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全球化时代理论的未来

2019-02-11 04:36米歇尔拉巴泰
关键词:弗洛伊德文学理论

让·米歇尔·拉巴泰 李 淼 译

(1. [美] 宾夕法尼亚大学,费城 19104;2. 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应王宁教授的盛情邀请,本人借机重温了十七年前的旧作《理论的未来》(1)Jean-Michel Rabaté. The Future of Theory[M]. Oxford: Blackwell, 2002.,感激之余不禁忐忑,唯恐自己“古老”的预测被证谬误。所幸拙作经受住了考验。究其缘故,要回溯到撰写时的特定情形: 20世纪90年代末,美国已经形成一种普遍认识——理论已死,相关评论往往摆出胜者自居的姿态,言辞辛辣,尤以法语界为甚。鉴于此前在与布莱克威尔出版社的编辑安德鲁·麦克尼利(Andrew McNeillie)的交谈中,我曾表示确信理论会延续或复兴,于是他希望我对此严峻形势作出回应,分析当时形势,并对理论的最终存亡做出预测。以上就是《理论的未来》一书撰写的初衷。

2001年8月31日,我的《理论的未来》手稿完成。事出蹊跷,9月11日那个灾难性的日子恰逢我新学期的第一次课,预备讲授书中的一个章节作研究生课程的导引。这门新的研究生课程名为“proseminar”,以英语讲授,旨在为学生奠定文学方法论和理论研习的基础。纽约双子塔遭恐怖袭击的噩耗在学生中迅速扩散,恐慌弥漫升级,但我们的理论讨论却没有因此中断。正是在如此充满戏剧色彩的情形下,我读到了柏拉图谈普罗塔戈拉(Protagoras)的一章。美德可以被教授吗?苏格拉底缘何自相矛盾,甚至最终与普罗塔戈拉互换立场?西摩尼德斯(Simonides)不厌其烦长篇大论地探讨诗歌对美德的影响意欲何为?柏拉图又为什么猛烈攻击文学批评?诚然,尽管这些问题于文学理论史至关重要,但在当时提出似乎不合时宜,因为历史正在赶超我们。2001年9月的种种事件导致世界局势不断变化,政治新格局日渐展现,因此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研究方法、重新思考面对理论我们究竟应该采取何种立场?

《理论的未来》的撰述始于伊丽莎白·布鲁丝(Elizabeth Bruss)1982年的著作《美丽的理论》(2)Elizabeth Bruss. Beautiful Theories[M].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2.。布鲁丝热情洋溢地描述了美国“理论时代”的出现,以及20世纪70年代美国大学对法、德两国理论入侵的看法。现代语言协会(MLA)年度书目收录的“美学”和“文学批评”在1967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该分类名下出版物在1968—1975年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从200个激增至600个。倘若这股强劲的出版势头持续不衰,可以预见的是在21世纪的前十年里,理论将遭受严重的质疑。

这让我回想起学生时代的经历。20世纪60年代后期,普遍的共识认为文学理论将与语言学产生某种联系。我们都读着索绪尔甚至乔姆斯基,仿佛描述语言因素,无论是原始结构主义因素抑或生成性因素,都会有助于我们分析文学文本。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并非徒劳,因为语言学(至少作为广义的符号学,而后转变为叙事学)迫使读者对基本概念形成明确严格的定义。然而,仅仅几年后,杰弗里·高尔特·哈芬(Geoffrey Galt Harpham)在其备受关注的批评性著作《单独的语言: 现代性的批评性迷信》(3)Geoffrey Galt Harpham. Language Alone: The Critical Fetish of Modernity[M]. New York: Routledge, 2002.(2002)一书中,终结了将语言学作为理论基础的神话,证明了关于语言的共识亘古未有。回顾20世纪的语言理论可以发现,关于语言人们几乎可以畅所欲言;如今语言学和文学理论这两个领域已经各自发展、分道扬镳,两个领域的主要话语掌握者之间也几乎毫无对话。

