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娴
[内容提要]乌托邦是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希冀,小说是现代叙事的代表形式之一,它们的共同点即虚构,故而叙事伦理乌托邦即是小说家借助小说的虚构功能对人类美好希冀的建构,而在这建构之中又有不同面相,沈从文的《边城》和汪曾祺的《大淖记事》均是作者虚构的伦理乌托邦,但前者是回归自然,在“真”中敞亮的乌托邦,后者是回溯民俗,在“善”中畅游的乌托邦。
“乌托邦”一词源于托马斯.摩尔《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一书,即:没有的地方或好地方,也即指一个虚构的世外桃源。伴随着现代化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现实与理想的分裂、个体与心灵的脱节也成为事实,故而要召唤那个人与自然、人与自身和谐共处的德性时代已是人心所向,这也是乌托邦之所以提出的原因。
“乌托邦”一词首先作为一种政治概念,被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启用,并被赋予一种希望的生气。詹姆逊在《马克思主义与形式——20世纪文学辩证理论》中说:“人类生活最终的伦理目的是乌托邦,亦即意义与生活再次不可分割,人与世界相一致的世界。伟大的小说家以自己的文体和情节本身的形式组织,对乌托邦的问题提供一种具体展示。”①在这里詹姆逊点明,“小说叙事是这个乌托邦世界的最佳建构方式”②而小说的“虚构”功能是小说在现实经验与可能性畅想之间的桥梁,正是这种桥梁使得伦理乌托邦将人类共纳入一个世界中,而达到伦理目的。关于小说的虚构功能,卡米洛.何塞.塞拉认为:“文学叙事的内部可延展性赋予虚构明显的优势。”③故而,笔者认为小说家借助小说的虚构功能,于文本之中可建构伦理乌托邦世界,给人以美和善的启迪。
伍茂国先生对中国古典叙所建构的乌托邦有如下描述,“在中国古代,道家追求的“小国寡民”社会、儒家渴望的“大同世界”以及陶渊明幻想的“桃花源”是三峰鼎立的著名社会乌托邦建构。”④而沈从文和汪曾祺可以说是中国现代小说叙事伦理乌托邦的建构者。汪曾祺虽师从沈从文,但因两者创作背景的不同,乌托邦的建构也从属于不同层面。
首先从文化气质方面,沈从文出生于富有传奇色彩的湘西,故而楚文化中敬天畏神的思想和巫音中命定的悲剧观也浸润在这个充满悲悯心的文人血液中,故而他笔下的人物也是神性与人性的结合。在沈从文看来:“一个人过于爱有生的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⑤,也正是因为爱这“有生”的一切,这“有生”中的悲也一同被热爱,故生命本身中无遮蔽的“真”可以被赤裸裸的表述,而人们从这“真”中寻出的生命力也因“无遮蔽”而亘古绵长。汪曾祺生于华夏文化的兴盛地高邮,故而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他自己都说:“比较起来,我还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⑥,故而作者总是力图于平凡的生活中挖掘人与人之间的伦理情肠,不同于沈从文于生活之上寻求生命的本真,充满烟火气的“善”是汪曾祺文本的核心理念。
再者从创作背景方面,沈从文的创作繁盛期集中于20世纪30年代,与“五四”以来形成的批判民族文化传统以及挖掘民族精神的愚昧之处不同,沈从文在其代表作《边城》的题记中表明,他的作品是要“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⑦,故而他以与都市相对的“乡下人”的眼光将湘西浑然天成的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倾心写出,意在重塑民族的品德。云归大壑,作者看似轻描淡写的诗情画意不可避免的因专注于塑造人民历经磨难而坚韧的品性而被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而在这“真”中敞亮的忧伤是为了指引更高的理想,他自己也说:“一个好的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⑧汪曾祺与沈从文不同,其创作集中于20世纪80年代,此时的中国文坛因受“文革”的影响而伤痕累累,此时形成的两大主流一为“伤痕文学”,二为“寻根文学”,汪曾祺的小说属于后者,他在《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中明确表明:“我给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⑨故而他的切入点在于,于传统民俗中回溯已逝的生命之善,在民俗中将历史的悲剧延搁.故而他的乌托邦建构于生活之上,通过挖掘生活中平淡的乐趣引人向善。
