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弄璋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风景,一般是指由山水、花草、树木以及某些气候如雨、雪等形成的可供人观赏的自然景观。自古以来,它就是文学的重要描绘对象,创作者往往通过描摹自然界中客观存在的风景以达到“比德”“寓事”“畅神”抒情的效果。*厉梅、王建成:《风景的幻象解析》,《大连海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但在现代风景学看来,风景不是静态的物象,而是动态的“文化过程”,即人如何为之建构一定文化意义的过程;也“并非天然地、自然而然地‘在那里’”*周丹丹:《海外人类学的风景研究综述》,《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而是有着各种权力关系争夺的复杂过程。随着这些新观念的引入,现当代文学研究界对于文学中的风景有了重新审视。张夏放的《旗帜上的风景:中国现代小说中的风景描写》(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具体分析了鲁迅、沈从文、萧红、丁玲、废名等人的风景描写,指出怎样“看”风景与小说家所信奉的意识形态(世界观、艺术观、政治立场甚至性别等)是密不可分的。厉梅的《塞下秋来风景异:抗战文学中的风景描写与民族认同》(大连海事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旨在对风景进行文化诗学的考察,揭示了抗战文学中的风景描写具有民族身份、物恋对象、交互被动性等特征。傅元峰的《景象的困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则不仅分析了红色风景与政治诗性的关联,还分析了20世纪80年代小说景物叙写的特性与审美性状和90年代小说的风景之死与诗性突围。这些研究成果证实了风景同政治、民族、性别、作家个性等确然有关。然而,关于“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风景问题,目前还缺乏系统和深入的研究。从现代风景学角度切入“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既能够纠正过去研究中始终以人物、事件为中心的偏差,发现风景背后存在的意识形态形构,还能重新认识革命历史小说中过去较为忽略的审美价值与伦理价值。
“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主要讲述革命的起源故事、讲述革命在历经曲折后如何最终走向胜利,革命的发生总少不了相应的地理空间作为依托,革命话语闯入这些空间,一方面不可避免地压制自然状态下的风景呈现(如《青春之歌》中欣赏风景被斥为不健康的小资情感),另一方面却又有意或无意地将风景当作革命的隐喻表征。按照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中的说法,“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主要作品有《保卫延安》《苦菜花》等16部长篇小说,和孙犁、茹志鹃、峻青、王愿坚等人的部分短篇小说。通过细读和比较这16部主要的长篇小说,不难发现,它们的风景描写仍然存在共通之处,即根据革命活动场所的不同,主要呈现出战争风景、敌后风景和地下风景三种风景形态。
革命往往离不了暴力的战争,热血激昂的战争是革命辉煌壮阔的底色。战争的热烈不止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搏杀,不止战斗指挥者智力与魄力的角逐,也不止老百姓在后方的忙碌支前,还有背景中天地为之风云变色的风景。《保卫延安》就多处展现了黄土高原上战士们冒着漫天风沙、倾盆暴雨或行军或战斗的景象:“忽然,狂风卷着黄沙直向我攻击部队迎面冲来。枪声、炮声和敌人飞机轰炸的声音汇成了一片巨大的吼声。风沙烟雾遮得天昏地暗。战士们在风沙烟雾中忽隐忽现,勇猛冲锋”;“闪电撕破昏暗的天,炸雷当头劈下来,仿佛地球爆裂了。大雨从天上倾倒下来,霎时,满山遍野,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山洪暴发了,响声就像黄河决了堤。狂风暴雨中,西北战场决定性的战斗展开了……”这类缭乱、狂暴的自然景象在《晋阳秋》《战斗的青春》《红旗谱》等小说中也有出现,一起组成了从陕北经山西到冀中的横贯东西的革命风景长廊。