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学的形·影·神
——以瞿秋白为中心

2019-02-10 23:59:25傅修海
关键词:文学革命新文学瞿秋白

傅修海

(华南农业大学文法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作为现代中国文学史演绎进程的节点人物,瞿秋白的新文学认识、知识和史识,大体分成两种,一是从古典儒家经典教育中形成的文史浑融的古典文学史观;一是从对俄国革命后出于现实革命政治需要进行梳理的革命文学史观。此后,在历史迁流中,瞿秋白的文学史观提纯变革,越来越呈现出现代“革命”文学史观的面目。而这一切都基于他对五四新文学的检讨和再叙述。有意思的是,与瞿秋白的革命“提纯”相映成趣,善文与能文的瞿秋白,同时还留下了自己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诸多人事往还、作家作品品评、论战思潮与主义竞争参与的现场观察、日常记述,这对于我们重新认识五四新文学的“本土”与“传统”等一些纠结的问题颇有助益。事实上,也正是瞿秋白这些关于五四新文学的相关评说和论断,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此后现代文学史上对这些问题的相关论断,集中体现了五四新文学之后国人对现代文学的典型史观与史识。

对当时沉浸于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人而言,“五四”运动不过是“陡然”[1]25爆发的。即便如瞿秋白这种对代际感觉较为敏锐的新学生,也只说自己是“卷入漩涡”[1]25,“抱着不可思议的‘热烈’参与学生运动”[1]25。这一说法,其间的被动感显然超过了主动参与意识。对于后世仰之弥高的“五四”,瞿秋白的描述简直过于朴素,但也真切呈现出了一个穷学生在大时代中更为常态的被动和激情,没有日后许多带有自我附会大历史的增值意识的叙述。当然,情态之所以显得被动,无非也有茫茫然之意。更重要的真实原因,应该是五四时期的思潮纷乱混杂,不定一尊,彼时也确实没有哪种思潮能够独大或独霸一方:

从孔教问题,妇女问题一直到劳动问题,社会改造问题;从文字上的文学问题一直到人生观的哲学问题;都在这一时期兴起,萦绕着新时代的中国社会思想。

正如久壅的水闸,一旦开放,旁流杂出,虽是喷沫鸣溅,究不曾自定出流的方向。其时一般的社会思想大半都是如此。[1]26

一方面,“刚处于社会想史的‘蜂腰时期’”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一辈青年”处在“五四”时期的困境——传统的“突然中绝”;一方面,西欧日本新学说又“如潮的‘乱流’湍入”。一方面,不知道旧的“汉学考证法”“印度因明学”;一方面,对“新的,西欧的科学方法”以及诸多思思想“浮浮掠过”。[1]246即便是马克思主义思潮,当时也不过只是“声音”之一。瞿秋白回忆道:“一九一九年五月一日我在亚洲初听见欧洲一个妖怪的声音。他这声音我听见已迟了。——真听见了么?——可是还正在发扬呢。再听听呢,以后的声音可多着哪!欧洲,美洲,亚洲,北京,上海,纽约,巴黎,伦敦,东京……不用说了。可是,为什么,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呢?究竟还是心上底回音?还是心的声音呢?”[2]6

“五四”不久落潮。此后,北京青年的思想渐渐转移而趋重于哲学与人生观。新青年们“也象俄国新思想运动中的烦闷时代似的,‘烦闷究竟是什么?不知道。’”[1]27,“要求社会问题的唯心的解决”,因为“唯物史观的意义反正当时大家都不懂得”[1]27。“禀着刻苦的人生观”瞿秋白奔赴饿乡——苏俄进行实地考察。

置身历史现场,瞿秋白对“五四”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运动,在当时并没有深入的思考,在此前也没有特别周详的考虑。耐人寻味的是,瞿秋白日后对文化方面的讨论,却常常和后人一样(当然,“一样”的只是思维的起点),认准了以“五四”为文化和文学问题讨论的起点或发难的源头。这是否意味着,作为历史现场中人的瞿秋白,因时距的短暂也导致了视距的清晰准确?!