20世纪90年代理论的名誉势衰还可以归咎于另外两个原因。其一,理论已深陷权力斗争的泥潭,与学术政治、任期和晋升等问题息息相关。读过阿多诺、德里达、海德格尔、胡塞尔等的人态度傲慢,看不起仅仅从事英语文学研究的教授,称其只会自我禁锢在小说、戏剧和诗歌的图书馆里。此情此景让我们不禁联想到耶鲁大学的保罗·德曼,或许还有雅克·德里达。二战期间,青年德曼曾在报纸上发表过反犹文章,义愤填膺地为已故旧友曾经的妥协做辩护。其二,美国版的理论变得可以预测: 理论犹如一个巨大的程序,假以时日,人们终会慢慢掌握。只需往“程序”里灌输文学文本,最终收获的解释都千篇一律。这就是为何连德里达自己也觉得有必要质疑理论的概念。

《理论的未来》一书意欲力挽理论式微的狂澜,以回溯理论的三位创始人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和米哈伊·巴赫金(Mikhail Bakhtin),为起点开启了救赎之旅。因为在我看来,早期理论的声望是在三位学者的合力影响之下树立起来的。恰巧三位姓氏首字母相同,于是我便把这门课命名为“作为字母B的理论”。在这门经常讲授的课程里,我只选授姓氏以B开头的作者的理论。除以上三者之外,还增加了巴迪欧(Badiou)、巴塔耶(Bataille)、波伏娃(Beauvoir)、布朗肖(Blanchot)、博尔赫斯(Borges)和巴特勒(Butler)几位。毋庸置疑,我自己的万神殿内还矗立着其他名字,如阿多诺(Adorno)、西苏(Cixous)、德勒兹(Deleuze)、德里达(Derrida)、克里斯蒂娃(Kristeva)、拉康(Lacan)和齐泽克(Zizek)。然而,时至今日我的观点与2001年并无二致,我依旧认为在审美和文学范畴的形成中,黑格尔的理论至关重要。我仍旧秉承如下观点: 对一个有志于投身人文科学事业的研究生而言,最好的准备工作就是细致品读《精神现象学》。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节里,基于个人观察发现,我列举了一些当时涌现的新课题,涵盖了新本体论、新现实主义,甚至初露端倪的物质文化史。在数字人文改变大数据搜集的景观之前,我已经预见到了数字技术的潜力及其无尽的创新源。大数据搜集对于如今的一些文学课题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流散群体、移民研究和社区研究中,我觉察到了对“民族”和“家”等旧概念的质疑。现在人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全球化研究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的民族—国家概念及其在文学中的含义。

辩证的张力导致了跨越民族主义的世界主义(世界主义常被视为高级现代主义的一个特征)与多样化的民族主义的回归(1945年后的十几年间,英国知识阶层拒绝讲授像塞缪尔·贝克特这样的高级现代主义的作家就是一例)之间的对立。然而,世界主义并非前人所憧憬得那么绝对美好。我们还需要细致深究这些抵抗的民族传统和乌托邦之间的相互作用。这些问题是我在伊斯坦布尔从事艺术项目工作时意识到的,进而促使我重新思索实例化的政治神学。

我的想象还涉及性别研究与道德批评的融合。当性和法律关联起来时,我们需要更充分、全面地理解“性”和“性别”这对术语。与此同时,我发现文本研究领域得到了扩展,从草稿、档案、新改编延伸至超文本研究。翻译研究对此功不可没,因为借助翻译研究衍生的技术,无论文本细读的语料库对比研究,还是语言、风格、互文性的一般定义都将面临新的思考。

我观察到的以上项目当时尚处萌芽状态,而如今大部分都已进入我们的研究课题之中。当然也有我尚未捕捉到的其他趋势,现举例如下。尚内·尼娅(Sianne Ngai)的《丑陋的情感》(4)Sianne Ngai. Ugly Feelings[M].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佐证了我的观点,即理论会继续繁盛,但须另辟蹊径。上文提到理论面临的两个危机,在她的书里均可找到解药: 危机一是基本公式的机械重复——可预测性;危机二是自理论初创以来就暗藏的祸根——程序被“应用”时产生的乏味。尼娅的应对策略是迅速实现从经典文本细读到电影、电视剧分析的切换,从高雅文化迅速转型到通俗文化。她身先士卒地展示了探讨阿多诺或尼采既可高处美学层面,也可以“屈尊”与电视连续剧相结合。情感转向因此出现,我的研究兴趣也触及从精神分析的视角来看待情感理论,这个领域稍后下文会谈到。此后在其另一著作《我们的美学范畴》(5)Sianne Ngai. Our Aesthetic Categories: Zany, Cute, Interesting[M].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5.中,尼娅考查了“滑稽”“可爱”和“有趣”等不稳定概念,再次呈现了类似的轻重理论的融合。受她的启发,2016年我撰写了《距离惆怅》,(6)Jean-Michel Rabaté. The Pathos of Distance[M]. New York: Bloomsbury, 2016.甄选出由尼采首创、1913年经詹姆斯·胡内克(James Hunecker)反思、最终由罗兰·巴特在20世纪70年代重新加以应用的短语“距离惆怅”(pathos of distance),从短语的多种意义出发,探讨了现代主义定义中相互关联的问题。