除天象之外,还有由战火燃起的大地突变景观。枪弹、炮火以比自然界中的风暴更甚的力量削断了树枝,焦黑了墙壁,塌倒了房屋,炸翻了地堡,掀起无尽的尘土、烟雾,留下一片片创痕斑迹,令整个大地战栗不已。比如《红日》中,作者描述吐丝口战役的火热时写道:“整个吐丝口镇激烈地动摇起来,枪弹和炮声的凶猛、密集,恰像是疾雷狂雨卷带着暴风倾盖下来。地堡炸翻,房屋倒塌,土地、砖头、石块、树木、牲畜和人……一切地面上的万物,都颠簸、颤抖起来。红的绿的曳光弹流星般地狂飞乱舞,烟雾连着烟雾,火焰接着火焰,飞腾在雨后的寒风里,障蔽了人们的眼睛”。又比如《保卫延安》中,被敌机俯冲扫射过后,“田地里到处是被打坏了的车子、农具、家具,还有些衣服、被子、棉花,正在吐火冒烟。路边的蒿草燃烧后,变成一堆堆黑色灰烬”。这类风景最为直接地表露了战争的暴力。
敌后战场是抗战期间中国共产党的主要战场,“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也描绘了不同于前述战争风景的敌后风景。敌后风景中第一项重要内容是日光、月光笼罩大地风物。初升的旭日照射得大地温暖又安详,根据地的山川好比穿着凤冠霞帔的“漂亮美人”,山腰的晨雾像薄纱,满山的石块像衣冠上的宝石,茂密的树林像霞帔上的璎珞,通向山腰的路像长长的丝带(《野火春风斗古城》);夕阳则在天边堆积起五颜六色的云霞,为地平线镶上一道金边,人的脸变成了红铜颜色,还有三五成群地划过天际、聒噪欢喜的归鸟(《战斗的青春》);到了晚上,皎洁的月光装饰了夜空,也装饰了大地,夜空像无边际的“透明的大海”,安静、广阔又神秘,繁密的星子如同海水里荡漾的小火花,田野、村庄和树木都披上了银色的薄纱(《红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是敌后风景中的另一重要内容。相比其他几个季节的风景,春景在敌后风景中也更为常见、更加美丽动人。在温暖明亮的春光里,万物都兴致盎然地蓬勃生长,漫山遍野是绿油油的一片,草木吐出了青芽、绿叶,百花怒放,散发着香气,百鸟得意地飞翔、盘旋,相互和鸣。面对此景,《野火春风斗古城》中的韩燕来想折一枝花蕾闻闻香味,不料惊吓了鸟儿,便放弃了攀树折枝的念头;《苦菜花》中的母亲“感到格外亲切。花儿像女孩子似的朝她微笑;万物都在向她招手、点头”,体会到生命的热情,唤醒了自身对生命、故土的热爱与眷恋;《战斗的青春》中的李铁、萧金感觉到“多长时间没有能够大白天在祖国的大地上舒舒坦坦地走动了,现在看来,一棵树,一根草芽,连那松软湿润的土地,连那野外的空气,都是那么新鲜,那么香,那么美。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叫人恋恋不舍”,风景与“祖国”“亲人”联系起来。由于敌后战场分布在广大农村地区,而我方人员也多为亦兵亦农的游击队员,故敌后的风景往往还缺少不了田园风光。或者是有着大大小小的一堆堆高粱秆、豆秸的农场,或者是庄稼地里饱满、金黄的高粱、玉米、黄豆,或者是农民们驱使着牛忙碌地耕作,或者是“挂满丝瓜、豆荚的篱笆上,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青春之歌》),或者是“雨水顺着田垄沟和大道流着,洼地积满了明晃晃的一片水,只露出豆叶和草尖,青蛙哼哼哈哈地得意地叫着”(《战斗的青春》)。而《铁道游击队》中还展现了战争间歇中微山湖的渔家风光:“靠近岸边的浅水地带,是一片碧绿的苦姜、蒲草,湖边的深远处水面上浮着野萍和菱角,荷花开得一片粉红,一眼望不到边。”
地下斗争是指在国民党统治区域内由中国共产党直接或间接领导的反对反动统治的秘密斗争,主要形式包括大学里的学生运动(如散发传单、集会讲演、游行示威)、中共秘密战线的活动(如窃取情报、破坏敌特、护送我方人员过路),以及反动监狱里的秘密抗争,甚至越狱。与敌后战场不同,地下斗争往往没有缓冲的空间,是一个人或某些人同四周敌人面对面的明争暗斗,其凶险、紧张程度不言而喻。在这样的心理态势之下,人们自然更难有时间、有心思去观赏身边的风景。故这类小说的风景描写更加少见。在多部小说中,作者都描绘了大雾笼罩着城市。重庆“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海里”,在“浓雾弥漫”的码头附近四边望望,“雾太大,几步以外全是一片朦胧”(《红岩》);在北平的拂晓,“迷蒙的浓雾”笼罩在河沿葱郁的洋槐树上,整个都城“还沉在朦胧的雾霭中”(《青春之歌》);保定也是“天色昏昏,雾气沼沼,大地和天空都被银灰色的气团笼罩着”(《野火春风斗古城》)。北方有大雾,东南沿海则有“白龙暴”(台风)。