显然,对瞿秋白来说,“五四”是个点,是一桩(系列)事件。

不过,当时间流逝带来了历史延展之后,“五四”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时间段,即作为历史叙述的“五四时期”。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时间点,不再仅仅是作为事件的“五四运动”。平心而论,倘鉴于其“时间段”的意味,五四显然是一种历史的过渡阶段,是一段缓滞沉重的历史时间;若言及“时间点”的内涵,五四毫无疑问是一些历史事件、人物。尽管在新历史主义的视野内,这些都不过只是叙事的元素或要素。但正是这些大同小异或决然不同的元素,被不同的叙述目的形塑成为了各式各样的历史“开端”。这些叙说,当然都是一些以我观物姿态下的历史“空间”。

的确,长期以来,正因为“五四”内在时空错位,才致使许多关乎五四的表述、判断模棱两可,也平添了许多无谓的争论。出于“过渡”来论“五四”,还是从“开端”意味来论“五四”,事实上都有其先在的历史判断和时空选择。但并非所有的争论都能意识到自己言说前提的泾渭分明,也并非所有的探索都能固守各自的论域,于是许多的论说纷纷都纠缠于时空的错位,或以开端来论过渡,或以过渡来断开端,总之义有未安。

事实上,大凡历史变革时期,都存在许许多多类似的时间与空间,五四不过是离现代中国最近的之一。1945-1956 年间的这一段,其实也存在这个问题。只不过后面这一段离时人太近,尚未脱敏,不便引为论题而已。近年来“民国文学”为之一热,无非也是想剑走偏锋,尝试摸摸真理河水中的石头,远望当归罢了。

如此看来,厘清五四的“时间”与“空间”,才能明瞭作为“过渡时段”的五四与作为“开端起点”的五四的差异与纠缠。显豁五四的“过渡性”,其间就有本土的嬗变、传统的板滞、诸多个体日常的与世浮沉与跌跌撞撞;断言五四的“开端”意义,里面自然就有了革命的决绝、变革的铁血与本土的哀鸣,乃至传统的无谓与毫无价值。

如此看来,瞿秋白对“五四”个案的现场描述,正因其日常与朴素,反而朗显了更多历史的真实面目。

1922 年3 月20 日、24 日,瞿秋白写下《赤都心史》最后两篇:《生活》和《新的现实》。这是瞿秋白思想发生质变与飞跃的记录,不仅写下一个人新世界观、人生观的生成片刻,也记录下个人卷入大时代的倏忽瞬间。彼时彼刻,瞿秋白扬言要运用旅俄期间所学,以“现代的社会科学”的“科学方法”解释和解决“中国的社会现象”[1]246-247。

瞿秋白认为,“五四”一代青年之所以“只知道‘要’”导致像蒋梦麟所说的“问题符号满天飞”[1]246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从不知道科学方法,仅有热烈的主观的愿望,不会设问问及社会间题之人,置于社会现象之前,难怪他眼花缭乱”[1]247。有了新世界观、人生观的武装,瞿秋白觉得自己“真正浸身于赤色的俄罗斯,才见现实的世界涌现”[1]248,力求“在于现实社会问题的解决”[1]248,提出奋斗目标——“代表此一阶级(即无产阶级)的利益,保持发展人类文化。资产阶级文化已经破产。……亟起直追!”[1]248瞿秋白把“保持发展人类文化”作为自己寻求“现实世界中‘奋斗之乐’”[1]248,认为“于现实生活,社会之动流中,须得实际的论证方法,那才走得人类文化史的一步”[1]248。《生活》里,瞿秋白继续明确自己“为文化而工作”,认为“动的,工作的‘所得’之积累联合,相协相合而成文化。文化为‘动’——即生活的产儿。文化为‘动’——即生活的现实”[1]251,“为文化而工作,而动,而求静——故或积累,或灭杀,务令于人生的‘梦’中,现实的世界;凡是现实的都是活的,凡是活的都是现实的;新文化的动的工作,既然纯粹在现实的世界,现实世界中的工作者都在生活中,都是活的人”[1]252。同时,瞿秋白第一次对亲历的“五四”进行反思,从经验层面跃升到社会变革、文化演进的层面,确定了自己“为文化而工作”[1]252。可见,五四新文学,从时人到后人,从来都只是作为五四新文化大趋势中的一滴水和部分元素而已。如此方能理解,为何日后只要是讨论到文化问题,瞿秋白总是以“五四”为起点。

