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好人难寻》的“四重寓意”

2019-02-10 18:21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奥康纳圣经好人

刘 林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 1925—1964)是20世纪美国著名女作家,以短篇小说创作称誉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文坛,其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AGoodManisHardtoFind)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虽然她曾自谦并无批评才能,说让一位作家研究和讲授小说犹如“让一条鱼就如何游泳开讲座”(1)Flannery O’Connor: Mystery and Manners, ed. Sally and Robert Fitzgerald, New York: Farrar, Straus & Giroux, 1962, p. 87.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均随正文标注该书首字与页码,不再另注。。但身为优秀短篇小说作家,奥康纳在小说研究和批评方面也颇多建树,如认为短篇小说的特征不仅在于短小精悍,更在于意蕴丰富;如欲在较短篇幅内表达更多意义,只能增加短篇小说的意义密度,使数量有限的细节表达尽可能多的含义,“其细节必须担负起更多的直接的分量”(Mystery:70)。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主要借鉴悠久深厚的欧美文学讽喻传统,特别是中世纪圣经阐释学中的圣经文本“四重寓意”说,力图用更少篇幅表达更多寓意。

一、短篇小说中的圣经“四重寓意”

弗·奥康纳是爱尔兰移民后裔,其曾祖一代曾经捐出土地创办佐治亚州米里奇维尔(Milledgeville)的首个地方天主教会。作为天生的基督徒,她从小即归属罗马天主教会,其世界观的核心是信仰耶稣基督。“对基督这个人的个人忠诚是强制性的,是人性的结构,是人必然遵从的方向。”(2)Flannery O’Connor: Habit of Being, ed. Sally and Robert Fitzgerald,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80, p. 290.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均随正文标注该书首字与页码,不再另注。耶稣基督的神迹和教导都记载于圣经之中。圣经不仅是宗教经典和基督徒的信仰指南,而且也是文学经典,“对西方文化产生了也许是独一无二的最重要文学影响,而且至今仍是神圣文本。”(3)Religion and Literature: A Reader, ed. Robert Detweiler and David Jasper, Louisville, Kentucky: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2000, p. xii.没有圣经,就没有文学,或许更准确地说,没有圣经就没有欧美文学。圣经对美国南方文学作家来说,显得尤为重要。1930年代美国著名评论家门肯曾将美国南方称为“圣经地带”,即使不识字的一般民众都对圣经耳熟能详。如果说南方的战败经历使南方知识分子获得历史感,那么,圣经则使他们获得超越感,能够思考纷纭动荡的世事变迁背后的“神圣”意义。在奥康纳常年居住的米里奇维尔,天主教徒为少数派,唯有圣经才能将包括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在内的所有基督徒联合成一个信仰群体。

由此可见,圣经文化构成美国南方文学的历史和社会语境。在奥康纳看来,圣经文学是小说家“探索意义的工具”,也是其小说创作的典范,具体体现在圣经对文本多重含义的深入挖掘与有效建构上。她认为:“中世纪圣经注释家们在神圣文本的字面义之中发现了三种意义:其一他们称之为讽喻义,即以此事指喻彼事;其一他们称之为道德义,即何事应为;其一他们称之为神秘义,即神圣的生命以及我们的参与其中。虽然这是圣经阐释学的一种方法,但它也是对待万事万物的态度,是从最大可能性去解读自然的方法,我认为这是关于人类生存图景的广阔观念,如果小说家想写出一部万古流芳的小说,他就不得不尽量培养这种观念。”(Mystery:72-73)圣经的“四种寓意”在中世纪又被称为“四副面孔”“四个种类”“四种阐释方法”等(4)Henri de Lubac, S.J., Medieval Exegesis (Vol. 1): The Four Senses of Scripture, trans. Mark Sebanc, Grand Rapids: Willia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 1998. pp. 95-102.,最流行的表述方式出自利亚的尼古拉(Nicholas of Lyra,1270—1340/49):“字面义教给你们过去的事件,讽喻义教导你们应信仰何物,道德义教导你们应该做什么,神秘义教导你们应往何处去。”(5)Philip Rellinson, Classical Theories of Allegorical and Christian Culture, Pittsburgh: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p. 78.在当时的神学家看来,圣经在字面上记述过往史实,因而是历史性的;但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圣经也暗示旧约故事和耶稣基督(其生平事迹和训诫载于新约)的相互联系,用圣奥古斯丁的话说就是“旧约是新约的准备,新约是旧约的完成”。从这个意义上看,圣经是讽喻性的,即奥康纳上文提到的“以此事指喻彼事”;人们如果信仰耶稣基督,就自然要以其为榜样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这体现了圣经的道德训诫含义;圣经还展望未来,揭櫫世界或历史的末世场景。未来,自然是人人都要“去”的地方,对信仰者来说,终极未来就是末世,其意义在于通过末世审判获得永恒生命,这被奥康纳理解为“神圣的生命以及我们的参与其中”。

