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里的八十年代
——贾植芳致古剑书信发微

2019-02-10 21:52张业松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古剑良友胡风

张业松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一、材料来源

因缘于时势迁变,近来同仁们喜谈“八十年代”,或掘发伏藏,或彰显精义,多有可观。恰好最近见到贾植芳先生(1916—2008)的一批集外书信,其中致古剑先生的九通,写于1985—1990年间,内容围绕约稿投稿,牵涉相关人事,尤其是贾先生退休前后的出访和写作,参照收、发信人的相关记述,读来颇有兴味。抄校之余,略为疏解,或亦不失为“八十年代”的一个注脚。

贾植芳先生是作家、学者,早年致力于小说、散文创作,是“七月派”主要作家之一;中年进入大学,教书育人,领导学科建设,主要在新文学和世界文学两个领域耕耘。壮年遭遇不幸,因“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入狱,被监管垂四分之一世纪,创作研究两废。晚岁幸逢“改革开放”,得以重新焕发,在学术和创作上做出新的贡献。学术上,贾先生成为复旦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两个学科的带头人,植芳满园,成就卓著,此处不表,单说创作上。有别于早年的小说、散文创作,贾先生晚岁的创作,因缘际会,主要文类变成了序跋、书信、日记和回忆录。回忆录以《狱里狱外》为主,序跋有《劫后文存》,书信日记也多有整理出版。书信方面如经先生生前手订出版的《致胡风(1938—1954)》《写给任敏(1972—1985)》《写给学生》等,经收信人和研究者整理出版的如《贾植芳、任敏致胡风、梅志、路翎等信件选(1979—1981)》《致李辉(1992—2008)》《致董大中(1982—2005)》《写给范泉(1983—1995)》《致孙景尧(1982—1987)》等,均已收入《贾植芳全集·书信卷》,将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最近搜集到的贾植芳先生书信共计10人20封,来不及编入《全集》,以《贾植芳书信小辑》为题,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史料与阐释》丛刊第六期刊出。

古剑(1939—),原名辜健,又名康馥,作家、编辑家,生于马来亚,1961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与沙叶新同学。毕业后曾任教于华侨大学,后移居香港,历任《东方日报》《华侨日报》副刊主编、《良友画报》《文学世纪》等杂志主编,曾任香港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随笔集多种。1980年代在《良友画报》设立专栏介绍国内因种种运动而沉寂的老辈名作家,在此过程中辗转找到贾先生,由此开始通信。

贾先生致古剑的九通书信来源有三:其一是收信人所做的整理注疏,题为《故纸留真影——贾植芳书简》,载古剑著《笺注——20作家书简》(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文中包含其中五通,分别写于19850611、19851201、19880809、19881214、19900607,均为迻录文字稿,另附19881214一通的手稿影印件。其二见于“艺度拍卖首页〉拍卖预展〉北京保利2016年春季拍卖会〉古锦-近现代名人书札手迹下册〉贾植芳致古剑信札”的网页[注]http://www.yidulive.com/auctionlist/detail.php?aid=52721&sid=1020,查访时间:2018年9月27日。,该网页展示的是19851201、19851207二通书信的手稿影印件,其中19851207为新见。其三仍为古剑整理发表,题为《贾植芳书信八则》,载古剑著《信是有情——当代名家书缘存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贾植芳书信八则》中五通与《故纸留真影——贾植芳书简》重合,新增了写于1989年的三通:19890125、19890216、19890427。综观三个来源的九通书信,其中三通有手稿影印件,一通仅有影印件。对照手稿和迻录文字稿,可见个别释读错误,如将“耑此”认作“端此”、“完稿”认作“定稿”等,问题不大,下文若涉及随文注明。

这组书信值得一说的大致有三方面:一是贾先生个人的工作、生活和写作,二是古剑所编栏目的命运,最后还涉及一些有趣的人事。这三方面所体现的,正是“八十年代”的不同侧面,从中皆可见出时代的曲折。

二、香港的窗口

整组书信起源于约稿。据古剑回忆,他在编《良友》时,要介绍因种种运动而沉寂的老辈名作家,“我想到了30年代与何其芳同时获大公报文艺奖的师陀,初请赵家璧先生撰写介绍文章,几经周折未成。师陀认为贾植芳是教授是内行由他撰写亦宜,给了我地址,我才知道贾先生在复旦中文系任教,开始了我与他的通信。”[注]古剑:《笺注——20作家书简》,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70页。