旅俄两年间,因俄国革命观感式的经验、党政会议与教学活动翻译得来的革命悟道、理论逻辑及其语汇内爆,瞿秋白也迅速混合成了自己所理解的新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所谓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简而言之,不外是如何看待历史、当下(现实)与未来。瞿秋白以新文化来涵盖新文学,从文化层面来“开端”五四,无非是因为北京五四时期的他,其最真切可感的身份与经验,就是一个新文化青年(学生),是一个泛文化意义上的新文学的参与者、见证者和亲历者。对他来说,的的确确,作为开端的“五四”,与其说是五四新文学,不如说是五四新文化。

正如瞿秋白所看到和总结的,五四文学正是因其泛而并非因其纯,才获得前所未有的涵涉力、包容度和影响力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刘纳先生认为五四文学的实绩贫弱与巨大光影形成了令人困惑的反差[3],尹鸿与罗成琰先生概括了五四时期的哲学化氛围、“前所未有的思辨色彩”[4],都从研究者的经验洞察反向证实了瞿秋白新世界观、人生观下五四“梳理”进程的逻辑正确与历史真实。

当然,五四新文学“泛”文化的特质魅力,并非偶然天成,乃是近代中国文学变革形成的“传统”。正如当年梁启超倡导新小说,鼓吹小说“不可思议”的新民、新国之力,其旨趣和要冲,也并非因为小说在文学上的纯与文体上的雅,乃是因为小说在中国民众中的泛影响力之大与杂。

何为中国文化的泛影响力?一言以蔽之,“不可思议”。于是,鲁迅所言“大染缸”,梁启超概括为“熏浸刺提”,二而一也。①相关延展讨论,参见林岗《论文学演变的自然与人为》,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15 年第6 期。

从梁启超到鲁迅,从《国闻报》的《本馆附印说部缘起》,到五四新文学小说创作在社会思想影响力方面的独占鳌头,倘单一从文体上揪住纯文学意味的小说来解释,历来总是难以圆说与周全。其中的根本问题,无外乎剪不断理还乱的“新文化”。什么是五四新文化?实际上,不论是五四当时还是之前之后,“新文化”不过就是现代小说所代表的泛文化。这种以小说代文化的思路,不仅真实地放大了文学的虚拟力量,也真实地改变了本为虚拟的文学与文学史进程,更曾经一度极为夸张地改变了几代文学文化人的真实历史境遇与命运。而这一切,假亦真时真亦假,文学、文学史与历史,往往也就“泛”到了一起。

当然,“泛”并非一无是处。当年鲁迅对梁实秋反唇相讥,称之为“资本家的‘乏’走狗”。从“泛”到“乏”,寸铁杀人,一字封喉。可以“泛”但不能“乏”,这正是“泛”的精到之处。因为“泛”本身就是一种品格,一种力的品格,它的包容度往往意味着一种神圣的力量——所谓有容乃大。德先生与赛先生,道德与文学,恋爱与革命,个人与社会,历史与时代,劳工与自由(杀),不也都曾经因神圣之名么?!耳闻目睹五四时期诸多有端无端的自杀,瞿秋白不就有“自由神就是自杀神”的激愤语么。

正是因神圣之名,因“泛”的不可思议之“力”,五四新文学之前,“泛”文学与变法改良相关;五四新文学之后,“泛”文学与革命则发生了血肉关联。岂非如此,纯文学的浪漫部分还夹缠着些许的个人恋爱与组织感情。由此可见,由文学而文化,皆不外乎“因泛而神圣”这一颠扑不破的中国近代历史的“新传统”。五四新文学与新文学史,乃至富于神秘力量与魅影的鲁迅杂文,大多如此。

1923 年10 月,瞿秋白写下了《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国文学》。文中扫描当时文坛,对“五四新文学”自然免不了有一番革命联翩的描摹。瞿秋白对“五四”文学革命有一比喻——“文学革命的胜利,好一似武昌的革命军旗;革命胜利了,军旗便隐藏在军营里去了,——反而是圣皇神武的朝衣黼黻和着元妙真人的五方定向之青黄赤白黑的旗帜,招展在市侩的门庭”[5]312。瞿秋白认为,五四之后,“文学革命政府继五千年牛鬼蛇神的象形字政策之后,建设也真不容易。‘文学的白话,白话的文学’都还没有着落”[5]312,“‘中国的拉丁文’废了,中国的现代文还没有成就”[5]312。