如果将这一阐释公式和奥康纳的说法相互对照,我们就可发现她对“四种寓意”的理解并无太多发明,基本还是遵循神学家的传统看法。她的贡献在于以“四种寓意”为创作理想来规划和实施小说创作,在这方面,中世纪末期的大诗人但丁无疑为她树立了榜样。但丁指出:“所有作品理应而且必须按照四种含义来理解。”(6)吕同六编选:《但丁精选集》,吕同六等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年版,第583页。显然,如果诗人没有事先将“四种含义”表现在作品中,那么,无论人们如何“理解”,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凭空编造出这些寓意。因此,但丁在创作实践中,既强调文学作品的虚构性、修辞性等审美特征,又强调作品对圣经的指涉与讽喻特征,因此,“诗歌是隐藏在美丽的虚构之后的真理”(7)吕同六编选:《但丁精选集》,吕同六等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年版,第583页。。

当然,奥康纳将“四种寓意”表现在小说文本中,并不意味着她要写一部小说版的圣经,但她至少意识到文学作品多重意蕴的神学依据:用词语指称事物,人人都可以做到,但上帝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说出话来,他的话就可以变成事实(“上帝说应当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从圣保罗到圣奥古斯丁的中世纪神学家们由此得到启发,认为圣经是上帝之书,圣经叙述的不仅是词语,而且是事实,“这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它发生过。”(8)Saint Augustine: The Trinity, ed. John E. Rotelle, New York: New City Press, 2002, p. 407.进而言之,如果词语所指称的事物确实发生过,那么这些事实当然不会毫无理由地发生,其自身也有含义,不可能仅仅作为词语的被指涉物而存在,这就是圣经的字面义之外还有其他含义的缘故。比如,“光”在圣经中不仅可指“光”这个实体,而且可以具有其他含义,《新约·马太福音》(6:22)说:“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这里说的“里头的光”并不指物理世界中作为实体的“光”,而指接受上帝启示或恩典的精神能力。同理,小说家讲述故事,犹如上帝创世一样创造一个虚构世界;如果上帝创造了一个多重意蕴的世界,那么,小说家创造的虚构世界也应意蕴丰富,故事本身也可能指向其他故事或含义。奥康纳认为,小说叙述中的任何意象、象征、故事细节等既在故事的文字层面起作用,同时也在故事的更深层面起作用。她的短篇名作《乡下好人》中女主人公身患腿疾,拄着拐杖,这一拐杖对小说情节的合理展开是必需的,但对小说的深层意蕴也同样重要,“是使一篇短篇小说不再简短的方式”(Mystery:100)。当然,认识到小说可以像圣经叙述那样创造“四种寓意”,还仅仅是基础;至于如何使具体文本承载众多寓意,她的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中的《好人难寻》《人造黑人》《乡下好人》与《流离失所的人》等名篇都为我们提供了例证。

二、“小说家的道德感必须与戏剧感同时发生”

当有人询问奥康纳,宗教信仰是否妨碍了她的小说创作时,她总是申明自己首先是一个小说家,然后才是一个天主教徒。她认为:“小说家的道德感必须与戏剧感同时发生。”(Mystery:31)可见,小说并不是传播信仰的工具。小说家编织故事的时候,应该防止其主观意图凌驾于故事之上;“同时发生”一词,突出了二者的协调同步、并置互存的关系。即使小说在客观上具有传播信仰的功能,小说家在创作过程也不能用宗教信条代替自己对生活的独特观察和切身体验。奥康纳认为小说家“戏剧感”的起点是其对生活的感官印象和经验,包括人们感知外部世界的各个方面,“小说最基本、最明显的特征是它通过所见、所闻、所嗅、所尝、所触和现实打交道。”(Mystery:91)如果小说呈现的感官认知和读者的生活经验相吻合,读者才会相信小说呈现的生活场景和故事,进而思考其深意。于是,她从开始选择小说素材之时,就往往从实际发生过的真人真事入手。