由此我们得知无论是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还是汪曾祺的“乡俗世界”,他们创作的出发点都是:伦理。但其侧重点不同,在此,例举沈从文的《边城》与汪曾祺的《大淖记事》进行分析,在我看来,他们所构造的伦理世界均有三个特征,但又有明显不同。
“边城”世界中健康、淳朴、善良的人性存在于人与自然之间,也即这人性与自然浑然天成,并非是后天教化规训的结果。写老船夫渡人,“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自己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在这里,“渡船”不是一份世俗的职业,倒像是老天给老人的一份命定的责任,这份责任随着日头的升起和降落在一天天的履行着。而正是因为这份“神性”使得老人不慕名利,乐于助人的“德性”于是变得自然而然了。当过渡人要给老船夫钱时,他“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正是这种毫无世俗规训的德行,使读者肃然起敬。连这里的商行也不染俗气,都是依山傍水做生意的,谁也没有蝇头小利的思想,似乎是怕玷污了这浑然天成的伦理氛围。“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五棓子。”做生意难免会出现天灾,而这些人“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于自然的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这些生意人既是靠天吃饭,也是自然要顺应天意的,若是真的出现发大水,有善水的不拘救人救物,“这些勇敢的人,也爱利,也仗义”,自然之子自是有一股豪情在。
而汪曾祺的“大淖”也自是一片“世外桃源”,而这“桃源”中仗义、质朴的人性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住在大棹西边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自然有不同的乡音,大部分是锡匠,做的虽是小本生意,赚钱不多,但他们凡事忍让,又肯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钱也分得公道”。这俨然是一群世俗世界中互做生意却又不耍心计的仗义人士,是鲜活世界中实实在在的汉子。老锡匠也对他们管教的很严,“他不许他们赌钱喝酒;嘱咐他们出外干活,要童叟无欺,手脚要干净”,老锡匠的道德教诲切入进锡匠们的日常生活中。老锡匠有个徒弟,“老锡匠经常告诫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妇拉拉扯扯。她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在这里,老锡匠是个富有正义感又正直的人,对十一的教诲就像儒家文化中的道德教义,劝人规训,声声入耳便可成为一个好人。
由此我们可观之,“边城”与“大淖”皆是作者笔下虚构的乌托邦世界,人性中的善均在两部作品中熠熠生辉,但显然,深受楚文化影响的沈从文侧重于将人性置于自然中去描述,就像花开花落,受天时控制,人力不可达,这种本真的状态就如《荷马史诗》中描述海伦的美会令人肃然起敬一般,这里的人性也是如此,而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汪曾祺则将人为的规训置于人与人的相处中,不掺“神性”,这是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但又与世俗紧密相连的伦理世界,刻画的是作者构想的生活样态。
过于爱有生一切的沈从文,在其中发现了美,但也在其中感受到了悲伤与死亡。徐岱先生在美学、诗学领域提出一个“苦难诗学”的概念,大致即艺术的创造有赖于艺术家所体会到的痛苦与不幸。伍茂国先生曾用此概念来解释海子的诗歌,“有多少痛苦才有多少幸福,或者可以说,生命就表现为对痛苦的热情拥抱。”⑩而结合沈从文所处的时代背景,他对于痛苦的体验立足于整个民族的堕落处中。故而这“真”体现于两个方面:一,对生命本身必然消逝的透视。二,对现代性伦理对德性伦理的侵蚀的忧伤。