1931 年5 月30 日,瞿秋白作《鬼门关以外的战争》。此时此刻,瞿秋白已是曾在革命硝烟中滚过几遍的职业革命领袖。作为革命过来人,五四新文学也好,五四新文化也罢,都是革命战线与伟大蓝图的一部分。被革命权势中心悬置起来的瞿秋白,显然自认为宝刀未老,起码还想在革命文化战线上试图大有作为,并想象自己能有朝一日,凭借文学的“泛”文化之力来重返中心。这种想象与意图,在实际革命陷入低潮的上海,不能不说有着瞿秋白的洞见。当然,这一切,前提是组织上要认可与支持。

应该说,这一次,瞿秋白的努力适逢天时地利。上海左联时期,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军事失利,实际革命力量悉数转移到中央苏区,国民党对文化战线的布控软弱无方,文化资本市场的活跃与力量复杂……这些都为瞿秋白与上海左联时期的左翼文学与文化的结合提供了恰切的机缘。是故,乃有中国左翼文学思想史和文学史上的黄金岁月,也造就了瞿秋白在中国现代文艺思想史上与鲁迅平分秋色的“双璧”[6]地位。

但这一次,瞿秋白视野中的五四新文学,已不再是具体的文学,更不着意于整体的“泛”文化。瞿秋白再次回到了具体的“五四”。为了寻找革命历史合理性的支撑,瞿秋白在《鬼门关以外的战争》中提出了“第三次文学革命”——“文腔革命”,以此开辟新的文艺战线和提出新的革命任务。从1902 年梁启超等人的小说界革命始,瞿秋白全面梳理中国文学界的革命历史,把“五四”文学革命定为第二次文学革命。由于第二次文学革命的前前后后,瞿秋白都是在场亲历者,所以篇幅最多,讨论尤为细致充分,评论也特别激烈。其中对“五四”文学的论述不少于10 处,如:

所以第一次文学革命和辛亥革命一样,如果没有五四运动,那简直是差不多等于零。因此,第二次文学革命才是真正的文学革命。……五四运动时代的第二次文学革命的意义,首先,在于他明白的树起建设“国语的文学”的旗帜,以及推翻礼教主义的共同倾向。这才是真正的要创造新的文学和新的言语。……当时这种新文化运动之中的文学革命发展到现在,大致的说来,又分成两个阶段,正确点说是分成两个营垒。所谓两个阶段是:一,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五年,那时候主要的倾向只是个性和肉体的解放;二,一九二六,二七年到现在,这时候新兴的倾向是集体主义和匪徒精神。[5]146

瞿秋白甚至逐一检讨五四文学革命“建立了些什么”[5]148:

新式的白话诗歌(以及所谓诗剧和新式的歌剧),到现在已经有许多派别,但是,这许多派别却有一个共同的现象,就是仅仅只能够给新式智识阶级看,而差不多都是不能够读的。……新式白话文学之中,小说要算是很多的了……社会上的所谓文艺读物之中,新式小说竟占什么地位呢?他实在亦只有新式智识阶级才来读他。……新式的说白戏——对话戏,照理应当比小说更容易建立现代中国文的“新的言语”……但是,新文学的戏剧之中,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以上也是用“不象人话的”所谓白话写的。这种句子,如果在戏台上表演的时候,照着剧本上的念出来,那么,看戏的人简直弄到“临台涕泣,不知所云”。……固然,新式白话的诗歌,小说,尤其是戏剧,在最近几年来有了明显的进步,其中有一部分真正成熟的作家相当的注意所用的言语。然而这是极少数的。而且这些文腔正确的说白戏,大半都是所谓“爱美剧的性质”。[5]149,151

瞿秋白认为,五四文学革命是“真正的文学革命”,但对具体的文类成绩评价原则,却都是读者标准:读者少——“只有新式智识阶级”,用的言语——不是“现代普通话”。无疑,瞿秋白此时对五四文学革命批评是读者中心主义的。在1931年,瞿秋白眼中的五四新文学,读者在数量上显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

以读者数量来判断五四新文学的文体成败,自然不能说是毫无道理。但也要警醒,对于发展中的新事物(遑论艺术)而言,即时性效果本身并不意味着全面的成败。更何况,值得注意的是,瞿秋白的读者数量判断,并没有任何数理统计和实证经验,而是以“言语”为唯一的标准。更值得商榷的是,瞿秋白尽管此后在汉字拉丁化实践上有卓越之功,也对言语问题有许多思考,但他并非语言学家。所以,这种出于言语理念,以推测和想象为前提的读者标准,纯粹是瞿秋白先验的观念论述需求下的先验文学批评,而不是从阅读经验与文学事实观察导致的文学史实概括。