比如,短篇小说《好人难寻》的两个主要人物都以现实生活为依据。小说主人公老祖母絮叨庸俗,爱慕虚荣,信仰也不虔诚,只在最后的危急时刻才想起对杀人犯“格格不入”(The Misfit)说:“哎呀,你是我的儿呢,你是我的亲儿。”(9)[美]弗兰纳里·奥康纳:《好人难寻》,於梅译,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均随正文标注该书首字与页码,不再另注。她一系列的错误选择,包括携带宠物猫上车、认出在逃杀人犯及其后来的记忆混乱,导致最终的惨剧,但她并不是坏人或反面人物。当美国中学生讨论这篇小说时,绝大多数读者都认为她并不邪恶,因为“他们家中都有这样一位祖母或姨祖母”(Mystery:110)。这表明这一形象的典型性:她具有美国南方老太太的常见品性和特征。另一主人公“格格不入”则直接取自当地的新闻报道。1952年11月6日的亚特兰大《宪法报》报道:“‘格格不入’抢劫办公室150美元后逃走。”事后证明,“格格不入”原名詹姆斯·杨赛(James C. Yancey),患有精神病,后被送入精神病院。奥康纳从此人身上选取主人公的绰号,而小说叙述的犯罪事实则来自当时臭名昭著的罪犯詹姆斯·弗兰西斯·黑尔(James Francis Hill),此人绰号“三枪”(“格格不入”最后也打了老祖母三枪);黑尔从犹他监狱里与两个同伙越狱,一路向南,杀人抢劫,流窜于亚特兰大地区。(10)J. O. Tate, “A Good Source is not so hard to Find”, in 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 / Flannery O’Connor, ed. Frederick Asals, New Brunswick, New Jersey: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 67-69.这些报道都为1953年6月首次发表的《好人难寻》提供了事实依据,如小说第一段老祖母说:“这儿有个自诩与社会‘格格不入’的逃犯,刚从联邦监狱越狱,正向佛罗里达逃窜。”(《好》:3)这段话显然是在综合了杨赛和黑尔这两名罪犯的新闻后写成的。

当然,从现实生活中提取小说素材还仅仅是创作的第一步,奥康纳还需要将这些原始材料组织成颇有戏剧感、意蕴丰富的故事,而在任何故事中,“必定会发生某些事情”(Mystery:77)。这也意味着人物性格会发生某些变化,“如果人物没有任何变化的可能性,我们就毫无兴趣了。”(Mystery:199)即使塑造恶魔的形象,关键不在于写出他有多么邪恶,而是要写出他“想成为恶魔”,“想”的过程是人物心理发生重大变化的过程。写其他类型的人物亦应如此。这些变化发生在人物身上时往往形成“顿悟”或“神启”(epiphany)。从编织情节的角度看,这是“翻转”或“突转”(reverse)的时刻,充满了戏剧性;从小说的深层寓意来说,这是人物对生活意义的体悟或认知,是形成“戏剧感”与“道德感”“同时发生”的主要方式。

《好人难寻》的每篇短篇小说都叙述人物命运的重大转折,其中的故事情节往往出人意料。在奥康纳看来,推动人物性格变化、事件发展的幕后动力是上帝的恩典,正如她说的,“我的所有小说的主题都与上帝的恩典有关。”如果我们仅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分析,奥康纳的确显示了虚构可信故事的高超才能。且不说《好人难寻》《河》《救人就是救自己》《流离失所的人》这些名篇在性格塑造和情节组织上的突出艺术成就,即使她最受冷落的《圣灵所宿之处》(11)奥康纳说这篇小说从来没人评论,也从来没有被收入小说选集。也很耐人寻味。