古剑先生谈到的约稿信没有见到。1985年6月10日贾先生日记第一次谈到与古剑的通信:“晚,给香港《良友画报》编者古剑写了回信,答应为他先写一篇关于胡风的散记。他来信说,师院推荐我给他们写一篇关于师院的文章。”[注]贾植芳:《退休前后(1985—1987)》,载《贾植芳文集·书信日记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209页。下引本书随文标注页码,不另出注。这里所说的“师院”原来应是“师陀”,显然是日记整理出版时誊抄出错了。贾先生与古剑先生的通信,源于关于师陀的约稿,接下去的展开,却导向了另外的方向和奇异的结果,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时代的曲折”的一个见证,大概也是出乎所有当事人的意料之外的吧。今天来谈“八十年代”,这样的“曲折”是容易被忽视的,但也恰恰是不能被遗忘的。信件全文如下:

19850611

古剑先生:

惠函及承寄赠的《良友》画报都拜读好久了,因事杂多病,一直稽复,实在抱歉,想知我当能谅我也。

我首先祝贺《良友》在港的复刊。三十年代,当我还是一个青年学生的时候,我就是她的一个忠实的读者。这次复刊的《良友》,不仅保持了原有的风格,使人一见,真有如遇故旧之感,而且随着时日的前进,从内容上说,又有所开拓与更新,使人又有耳目一新之享。这些都是你们诸位编者先生辛勤耕耘的结果,作为一个读者,向你们谨致谢忱!

承师陀先生推荐,由我执笔为贵刊写一篇关于他的散记,我感到莫大的高兴,我为此给师陀先生打过招呼,希望能找个机会先聊聊,也因事杂,久久未能如愿相见,这也是我迟复您的原因。但我总要实现这个诺言,不妨先向您提个保证。

前日收到胡风先生孩子电告,胡先生已不幸于本月病逝,我为此将于日内赴京,希冀和他再见一面——和他的遗体告别。我们相交有半世纪,也可称为患难之交,我为了纪念这位挚友的逝世,表示我深深的悼念之情,我想毛遂自荐,先于贵刊写一篇关于胡风的回忆散记,文成后,当奉上请斧正。

我顷接香港中文大学John Denney先生邀请于九月初到港,参加在该校召开的比较文学讨论会,如能按期赴港,当前趋奉候请教。

匆匆作复,顺颂

撰安

贾植芳 85.6.11

第一段中“稽复”应指迟复,文字释读大概有误,因未见此信手稿,暂且存疑。信末所署日期为1985年6月11日,比日记所记日期晚了一天,想来是贾先生熬夜写作的习惯所致,写完信再记日记,已是从头天晚上忙到第二天了。

除了寒暄,信中谈了三件事。第一是关于师陀的约稿,已与师陀商定办法,先见面聊过再写,“也因事杂,久久未能如愿相见,这也是我迟复您的原因。但我总要实现这个诺言,不妨先向您提个保证。”这个“保证”有个旁证:贾先生身边的年轻人证明贾先生确实一直记挂着师陀先生:“好些年前,我还是一个非常崇拜名人的年轻人,我常常希望贾植芳先生引我去拜访一些上海的文化老人。贾先生总是扳着手指计算着;哪天天气好,我们找一辆车子,到市里去看看韩侍桁先生、看看师陀先生、看看施蛰存先生……可是后来总因为忙,或者是各种各样的缘故,一直没有去成。几年以后,韩侍桁先生作古了,贾先生懊恼一阵,后悔没能早去看看他。又过一些日子,师陀也去世了。贾先生这才着急起来,他又扳着手指说:‘赶快去看看施蛰存先生,再拖下去,朋友都没啦。’”[注]陈思和:《施蛰存》,载《羊骚与猴骚——陈思和随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55页。贾先生与师陀的关系,此前我了解不多,目前见到的相关材料也很有限,这里透露出来的两人之间的信任和友谊看起来很有内涵,值得进一步关注。

第二件事就是“我想毛遂自荐,先于贵刊写一篇关于胡风的回忆散记”。这件事算是突如其来的临时变故:“前日收到胡风先生孩子电告,胡先生已不幸于本月病逝,我为此将于日内赴京,希冀和他再见一面——和他的遗体告别。我们相交有半世纪,也可称为患难之交,我为了纪念这位挚友的逝世,表示我深深的悼念之情”,才有这样的请求。而且,虽说是请求,不待允许,也是要做的:“文成后,当奉上请斧正。”——不管你要不要,写完会寄上。