诚然,就事论事,五四新文学是有成绩的,起码产生了新式白话文学,其具有革命性的“新”和诸多开端意味。这些都是绝对的,这是五四新文学的形与神。[7]至于新文学读者数量的多少,则是相对的。艺术效果的判断有效性和时空场域是有限的,这是五四新文学一时一地、因人因地而异的影。

上述这些都是明白朴素的事理,瞿秋白当然也明白。那么,是什么让瞿秋白眼中的五四新文学发生了形、影、神的分崩离析呢?原因就在于,瞿秋白已经不满足于对五四文学现场进行形影神的描摹,他需要的是更高层次的史观叙述。五四新文学的历史,此刻已不过是瞿秋白确立新史观叙述的试验田与革命的文学意味上的瞭望孔而已。

1931 年6 月10 日,瞿秋白作《学阀万岁!》,再次讨论五四运动的光荣所在:

“五四”的“光荣”多得很。现在我们只讲“五四”的文学革命的成绩。固然,“五四”的文学革命和当时的一切种种运动:爱国运动,社会运动,妇女运动,反对礼教运动等等,都是密切相关的,仿佛留声机和唱片的关系一样。[5]174

也正是在这篇文字中,瞿秋白写下了他五四文学史观中相当经典的一段话——

中国文学革命运动所生出来的“新文学”,为什么是一只骡子呢?因为他是“非驴非马”:——既然不是对于旧文学宣战,又已经不敢对于旧文学讲和;既然不是完全讲“人话”,又已经不会真正讲“鬼话”;既然创造不出现代普通话的“新中国文”,又已经不能够运用汉字的“旧中国文”。这叫做“不战不和,不人不鬼,不今不古——非驴非马”的骡子文学。[5]176

瞿秋白认为五四文学虽革命而不彻底,原因“除出中国社会实际生活里面的许多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次要的’原因,就是‘文学革命党’自己的机会主义”[5]176“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一般的原则只是反对骄俪和古典,笼统的提倡学习旧式小说的白话,甚至于说只要‘清白明畅’就算白话,——这就是那次文学革命失败的根源。”[5]288

但瞿秋白又说:

文学革命本来首先是要用文学上的新主义推翻旧主义,用新的艺术推翻旧的艺术。但是,在二十世纪的中国,要实行这种“文艺革命”,就不能够不实行所谓“文腔革命”—就是用现代人说话的腔调,来推翻古代鬼说话的腔调,专用白话写文章,不用文言写文章。而且,要彻底的用“人腔”白话来代替“鬼腔”文言,还必须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就是实行“文字革命”。这在所谓“五千年持续不断的”古文化国,是多么严重艰苦的革命斗争。而“文学革命党”,却用那么妥协的机会主义策略来对付!自然,文学革命弄到现在,还是非驴非马的骡子文学了![5]178-179

五四文学成了非驴非马的骡子。瞿秋白用比喻与夸张,严重批评了五四文学革命的不彻底,并归咎于机会主义。但他又说:“文学革命本来首先是要用文学上的新主义推翻旧主义。”看来,机会主义并非是根本问题,而是瞿秋白认为彼机会主义不够彻底,不够革命。

那么,哪个主义的机会更彻底、更革命呢?瞿秋白写道:“一九一六年,五四时代文学革命的旗帜上大书特书着‘吾革命军三大主义’……这是很鲜明的文学革命之中的文艺革命旗帜,是有一种新的主义和新的艺术做目标的。而且,这个旗帜虽然鲜明,可是并没有鲜明‘过分’,这并不是红匪的大红旗,而恰好的是国民党的青白旗。”[5]179

文学革命——文学革命党——革命党(“红匪”),文学机会主义——革命的机会主义——彻底革命,言下之意,说文学就是谈革命。论及革命,则不外论阶级(社会群体)。言已至此,夫复何言?!