第二个我没有预见到的趋势与生态批评的崛起相关。生态批评关注污染及气候变化引发的担忧。近几年我阅读的分析20世纪美国诗歌的文章里,最为精彩的确实出自生态批评的视角,其中不乏中国学者的佳作。生态批评仿佛一个提词器,启发我发掘出了一个新的话题——锈——经年累月,乐此不疲。2018年的专著《生锈》(7)Jean-Michel Rabaté. Rust[M]. New York: Bloomsbury, 2018.就是借助观察平淡无奇的金属腐蚀现象来探讨后工业社会的问题。

久居费城,锈迹无处不在令我印象深刻。曾经的“生锈带”并没有消失,火车往返匹兹堡、底特律或纽约的沿途所见所闻无不证实着这一点。从日本到美国、澳大利亚到中国,“锈”这个主题频频出现于各类电影和小说中,而我也每每思考,意犹未尽。然而不久一个相关的问题油然而生,关乎法国哲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的概念性方案: 观察自然不能仅仅浮于外部,也应该深入内部。血液呈现红色缘于其含有血红蛋白,既然血红蛋白含铁元素,这种铁也会以某种方式“生锈”。如何解释这种“生锈”的血液呢?那一两年间,但凡遇到医科学者,我都会不厌其烦地询问:“人的血真的会生锈吗?”他们的回答也各式各样,“哦,不完全是”“可比生锈复杂多了”等等,不胜枚举。

黑格尔再一次为我答疑解惑。他的《自然哲学》不但探讨了诸如铁一类容易锈蚀的金属,也谈论了血液的生锈。他以绝妙的方式阐释出血液蕴含着一切人类和生命活力的源泉,比泵送它的心脏更为强大。罗斯金(Ruskin)也为我指点迷津。他发觉铁锈色之间存在某种密切联系,因为英格兰的土地都是铁锈色,而英格兰人的肤色也以红润居多。这启迪了我从日本禅宗的侘寂概念来思考美学。日本之旅让我认识到今天高级时装不完美美学的重要性。由此一来,这本关于“锈”的书不可避免带有自传色彩: 我试图反思为什么自己五六岁以来就痴迷于锈蚀现象。在系列丛书编辑的鼓励下,我穿插了一些旅行花絮和年轻时的轶事——私以为,这正是本书精神分析的功用所在。

在此我或许要为这场理论的演变辩解一番。历经长期的放逐后,精神分析法如今可能再次回归文学研究。在牵涉文学研究的相关课题里,精神分析愈发引人注目。近期《纽约时报》刊登了如下话语来评价美国精神分析协会的年会:“弗洛伊德亡人依旧,精神分析重获新生。”(8)Sunday Styles[N]. The New York Times, 2018-2-18(1).首先,多数观察家认为人文科学的精神分析转向是可能的,因为自弗洛伊德主义在美国达到鼎盛以来,精神分析已历经巨变。对古典弗洛伊德主义的陈旧痴迷已经荡然无存。我们今天看到的精神分析已迥异于往日,广泛地存在于电影研究、性别研究、种族和族群研究、创伤研究和当代艺术理论中。

