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须“切己”,否则就丧失了写作的元动力(访谈)

2019-02-09 06:49李宏伟霍香结
山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李宏伟编年史全集

李宏伟?霍香结

李宏伟:《汤错,以及通往它的道路》基本上是两段叙事的编织,我想知道,当你把这段文本单独拿出来时,有没有设想它要通往哪里?还是,它只是我们所见的,一种叙事的交缠?

霍香结:这个小中篇属于《铜座全集》艺文志部分小说资料编,最开始的文本考量就是希望获得一个外在的视角,来看汤错(即铜座),所以出现了一条历史的线索,是借助于传教士的文献来完成的,一条是“在场”的线索。单独拿出来之后,还是指向汤错,或类似中国的某些交叉感染的边缘地带,如果能明确的指向汤错,当然是文本和作者希望的。叙事纠缠比较符合《铜座全集》到这个文本后期迈向所谓的虚拟写作,跟前面“田野调查”部分过渡完成。整个文本是切片和系联的一个关系,这样有利于表达我想要的那个碎片化的写作对象。

李宏伟:拿出这部分作为单独的小中篇,有因为保持它的独立性做局部的调整吗?还是仅仅把它从《铜座全集》里抽了出来?

霍香结:是直接抽出来的,可以独立。全集是分布式结构,每个地方都可以独立,也可以放进去,类似一个中药柜一样的东西,有很多抽屉,可以不同抓取。这个中篇成稿于2002~2003年,先后有两个版本,现在是最初的版本,其间做过修订。但是还是觉得最初的版本最好,文字修订是在此基础上完成的。

整个属于全集艺文志部分,并希望获得一个客观的角度,以及不同的阅读快感,所以,这样的小中篇有三四个,不能构成中篇的就由短篇来承担,每个单元选择的角度有差异,目的还是汤错,即所谓“微观地域性写作”,以及对 “厚描述”所作的尝试。它们都为“汤错全集”服务,漫游,有可能是独立的,也有可能需要调整,只是跟着感觉走。

李宏伟:从这个小中篇的叙述也看得出来,尽管你营造了一种氛围,似乎托梅·皮内斯的故事是“我”面对陌生人信口开河而出,但这部分显然自有来由。

霍香结:是的,这是第二层叙述,第一层是文献,“陌生人”的那个关于汤错的文献;“陌生人”并不能释读文献内容,因为托梅·皮内斯在汤错时制造了汤错文,这是传教士的一个传统,他们喜欢制定文字便于传教和移风易俗。作为在场的作者便对陌生人信口开河,释读其中的内容,但真正的内容他释读出来,在文本中呈现,便获得三重叙述空间。

李宏伟:这种多重叙述空间正是这个小说迷人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它不仅仅是三重的。因为当这个片段如此呈现,当它最后带着“备考”出现时,是把隐含的区别于“我”的作者和通常并不会出声的读者都推到了前面。

霍香结:你已经说出了细节和文本气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被人称和多重人称纠缠,写作者本人仿佛构成了对写作的障碍,因为我想要获得在场感的时候,阻力特别大,所以最后让文献和历史纠缠,作者实际上已经置身文本之外,尽管这是不可能的,但这样的方式,会让隐含作者和隐含读者浮现出来。这或许也是在场的获得的方式:作者是文本的他者。

李宏伟:小说里面有两个细节我很感兴趣。一是不同语言的出现,《灵的编年史》里有多种语言出没,《铜座全集》更是大量涉及方言,这个中篇,也有四行当地文字,一句葡萄牙语,除了作为叙述现场的证明外,你还有别的意图吗?另一个细节则是,在计算年份那里,你给出了500年,然后闪现了2042年,后面又对这个年份强调了一次,但实际上,小说中并没有这个年份所指向的未来感。

霍香结:多种语言更接近我所调查和写作的对象,传教士本身的确操持多种语言,拉丁语和葡萄牙语。这是真实的,但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可能会忽略这个真实。人和物都代表着“声音形象”,“铜座”是一个微观地域,《灵的编年史》是相对大开大合和纵深的一个领域,涉及的东西繁多,加速运转和转化是新文本的要求,厚描述或可以实现这种真实,也是作者想要获得的。时间问题,是想说,对于铜座这样一个地方,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尽管重要,在文本里好像突然不重要了,未来感没有,过去感也不多。回应了一下《铜座全集》在开头提到的“大时段”和“范畴”这个问题。所以凡例中说这是关于“物”的小说。

李宏伟:“真实”没错,但一般来说,会以注或者括号的方式,把相应的中文标示出来。当然,是否标示出来并不妨碍理解。这里有意思的是,它的处理方式牵涉到你的写作观念。你对写作显然是有着明确的,异于当下大多数写作者的认识,它有着清晰的目标,却又孤身独往。你对自己的写作会怎样描述?