《圣灵所宿之处》的主人公是个12岁的小女孩,无名无姓,似乎暗示着青春叛逆期任何一位少男少女的成长过程。小说的主题是宗教意识的觉醒,但这一觉醒是通过小女孩和两个修道院学校女学生(绰号“圣殿一”“圣殿二”)的对比展现出来的。虽然奥康纳坦言对小说视角问题不感兴趣,但《圣灵所宿之所》仍然模仿了她所钦佩的《包法利夫人》的写法:开始几句是全知视角,随后转向小女孩的个人视角,直到小说结束。小女孩的突出特征是自命不凡,“同时她傲慢至极,这最糟糕的一宗罪。”(《好》:100—101)她看不起来她家度周末的女孩,调侃她家租客、小学教师科比小姐,嘲笑两个要当牧师的小伙子。她认为,即使上帝让自己又聋又哑,“那我还是会比某些人聪明”(《好》:99)。但即使这样自视甚高的小女孩仍具有朴素的宗教意识,当她母亲同意陪佩图尔修女的看法,认为人人都是圣灵所宿之处时,“我是圣灵所宿之处,孩子对自己说,对这个说法感到很满意。这让她觉得好像有人给她送了份礼物。”(《好》:94)当然,陪佩图尔修女并没有引用圣保罗《哥林多前书》(6:18)中的名言“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这里隐约传递出作者对神学院低劣教育的讽刺。“感到很满意”仅仅是小女孩的初步感受,要提升到自觉意识还需要经历更多,其中的关键场景是“圣殿一”和“圣殿二”从游乐场回来后向她讲述的场景:一个阴阳人分别向男女观众裸露自己,说自己只有一个脑袋却兼有男性和女性的性特征。同一场景对小说人物产生了完全不同的影响。智识浅薄的“圣殿一”和“圣殿二”止步于好奇猎奇,很奇怪一个人为何只有一个脑袋却有两个身子。其实,神无分性别,圣经旧约中的耶和华向亚当、亚伯拉罕等发出声音、向摩西显现“上帝之手”和背影,均微妙地回避性别特征;同样,圣灵也自然没有男女之别。阴阳人身兼两性,正隐晦表达出他潜在的拯救者身份,如果身体即是圣灵居所,那么,无论什么样的身体都应该是一座活动的圣殿。小女孩当然不能理性推演这一过程,她只能入睡前将阴阳人的话想象成一场牧师布道:“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我赞美他……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惩罚……你们是上帝的所宿之处,你们知道吗?”(《好》:105)这里朦胧传达出小女孩的转变,她意识到上帝是造物之主,而她则是受造之物,无论上帝的旨意如何,她都只能谦卑接受而不能与上帝争论;上帝既然创造了她,也就将创造的痕迹留在被造之物中,她体内蕴含着上帝创造的印记,成为圣灵所宿之所,而不信上帝只会遭受惩罚。随后的小说叙述把小女孩的想象场景变成了现实经历。当“圣殿一”和“圣殿二”哀叹又要回去受苦之时,小女孩却在礼拜堂的圣坛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上帝面前”,意识到自己是渺小的被造之物,再也不过度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她恳求上帝的帮助。当她离开修道院时,“修女把她的半边脸蛋压在她带子上钩着的那只十字架上,然后放开她,用一双海螺似的小眼睛看着她。”(《好》:107)这一细节强化了前面提到的“上帝的印记”,十字架与小女孩脸蛋的直接接触,形象地表明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脸”)造人,也就会把自己的印记铭刻在小女孩的脸上。“脸蛋”是接受上帝印记的部位,是圣灵所居之所的具体化。在回家路上,“脸”会再次浮现:“孩子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圆脸上若有所思。”(《好》:108)此时,她自然联想到,上帝才是万物之主,万物不过是上帝的影像,她视野中的“暗沉沉的树林”(the dark woods)、“巨大的红色火球”的太阳都充满了神学意味,后者还“像血泊中被抬起的圣体”(《好》:108)。

这篇小说描述的小女孩宗教启蒙,是主人公生活经验不断积累的结果。这是一篇成长小说,其通过仪式正是上文提到的修女十字架印刻到小女孩的圆脸上。奥康纳自己说这篇小说的主题是关于什么是纯洁,“它是对上帝意志的接受,是对我们个人境遇的接受。”(《Habit》:124)正是在坦然接受自己现状,包括自我身体、精神、智力、环境等各个方面的现状中,在单调乏味的周末生活中,小女孩在宗教意识方面获得了显著进步。一般来说,奥康纳短篇小说的结尾都以“翻转”著称,结尾呈现的各式各样灾难往往给读者以极大震撼。这篇小说平淡无奇地结束,最后既没有《好人难寻》《河》《流离失所的人》的野蛮屠戮,没有《救人就是救自己》的始乱终弃,也没有《乡下好人》的冰冷而残酷的玩笑,更没有《火中之圈》的莫名其妙的天灾人祸,但这也是一种“翻转”,是主人公对生活意义的最新拓展和深度挖掘,其间的重大变化没有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搏杀争斗中,而发生在人物心中,任何细心的读者都能发现人物心理的微妙而意味深长的变化,这些变化促使读者去努力发现完整故事中的多重寓意。