入夜,“天空像劈裂开了,暴雨从裂口直泻”,整个海面咆哮着,掀起的海浪遮住了半个天,向海岸猛扑,大风还刮断了电线,城市(厦门)陷入一片黑暗,次日,到处是台风扫过的残象,“雨云像寡妇头上的黑纱”仍然低垂着,压在人们的心头(《小城春秋》)。夜晚在敌后风景那里是月光撩人,但在地下风景这里却只剩下“黑暗”。黑云笼罩了整个世界,天“闷得厉害”,被围困在保定二师的人们沉睡在“黑暗的恐怖”里(《红旗谱》)。被囚禁在渣滓洞的人们瞭望天空,也发觉了“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红岩》)。《小城春秋》把台风来临那晚也呼为“惨厉的黑夜”,就连林道静做噩梦,也是寄身于“阴黑的天穹”下(《青春之歌》)。同样地,敌后风景中美好的旭日、夕阳到了地下风景中也变成了毒辣的太阳。“火辣辣的阳光”逼射在渣滓洞,窄小的牢房“像蒸笼一样,汗气熏蒸得人们换不过气来”,屋顶又好像“一口铁锅”,死死地扣在头上,让人透不过气,远处久旱不雨的山岗,“像火烧过一样”(《红岩》)。另外,雷电在地下风景中也有所出现:革命者被反动派屠杀时,“滚滚雷声中,又是一阵耀眼的闪电”,“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仿佛要吞没整个宇宙!”(《红岩》);当“囚犯”们听闻“百万雄师直下江南”时,窗外突然一阵闪电,“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雷”,这声音铮铮地拨动着人们的心弦,发出强烈的共鸣:“震撼世界的春雷啊,快点来呀!”(《红岩》)。
在“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不同的风景形态体现出不同的风格特征。风沙漫天、暴雨倾盆的天气,和战火熊熊燃烧、大地万物被战火击中而纷飞的暴力景象,展现出战争风景的火热与暴烈。日光或月光静静照射,大地上的田野、村庄和树木都披了银纱,以及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给人以“幽美、恬静的感觉”的田园风光与渔家风光,这一切都在昭示着敌后风景的秀美、明丽。浓雾弥漫、天色昏昏,台风咆哮、遮天蔽日,以及惨厉的黑夜、毒辣的太阳、电闪雷鸣,则描绘出地下风景的阴郁与恐怖。在这三种风景形态中,雷电、太阳、雾气、夜晚等现象虽有重复出现,但它们显现的风格却稍有不同:“闪电撕破昏暗的天,炸雷当头劈下来,仿佛地球爆裂了”,战争风景中的雷电是躁动、暴烈的;“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仿佛要吞没整个宇宙!”地下风景中的雷电是横扫一切的惊恐。敌后风景中的太阳让山川变身成穿着凤冠霞帔的“漂亮美人”;地下风景中的太阳则是“火辣辣的”,让大地成为“蒸笼”“铁锅”。敌后风景中的晨雾好似“漂亮美人”身上的薄纱;地下风景中的则令城市沉睡在雾海里。敌后风景中的夜晚安静、广阔又神秘;地下风景中的夜晚则十分“恐怖”“惨厉”。这些相同景象在不同的地理空间呈现出的风格并不一致,也从另外的角度说明了战争风景、敌后风景、地下风景确实有着各自较为固定的风格特征。
对于“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而言,风格不一的风景还体现出一些相似的重要功能。第一个功能是烘托与反衬。比如通过风沙漫天、暴雨倾盆烘托革命战争的艰苦卓绝,同时借此反衬革命战士的顽强不屈;通过战火的无情屠戮彰显敌人毁灭一切的疯狂,烘托出战争的惨烈,也反衬出革命战士的英勇顽强;通过敌后风景中的早晨、夜晚风景的频繁出现说明这两个时间点经常是我方人员干革命的时候,烘托出他们工作的劳累和辛苦,并反衬出他们的顽强;通过敌后风景中革命者同山川花木的亲切交流烘托了革命者善良美好的人格特点;通过地下风景中浓厚的雾气、恐怖的黑夜、火辣的太阳等同样烘托出革命环境的恶劣,预示着革命的曲折历程与艰辛,反衬出革命者的勇敢顽强。