如此迫切的情感需要发表,缘由也表达得很充分很流畅,上引文字差不多是一口气说出来的,临笔时如鲠在喉的心情跃然纸上。如此,缘于师陀的约稿,正是一个顺手可以借用的机会。翻检此前日记,1985年上半年只出现过一次与此次约稿相关的信息:4月5日“收到师陀信。”(186页)此外都是各种忙碌,也没有回复或谈论师陀来信的记录,古剑的名字更是在前引写完第一封信之后的日记里才第一次出现。推测应该是师陀的来信里附有古剑的信?或者师陀来信谈过此事试探贾先生的意愿之后,古剑再有信来正式约请?总之,在师陀来信到贾先生写信直接答复古剑之间,贾先生至少应与师陀有过沟通,只是“因事杂,久久未能如愿相见”,所以把这件事搁下来了,直到胡风逝世的消息传来,才又激活了这项约请。显然是为了更有效地夯实这层关系,信中又谈及了第三件事:“我顷接香港中文大学John Denney先生邀请于九月初到港,参加在该校召开的比较文学讨论会,如能按期赴港,当前趋奉候请教。”

更改选题的请求很快得到允许,6月22日日记:“昨日收到香港《良友画报》古剑信,他已知我将去港,约我为该画报写胡风。”(第215页)此后仍是各种忙碌,至8月20日:“开了个夜车,写好纪念胡风的文章草稿,这时已二时了。”(237页)然后是不断修改,21日:“晚上改好纪念胡风文。”(237页)22日:“最后改好纪念胡文,由桂英抄写。”(238页)桂英是贾先生夫妇的养女,此时新婚不久,留在养父母身边,在“生活自立”——上班工作的同时帮忙做些事情。23日:“桂英已抄好祀胡文,共10页,晚上又做了校改。”(238页)25日:“对胡风纪念回忆文章又作了一些校补,并着桂英另抄了一张。明日发出。”(239页)此后直到9月17日,访港归来,回溯经历补写日记时,提到与古剑的见面:“在港住了十二天,过的港式生活。中间,《良友》古剑来访,交给他照片,预支了五百元港币。”(243页)颇有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此事告一段落,体现江湖道义的利落爽快感。

回头来看,来自香港的约稿对贾先生来说意味着打开了一扇窗,使他可以抒发由胡风逝世激发出来的迫切的表达需要。当此时刻,他所表现出的行事风格可以说是很见性格的。斯人也,乃有斯事。如果没有关于“三十年代”的记忆和“如遇故旧”的想象,也就不会有此后的一连串事情了。事实上由此建立的友谊,不仅开启了贾先生晚年恢复给海外写稿的新阶段,也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下决心改变此时深感困扰的生活状态。

三、退休的决断

对照贾先生日记《退休前后(1985—1987)》,可知此时正是他复出后教学科研、社会交往和写作的高度活跃期。1985年胡风逝世,贾先生自己年届古稀,相续而来的连番追悼和纪念活动对他内心世界的搅动一定不小。他当时兼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馆务行政及文科新馆建设利用工作占去了很多精力;同时担负国内比较文学学会和市、校比较文学学科的创建和领导工作,以及现代文学教学及教研室领导工作、带教本科毕业生、硕博士研究生等。加上个人的阅读、写作和研究计划,各种会议和出访等,也使他备感任务繁重、角色冲突。这一时期日记中常常有熬夜、超负荷、生病的记录,也常常感叹劳累。如5月21日:“整整忙了一天,真有点喘不过气了。”(201页)而就在写下如此感叹的次日,又留下了如下记载:“会上碰到方平,谈起往事,他劝我无论如何要把这些年的经历写成自传体小说,为子孙留念,否则太可惜了。”