三、《好人难寻》的圣经讽喻和道德训诫

从上文可以看出,在《圣灵所宿之所》中,最早启发小女孩宗教意识的既不是修道院学生“圣殿一”和“圣殿二”,也不是立志做牧师的两个小伙子,而是身体畸形的阴阳人。这一由社会边缘人物担纲的拯救者形象,在本书多数小说中屡见不鲜:《好人难寻》中的逃犯、《河》中的小男孩、《救人就是救自己》中的搭车小男孩、《流离失所的人》中的波兰移民、《人造黑人》中的黑人雕像、《善良的乡下人》中的圣经推销员,他们都是“活生生的而有缺陷的人物”,总会在某一时刻启示他人,给“灵魂的漫漫长夜”带来光亮。奥康纳自己说,我的大部分小说都是描述恶魔控制的世界中的恩典。主人公生活在恶魔世界中,他们身体或精神上的不完善或各种缺陷,正是这个堕落世界的表征。但也正是因为他们不完善,所以才会去追求完善,或者启发他人追求完善。

奥康纳笔下的小说人物大都是“有缺陷的人物”。这促使他们比芸芸众生更容易身陷绝境,也对自己的困境深有体会。唯有此时,他们才能深切认识到自己最缺乏的是什么,深化自我认识的程度。进而言之,仅有自我认识仍然不够,关键是要确认如何消除贫乏或缺陷。奥康纳指出:“在我看来,人人都是穷人。”(Habit:103)这里的“穷人”不是物质匮乏的穷人而是精神信仰缺席的穷人。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善于从表面可见的贫穷或缺乏引向深处不可见的贫穷或缺乏。她指出:“自我认识的第一个成果是谦卑。”(Mystery:35)人物意识到“谦卑”的重要性,他们对上帝的谦卑态度才会顺理成章导向信仰。对这些人物来说,在一个堕落的世界中寻求上帝恩典,就显得尤为迫切。“恩典的本质,常常只有通过对恩典的缺席的描绘,才能被清晰地显现出来。”(Mystery:204)恩典固然不能在小说中直接地表现出来,但可以通过其对人物的影响和作用侧面展现出来。对于最需要恩典的人物来说,这一展现完全符合其心理需求和性格特征。奥康纳认为,人物领悟到恩典必须出自他的性格,是性格发展自然而然的结果,而不是作家促使他去领悟。

奥康纳的小说人物获得启示的主要方式是把日常生活与圣经叙述联系起来。在传统的字面解经和讽喻解经这两种阐释圣经的基本方式中,她显然更倾向于后者,认为字面解经不可靠,而讽喻解经才是阐释圣经的恰当方式。她的很多小说细节表现了作者对语言字面义的不信任。《好人难寻》中老祖母曾讲过一个故事:她年轻时有一个追求者埃德加·阿特金斯·提加登先生(Edgar Atkins Teagarden),每个星期六都会送来一个西瓜,还在西瓜上刻上名字缩略词E. A. T.;但有一次他送西瓜时家里没人,他就把西瓜放在前廊上,有一个小孩看到西瓜上刻的E. A. T.(“吃”),就吃掉了西瓜,所以她那次就没有收到。这个有趣的故事表明语言含义歧义百出,仅按字面意思去理解就会闹笑话,语言总是逃脱字面所指而指向其他含义。用于小说创作中,以语言为载体的故事也完全可能逃离表面情节而指向“有效的讽喻”(Mystery:166)。

“有效的讽喻”分布在小说文本的各个方面。《好人难寻》中“格格不入”的同伙波比·李残忍枪杀柏利后,把柏利的运动衫扔给“格格不入”,“老太太说不出看到运动衫她想到了什么”(《好》:20),但对读者来说,“运动衫”让人想到《旧约·创世纪》第37章约瑟被兄弟们卖给过路商人,然后他们将约瑟的外衣送给父亲雅各,雅各睹衣伤情,悲伤多日。“运动衫”作为外在凭证,证明穿衣者已不在人世,老太太看到运动衫,联想到此前树丛中传来的枪声,意识到儿子已被杀害,她哀痛至极,很长时间保持沉默。在更深含义上,出卖约瑟的兄弟们后来遇到饥荒,只能到埃及买粮。约瑟反复启发他们,最终让其忏悔罪恶;穿上柏利运动衫的“格格不入”显然和此前赤裸上身的那个逃犯有所不同,这不仅使他更加体面一点儿(他曾道歉说不该在女士面前不穿上衣),而且也预示他将会有所改变(他会变成一个新的“柏利”吗?),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生悔意。小说结尾处,当波比·李仍将杀人视为好玩游戏的时候,他却对一向言听计从的波比大为光火:“闭嘴,波比·李,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好》:23)“运动衫”一方面在字面义上发挥作用,“格格不入”一开始出场时,连衬衫都没穿,这有助于塑造一个慌不择路的逃犯形象,同时又与他戴着眼镜、一副学者派头的外表形成反讽关系;而另一方面,在小说讽喻义上,作为圣经讽喻的“运动衫”又暗指从犯罪到忏悔的内在联系。

