其社会实践活动而展开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富有成长性的哲学方法论,能够既唯物又辩证地将不断发展的历史境遇自觉纳入到自身的研究视域之中进行批判性的反思。
“原子化自我”存在认识论上的白板问题,带有强烈的机械经验论意味,由此得出的认识结果或者知识判断必然是封闭的、独断论的。这是一种看起来确定不疑的、绝对理性主义的,实则带有非常强的主观武断性的、自我中心主义的认识论观点。作为这样一种认识论过程之结果的知识判断或结论遮蔽了伽达默尔所说的构成人类认识起点和前提的“合法的前见”的积极构成性作用,否认了话语交流所能带来的认知主体的价值观念变革。独断论的价值认知所依托的自足的“原子化自我” 仅仅是西方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理论虚构的逻辑起点,不符合真实社会生活世界的实际运行过程,而且会肢解人类可能形成的价值共识,由此价值理念来指导的实践行动无助于和谐共在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塑造和建构。“个体并非单子,也不是自足的,而是与他人的联系越来越多,包括全球网络层面和制度层面的联系。自足个体这一观念,最终意味着一切相互义务的消失,这就是新自由主义必然危及福利国家的缘故。”[8]西方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普世价值观信奉的恰恰就是这种基于自足的“原子化自我”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信条,它超越具体国家、阶级和历史进程,适应于所有的族群、社会和时代,并得到全人类完全无异议的高度认同和普遍接受,由此默认了一种终极真理的存在,其实质是一种带有话语霸权性质的哲学独断论。
那种超历史、超时空的“原子化自我”是一种纯粹虚幻的想象的存在,与之相适应的那种力求排除所有的主观因素影响的、推崇绝对客观主义的理性主义认识论观点也必然是独断论的,无法对丰富多样的人类生活世界做出恰当的认知和评价。自我默认的先天优势地位与知识话语的独占垄断是滋生独断论的温床。独断论意味着失语与缺席,意味着非此即彼的对立思维,意味着贬抑与压制的存在。更为可怕的是,独断论存在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高度漠视,因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不是僵死的冰冷铁律,而是处于社会生活实践中的“现实的个人”交互作用的结果,展现着自由与必然之间的充盈张力:“现实的个人” 正是在认识必然中达成的自由存在,并在自由的肯认和捍卫中展现着必然的约束和规制。恩格斯提出的“平行四边形法则”向我们证明的正是人创造历史活动所实现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高度统一。独断论对此不以为然,而是顽固地以片面的自我认知和价值判断来取代人类认识世界的丰富多样性和高度复杂性。普世价值之简单形式化的抽象价值标准蕴含着这种认识论上的独断倾向和对人类社会发展客观规律的漠视与无知。
因此,普世价值严重脱离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和现实,注定也仅仅是镜中花、水中月。所谓的普世价值追求要么是一场纯粹乌托邦意义上的幼稚的情感抒怀,要么是特定利益群体别有用心的意识形态迷惑甚至欺骗。正如迈克尔·桑德尔所指出的:“把人作为自由选择的、独立的自我来对待,可能未能尊重那些为信仰或生活处境所羁绊的人,那些信仰或生活处境不容许自由主义的自我形象所要求的独立性。”[9]由此来看,自由主义的普世情怀并没有所宣扬的那样普世、那样包容,所做出的政治哲学承诺仅仅是部分拥有相同价值观的群体,而非最广泛意义上的普罗大众。可以说,普世价值的信奉者和宣扬者们以一种所谓绝对的价值中立的立场来构思和处理复杂多变的人类价值关系,是以一种简单的去文化态度来坚持和维护自身的价值立场,本身就充满了意识形态的迷惑性和欺骗性。文化意味着一种生存论意义上的养成,实践意义上的去文化是不可能的,仅仅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意识形态选择。因此,妄图以遗忘、消解甚至有意掩盖和遮蔽文化立场的方式来追求所谓的普世价值是行不通的,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价值认同来自深层次的精神皈依和文化维系而非话语独断所致的失声、沉默带来的形式上的齐一化,价值追求是一种真切的心智付出和实践求索而非盲目空洞的群体围观与从众喝彩。