一方面是繁重的教研和行政劳务不胜负荷,一方面深感自己的生命价值没能通过这些事务得到充分实现,寻求改变自在情理之中。1985年11月21日下午,校党委召开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会议,通报即将准备实行的聘任制和退休制办法,贾先生应邀参加了这个会。会上人们议论纷纭,担心学术变权术、政策的“灵活性”成为护身符等,谈锋四射。当此情形,贾先生写道:“我也发了言,表示愿意、愉快地接受退休处理。”想来应是干脆利落地满足了会议主办方的预期吧!他的想法是:“我二十五年不能工作,平反后干了六年……我应该争取自己的自由时间,因为‘譬如朝露,好日无多’,我得有一点时间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写回忆录,不能再充当廉价的劳动力了。这几年工作每年都在加码,任务层出不穷,但工资待遇仍基本不动,自甘自苦,更要紧的我不应该就这样用去有限的光阴,应把我的生活史告诉给世人,为后人留念,也给历史画像。”(第267—268页)一种内心有火、不以世俗的权位为虑的知识分子作家的本色呼之欲出了。此后,贾先生果然很快退休,除了为支持学科建设,暂时保留在现代文学、比较文学两个学科招收硕博士生的资格外,卸去了一切大学事务。此后,如这组书信中后三通(19880809、19881214、19900607)所示,他通过古剑先生巩固和扩大了与港台地区媒体的交往,除《回忆胡风先生》外,还陆续贡献了《记还珠楼主》《我的难友邵洵美》《忆覃子豪》等精彩篇章。更重要的是,以此为契机,贾先生开启了在其晚年的自我认知中最具价值感的写作阶段,留下包括《狱里狱外》[注]贾植芳:《狱里狱外》,回忆录,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初版,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1年完整版。《暮年杂笔》[注]贾植芳:《暮年杂笔》,散文集,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不能忘却的纪念》[注]贾植芳:《不能忘却的纪念》,散文集,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世纪老人的话——贾植芳卷》[注]贾植芳:《世纪老人的话——贾植芳卷》,口述自传,沈建中采访,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等在内的一批回忆性的重要作品。

所以,就贾先生的例子来说,可以认为对他而言,“八十年代”意味着开启了一扇朝向海外的窗,也意味着提供了实现自身生命价值的更多的可能性。面对这些可能性,他做出了自己选择,以充分自主的方式,更有效地利用了自身生命的最后二十余年。随时局的不断变迁,后来有人可能曾为他感到惋惜:退休过早,没能为自己赢得更多的晚年保障等等。进入新世纪后,他的退休工资之低,也曾一度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但至少就我所知,无论公开还是私下,我不知道他曾就此表示过任何后悔的意思。晚年的贾先生,多数时候是喜乐开怀的。多年以后,当我有机会对先生决定退休的过程做这番回顾的时候,不禁心头肃然,深深为先生在这一时刻的决断所打动,那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本色的光辉之辉耀。

四、佳话及其曲折

《良友画报》设立的专栏基本格式是文配图。因是画报,对图片质量的要求可能较高。贾先生9月访港面交古剑照片,应是响应这方面的要求了。然而,就在作、编双方看来已经完成关于胡风的专栏的准备工作时,9月18日,与古剑之间有着频密的通信联系的施蛰存先生却就此泼了冷水:“胡风文章你组稿错了,可知你还未十分明白文坛气候。关于我的介绍,也可以迟些,所以我上次信上说待到明年再看。我是在慢慢地活过来,可是,永远是一个冷门货,你想为我炒栗子,恐怕再也炒不热。‘自由’这个字是翻译错误,Liberty与中文‘自由’之间,原有一点距离,这是日本人的汉译铸成的错觉。”[注]施蛰存:《致古剑》之21,载《施蛰存海外书简》,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126页。施先生的“冷水”当然不是泼向贾先生或胡风的,而是来自一种老编辑家和“老运动员”的“职业敏感”——某个选题是否相宜,“文坛气候”也许是决定一切的。事实证明他说对了,古剑记下了关于此事的“后话”:“这篇忆胡风文发表后,却引起内地的反应。有天老板从北京回来,对我说:写老作家很敏感,以后少登为好。这样一来筹划中的施蛰存和师陀等人就告吹了。”[注]古剑:《笺注——20作家书简》,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73页。