圣经讽喻既表现在小说细节上,也表现在小说情节结构上。《新约·马太福音》(7:11)记载耶稣基督登山训众时说:“你们虽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东西给儿女,何况你们在天上的父,岂不更把好东西给求他的人吗?所以,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对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对待别人。”这段训词无非是说,你怎样对待上帝,上帝也会怎样对待你:如果信仰虔诚,那上帝就会赐福和拯救,即“把好东西给求他的人”;但如果信仰动摇,人也必受惩罚。你付出什么,就会收获什么。如果我们都希望他人以公正态度评判我们,那我们也就应该以同样公正的态度去评判他人。这一抽象的道德教训以跌宕起伏的故事表现在《流离失所的人》中。这篇小说以波兰移民古扎克先生一家来到麦克英特尔太太的牧场工作开始。古扎克先生很能干,使其他牧场工人感到威胁,他还计划将14岁的表妹从集中营里弄出来,嫁给在牧场干活的年轻黑人,这让麦克英特尔太太觉得牧场的负担会越来越重。小说的高潮是包括麦克英特尔太太在内的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大拖拉机失控轧过古扎克先生,“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肖利特先生的眼睛和黑人的眼睛齐齐汇集成一道光,这道光永远把他们定格为同谋。”(《好》:265)在这场疑似谋杀的车祸后,“肖利特先生那晚悄悄地离开了,去寻找一个新的职位,黑人萨尔克突然很想去见识一下世界,他出发去了那个州的南部。”(《好》:265)在车祸发生的一瞬间,麦克英特尔太太“记得她自己冲着难民尖叫,可其实她并没有叫出声”(《好》:265)。事后,麦克英特尔太太“染上了神经疾病,得去医院待着”,“嗓子也完全说不出话来”(《好》:266)。“流离失所的人”本来是指古扎克先生,他被老神父从纳粹集中营解救出来;但麦克英特尔太太等人并没有理解老神父说的“他是我们的拯救”的含义,反而有意无意地谋杀了他,他们自己也就流离失所了。小说结尾处“流离失所”的结局,绝不是这些人物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但由于他们的所作所为,流离失所的结局最终还是没有避免:有的离开工作多年的牧场,有的中途死去(肖特利太太),有的像植物人一样在医院里凄凉度日。耶稣说的“你们愿意人怎样对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对待别人”,也可以被理解为:人们如何对待别人,自己也会受到同样的对待。《流离失所的人》把这一道德训诫转化在故事情节中。

《好人难寻》和《善良的乡下人》两篇小说都与“好”有关。《新约·路加福音》(18:18)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有个富人称耶稣为“良善(good)的夫子”,耶稣回答:只有神才是好(“良善”)的,世人若想成为“好人”,“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有财宝在天上;你还要跟随我。”富人听了,就甚忧愁。这一故事主要是劝导世人抛弃一切,追随耶稣。《好人难寻》中的“格格不入”的主要论辩是:如果耶稣真的拯救过世人,“你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你只要抛掉一切跟他走就成”(《好》:22),但如果他没有被钉上十字架,人们也就没有必要跟随他,那样人们就没有约束,可以为所欲为。除此之外,他还提出次要证据:“以前人们说我犯下弑父之罪,而且有法律文书作为证明,但实际上我没有杀死他”,“他死于流感,被埋在霍普维尔山浸礼会教堂,你可以亲自去看看”。(《好》:20)总之,因为“我”没有在耶稣殉道现场,“我”没有亲眼看见,所以没有必要信仰他;耶稣基督的所作所为,都记载在圣经里,就像记录“我”的罪行的法律文书一样,但那些不过是印着字的纸张,不能证明耶稣真的拯救了世人,正如法院判决书不能证明“我”弑父一样。小说结尾对“格格不入”看似严密的逻辑带来冲击和震撼:老祖母也没有在耶稣受难现场,但她仍然情不自禁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依照常识,她不应把已杀死家人且即将杀害自己的凶手称为“我的孩子”,这句话显然是出自信仰,而非保命求生的权宜之计。老祖母一开始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好人”,她带进汽车的是一个宠物猫而不是一部圣经,但在最后时刻,她仍然表示要像《路加福音》教导的那样,抛弃一切,追随耶稣。击垮“格格不入”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逻辑论辩,而是从《路加福音》中衍生出来的小说情节。