(一)文本平静的叙述中淡淡的忧伤是底色。“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做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妓女纵使有情,也无法与男子长相厮守,“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这情中总有淡淡的忧伤。而“在风日里长养着”的,以自然为名的翠翠,本是从不动气、从不发愁的,入城,看热闹的龙船表演,只听了水手几句闲言碎语便又想起了死亡,“爷爷死了呢?”。等到翠翠大了,有了中意的人,但一想到祖父,翠翠又说:“爷爷,我决定不去,要去让船去,我替船陪你。”因过于爱有生的一切,便不可避免的会写到死亡,而这种死亡正是作者对待生命本身、对待自然最本真的态度。海德格尔断言,“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也即美在存在的“真”中才会被透彻显明。
(二)现代性伦理以货币为枢纽连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逐渐取代德性伦理中的人心秩序,这种伦理的转换,在文本中有一处细节已得以体现。老船夫与翠翠有一次去吊脚楼看船,老船夫被一个熟人拉去看新碾坊,得知是中寨王团总的,“值大钱七百吊”,他“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后来有人提起要给翠翠说媒,老船夫说:“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后来老船夫把新碾坊是谁家的告诉了翠翠,翠翠“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所以她在河边洗豌豆的时候,总是有些出神。文中的语言是非常含蓄的,但人与人之间,以及嫁娶之间,物质已经成为一个淡淡的枢纽,尽管这里有个村民说:“一个有用的人,两只手敌得过五座碾坊。”但不可否认,现代性伦理关系已经稍稍侵入德性秩序中。
而汪曾祺文本的切入点在于:寻求生活中的善。比如,大淖有其特有的地方风俗,作者写大淖西边的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他们“对人很和气,凡事忍让”,但这也不代表他们在被欺压时要忍气吞声,因这里的当兵头子看不惯巧云与十一子成亲,便找人将十一子打了个半死,锡匠们看不过眼,二十几个人挑着担子就上街游行,摇旗也不呐喊,但“他们表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动摇的决心。”而关于主人公巧云,她的善则在与人相处的生活细微处显露,比如街上的大婶发现巧云买的东西分量又足,质量又好,于是她们都托巧云买,“只要巧云一上街,都挎了好几个竹篮。回来时压得两个胳膊酸疼酸疼。”但巧云的善也总是让她在看戏时,散手便去了,因为总有人给她找座。而对于十一子,巧云的善更是让人动容,作者写道“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巧云把一碗尿碱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之后,忽然又写了句:“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这是一颗多么仁慈、纤和、又细腻的心啊!在生活的细节中,作者将“善”化为一种生活的态度。
由此观之,沈从文透视生命的“真”而挖掘人性中的“善”,而汪曾祺则于平凡生活的细微处将“善”处理为一种生活的态度,前者带有现代性的反思,后者偏向于现实主义的描写。
“乌托邦……是展现文学符号空间的“可能生活(possible love)”,这是伍茂国先生在论述“诗学幸福伦理学”中引用的赵汀阳先生的概念,而笔者认为,沈从文正是在“边城”中于生活之上,构想了一个“可能生活”,这种生活“拓展了生活的广度和深度”,故而,人类可超出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跳出自身的小圈子,与自然和宇宙相融,而获得更大的自由,并且这种自由在沈从文的文本中以一个模棱两可的,看似略带感伤的悲剧结局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解放,“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青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在这里,白塔倒了可以人为的修好,但总有人力不可致的,就像翠翠无法得知她的心上人到底何时回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前半句透着生命中的“真”,而后半句则是人类在透视“真”之后,直面生活的忧伤处而获得的超越态度,似一种形而上的高蹈将生活指向更高的理想状态,就像海子在《重建家园》中所说:“生存无须洞察,天地自己呈现”,沈从文恰是在天地呈现的生存之外,赋予了生命永恒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因进入一种直观境界而具有亘古绵长的力量。