原来我们之所以最终没有看到贾先生留下关于师陀的文章,并不是因为他爽约,而是因为专栏夭折,原约无疾而终了。说起来也是一件令人感叹的事。参照《施蛰存海外书简》中的《致古剑》部分,可知该专栏正是在施先生的密切指点下开办的。从反映在施蛰存致古剑的书信中的信息来看,大概古剑从1984年6月前后出任在香港复刊的《良友》画报的“执行编辑”,9月开始设想一个“作家专栏”,并就此向施蛰存先生请益、约稿。施因是古在华东师大上学时的老师,对他以弟子视之,耳提面命,说话十分直率,倘有不满意的地方,毫不客气。1984年9月29日的信中第一次谈起对这个专栏的看法,说:“你设想的《良友画报》专栏,我怕不合香港读者口味。香港人士对文艺的兴趣,只在音乐喜剧,文学作家的信息,欢迎者极少。我看还当考虑,倒是报导几个老演员,如周小燕、白杨、徐玉兰诸人,搜集她们的历史照片,印二页,比较好些。”[注]施蛰存:《致古剑》之12,载《施蛰存海外书简》,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页。10月28日的信更是直接抢台本(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抢键盘),劈头就说:“古剑同学:23日手书收到,我替你设计,现在已是十月底,你可以从85年1月起,在《良友画报》开辟一个专栏,两页(Page),每期介绍一人,不限于文艺作家、影星歌人,一切过时的人物都有,这才使广大读者有兴趣。香港市民不会对大陆作家有兴趣,每期都是大陆作家,不好。我给你开个名单,你看如何?巴金、丁玲、叶圣陶、俞平伯、周小燕、白杨、黄宗英、徐玉兰、袁雪芬、刘海粟、林风眠、张君秋、侯宝林。关于我的文章,你拟稿后寄来我提意见,最好不要整篇文章从头讲起,以照片为主,文章只是照片说明,不着重在介绍作品,而着重在生活各方面。”[注]施蛰存:《致古剑》之13,载《施蛰存海外书简》,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页。这就不仅从选题,而且从版式、内容、风格方方面面几乎一手包办了这个专栏,古剑只要照此“执行”就可以了。此后直到第二年8月,书信中再谈及这个专栏的文字都不多,偶有涉及,全是赞扬。1985年8月9日信中有较多篇幅谈及“《良友》八月份,越来越好了,可贺”,指点苏雪林一版如何更好点,建议组织一版冰心、一版茹志鹃,后者用以“介绍大陆新一代的作家”[注]施蛰存:《致古剑》之19,载《施蛰存海外书简》,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124页。。然后就是前引9月18日直断“胡风文章你组稿错了”的信。这里值得关注的是,由上述信息可知,第一,古剑在接受施先生的指点执编《良友画报》尤其是这个作家专栏时,事先并没有同他商量过胡风选题。这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事出贾先生临时改变选题的偶然性,古剑事先并没有筹划过,只是,如前所引,他答应得很爽快,6月22日贾先生就收到了他同意改题的约稿。其次,施古师徒之间这一时期也没有谈到过师陀,师陀选题不排除别有来源。第三,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施先生9月18日直斥“错了”,这时候离纪念胡风的文章发表出来还有将近半年之久,如果古剑先生不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决断和坚持的编辑的话,他完全有机会回掉这个选题。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顶着恩师的出于考虑期刊前途的一片苦心的批评,默默信守了对贾先生约稿的承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时代的曲折,也看到了时代的裂隙,更看到了在时代的曲折和裂隙中,各种力量之间内在的协商和拉扯。时代在拉扯中蹒跚向前,将要走向哪里,不仅当局者迷,即算我们这些事后诸葛,恐怕也很难点算其中的是非曲直。本来是施、古这一对劫后重逢的华东师范大学的老教授和老学生之间的合作美谈,不料碍于“气候”,即算以施先生之老谋深算悉心呵护,以古剑先生之谦谨诚敬小心从事,也还是没能确保它行久致远,确足以令人惋惜。