此外,理论范式正在发生变化,例如跨性别现象的出现就与朱迪思·巴特勒的性别表演的观点相冲突。最近十几年出现了一个令人好奇的悖论: 一方面,精神分析多出现于纯文学或哲学领域。这就意味着精神分析关乎整个文化,却与“科学”或“门诊”关系甚微(即其治疗功能几乎未被考量)。另一方面,却正是充满争议的癔症治疗——据说该疾病现已基本绝迹——为精神分析奠定了基础。这种与文学、哲学相距甚远的起源或许会导致弗洛伊德提出重演系统进化的本体论观点,进而将我们送回达尔文时代。理论更新或现代化势在必行,但由此引发的后果是,这个脱胎于临床问题的学科沦落至纯粹推测的领域。

1930年历史的法庭替我们作出了判决,弗洛伊德捧得歌德奖。这是对他的正式认可,也是他生前斩获的唯一殊荣。弗洛伊德是小说家吗?他是否笃信文字的治愈能力?然而,当前精神分析学在建筑、艺术、性别研究和电影研究中正繁荣发展。巴特勒、阿甘本、巴迪欧和齐泽克等欧陆哲学主要倡导者的对话或辩论中都频繁出现精神分析的概念,可见他们都沉浸在精神分析学之中。依据伊丽莎白时代的继承法,《哈姆雷特》有且仅有唯一的解读模式,相比之下欧陆哲学家们的分歧却能提供更多激动人心的话题。留意过本届美国大选的人都不会否认,诸如拉康式的欢愉(jouissance)之类的词已经无可避免,尤其是看到当选总统虽使用了粗俗的涉性表达,选票却不降反升之时。若是在一两年前,这类表述一定会被视为不妥。

如今随着精神分析研究法及其各种学派的进驻,那个曾经被称为“文学批评”的领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已有迹象表明“精神分析式阅读”和“文学批评”等术语已同时淡出人们的视野。当今的精神分析学已被新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法兰克福学派改头换面;它受到解构学派和众多拉康学派的分裂效应的冲击;亦被跨界研究、酷儿研究、甚至神经科学染色。但它保持了多样化的来源,正在全面绽放,对此蜕变我唯有拍手称赞。同时“理论”看起来更似“哲学”,不仅仅是持续滋养着美国学术界的“哲学”,也是我们每一颗跳动的心都孜孜以求的“哲学”。

重获信任的精神分析学介于临床问题、案例分析、应用“数元”(mathemes)以及纯理论方法之间,似乎与20世纪90年代那些以“精神分析批评家”自居的彼得·布鲁克斯(Peter Brooks)、列奥·伯萨尼(Leo Bersani)等人所频繁使用的观点相去甚远——他们的文章或书籍总会以如下免责声明开篇: 他们承认精神分析批评就算不能被称作败笔,至少往往被视为一种尴尬的存在。这一理论主要属于过去,是一系列关键性妄想。(9)参见Peter Brooks. “The Idea of a Psychoanalytic Criticism”. Psychoanalysis and Storytelling[M]. Oxford: Blackwell, 1994: 20-45.