由此来看,普世价值的独断论话语霸权是独白式的,认为自身穷尽了对世界的真理性认知并由此掌握剪裁和指责世界多样性的绝对权力。这样的普世价值观没有给予来自其他文化场域的价值观念以平等的尊重和接纳,而是默认和设定了自身价值话语的先天优越地位,并要求其他的社会生活共同体予以接受和服从。“‘普世价值’实际上是将西方自己的特殊说成全人类的普遍,并把这种所谓的 ‘普遍’ 当作世界唯一或者最高的标准,并强制要求世界其他国家也向这个标准看齐。”[10]在这样一层意义上,普世价值话语缺少对于世界多样性的基本尊重和包容,将西方文明作为人类文明形态不可置疑的制高点,并以之对各式各样的人类社会生活和文化样态进行高低优劣的评判和裁决。认识世界是改造世界的起点,在对世界的实践性改造中人类会修正和完善自身的认识。持有普世价值观的西方发达国家依托独断论的认识路线,在全球化推进的进程中,将自身默认为无可动摇的绝对主体,对非西方世界进行客体意义上的支配和统治,实则是与人类和谐共在的全球发展趋势格格不入的霸权行径。人类文明的发展取决于不同文化共同体在守护自身文化传统本真基础上的交流与融合,文化样态的多样性及其协同共荣才是滋养人类文明进步的最深层动力。法国学者阿兰·图海纳指出:“不承认文化的多样性,重新组合世界的思想就将掉进新的普遍主义的陷阱,误入虚幻的梦乡。”[11]普世价值观恰恰就是以想当然的标准化普遍主义路径窒息了人类文化协同发展的可能,有碍于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历史发展进程。
毫无疑问,人类无法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穷尽世界的知识,人类的认识是一个辩证发展的开放性过程,真理性认识也不是超越一切时代境遇的终极判断,必须要站在特定的时代境遇中依托一定的文化背景来认识和把握包括价值问题在内的一切社会发展问题。在这样一层意义上,作为认识结果的人类知识是在不断生成中得到增长和积累的,因为“现实的个人”作为一种在场于特定时空的有限性存在是无法穷尽对于世界的认知的,而只能成就人类无限认识发展进程中的一个具体的环节。在这样一层意义上,人类的价值认知是一个具体的历史过程:要定位于具体的社会生活实践来确定真实而明确的价值关系,不能以抽象的所谓普遍价值信条来取代对丰富多样的价值世界的多元认知和差异化判断; 要立足于特定的时代境遇来反思价值关系中存在的矛盾与冲突,不能以简单粗暴的价值独断论来取代生动真实而富有张力的价值评价。“我们有合理的方法解决价值判断的争议。但这种合理的方法仍是历史的、相对的,是在人类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而不是超人类的,也不是永恒不变的。不能将解决价值判断争议的期望,寄托于人类已破除的神或其它偶像;也不能将这一期望寄于客观世界本身; 当然也不能将这一期望寄于根本不存在的人的所谓先天具有的永恒不变的良知或理念。我们只能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在生生不息的人类社会发展中寻找评价合理性的根据。”[12]一言以蔽之,要在“现实的个人”及其实践活动所处的复杂社会历史境遇中实现认识论与价值论的相互融合与彼此确证。
价值认知是价值认同和价值追求的前提。人类的价值认知活动当然不是如普世价值论者所认为的那样在一块白板上进行简单、直观、机械的投射,而是一个复杂的、历史的、社会性生成过程。“现实的个人”生长和发展于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中,在社会实践活动中不断探索和开辟社会交往的空间与可能,从事不断实现自我的社会化重构。“自我可能并非预先给定的。它并不是什么隐藏的东西,非得我们去找到它,而是必须去塑造的东西。因此,自我这种东西就是要和其他人一起,通过能提供有关自我形成的技术的协同活动和共享观念,创造出来。……我们寻找自身的地方,基本上就是与他人共享的世界,而不是我们通过反思自己的所思所感为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13]人类的价值认知势必受到所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共同体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其中与之发生社会交往关系的“有意义的他者”成为了建构其价值认知和价值认同的重要力量。
普世价值的去语境化将独断论观点提升为人类认识与实践的普遍遵循,看不到人类社会实践交互中生成的社会发展客观规律的巨大创造作用与意义。被普世价值无视的客观规律恰恰是人类共同价值建构的前提。对人类共同价值而言,尊重客观规律就是尊重“现实的个人”的创造作用,就是尊重社会生活共同体所赋予每一个 “现实的个人”的“合法前见”,就是尊重自我与他者在存在论意义上所达成的视域融合。在这样一种意义上,人类共同价值的包容与接纳与普世价值的独断与排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尤其体现于对客观规律的认识差异之中:对于普遍价值而言,客观规律意味着高高在上的、不容置疑的话语独断;而对于人类共同价值而言,客观规律则意味着扎根生活世界的人类认识与实践在自由与必然之间达成了更高层次上的和解与统一。