五、协商中的时代进展

关于1980年代(尤其是前期)的“文坛气候”,贾先生在90年代末曾比拟为“解冻时节”,意象上与施先生的“在慢慢地活过来”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解冻时节》是在任敏师母病重期间,贾先生整理出版与师母的生活记录时所题的书名。“解冻”借自苏联作家爱伦堡在斯大林去世之后发表的作品《解冻》,寓意明显。《解冻时节》收入《写给任敏》(1972—1985)、《平反日记》(1979—1981)和《流放手记》(任敏)三种“家庭档案”,其中主体部分是日记:“其中反映了我们作为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平反的复杂曲折的过程,记载了任敏调回上海、我们夫妇始得团聚的经历,也记录了我们当时的生活处境以及那个年代特有的社会风貌与文化风景。”[注]贾植芳:《自序》,载贾植芳、任敏著:《解冻时节》,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事实上,在贾先生日记(现存仅有1970年代末恢复工作以来的部分)里,关于胡风及其同人的社会遭遇,始终是重要的记载主题。比如,1985年1月22日记载了故友儿子来访:“小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给他的父亲费明君彻底平反了,他们一家也得到安排。他说,他为此见到赵总理,谈话三十五分钟,赵说,‘胡风集团’的同志,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我们每个党员都应向他们赔礼道歉,国家经济好转了,要彻底解决他们的问题。赵为费的事给上海直接挂了电话,作了批示,费的案子才彻底落实。”(第161页)4月24日记:“今日下午王戎来,谈到老耿带来的北京近况,说,胡公因便血住院,说贺敬之找绿原、徐放、牛汉谈话,说他在下台前,要把‘胡集团’平反时留的尾巴弄掉。王戎说,前几天胡耀邦关于新闻问题的谈话,首次公开为胡风案平反,可惜外出近旬中,我未看过报。”(第189页)通常他会将这些信息视为社会政治和文化领域开放尺度的一种标杆,用于识人断事,乃至确定自己的工作方向。而当他得到胡风的病和死的消息之后,感情上更是难于自抑。4月28日:“接梅志信,知风兄已查出贲门有癌变,我在看信中,不觉眼泪夺眶而出。我们这些人受了多少年苦,但一九八○年的那个‘文件’却仍然留个不干不净的‘尾巴’……”(第191页)6月9日下午二时许,“接到晓谷兄妹电,风兄已于昨日下午四时故去。我们夫妇,含泪垂头,深深哀悼我们的敬爱的友人和同志,我们患难相共地在解放前后走过路,想不到他竟带着满身伤痕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一个‘负伤的知识分子’,是一代风范,历史自有正论,任何污蔑之词,都是‘过者化也’的东西,它们必然会受到历史的残酷惩罚,显出它不过是一堆可怜的黄土,很不干净的土!不,历史的泥灰!”(第209页)

由此,向香港出版的《良友画报》争取发表回忆胡风的文章,在贾先生来说就不仅是一个值得珍惜的海外发表机会,更应视为“为后人留念,也给历史画像”的有意识的努力。同时期在内地,同样主题的公开发表仍是难以想象的。1985年10月16日日记:“收到本期《文艺情况》,那上面有一篇《胡风逝世前后》的文章。这是个内部杂志,换言之,这类文章只能‘内部’看看,不准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253页)可以作为一个旁证。《文艺情况》是《文艺报》“在新时期文学初期,除了公开的文章外,不宜公开的内部情况、讲话和文稿特别多。编辑部在(1979年)4月20日讨论选题时,有同志提出,在正刊之外,很需要另办一种内部刊物,供大家交流参考”,因而于当年7月7日创刊的一种“不定期的内部刊物”,“办这个刊物的目的,是要向文艺界的同志们,特别是文艺理论批评战线的同志们提供一些当前文艺动态和资料,以便交流情况,互通情报,促进文艺评论的开展和文艺创作的繁荣”。[注]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97页。所谓“内部”,大概是指“革命文艺战线之内”,大致相当于正常社会文化环境下的行业共同体,因而该刊分享的大致属于“业内秘密”范畴,不是全社会共享的公共知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贾先生的认识中,明确划分了“内部”与“光天化日之下”的界限。而这篇《胡风逝世前后》,出自中新社记者刘北宪之手,实际上是一篇以胡风逝世为契机的人物特写,不仅报道了胡风逝世前的工作和健康状况,更重要的是透露了“胡风逝世的消息经新华社发表后,在海内引起了反响”,尤其是香港《大公报》发表的评论:“对海内外的中国人来说,却不是只从一个个人的死讯来看待这则新闻的。”[注]刘北宪:《胡风逝世前后》,原载中新社《中国新闻》,引据《文教资料简报》1985年第6期转载的《文艺情况》1985年8月23日出版的总第112期版本。《人民日报》于6月11日刊载新华社消息;“新华社北京6月10日电 我国著名文艺理论家、诗人、翻译家胡风同志因患癌症,不幸于1985年6月8日在京逝世,终年八十三岁。胡风同志生前是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顾问、中国艺术研究院顾问。”[注]新华社:《著名文艺理论家胡风逝世》,《人民日报》1985年6月11日第3版。7个月后,1986年1月15日在北京举行追悼会。在此期间,11月30日由公安部行文,宣布对胡风的“政治历史问题”平反,是为“第二次平反”。自1980年至1988年,胡风及胡风集团的“平反”,前后经历了三次,才“彻底平反”。由此可知,贾先生这篇酝酿和写作于从胡风逝世到追悼会举行之间、题为《悲痛的告别——回忆胡风先生》、最终发表于《良友画报》1986年第2期的近万字长文,事实上正是胡风逝世之后,知识界,尤其是“集团”成员们为之争求“落实待遇”的努力的一部分,也是1980年代“文坛气候”“解冻”过程的生动体现——这不是一个纯粹“自然”的过程,而恰恰是来自于方方面面的人参与协商、共同促进的过程,其进展既非轻而易举,更非一帆风顺。在此过程中,包括港台地区在内的整个中国社会为此付出的成本和代价,小而言之一个专栏的停办,大而言之时代气候的顿挫,都是不可不察,亦不可不计的。