若是对文学研究领域的精神分析法作一番历史审阅,如今的变化就显得端倪可查了。此处应当提及弗洛伊德自己的解读。(10)有关弗洛伊德对文学的热情参见拙作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 and Psychoanalys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首当其冲的一个典型例子是弗洛伊德的好友玛丽·波拿巴(Marie Bonaparte),她写了一本关于埃德加·爱伦·坡的书,获得了弗洛伊德的公开支持。前景更为可观的方法则来自英国学派,其中艾拉·弗里曼·夏普的丰厚著述尤为突出。她撰写的《弗朗西斯·汤普森: 一项心理分析研究》(1925)、《哈姆雷特的急躁》(1929)或《从〈李尔王〉到〈暴风雨〉》(1946)等文章至今仍富含吸引力和教学价值。夏普的机智、热情与真知灼见给雅克·拉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一个更广为人知、在北美地区影响更为深远的例子则可以追溯至弗洛伊德的主要对手兼灵感源泉——荣格。拉康对荣格不仅毫无怨恨,甚至还在职业生涯之初拜访过他(而不是弗洛伊德)。通过现今备受推崇的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和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两人的大名,荣格在新批评时期对文学批评的影响仍可感知。二十多年来,弗莱的《批评的解剖》(1957)一直是所有人文学科学生的必读书目。弗莱进一步发展了神话批评,在神话批评深度和视野高度方面做出了不可否认的贡献。与《批评的解剖》齐名的还有由韦勒克(Wellek)与沃伦(Warren)共同撰写的形式主义著作《文学理论》(1948)。韦勒克和沃伦融合了俄国形式主义相关课程,并将其视为初涉文学研究的学生的必备基础,而弗莱则提供了一种百科全书式的方法。弗莱的观点令人满意的地方是: 只需一眼,文学现象整体尽在把握之中。即便他分类随意、包罗万象,从赫西奥德(Hesiod)与荷马(Homer)到乔伊斯(Joyce)与福克纳(Faulkner),覆盖了整个世界文学史,他却借季节对上述作品进行分类,帮助学生们理解这些名篇。他按季节序列重新绘制了神话仪式图,将文学史简化为一系列自然现象的循环,从而创造了一种类似古年鉴的文学年历。相比于科学方法,弗莱的周期理论在对文本的研究方面更接近于布莱克(Blake)或叶芝(Yeats)。但鉴于50年代的弗洛伊德主义,除了另一极端的研究方法,没有“科学”方法可用,美国式的形式主义于是转向对浪漫主义诗歌的细读。相比之下,弗莱在文化与文学方面的才华更展现出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另一位今天仍然值得一读的作家是加斯东·巴什拉,他将对浪漫主义诗歌的分析与空气、水、火等元素关联起来,进一步发展了荣格将人与自然联系起来的普遍符号的观点。如果弗莱的关键词是“神话”,那么巴什拉的关键词则是“想象的”。这一松散的术语,为原本魅力无穷的文学想象研究和文学创造力研究提供了支撑。浪漫主义在这方面本属有争议的文学领域,这就是为什么此书的一些撰稿者认为浪漫主义诗人是当代文学的奠基者,不过他们同时也认为这些诗人应该以不同的方式被阅读。最后在美国,评论家诺曼·奥·布朗(Norman O. Brown)将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的理论与大幅修正后的弗洛伊德的理论相结合,继承并发扬了弗莱的理论。

20世纪60年代结构主义的兴起给这种狂热、抽象且集权化的心理敲响了丧钟。这种心理的主要缺陷是缺乏概念的严谨性,其危害比荣格本人的反动政治所造成的声誉影响更为严重。正如前文所述,荣格学派是唯一一个从未从理论中借鉴新话语来更新自身概念的学派,而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何除去少数例外,(11)例外之一如Susan Rowland的书C. G. Jung and literary theory[M].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1999.荣格学派的分析多数都已丧失了文学的解释力。

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在为《奇幻: 一个文学文类的结构主义方法》(原版1970年面世,英译版1973年面世)一书作序时,驳斥了弗莱的类范畴,由此开启了一场理论界的严肃讨论。托多罗夫坚持认为,弗莱的分类存在随机性、内在矛盾以及将文本瓦解为宇宙中的自然现象的倾向。

然而,结构主义带来的突破虽然以持久的方式塑造了拉康的思想,但在形式上并没有产生范式突变;用巴什拉的表述来说,结构主义从未表现出清晰而激进的“认识论切割”。以结构主义的初创者之一罗兰·巴特为例,我们或许都记得他的第一部著作,该书对法国史学家儒勒·米什莱(Jules Michelet)做了深入的分析,使得此书其实更接近精神分析而非历史研究。巴特对米什莱的解读则进一步深化了这种观点。巴特的开创性著作《文本的愉悦》(ThePleasureoftheText)一书,依旧充斥着对精神分析的矛盾心理。该书对文学的分类建立在两种文本类型的区分之上,即我们阅读的是“愉悦的文本”(texts of pleasure,来自弗洛伊德),还是“欢愉的文本”(texts ofjouissance,来自拉康)。

我并无意回溯精神分析批评的整个历史。如果理论界的剧变没有推翻弗洛伊德、比昂(Bion)、克莱茵(Klein)和拉康等学派的观点,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敲响了荣格主义以及“想象性”分析的丧钟,因为“想象性”的分析与荣格主义相关,是拉康用一种更为严密的方式发展出的概念。近来理论界的大多数建构者,尤其是几对昔日对手——如拉康与德里达,或是拉康与女权主义者——的重新和解带来了理论的冲击,使得心理分析方法再一次面临修正。