由此来看,人类共同价值坚持有关人类价值的认识与判断是出于不断生成之中的,要扎根现实社会生活实践之中,要体现不同时代的特点,要体现不同文化共同体之间的交流与融合。人类共同价值反对将部分人拥有的某种先入为主的价值标准设定为全人类的普遍价值信条,主张成长于不同文化场域中的价值主体之间围绕共同关心的价值问题展开平等对话与交流由此而达成的价值共识。人类共同价值的形成过程是处于平等地位的文化主体之间视域融合的过程,相关各方的意见和主张都能得到表达和确认,在此无所谓主客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也不存在征服、控制、支配等强制关系,有的仅仅是彼此之间的宽容、谅解以及由此达成的话语和解和基本共识。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意义上,人类共同价值是一种真正的共享价值,因为它充分融合了各方的意见和诉求,展现了一个充满活力与弹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富有成长性的价值关系。
普世价值论者将他们赞同和拥护的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及其社会形态设定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完美状态和所有国家、民族和地区在发展过程中必须予以参照的范本和最终发展的归宿。弗朗西斯·福山在那本著名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中自豪地宣称:“科耶夫相信,历史本身最终将证明自己的合理性,也就是说有相当多的马车驶入城镇这一情景会使任何有理性的人看到后都不得不承认只有一条路,且只有一个终点。毋庸置疑,我们现在就处在这个目的地上,因为无论近年来自由主义革命在世界范围内如何蓬勃兴起,我们现在所能得到的关于马车迷失方向的证据仍然不能具有结论性。”[14]在福山看来,“历史的终结”是美国自由民主制度之普世价值在全球范围内获得胜利的基本呈现,尽管“有的马车”退回沙漠荒野,“有的马车”还在犹豫徘徊,但通往城镇将是所有马车无可选择的宿命。“历史终结论”以一种简单线性化的社会发展观来度量和剪裁丰富多彩的人类生活世界,这种普世价值观的背后充斥着意识形态的狂妄自大。这是一种极其自负的所谓美国自由民主制度的宣言,其背后却是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之高度复杂性的漠视。
普世价值论及其历史终结信条蕴含着西方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指向,其实质是对奉行个人权利至上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及其资本主义制度的宣扬和鼓吹,带有强烈的欺骗性。甚至在西方自由主义阵营内部,这种普世论调和终结信奉都遭到了质疑和批判,以迈克尔·桑德尔为代表的西方社群主义可以看作是在自由主义阵营内部形成的自我矫正,针对的正是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普世信条。在西方社群主义看来,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基于自然演化而成的社会生活共同体的自我更替而实现的,借助于人为设计的制度规则体系是无法在短时间内达成一种优良公共生活的,以平等与包容来实现多元磋商和价值共识才符合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趋势。尽管西方共同体主义仍无法脱离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阵营,但其对自由主义本身的批判性反思却也代表了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之丰富多样性的审慎判断。由此来看,自由主义的政治制度设计充满了对人类社会生活之弹性和张力的忽视与遏止,对文化传统和历史境遇存在着遗忘和漠视,无法容纳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自由主义的普世论调和终结信奉仅仅是代表了部分人抑或幼稚无知的政治构想、抑或狂妄傲慢的文化诉求、抑或别有用心的意识形态欺骗。
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历史是人的社会实践活动的展开与延续,历史让每一个人在场并展现其存在价值,历史在时空中绵延并真实呈现于“现实的个人”及其生活世界之中。我们无法隔断与历史的血脉相连,我们也无法阻断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我们在创造历史中被历史创造,我们在推动历史发展中被历史进程所推动。人类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最终展现于蓬勃向前的历史进程之中,人类历史的延续就是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最真实表达。人生的意义恰恰在希望和期待才能得到体现,人类的自由只有在未知和创造中才能得到实现,人类的未来发展依托的正是永不停歇地开辟前路和大踏步地勇往直前。在这样一层意义上,人类历史终结的论调意味着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终结,意味着人类不再拥有可以期待的未来——这当然是唯心主义者 “想象的主体的想象的活动”!