第二个功能是象征与隐喻。比如战争中的暴力是双向的,但“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战火破坏大地的景观,往往被指向为敌人对平民百姓的故土家园和生命的毁坏,这其中就隐含着革命正义论:“十七年”文学中的暴力由革命的“我方”实施时被赋予了正义的、合法的权力,是被肯定的,描写较为温和;而由反革命的“敌方”实施时则是罪恶的、非人道的,是被否定的,描写较为浓墨重彩。[注]李蓉:《论“十七”文学中的革命与暴力》,《齐鲁学刊》2015年第3期。同时,这也印证了现代风景学中认为风景并非自然存在,而是权力争夺表征的观点。秀美、亲切的敌后风景则容易唤起人们对生命、故土、民族、国家的热爱与眷恋,使得风景成为个体生命意识和家国意识的象征载体,正如《风云初记》中所说,革命战士们觉得“所有祖国大地上生长着的一切,就连那西沉的太阳,河里的泥水,也都和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作战的任务,结合在一起了”。而敌后风景中的田园风光亦有着特定的象征意味。《红日》开篇描写了一段田园风光之后,立即写道“战争降临到这个和平生活的地方”,指出了战争对于和平生活的重大破坏。换言之,农民们希望能够尽快结束战争,重新回归和平的田园生活,正如《战斗的青春》中,游击队员高铁庄的“志愿”是“打走日本帝国主义,饱饱地吃上两顿饺子,回家小粪筐一背,种我那四亩园子”。田园风光是和平幸福生活的隐喻,是广大群众未来理想和革命最终目标的现实隐喻。渔家风光则暗示出革命战士的革命乐观精神。至于地下风景中弥漫的浓雾,也可看作敌人重重包围的象征;雷电也可认为是目击反动派屠杀革命者的愤慨之情的象征,是人们粉碎旧世界的普遍决心与共同理想的象征。
第三个功能是孕育美感。“生成美的途径尽管千条万条,但最重要并最容易收到效果的途径就是描写风景。苍凉之美、忧郁之美、柔和之美、文弱之美、奔放之美、崇高之美、恬静之美、繁华之美……一切之美,我们都可以通过风景描写而获得”[注]曹文轩:《小说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22页。。通过风沙漫天、狂风暴雨,人们能够感受到“奔放之美”与“崇高之美”;通过战火废墟、生灵涂炭,人们能够感受到“苍凉之美”与“忧郁之美”;通过旭日初升、夜空透彻,以及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田园风光、渔家风光,人们能够感受到“柔和之美”与“恬静之美”;通过浓雾漫天、夜空黝黑,人们能够感受到阴郁之美……
比较这三个功能,不难看出,同一风景有时候可以承担起多个功能,如战争风景中的战火屠戮景象既烘托战争惨烈又隐喻着革命正义,敌后风景中革命者同自然的亲切交流既象征着对生命、故土、民族、国家的热爱与眷恋,也孕育着“柔和之美”与“恬静之美”,地下风景中的浓雾漫天既是环境烘托,也充满象征意味。这充分说明了风景并非单纯的客观物象,而具有多样化的文化意义。另外,从更深一层来看,这些风景的功能基本上还跟革命意识形态存在同构关系。不管是烘托革命环境的恶劣与艰难、反衬革命者的顽强品质,还是成为国家与民族的象征承载物,抑或抒发革命战争的“奔放之美”与“崇高之美”,均渗透着革命正义、革命必胜、革命创造美好未来的观念,从属于意识形态的表达。而像苍凉之美、忧郁之美和阴郁之美等看似给革命蒙上了一层阴影,但由于小说将它们划定为都是反革命敌人造成的,故仍与革命同构。
“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之所以呈现出火热暴烈的战争风景、秀美明丽的敌后风景、阴郁恐怖的地下风景,之所以能够通过风景来实现烘托与反衬、象征与隐喻、孕育美感等功能,主要在于风景自身具有“集群表象”的特性。“通常情况下,某个特定的社会集群或生活在某个文化圈内的人们,会在心中抱有某种共同的风景意象……这种集群表象可以说是风景现象里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它一方面以人类共通的环境感知与评价系统为基础,另一方面复合了某个特定文化群体所固有的历史、风俗习惯、偏好等不同因素”[注][日]中村良夫:《风景学入门》,陈靖远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4页。。对于“十七年”时期的人们而言,不管属于知识阶层还是百姓阶层,他们共同喜欢或追寻的主要是雄壮豪迈类型的风景,而且这些风景都凝聚着当时的政治想象。在傅抱石和关山月合作创作的巨幅山水画《江山如此多娇》(1959)中,近景苍山绿树、重峦叠嶂(代表南方),远景冰天雪地、千里冰封(代表北方),中景的原野里以长江和黄河两大动脉贯穿,还有凌驾于它们之上的东升旭日。风景在此被喻示为伟大的新中国,尤其是其中的太阳深含政治意图。另外一幅能与之相提并论的画作莫过于李可染的《万山红遍》(1962—1964),该画描绘了一场崇山峻岭、川河蜿蜒、飞瀑激荡、林木红遍的雄奇景象,充溢于整个画面的除了山势和水流的动感与力量之外,还有令人热血沸腾、情感激荡的红色。宣扬风景的动力与激情,以及作为革命颜色的红色,同样体现了当时人们的政治热情。