自然而然,诚如两人在实际革命政治上的顺位和历时性的继承关系,瞿秋白接着当年陈独秀文学革命论的“三大主义”的论述,提出了自己的文学革命论的“新三大主义”:

第一,贵族脱胎换骨变成了绅商(民族);民族道统借尸还魂的表现在绅商的国民文学。第二,山林隐逸脱胎换骨变成了市侩清客,倡优文艺借尸还魂的表现在清客的社会文学。第三,落拓名士脱胎换骨变成了高等无赖;古典堆砌无病呻吟的文艺借尸还魂的表现在无赖的写实文学。[5]198

此后,瞿秋白对“五四”文学革命的评述,也是根据实现文学革命和语言革命彻底性的具体化目标——文艺大众化和现代普通话来展开。

1931 年8 月15 日,瞿秋白作《哑巴文学》提倡新文学界“朗诵运动”[1]360“茶馆文学”[1]376。1931年10 月25 日,瞿秋白作《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提出“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1932 年5 月18 日,瞿秋白写了《“自由人”的文化运动——答覆胡秋源和〈文化评论〉》,明确指出“‘自由人’的立场,‘智识阶级的特殊使命论’的立场,正是‘五四’的衣衫,‘五四’的皮,‘五四’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遗毒。‘五四’的民权革命的任务是应当澈底完成的,而‘五四’的自由主义的遗毒却应当肃清!”[1]501-502瞿秋白的论述与日后的皮毛论,难道没有相似、眼熟之感吗?1932年5 月,瞿秋白重写了《大众文艺的问题》,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叙述强化了阶级斗争和阶级对立的表述:

“五四”之后,从“文学革命”发展到“革命文学”,这是前进的斗争。但是,几乎正是在革命文学的营垒里,特别的忽视文学革命的继续和完成。于是乎造成一种风气:完全不顾口头上的中国言语的习惯,而采用许多古文文法,欧洲文的文法,日本文的文法,写成一种读不出来的所谓白话,即使读得出来,也是听不懂的所谓白话。[5]14

1932 年5 月,瞿秋白写《“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同时被收入《瞿秋白文集》的文学编(第3卷)和政治理论编(第7 卷)①收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7 卷时,此文题目稍有出入,“五四”没有引号,题为《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其它内容完全一致。。文中,瞿秋白阐述了“只有无产阶级,才是真正能够继续伟大的“五四”精神的社会力量!”[5]23的核心观点,从革命领导权转移论道——

“五四”是中国的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运动。但是,现在中国资产阶级早已投降了封建残余,做了帝国主义的新走狗,背叛了革命,实行着最残酷的反动政策。光荣的五四的革命精神,已经是中国资产阶级的仇敌。中国资产阶级在文化运动方面,也已经是绝对的反革命力量。它绝对没有能力完成民权主义革命的任务——反帝国主义的及封建的文化苹命的任务。新的文化革命已经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发动起来,这是几万万劳动民众自己的文化革命,它的前途是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的前途。[5]22

与此同时,瞿秋白对“‘五四’的遗产是什么”的问题进行界定:“‘五四’的遗产是什么?是对于封建残余的极端的痛恨,是对于帝国主义的反抗,是主张科学和民权。”[5]23此外,瞿秋白还肯定了“五四”时期的三个“最初”的革命贡献——“在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里,最初发生了国际主义的呼声”[5]29“最初发现了阶级斗争的口号”[5]29“最初发动了白话文学运动,要想废除文言,要想废除汉字”[5]30。然而“‘五四’是过去的了,文化革命的领导已经落到了新的阶级手里”[5]31,倡导“来一个无产阶级的‘五四’”[5]13,这就是“新的文化革命”。

至此,瞿秋白的五四文学观基本定型。

在“新的文化革命”蓝图观照下,瞿秋白确定了“五四”在革命历史叙述中的地位和意义。1932年6 月20 日,关于翻译问题瞿秋白作《再论翻译——答鲁迅》,认为五四时期的“大暴动”目的是“要完完全全肃清这个中世纪的毛坑”[1]524(即文言统治)。1932 年7 月,为回复茅盾,瞿秋白作长文《再论大众文艺答止敬》,再次强调“新的文学革命的纲领是要继续‘五四’的文学革命”[5]50。

可以说,起码从旅俄开始,瞿秋白显然是始终存有现代政治怀抱的,直至就义。不仅如此,政治怀抱从来都是瞿秋白思虑诸多问题的起点与终点。对五四及其五四新文学的种种思考,同样如此。