经过修正后的精神分析理论相比之前更加完备,不再那么教条而独断,它提供的话语已不仅局限于文学领域。随之而来的一个转变是: 文学的大门向由符号所定义的社会大世界以及历史打开。在社会大世界维度中,政治考量不可或缺;而历史维度中,亦不能采取一种脱离概念性思考的历史主义。结果,文学被强行纳入文化史这一更为宽泛的概念中,从而丧失了其引以为傲的自主权,而“文学批评”这一概念也因此消失殆尽。

为了说明这种转变,我们不妨对比以下两本优秀的著作。一本是查尔斯·伯恩海默(Charles Bernheimer)于1982年出版的《福楼拜与卡夫卡》。书中作者提出了“精神诗学”这一严谨的概念。尽管这一概念融合了修辞学与批评理论(该书从欲望与恐惧两方面,解析了福楼拜和卡夫卡追求满意的文学风格的动机),但它仍然是一个具有传记色彩的概念。另一本书则是彼得·布鲁克斯于1992年出版的《情节阅读》,他将巴特与弗洛伊德理论结合在了一起。布鲁克斯回归了弗洛伊德的理论,却没有对作者进行精神分析。弗洛伊德的理论被理解为一种叙事手法,触发也阻碍了读者对结局的渴望——读者,而非作者,由此成为心理分析的客体。与此同时,布鲁克斯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发轫之始及其理论遗产仍然保有关注。

我们有必要记住弗洛伊德的主要见解。试回忆《业余精神分析问题》一书,弗洛伊德将经典医学训练与基于文学的文化素养进行了对比,并认为后者是成为一名精神分析学家的先决条件。弗洛伊德理想中的课程包括“文明史、神话史、宗教心理学以及文学学”。(12)Sigmund Freud. The Question of Lay Analysis[M]. Translated by Nancy Procter-Gregg. New York: Norton, 1950: 118. (Die Frage der Laienanalyse, Schriften zur Behandlungstechnik[M]. Frankfurt: Fischer, 1982: 337.)弗洛伊德的文学学(Literaturwissenschaft)概念将文学专门知识和文学科学融为一体。如果文学和人文科学对精神分析学家的训练至关重要,那么文学的“科学性”也应当是可表演的,至少必须考虑其实践解释力。这种普遍阐释学将囊括整个文学领域以及全人类共同的问题——性。这就是为什么“表演性”(performativity),这一文学文本与精神分析对话后催生的新概念,总是以某种方式出现在这本文集的全体撰稿人笔下。

弗洛伊德认为,索福克勒斯已经塑造了俄狄浦斯的神话,而莎士比亚则用《哈姆雷特》一书赋予了其现代意义。相比之下拉康则更加谨慎,或许是因为他采用了超现实主义。对弗洛伊德和拉康来说,精神分析的基础存在于文化之中。恢宏的文化类似一座档案馆,人们可以从中找到无数的人物、情境甚至笑料以完善对病人的临床诊断。了解神和英雄的编年史有助于理解跨代创伤,拉康评保罗·克洛岱尔(Paul Claudel)的戏剧就是这种理解的体现。因此,“文化”不应当被理解为差异的标志;它仅仅意味着使用一种知识,一种能与下意识保持联系的知识,一种无法自知的知识,而这正是对无意识的一个很好的定义。弗洛伊德相信,只要我们设法解释动作倒错和梦境,我们就会通过它们体验到这种文化知识。虽然我们认定这两种行为具有奇异性、无法阐释性,但我们的梦也属于文化。文化是一个关键术语,因为它能够将人的个人参与、形式化的小说模式以及整体文明建构的价值意识结合起来。

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假设建立于人的欲望是被压抑的这一事实之上。而文化的塑造也受到同样的压抑。文化使人倍受挫败、历经阻亘、屡遭剥夺,但却提供了升华,文学和艺术就属于这种升华。人们可以分享从艺术、科学甚至体育中获得的理想。所有的文化产物都能够催生超越群体特质、具有普适性的认同感。文化能够提供的慰藉远多于宗教,即便对于弱势群体也如此。弗洛伊德指出政治和意识形态相连,主体及其所属阶级自愿被异化。我们必须更加清楚地区分理想和幻象,后者主要存在于宗教教义中——但正如这本书中几位作者指出的那样,在古代宗教艺术的崇拜价值业已消亡的领域,是文学探索出了一种进入社会领域的捷径。