而通过阅读《红旗歌谣》(1959),也不难发现,在当时的老百姓眼中,他们看到的(同时意味着对非此类风景的压抑与遮蔽)也往往是“太阳”“高山”“青天”“白云”“江河”“泉水”等雄壮豪迈的风景。由于过去“是在现在的基础上被重新建构的”[注][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1页。,作为对刚刚过去的革命历史的记忆,“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作家不免会将“十七年”人们的风景偏好与使用习惯投射到其小说创作中,故大量描写了“太阳”“高山”“河流”“天空”等风景意象,抒发风景的“奔放之美”与“崇高之美”,而把相反的苍凉之美、忧郁之美和阴郁之美归结为反革命造成的结果,进而实现以风景应和政治的内涵。
在中国的文学、文化语境中,风景自身蕴含着浓厚的情感特性。早在建国以前,茅盾的散文《白杨礼赞》(1941)、艾青的诗歌(1937—1941)等文学名篇就通过描绘风景抒发革命情感。在茅盾笔下,参天耸立、对抗西北风的白杨树象征着坚韧、勤劳的北方农民,凭借他们,中国的抗战必定能够克服重重困难取得最终的胜利。在艾青笔下,无论是雪花、土地,还是黎明、太阳,所有这些景物同样与中华民族、中国军民、革命胜利等息息相关。革命情感与风景的结合一方面可以看作古典风景传统的承袭,另一方面又与之有显著不同,由抒情主人公个体情感的抒发蜕变成抒发具有时代共鸣性的集体情感。“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风景政治化是对此前革命情感与风景结合的顺承,其所饱含的政治内涵亦是其时代的投影。
“十七年”政治一体化的大环境不仅为作家设置了取材范围、情感倾向,而且深入到文本细部的表达,风景描写自然也在其中。在《青春之歌》中,林道静会因为有心去感受夏夜的“美丽”(“滴着露珠的高粱叶”“哗哗作响的白杨树”“闪着光亮的河水”)而忏悔不已,因为她将之定性为“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感情”,并且自嘲“你那浪漫的诗人情感要到什么时候才变得和工农一样健康呢?”在《风云初记》中,农民出身的干部高庆山也嘲弄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者李佩钟:“同志,真是小姐脾气,还有时间养花儿呀?”可见,纯粹的自然风景往往是不可言说、禁止赏玩的,因为它们被界定为资产阶级情感和趣味。如现代风景学指出,风景表征着权力关系,在“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风景被划分为两个权力阵营,一方是无产阶级的、健康的,一方是资产阶级的、不健康的,得到表露的后者受到缺席的前者的压抑。这场无硝烟的“风景之战”向人们昭示了风景的阶级性,且以无产阶级风景的胜利宣告“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风景必然与革命形成同构关系。
风景政治化的原因还在于,由于作家与自然风景的隔阂,以致造成了大量拟像的风景,即很多风景可能并非作家亲眼所见,而是作家的心灵幻象。比如林道静梦到“在阴黑的天穹下,她摇着一叶小船,飘荡在白茫茫的波浪滔天的海上”(《青春之歌》),行刑时突发的“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和听闻解放大军过长江时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巨雷”(《红岩》)。这些风景显然都是作家虚构的。作家与自然风景的隔阂来自两个方面:其一,多数作家对古典文学中的风景抒情传统比较陌生,个别作家如李英儒在其作品中描绘了许多风景与他少时主学四书五经和唐宋散文不无关系,并且作家们大都是采取农民本位的视角(既由于不少作家出身于社会底层,更由于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形成的“工农兵文学”规约),关注更多的是衣食住行等生存发展层次的需求满足。其二,作为革命战争的幸存者,作家们是怀着个体与国家/政党的双重使命来进行记忆书写与记录的,如冯志在其《敌后武工队》前言里说:“我总觉得如不写出来,在战友们面前似乎欠点什么,在祖国面前仿佛还有什么责任没尽到。”这双重动机重构了作家们过去的革命记忆,使得革命记忆本身就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而且记忆还具备隔离、重构的特征,这就加剧了主体同记忆中风景的隔阂,那些风景也非全然纯粹的自然风景,而变得模糊、主观,以至于“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叫人恋恋不舍”,于是作家笔下出现了秀丽的草木、喧闹的鸟兽和恬美的田园。