六、真实的“八十年代”

所以,事实上在围绕古剑主编的《良友画报》所展开的(当时的)境内外文坛交往中,“八十年代”可能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玫瑰色。篇幅关系,本文不能详解这组书信中的其他各篇,事实上在那些篇章里面,贾先生作为执笔者的愉快体验可能会体现得少一些。稿件的每一次被要求修改、被挑选、被退稿等,都会使一种可能曾经重新闪现的作为自由写作者的玫瑰色前景暗淡一些。而整体“气候”下或隐忍或激愤的抗争,本来就涂染了浓重的沉郁色彩。如果说随着高等教育的重建和复兴而来的令贾先生忙得不可开交的氛围和气象代表着“八十年代”昂扬的正向发展,在此基础上期待自身创造力的更充分的解放,应该正是题中之义,然而我们看到,创造力的自由表达并不总是拥有且更可能突然丧失托身之地。如果港台地区代表着开放写作的飞地,借助它培育更多新的生机,也正是理当如此,然而我们看到,在飞地之上,同样布满着无形的禁区,而且可能与内地存在紧密的连带关系。所谓“时代的曲折”,指的就是这种情况。有时好比一种用于狩猎的飞去来器,控制不善反而会飞回来伤到自己。有时好比断线的风筝,一时乘风鼓荡,最终飘飘忽忽不知会折戟在哪里。总之,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八十年代,并没有什么确定不移的黄金时代被预约,人们所获得的,仅仅是有限的探索和协商的权力。确切地说,可能是一种鸡蛋的权力,带着它可以藏到一边去孵化小鸡,也可以用于涂抹石头或墙壁。

9月交稿之后,1985年贾先生日记中还有如下相关记载:

11月11日:“收到古剑、莫贵阳、李存煜、王克强等人信。”(262页)

11月30日:“改好了为《良友》写的纪念胡风文,增加了平反前后的内容,写了他劳改的遭遇,又多了三千多字。俟抄好后寄去,了此一事。晚上给古剑写了信,等着和稿子一起发。”(272页)

12月2日:“晚,改好记胡风文,并改题《悲痛的告别——回忆胡风先生》,约七千余字,并写好给良友画报编者古剑信,明日发出。”(273页)

12月3日:“早上和敏去邮局发信——铃木正夫、古剑(胡文)、张晓云(美国)。”(273页)

以上是应编者要求,对稿件加以修改的过程。稿子终于寄出去了,不料还有奇遇:

12月4日:“中午桂英从学校拿回我寄往香港中文大学比较文学组的论文(即九月会议的发言稿),包皮封面上戳着邮局海关的图章,四个大字‘不准出口’。另有通知单一纸,说我违反了下列各条中的第三条:‘未经单位批准的论文投稿’,因此不准出口。因此又由中文系主任审查了稿子,才在外事处领了一张准予出国证,下午由敏到四川北路邮政总局发出,说原来贴的二毛七分邮资作废,又花了三毛邮资。这一现象,真是一篇杂文材料,但是不便发表的杂文。”(273—274页)

12月6日:“姜德安晚间来,他已从北京取回出国护照,后日首途去香港。…...寄《良友》的稿子又以‘不准出国’(未经单位批准)为由退了回来,即给潘行恭写信附上,由老姜带去,另外又写了信告知古剑潘行恭情况。”(275页)

12月7日:“良友稿即托老姜带给潘行恭,由他转送。”(275页)“今日发出致潘行恭及古剑的香港信。”(276页)

12月23日:“收到行恭信,文章已交古剑。”(282页)

以上是邮送稿件过程中的花絮。这也是确凿无疑的“八十年代”,谨予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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