尽管标榜悲观主义,弗洛伊德对启蒙仍怀有信仰。其中一个原因是启蒙标志着科学占据上风,并开始驱散宗教幻象。弗洛伊德重申,科学永远不会是一种幻象。这一出发点也说明开展文学科学实属必要。精神分析学家中集博学之大成者拉康也持同样见解,从他提出的一个关键术语可瞥见端倪。彼时拉康需要为传播其学说的期刊取名,于是他选了Scilicet,一个拉丁词,意为“即”“更确切地说”“你获准知晓”。这三个短语勾勒出精神分析的发展图景,尤其是精神分析在人文科学中的运用。与此同时我们不能忘记,拉康几乎悉数避开了详细的案例研究(该研究类型在现代弗洛伊德学派中却备受青睐),他总是对爱伦·坡、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或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进行长篇的解读。彼时,文学在精神分析中总是起到结构性功能的作用,而文学的这种功能如今仍可感知。

后弗洛伊德和后精神分析学开放自我,在话语和实践上吸纳来自外部的问题,实现了自我重塑。文学不再是一个触不可及的概念,因为自德国浪漫派发起“文学的绝对”(literary absolute)概念以降,徘徊在哲学和审美之间的话语对其进行了彻底改造。如今亟待重整的领域是文学研究领域,而精神分析凭借其尚未开发的丰富资源及其未知性,已经做好准备将掀起一场巨变。

总之,我想提出的理论的定义包含了来自精神分析、哲学、人类学、社会学和美学的若干话语,而这一不稳定综合体上还附着了一定程度的反身性。这种反身性得以建立的前提是: 当涉及文学、文化、政治、宗教或历史时,需要更加留意随之而来的内容。上述领域应被视为一个移动档案馆,或是机构和文本的复杂分层。

我们所说的“理论”究竟含义为何?它只是意味着“哲学”吗?我们有必要将理论(首字母大写的Theory)与文学理论及常规的“理论”区分开来。我与友人格雷格·朗伯特(Gregg Lambert)有幸参加了由斯罗特基金会(Slought Foundation)组织的一次主题为“理论的今日与未来”的讨论,听众席中的一位科学家偶然提到了波普尔(Popper)的“假说”,即“假说”总要经由事实验证和证实。有的假说会被舍弃,由新的“理论”取而代之。我指的是这个意义上的理论吗?回答其问题时,我不得不区分了一下人文科学中充满争议的“理论”与自然科学概念中的“理论”(如关于物质、黑洞、能量、膨胀或冷却的宇宙理论等等)。不幸的是,波普尔的理论模式与我们在教授德曼、巴巴、克里斯蒂娃、巴特勒等人时脑海中所想的“理论”完全是两回事。每一个学科对“理论”一词都自有其一套解释(试想一下精神分析学意义上有关性的“婴儿理论”或是“元语言”概念的数学应用)。而在人文学科中,通常被称作“理论”的领域——大致介于哲学与美学之间——是不能被可验证性这条科学原则来界定的。究其原因,用福柯的话来说,是因为该领域是由“话语创始人”所创造出来的领域。

福柯在其开创性论文《什么是作者?》(1969)中区分了自己与罗兰·巴特的立场。罗兰·巴特曾在前一年提出,作者应当被宣告“死亡”: 作者仿佛资产阶级所有者似的,把持文本意义已经太久,现在有必要将文本意义还给未经专业训练的读者大众。福柯并未将意义的掌控权归还给作者们,但他也解释道读者有必要知晓作者的姓名,哪怕只是作为作者留下的历史话语的标记。在福柯看来,如果我们要撰写一部文化史,那么作者的功能是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当牵涉到他所谓的“话语创始人”或“话语实践的发起者”时,作者的功能这个概念的关键性作用就愈发凸显了。