正是由于上述政治因素和个体因素的共同作用,风景在“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并非纯粹的自然呈现,而是被有意生产/建构出来的。一方面,风景生产不可否认地具有重要价值。正如前文所述,“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风景孕育着美感,故风景生产也能够增添小说的审美价值,比如在英雄的高尚品格之外,风沙漫天、狂风暴雨的战争风景进一步渲染、强化了崇高之美,令人对景而受到巨大震撼,满怀激越;在英雄史诗般的崇高主调之外,旭日初升、夜空透彻,以及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田园风光、渔家风光等风景表现出另外的柔和之美、恬静之美与素朴之美,令人沉浸景中,心生放松与满足。
风景既可“成为叙事的推动者”,也可“参与叙事情感、叙事语调的营造”[注]曾军、柳青:《叙事中的风景》,《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前者如战火的无情屠戮景象,在《保卫延安》中,革命战士们面对此景时,“滚沸的血在全身冲激,全部想法、情绪都拧在一件事上:立刻前去,用刺刀捅死窜进陕甘宁边区的强盗!”为后续的战场厮杀进行了情感动员。又如前引《铁道游击队》的渔家风光,湖水中长满了各种草木便于革命战士攻击敌人与隐蔽自己,“渔船”“莲蓬”“莲子”为战士们供给食物,“这是个好地方,我们要在这里坚持斗争”“现在我们出湖可以搞敌人的火车,敌人扫荡,我们就进湖吃鲤鱼、休息”,这些风景成为另一革命战场,进而推动小说故事的发展。后者如《野火春风斗古城》中多次出现的风景描写,既能够调节小说叙述节奏,缓解战争、敌对状态的内心紧张,也延长了读者对激烈斗争的阅读期待,拉长了阅读投入过程。又如革命者受难时的风景描写,或者表达强烈的愤慨之情(《红岩》中的“雷电”),或者表达对生命、故土的无比热爱与眷恋之情(《苦菜花》中的“花儿”“万物”)。
此外,“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风景生产还具有重要的伦理价值。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经典的生态伦理命题。对此,“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通过其风景生产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一方面,人不能被恶劣、严酷的自然环境吓倒、压垮,应当像革命战士一样顽强不屈;另一方面,人也不能妄自破坏自然,应尊重并呵护自然,像韩燕来不忍去攀折美丽动人的花枝,李铁和萧金把树、草芽、松软湿润的土地、新鲜的野外空气都视为“亲人”,只有那罪恶的敌人才会用密集的炮灰毁灭“一切地面上的万物”。
但同时还应看到,被生产出来的风景仍然存在着诸多局限性。风景既然是被生产的,那么风景就容易失真,以致出现了大量的拟像风景。写实性风景被压抑所直接引发的是风景的地域特征不突出。山西的山林——“吕梁山的一条支脉,向东伸展,离同蒲铁路百十来里的地方,有一座桦林山。山上到处是高大的桦树林,中间也夹杂着松、柏、榆、槐、山桃、野杏”(《吕梁英雄传》),与山东的山林——“在山东昆嵛山一带,到处是连绵的山峦,一眼望去,像锯齿牙,又像海洋里起伏不平的波浪。山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繁茂稠密的草木”(《苦菜花》),大同小异,看不出什么变化。延安的风暴——“北方,万里长城的上空,突然冲起了强大的风暴,掣起闪电,发出轰响。风暴夹着雷霆,以猛不可当的气势,卷过森林,卷过延安周围的山岗”(《保卫延安》),与冀中的风暴——“猛地,从遥远的北方刮过黄色的风暴,夹着大量尘沙,滚滚腾到高空,像才出山的云头,一直滚到头顶上”(《播火记》),同样没有什么分别。并且如前文所述,战争风景、敌后风景和地下风景很多时候都共享着某些风景意象,如狂风、暴雨、闪电、太阳、黑夜、雾气,也即,由于注重所拟之像背后的所指含义,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无意识地选取了那些最能体现革命特征的意象,从而导致风景形式稍显雷同。这种“在地理的差异中自觉地建构起一种同质化的宏大地景”,虽然能够“产生一种崇高化体验”[注]徐敏:《歌唱的政治:中国革命歌曲中的地理、空间与社会动员》,《文艺研究》2011年第3期。,形成革命浪漫主义的表达,但却与革命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原则相悖。