四、“神秘视野是更广阔的视野”

在评价《好人难寻》这篇小说时,奥康纳说:“它描写了佐治亚州人们的日常所作所为,在此意义上,它并不试图成为现实主义小说。”(Habit:437)为什么描写了“日常所作所为的小说”,反而不是现实主义小说呢?她心目中的现实主义小说是“基督教现实主义”或“更深程度的现实主义”(Mystery:39),“更深程度”意味着小说在表现具体现实的同时还应表现“终极现实”。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小说家写完具体现实之后,再去描述终极现实。在她看来,终极现实就蕴藏在具体现实之中,“自然世界蕴含着超自然的世界。”(Mystery:175)因此,描写了具体现实也就描写了终极现实。比如,基督教仪式中的圣餐既是世俗世界的普通食品,又包含着耶稣拯救世界的终极现实。奥康纳在致朋友的信中说:“如果圣餐仅仅是象征的话,那就该让它见鬼去了。”(Habit:125)同样的说法也出现在她的文学编辑罗伯特·菲兹杰拉德为其长篇小说《所有上升的都必将汇合》写的“导言”中。(12)Robert Fitzgerald, “Introduction”, in Everything that Rises must Converge,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65, p. xi.圣餐代表了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将终极现实蕴藏于普通物品或具体现实之中。具体现实与终极现实二者在圣餐中合而为一。

奥康纳从基督教正统神学观点理解小说创作。她说:“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是道成肉身的艺术。”(Mystery:68)小说在描写日常生活的同时,也透露出神秘的上帝天国的信息。终极现实渗透于具体现实,具体现实中的人或事,比如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超自然事件、神秘事件、偶然性仅从具体现实的角度难以解答,这时神秘解释就会派上用场。对小说家来说,“只有在充足的动机、心理学和各种决定论的解释都已被穷尽的地方,小说的意义才会开始。”(Mystery:42-43)传统现实主义往往用金钱、心理、遗传的因素或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生理学甚至地理学原理来解释性格转变或情节翻转,但奥康纳意欲表现的“终极关怀”超出“任何人类公式”,只能用神秘寓意来解释。小说人物在转变后从具体现实步入终极现实,从物理时间步入神学意义上的永恒,从这个角度讲,神学上的永恒蕴藏在物理时间之中,它不是等待时间结束之后才开始,而是在时间之中开始,《好人难寻》各篇小说的高潮大多出现在“时间、地点和永恒会合的特定的交叉路口”(Mystery:59)。

有批评家指出《人造黑人》结尾处出现的黑人塑像是主人公海德先生转变的“催化剂”,“这一破败斑驳的形象暗示人类苦难的神秘……小说以这种方式转向神秘层次”(13)Sarah Gordon, Flannery O’Connor: The Obedient Imagination,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2003, p. 143.。“转向神秘层次”的现象不仅出现在这一篇小说中。《救人就是救自己》主人公史福特利特为获得一辆破旧福特车而骗婚。结婚那天他始乱终弃,独自逃走,途中遇到一个“头戴灰帽”的小男孩。小男孩搭车后对史福特利特冷若冰霜,很快跳车而去。随后,主人公将“遮住太阳”的云彩和小男孩联系起来,觉着天上的灰色云彩“颜色和男孩的帽子类似”,“还有一朵更可怕的云蹲伏在车后”。小说最后结尾是,“他把残肢吊在车窗上,与暴风骤雨你追我赶地向莫比尔驶去。”(《好》:67)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小男孩很像《新约·马可福音》(14:51)中神秘出现的小伙子。他在众信徒逃离耶稣时,“赤身披着一块麻布,跟随耶稣”(14)这一小伙子的形象在弗兰克·克默德的《神秘性的起源:论叙述的阐释》第3章有详细讨论。克默德认为,这一神秘形象满足后世读者的阐释需求,《马可福音》的作者就像古代的亨利·詹姆斯一样,擅长编织故事。Frank Kermode, The Genesis of Secrecy.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Narrative(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 49-73.。小说中搭车的小男孩“身穿工装裤,头戴灰帽”,小说没有提到他上身的穿着打扮,只能推测他也像《马可福音》中的小伙子一样,也上身赤裸。搭车的小男孩对主人公史福特利特是否有启发作用呢?他刚刚善意对待一个来历不明的小男孩,却不得好报:正如克里特太太好心把女儿嫁给他,他却弃之如敝屣。主人公是否意识到这两件事的平行关系呢?虽然他感叹“这个烂透了的世界要把他给吞没了”,但他是否意识到他的道德堕落(他的“残肢”)也属于“这个烂透的世界”的一部分呢?小说对此缄默不言。小说开放性结尾颇具神秘性,止步于结尾处对神秘寓意的有限暗示。这篇小说被选入英语教材时,编者删除了最后一段;它被改编成电视剧时,导演加装上一个光明的尾巴,奥康纳直言“当然不喜欢”。(Habit:114-115)