在众多作者中,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尤为突出。福柯指出,回归基础文本十分必要,因为这么做不仅可以暴露空缺,还可以改变整个领域的话语实践:“研究伽利略的著作可以改变我们对力学历史的认识,却不会改变对力学科学的认识;但重新审视弗洛伊德或是马克思的著作却能够改变我们对精神分析学说或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解。”(13)Michel Foucault. What Is An Author?[A]. Language, Counter-Memory, Practice: Selected Essays and Interviews[C]. Donald F. Bouchard, ed., Donald F. Bouchard and Sherry Simon (tra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7: 137-138. Hereafter abbreviated as LCP.因此,对于福柯来说,假使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学永远不具备硬科学的地位,也不会对其造成限制;相反,这些理论话语仍需感谢文本,因为文本的创始人给后世留下的战略遗产蕴藏着未来相似性和未来差异性。这些理论话语现如今依旧有市场,不断地被重读、被激活。

(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为自身理论体系之外要素的引进留出了空间,而由他们所提出的要素则仍保留在他们所开辟的话语领域中。当我们说弗洛伊德创立了精神分析学说时,我们不单单指力比多概念或梦境分析技术在卡尔·亚伯拉罕(Karl Abraham)、梅兰妮·克莱因(Melanie Klein)的著作中反复出现,更是指源于其精神分析话语的著作、理念以及假设为精神分析学说以外的领域带来了改变的可能。(LCP,132)

与科学发明者不同的是,这些“话语开创者”不会被纠错。福柯甚至写道“这些创始人的工作中不存在‘虚假’陈述”(LCP,134)——但正因如此,他们的理论需要不断地被重新激活。事实上,这些理论之所以成果丰硕缘于它们具备了“建设性遗漏”这一特点,而这些遗漏则需要通过读者不断地回归原始文本。需要再次说明的是,起源不能被真理程序或真理验证所定义。原始的文本是疏松多孔的,布满缝隙和漏洞,而我们则需要不断重访文本: 这种回归是文本性质的,即“总是回归到文本本身。具体而言,是回到未经修饰的最原始的文本,并且着重关注那些文本缝隙间和空白中存在的东西。我们的目的是回到那些被遗漏掩盖或被虚假的丰足伪饰起来的空白地带。”(LCP,135)福柯明确表示“回归”马克思(与阿尔都塞一道)或弗洛伊德(与拉康一道)并不意味着敬畏的模仿,而是一种创造性重写的阅读。

因此,尽管媒体或学术界一再宣告理论已死,我却仍然笃信理论终将“回归”,尽管它无法复活阿尔都塞所阐述的单一模式。若要巩固口语的多样性,并吸纳无限的外来文化,理论不能止步于一个统一化的经典或者一组共同概念。理论将更贴近德里达的观点,即重要的是能够同时说出至少两种(如果不是更多的)语言。将列维纳斯(Levinas)或海德格尔(Heidegger)奉为“思想大师”实属重要,但更为关键的是认识到他们著作中的张力、矛盾与分裂比系统建筑学更有生产力。

一些从独白式理论的死灰中发展而来的学派也饱受着类似这种内部分裂的困扰。既然“语言”(虽有各种各样的“语言理论”做支撑)已被证明不足以作为构建范式,且其自身也表明语言仅仅“是语言科学的一种意识形态”,那么理论回归其本源——哲学——的旅程也会少些忐忑。维特根斯坦的理论和海德格尔的理论一样有效,皮尔斯亦不输尼采,帕斯卡尔的《沉思录》又为何不能与肥皂广告并置?当所有其他范式变革的途径悉数告败之后,我并不是呼吁理论回到哲学这个稳定的话语场所,而是提议理论应当坚持不懈地运用哲学,借助其他领域的话语来打破哲学的稳定性,其中文学将成为众多话语路径中的一条,而非仅仅提供一种较弱的可读性模式。

远古时代曾有一个狡黠的模范——苏格拉底,他对于激发求知欲和循循善诱有着无以复加的热爱。他相信只要能提出恰当的问题,一个从未受过教育的奴隶也能发现科学原理。而这些问题如若集合在一起会构成一个新的问题,即福柯所谓的“问题化”,它会促使人们在文本的特殊性与程式可复现的普遍性(基于可定义概念基础之上)之间寻找平衡。在任何可发行的文本中都能找到“理论时刻”,虽然其可见程度各有差异。理论可以存在于第一组脚注或是开篇段落中,也可以存在于任何能够彰显文章话题或标识之处。这一阶段必不可少,否则我们作为作家、思想家与教师所付出的努力的合理性就会遭到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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