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风景当中都应存在一个观看个体,风景必定先由某个人发现,柄谷行人还将这个人具体为“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注][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5页。。进一步或可说,风景的发现是因为身体的在场,故中村良夫指出风景具有视觉美和触觉美两个面向,尤其是通过触觉获取外部世界的鲜活气息,“反过来也让我们把自身的身体痕迹留在了世上”[注][日]中村良夫:《风景学·实践篇》,陈靖远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页。,在世界上标注了个人主体的存在。但在“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风景中,风景的个体感知往往被抑制,风景更多地指向跟革命、民族、国家、人民等相关的宏大话语。这种大写的风景植根于特定的历史时期,是某一时期的时代共鸣,一旦历史语境变化,它们便难以给予读者审美感动,而成为可有可无甚至忽略不计的小说边角料。与风景的个体感知被抑制相关,“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风景描写多数采取全知型外视角,即大部分风景处在无所不知的叙述者视野中,而很少是小说人物观看的结果,比如《保卫延安》里预示战争即将拉开帷幕的暴风雨,《红岩》中城市里到处弥漫的浓雾,均为叙述者居高临下的俯瞰,这些风景因难以与人物构成内在对应而缺乏鲜活灵动性,并且这种集中的静态描绘也极易挫伤阅读者的兴趣。相比之下,新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亮剑》中有一处关于武夷山区的风景描写就十分精巧,在叙述者(知识分子)笔下,它们“构成一幅天然的水墨画”,警卫员小陈这个出生在北方农村的孩子“第一次领略南方的湖光山色”,而在首长李云龙眼里,它们则是“理想的游击战地区”,不仅揭示出同一风景的多层次意味,而且通过不同人物视角刻画出他们的观景经验与美学特性。
虽然“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对人与自然关系命题做了一定的解答,但无论是小说人物,还是叙述者,他们还尚不可能具有现代性生态观念,他们对自然缺乏足够重视,自然风景仍然是人物和故事的背景、环境,是人物和事件的配角。“现代生态学表明,生物的存在一方面与其栖居地条件相适应,一方面又以竞争、共生、寄生等形式构成物种间的营养链网结构”,生态系统中的“物质总是处于流动与循环之中;无数的生物个体与群体,各自占据着互不相同的生态龛(ecological niche)……形成空间上既相互分割又相互交错或相互联系的宏观景观格局与微观栖居地格局”[注]徐嵩龄:《生态意识 生态伦理学·理性生态人》,《森林与人类》1997年第2期。。“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往往无法将人与自然,以及社会(革命)当作一个复合生态系统,看不清系统内的互相关联与牵制。而在新时期革命历史小说《狼毒花》中,作者一方面将革命军人常发喻为狼毒花,另一方面又同时指出“狼毒花一出现,就是草场退化的标志。别的什么草也不长了,只剩这一种草”,“它是草原蜕变为沙漠的最后一道风景线”,意识到风景改变背后存在的环境问题,而且还写到它给有些人带来的是“恐惧和死亡的威胁”,但对于沙漠里的人是“希望”“生命”“胜利”,他们爱护狼毒花,因为这种花与他们的生存紧密相关。可见,小说中的狼毒花景观不再是单纯的故事背景,也超出了人物象征,而上升到现代生态意识的层面。