由上可见,奥康纳的短篇小说致力于揭示上帝拯救的神秘意义,展现天国的永恒世界。当然,奥康纳也意识到现代社会是一个怀疑的社会。大多数读者并非信徒,不会信仰基督教;与此相适应,小说对神秘义这一最高层次的描述只能是暗示,只能表现那些生活在具体现实中的小说人物隐约窥见的“终极现实”。与“四重寓意”中的其他寓意相比,小说对最后一层寓意即神秘义的描写最为简略而曲折含蓄,但也最为重要。小说中的四重寓意,从字面义经过讽喻义和道德义,最终到达神秘义这一“更为广阔的视野”。沿着这一上升通道,读者逐步扩大感受视野,从短暂走向永恒,从个体走向群体,从世俗走向神圣,从人间走向天国,各寓意之间构成递进关系。如果小说缺乏字面义或讽喻义、道德义的铺垫基础,神秘义就变得故弄玄虚、神秘莫测;而如果缺乏神秘义,前面各种寓意也就丧失了最终归宿。她认为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动作或行动,“必须发生在神秘义层次,亦即与神圣生命和我们的参与相关。它超越被设计出来的任何规整的讽喻或读者所能想到的恰如其分的道德范畴。它必以某种方式与神秘性息息相关。”(Mystery:111)这一方面说明神秘义是最高层次,另一方面明确指出这种超越乃是以确立“规整的讽喻”或“道德范畴”为前提。比如,《河》从表面上看是说一个小男孩由于智力还不成熟,不能理解河边牧师的布道,结果完全按照字面意义去理解牧师布道,最终溺水而亡。小男孩两次去河边,每次都要经过一片树丛,摩西曾与燃烧的树丛背后的耶和华相遇,树丛从此获得“神启”之意,《河》的讽喻义是说人们必须经过上帝引导,才能获得生活的意义。小说还对小男孩的父母浑浑噩噩、宿醉难醒的堕落生活予以讽刺,这是小说的道德义;虽然小男孩混淆现实之河与生命之河、永恒之河,但他意识到接受洗礼,进入天国,俗世之上“没什么他想要带走的”(《好》:42页)。抛弃世俗世界的小男孩不乏踏入上帝天国的勇气,“他在迅速移动,而且知道自己会去向何处,愤怒和恐惧就都消散了。”(《好》:49)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他知道自己的归宿或者“真正的国度”。

总之,作为现代天主教作家,奥康纳将其宗教信仰与小说创作巧妙融合起来,其关键之处在于她发现圣经文本与小说创作都不约而同地需要构建多重意蕴,具体表现为中世纪神学家对圣经“四重寓意”的阐释。在创作《好人难寻》这一经典短篇小说集的过程中,她一方面紧盯着具体现实,从日常生活的凡人琐事中搜集和挖掘创作素材,与19世纪经典现实主义作家一样,她多从新闻报道、日常经历、有案可稽的真人真事入手构思短篇小说;另一方面,她又以表现“终极现实”为最终目标,在细节描绘、情节编织和形象塑造等方面指涉圣经文本,在貌似奇特的表面故事下深度嵌入讽喻义、道德义、神秘义等多种寓意,并在其间构筑一个上升通道,使读者隐约窥见“真正的国度”。小说的多重寓意,适应和满足着不同读者的阅读需求和审美体验,不同类型的读者都能从中各取所需。这或许就是《好人难寻》具有持续艺术魅力的奥妙。

猜你喜欢
奥康纳圣经好人
好人就在身边
Southern_Weekly_1951_2021_07_15_p38
“感觉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奥康纳《异乡客》中的“危机瞬间”
大法官奥康纳:做出决定,就绝不回头
《圣经》经文中国化
意见领袖们的“不老圣经”
西游新记
《哈姆雷特》的《圣经》叙事原型考证
好人
为什么“好人”的另一半也会出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