齐格蒙特.鲍曼认为对过去的记忆以及对未来的信赖是文化、道德的两大支柱,沈从文于文本中塑造的德性“湘西世界”即是对过去记忆的留恋,而结尾的那句“也许“明天”回来”,既是翠翠对爱情的美好期待,也是沈从文对未来的展望。
不同于沈从文于生存之外,透视生命中的“真”,汪曾祺自己说他是个“通俗抒情诗人”,也即作者本人的人生态度便是从生活中寻找生活的趣味,而作者的文本(特指《大淖记事》)因于个人趣味之外注入的伦理道德观而具有伦理价值。以回溯“善”的民俗的方式或者说以一种更切近人情的方式将人们拉入了一种伦理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因人与人之间贴心的善良将在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延搁化。巧云被保安队的刘号长破了身,她没有淌一滴泪,心里乱糟糟的,可是“她想起该起来烧早饭了。她还得结网、织席,还得上街。”当悲惨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时,她第一想起的是家中残废的老爹,她知道自己是家中的顶梁柱,她不能垮。接着“她想起远在天边的妈。也记不得妈的样子,只记得妈用筷子头蘸了胭脂给她了一点眉心红。”这一点红是巧云对她母亲唯一的记忆,这与前文塑造的那个“爱穿件毕丝葛的裤子,爱吃点瓜子零食,还爱唱“打牙牌”之类的小调”的巧云形成巨大反差,这人世间不单有单纯的快乐还有一些无法避免的悲伤,但她感觉最对不起的还是十一子,想起那次因织席划伤了手,她心想,十一子帮她吮手指上的血,血一定是咸的,这一段对巧云被辱后思想流动的描述,每一个分句,都折射出其人性中总是为他人着想,以及天性如赤子般的善良品性,而村民对破了身的巧云和十一子在一起的事,持什么态度呢?“他们觉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很应该,很对……大家的心喜洋洋的,热乎乎的,好像在过年。”没有持世俗女子贞节为大的缪见,还是打心底里祝福这对壁人,整个大棹因具有这种浓厚的伦理氛围,而使人真的成之为人。
比较可观之,沈从文给善与美中加入了直逼现实的真,力求从形而下中寻求形而上、于浑浊中寻找神境,所以沈从文文本中的乌托邦在于超越现实,他力求建构此在的“真”,于这“真”中找寻民族品德亘古绵长的生命力。而汪曾祺的乡俗世界是力求补缺残破的现实,于生命活力的本身中求善,这里也有争斗、也有悲伤,只是建构于人与人之间共通的善良,使这一伦理的乌托邦世界有了鲜活的色彩。
徐岱先生说:““所谓叙事伦理”也就是在叙事活动中体现出来的,以“对生命的热爱与人格的尊重”为核心的人文关怀”,故而无论是沈从文《边城》中透视“真”而寻永恒“美”的希冀,还是汪曾祺《大淖记事》中对平淡生活“美”的挖掘,作为现代叙事形式之一的小说,通过“虚构”手段在文本中构建的伦理乌托邦并非是完全非现实的形而上高蹈,它是生命之灯芯借以慢慢点燃的火种。
注 释:
①[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20世纪文学辩证理论》,李自修,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47页.
②伍茂国:《从叙事走向伦理——叙事伦理理论与实践》),新华出版社,2013年版,第153页.
③[西班牙]卡米洛.何塞.塞拉:《虚构颂》,见吕同六主编:《20世纪世界小说经典理论》(下),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50页.
④伍茂国:《从叙事走向伦理——叙事伦理理论与实践》),新华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页.
⑤伍茂国.叙事伦理乌托邦建构[J].理论与现代化,2009年第5期.
⑥翟业军:《蔼然仁者辨——沈从文与汪曾祺比较》,文学评论,2004年第1期.
⑦钱理群、温如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10页.
⑧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二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
⑨王尧:《在潮流之中与潮流之外——以八十年代初期的汪曾祺为中心》,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4期.
⑩伍茂国:《诗学幸福伦理学——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出发》,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