“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风景生产的局限性还体现在语言表达方面的逊色。《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战斗的青春》《苦菜花》属于风景描写较多并且描写质量较高的几部小说,然而它们的风景语言相比现代风景描写似乎缺乏新意和审美深度,甚至呈现倒退之势。由于梦是作家的审美创造,梦中的风景最能见出作家审美的新意,故这里试比较革命风景与现代风景里的梦中风景描写差异。《青春之歌》描绘了林道静的梦中风景是“在阴黑的天穹下,她摇着一叶小船,飘荡在白茫茫的波浪滔天的海上。风雨、波浪、天上浓黑的云,全向这小船压下来、紧紧地压下来”,《苦菜花》描绘了杏莉的梦中风景是“同德强象两只英勇的鸟,在高山峻岭上,在浩瀚海洋上,在冰天雪地中……到处飞翔!之后,双双落在鲜花盛开的青枝上,享受着浓郁醉心的芬芳!”而沈从文的《边城》里描绘的翠翠的梦中风景又是另外一副模样:“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可见,《青春之歌》和《苦菜花》过多采取平铺、白描的写法而缺少如《边城》中梦境与现实交融的安排,在修辞上最多运用比喻、象征而缺少如《边城》中通感、对比、拟人等手法的综合运用,另外它们也没能像《边城》那样做到长短句错落有致、“腰”“草”“时”“习”等尾字押韵,从而使得前者的风景语言有些平淡寡味,不似后者营造出浑圆蕴藉的优美意境。
“就小说史而言,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小说,却从一开始就自然而然地将风景看作自己血肉之躯的一部分。虽然开始时它并没有特别明确的风景意识,但将风景写进小说,却在古代小说家们那里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注]曹文轩:《小说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7页。。而到了李渔的短篇小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红楼梦》《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等长篇小说中,风景在小说中的描写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随着小说在中国文学中地位的确立,以及西方翻译文学和文学理论深入广泛的介绍,五四初期的中国小说研究相比晚清时代,已从简单的实用与实践品格中超越出来,关注到小说话语的具体表现技巧。风景书写裹挟在小说理论和创作探究中,逐渐得到重视”[注]郭晓平:《风景的发现:中国现代小说风景书写研究演变》,《齐鲁学刊》2015年第1期。,像郁达夫、老舍等作家也都意识到风景的重要性。风景意识的获得与增强使得中国现代小说中的风景呈现出繁荣的高峰,不仅表现在它们呈示了“破败、凋落的风景”“淡然恬静的风景”“浓酽滞重的风景”“浮华绮艳的风景”等精彩纷呈的风景形态[注]王卫平、陈广通:《中国现代小说中的风景呈现及其价值判断》,《文艺评论》2015年第7期。,还在于“中国小说所获得的鲜明的现代审美精神很大程度上是包含在景物描写当中:一种游离于士大夫情绪之外的苦难情怀与忧患意识,一种被悲剧精神和批判力所缠绕的诗意”[注]傅元峰:《景象的困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页。。到了“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风景的政治实用目的压倒了“现代审美精神”,无论是火热暴烈的战争风景、秀美明丽的敌后风景,还是阴郁恐怖的地下风景,它们最终都服从于政治的调遣。然而也应当承认,这些风景的存在依然增添了小说的真实性、在场感、画面感和色彩美,从文学角度而言,它们也的确增添了小说的美感,推动小说叙事,甚至还参与叙事情感、叙事语调的营造;从伦理角度而言,它们也确然显示出辩证式自然观:人既不能被自然压倒,也应尊重和呵护自然。“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风景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很难设想,如果完全剥离了风景,这些作品会是怎样的单调模样。但总体来说,“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风景表达仍是不充分的,如宣扬风景的所指、制造大量拟像风景、以超越性主体凝视风景,从而丧失了风景的本真自然状态,压抑了风景的个体感知;又如缺乏现代生态观念导致了自然始终是不受重视的配角,以及风景语言相对平淡寡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