1932 年6 月10 日,瞿秋白给鲁迅写了一封论及中国文学史“整理”问题的长信。在中国共产革命历史上,瞿秋白可谓最早提出对中国文学史进行革命化“整理”的意见,并将自己的意见进行了实践。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编定《鲁迅杂感选集》并写成了长篇序言,找到了五四以来革命文艺战线上的旗手。此外,瞿秋白还对五四新文学史确立了以革命领导权争夺为主线的再叙述,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革命编纂确立了定海神针。这两项意识形态构建的重大工程,给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批评留下两种宝贵的革命历史书写传统:一是文学的社会历史批评传统,一是按革命思维来“整理”文学史的传统,也就是重写文学史的革命传统。

显而易见,任何事物的“整理”,一定如李渔所言,首先是“立主脑”。陈望道曾经不客气地批评瞿秋白说:“例如所谓‘骡子文学’论,便不能不令人怀疑对于‘文学革命’以来的这几年史实也是隔膜的。”[8]作为同代人,陈望道当然批评得有理。正如当年茅盾指出瞿秋白有关五四见解的偏激时,瞿秋白曾以服食泻药的比喻坦承回答。②瞿秋白对自己表述的偏激是很清楚的,茅盾曾问瞿秋白:“难道你真认为‘五四’以后十二年间的新文学一无可取么?他回答说:不用猛烈的泻药,大众化这口号就喊不响呀!那么,他自己未尝不觉得‘五四’以后十二年间新文学不应估计太低,不过为了要给大众化这口号打出一条路来,就不惜矫枉过正。但隔了一年,在论‘大众文艺问题’时,他的主张就平稳得多了。”(茅盾《瞿秋白在文学上的贡献》,《人民日报》1949 年6 月18 日)然根本上,无论是“骡子论”还是“泻药说”,都无非是革命彻底性论说策略的需要。毕竟,现代中国革命是前无古人的事业,它需要披荆斩棘,开凿山林。不像改良,改良则恰恰需要强调承前启后。革命与改良,差别就在这里。但具体到如何发展革命文化事业,因时代变革剧烈、革命斗争的残酷,留给瞿秋白前后几代革命者思考和实践的时间与空间,都相当有限和逼仄得很。他们并非没有才情,也并非就没有识见,他们只是没有余裕的时空与心境。因为干革命终归不是做学问。

从1931 年4 月重返文学园地以来,瞿秋白始终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文学战线上的无产阶级革命领导者。面对“五四”文学革命后“欧化文艺”占据主流话语的情势下,对国民政府宣扬民族主义极为反感的瞿秋白,无疑需要在欧化、俄化中选择思想资源。亲历了五四新文学发生与发展的种种兴衰流弊,从反对“欧化文艺”到反对“民族主义文艺”,从确立红色鲁迅的文艺榜样到“整理”五四新文学的史述努力,瞿秋白最终走向倡导“革命文艺的大众化”,完成了他对新文学发展史的革命演绎与道路设计,并率先致力于为现代中国共产主义革命演绎出新文学史上的革命传统。

显然,瞿秋白的这一切,旨趣都是为了革命事业,为了循环证明这个事业在文学发展领域上的历史合理性与合法性。当然,也因为政治命运和历史造化,瞿秋白最终只能在文学乃至于汉字拉丁化这个“螺狮壳里做道场”。然而,对于全身心投入革命事业的人而言,对于那些敢于和勇于担当起严肃思考中华民族现代命运的人而言,毫无疑问,这并非多余。

猜你喜欢
文学革命新文学瞿秋白
语言、文学与认同:论台湾新文学的“跨语实践”
再读瞿秋白《多馀的话》
中华诗词(2022年11期)2022-07-31 05:31:10
鲁迅的“立人”与中国新文学“为人生”创作理路
“五四”文学革命与《红楼梦》的经典化阐释
红楼梦学刊(2019年4期)2019-04-13 00:16:28
瞿秋白三次被捕
老友(2017年7期)2017-08-22 02:36:48
桐城派与“五四”文学革命的认识论和价值理想
西部学刊(2016年20期)2017-04-12 18:05:55
迟到的文白交锋:胡适与中国现代文学概念之生成
瞿秋白第一个把“国际歌”译成中文
党史文苑(2016年11期)2016-09-10 07:22:44
《胡适·鲁迅·莫言:自由思想与新文学传统》序
东吴学术(2015年4期)2015-12-01 03:20:05
论瞿秋白的马克思主义文化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