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永远处于作为社会实践主体的人民群众的创造之中。“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15]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人民主体论正在不断得到确证和高扬,社会实践的普遍参与和社会关系的正向建构表明每一个人都在成为历史创造的真实主体。历史不再是疏离于真实生活的故纸堆,不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历史正在成为你我真实生活的延展,正在成为社会生活共同体最有温度的脉动。历史在人民的普遍创造中真实而自然地发生,人民主体论展现的正是“现实的个人”的世界历史意义。人类共同价值的塑造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彰显的正是人民主体地位的时代跃迁。
对于漫长并不断延展的人类历史进程而言,人民群众是一种能够自我修正与完善的成长性群体,是一种能够积极吸纳一些社会进步力量的包容性群体,是能够代表历史前进方向的创造性群体。作为历史唯物主义核心概念的人民群众,超越了意味着英雄没落而大量涌现的“众庶”,超越了意味着个性泯灭的“无名氏”,超越了意味着非理性狂热的躁动的“群氓”。也正是在这样一层意义上,人民群众的实践创造在不断开辟着历史发展的全新时代,在推进着人类历史不断迈向新的阶段。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人类历史进程是一个辩证发展的过程,不可能会出现所谓的 “终结”,因为“历史的终结”就意味着“人的终结”,意味着马克思意义上的“现实的个人”丧失了最基本的规定性。由此来看,“历史终结论”及其普世论调看不到处于现实生活世界中作为一种历史发展过程的人民群众的创造性作用及意义,而仅仅是以一种抽象化的主体来简单线性地描述人类历史发展的复杂图景。
与之相对,人类共同价值则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生存境遇之中,坚定地维护人类历史发展是依靠人民群众不断创造的基本观点。因为人类共同价值包含着对所有生活共同体之价值观的尊重与接纳,强调在平等对话中开辟人类创造价值的主体间性特征,差异、分化、割裂、对立是与人类共同价值的塑造和维护格格不入的。在这样一层意义上,人类共同价值是面向未来的,是“将被击碎的历史碎片以合乎主体价值的结构形式予以重组。”[16]在人类共同价值的塑造与维护上,每一个人都是在场的当事人,每一个人都在书写着自己的存在印记,因为历史没有旁观者,历史进程的推进需要每一个人的积极作为,生动而具体的时代境遇需要每一个人成为人类共同价值的见证者和捍卫者。人类历史在生生不息地向前发展,作为每一个活跃在真实历史场景中地鲜活地个体,都在参与着历史的创造,都在推动着历史的进步,都在不断经验着人类共同价值所带来的改变和发展。从更深层次来看,人类共同价值的高扬意味着更为普遍而成熟的主体意识的诞生,意味着基于平等交往的真正的主体间性的实现。让缺席远离真正的历史书写,让在场成为历史演绎的常态,这是人类共同价值的题中之义。
在当今这样一个全球化时代,人类的普遍交往已经成为最为根本的时代主题,如何考量和建构一种新型的人际交往关系和共同生活的价值观念依托已经成为历史唯物主义必然的理论自觉。传统的“中心—边缘”格局已经被打破,单方面的依赖关系已经成为了不可逆转的过去时,普遍在场构成了人类基本的生存境遇。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人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都在参与着世界的改变与建构。封闭与僵化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已经无法适应这样一个全新的时代、全新的社会、全新的世界。尽管当今世界我们依然面临着不可预知的生存偶然性,但是“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所施予人的压力却出奇地把人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人再也不可能独自生存,而是需要把自己地生存寄托于他人同样能够生存下去地前提下。”[17]人类如何共同生存的问题摆在每一个人面前,和谐共在是全球化时代人类的生存主题,必须要在统一性追求和多样化追求之间保持适当的张力,让每一种文化形态都走向世界并在交流融合中有所创造,这样才能生长出最为璀璨的人类文明之花。
基于人类普遍交往的人类共同价值是构建以和谐共在为主题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依托和基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必须以‘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等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为前提,从而确立‘共在’与‘共生’的伦理理念,并坚持以‘共同价值’引领各个主体成员自身的历史与实践。这就要求历史唯物主义不仅要在理论上审视当今世界的多元性价值现实,打破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理念,回答人类共同价值何以可能的问题,而且还要站在‘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这一哲学立场上去指导实践,从而建构出鲜活的、深入人心的共同价值理念,进而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18]惟有在真正生活化的实践中形成的关系理性彻底取代基于主客二元对立的工具理性,在一种开放包容的世界语境中通过普遍化的平等交往来塑造一种基于共识的人类共同价值,才能真正推动符合未来世界发展趋势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这也正是历史唯物主义最重要的时代命题。
当今世界正在经历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家利益的纷争和意识形态的差异无法隔绝世界人民生活交往和文化交流的普遍发生,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依然引领着人类世界交往的历史实践,在世界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鉴中积极促成人类共同价值是时代所需和历史必然。西方发达国家倡导的“普世价值”反映的是名为全球化、实为西方化的“中心—边缘”旧世界格局的价值秩序,渗透其中的依然是对立思维、工具理性和征服逻辑。真正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意味着不同社会生活共同体的共生共在和不同文明的包容发展,意味着一种基于关系理性的引领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成长性价值话语的生成,彰显的是文化自我与文化他者普遍在场的人类共同价值追求。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体现了世界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势和规律,在批判西方“普世价值”的霸权话语中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凝聚人类共同价值的生存共识符合世界人民共同的美好生活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