霍香结:这个问题很复杂,大多时候还是偷懒比较好。他类似于空而不空。

写作观念,简而言之,是对经验的处理,我们的写作,除了类型写作——我们不能采取那种套路化驾驭经验的方式之外,我们期望获得写作的真实感和尝试文体的突破,当然类型也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我们逃避那种“千锤百炼”。我最早的写作是一个失败的长篇,于是,对焦自己的写作路线,选择一个尽可能“小”的地方,或名词,作厚描述。并希望对过往的经验作出算法转换。《铜座全集》是在这样一个想法下开始推动的。与《灵的编年史》一样,开始于两个名词,一个是汤错,一个是鲤鱼教团。

孤身独往适合于你我。写作的古老性在于它可以一个人干活。对写作的认识,主要来源于两个:一个是自身存在的疑团,一个是阅读快感来源。前者是动力,后者也还是动力。它们解决了“我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写作须“切己”,否则就丧失了写作的元动力。阅读快感的获得,我个人觉得越宽泛越深入越好,一开始读小说,读到后面就到史学,人类学,语言学等方面去了,而别的领域的作者其实也试图沟通与诗学(文学)的关系,最后呈现为一种不是小说的小说,小说的功夫除了语言文字和结构之外,外在的功夫反而变成主要的养分,供养所谓的小说那個东西。

至于今天需要什么样的小说,我们自己不能完全把握,回应已有小说所走过的道路,这点或许是作者可以考虑的。如果不需要我们已经完成的作品,我们自己需要过,或许也能安顿自己。所以,写作和别的创作一样,慢慢变成自己的宗教,在里面解决生死问题,为什么活着这样的问题。

李宏伟:你强调了小说与其他书写方式的出与入,至少也应该以其他书写作为小说的参照与营养。而你的写作,《灵的编年史》也好,《铜座全集》也罢,显然并不是约定俗成的小说,但我们在出版时,仍旧把它归为“小说”,不完全是CIP数据要求造成的。里面还潜藏着我们对小说的要求,希望它能足够开放,足够应对世界的变化,不仅仅是跟上变化,更要预言乃至约定变化,你的写作,你作品呈现的气息,显然与此相吻合。或者说,你的写作正是在拓展边界。

霍香结:我有个朋友叫黄以明,他看了《灵的编年史》说了一句话:他说《灵的编年史》告诉我们,小说可以是任何一种样子,文本已经没有界限。

这也是作为作者漫长纠缠于这两个文本的原因,主要是算法已经改变了,我们时代的算法和过去算法有所区别。我们能否把握那一点点——其实整个二十世纪,整个人类的作家都在探索这个增长点——萌芽的东西。而约定的仍然是在小说这个文体下来完成。文体的改变是深沉结构的变,难度较大,还要应对外在的变化,难度也很大,“预言乃至约定变化”是一个写作者对文体、文学史乃至时代语境渐变发展精确理解的制高点。根本的变化是什么带来的呢?在今天看来,还是我们的思维,总体思维一千年甚至几千年基本不变,但是理解这个整体的技术和手段在变,因为我们对宇宙和世界的理解在变,二十世纪有了更新的宇宙理论,所以我们对世界和宇宙的认识也跟着变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实验的文本出现,有今天的人类种种行为和思维乐趣的存在。我们的写作从文体和文本的变革上要服从和遵守这个东西——变。但文体没变,故写作者要在文脉的支流上努力,期冀获得文脉本身的加持,成就一个文本。

所以,我划分古典经典文本和今天实验文本的一个态度是:线性时间织体和非线性时间织体,后者是变的一个结果。今天的写作仍然操持线性时间思维的是古典文本,尽管是今天的作者完成的。二者从根本上没有优劣之别,但有变和革新的含义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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