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迎出村子带头呼喊口号的庄户男子,花白头发,寡瘦脸庞,细高挑儿身材,身穿白粗布小褂被汗水溻透,黑色灯笼裤湿得缠腿,这就是李吉祥给我的最初印象——好像从水里爬出来的农村老汉。其实这个村干部没有那么老,只是我太年轻了,满世界都是长辈。
李吉祥嗓音沙哑,竭力扯开喉咙吼着口号:“热烈欢迎支农抗旱小分队!工人阶级就是好!抗旱支农觉悟高!”
我个子最高,走在队伍前列,情不自禁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涂万军走在我身后,小声发出警告:“喂,你白丁不能带头喊口号!”
是啊,技工学校毕业的涂万军大我五岁,他是车间共青团干部,我是班组白丁确实没有资格带头高呼革命口号,随即闭嘴。
走在涂万军身后的庄连胜说:“你不要上纲上线,哪里明文规定非团员不能呼喊革命口号?”
庄连胜仗义执言令人钦佩,只是革命年代不讲私人情感,反对“哥们儿义气”,我心怀感激不敢致谢。
华北连年大旱,多地农村吃水困难。郊县公社紧急调动打井队,逐村逐户打孔钻井,抽取地下水救急。城市工矿企业随即组织支农抗旱小分队,几路兵马开赴乡村,突击安装俗称“压柄井”的“压柄抽水器”。这种“压柄井”只能抽出细细水流儿,供人喝,饮牲口,余水勉强浇灌自留地。
村头喊口号的李吉祥引领队伍走进村里。太阳即将落山,溽热不减。干旱缺水却流汗,出大于进,不符合唯物辩证法。
这时从村里跑来个矮小精干的紫脸汉子,尖着嗓音说欢迎抗旱支农小分队。李吉祥介绍说:“这位是游山,村治保主任还兼着大队保管员。”
涂万军眨着三角形小眼睛,笑了:“游山,你有兄弟吗?”
村治保主任兼大队保管员摇摇头,极其认真地回答:“我有个姐姐五十多了,她前年见了隔辈人。”
小喜村的主路不宽,而且路面低于两侧农家,人便觉得走在浅沟里,心情顿时矮了下来。这里的农家院落,多用高粱杆扎成篱笆院墙,家家相连,很是紧密。
平时我喜欢读书爱用哲学头脑思维,认为篱笆院墙只是形式,几乎遮挡不住什么内容。经过打麦场,我看见躺着几只碌碡。这东西从形式到内容都是石头,我就不知哲学如何解释了。
我们队伍走过一户篱笆院,我巴不得立即住下,却看到柴门上写着粉笔大字:此户系地主。
村治保主任游山大声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户人家不能住!”
地主属于阶级敌人,我顿时紧张起来。不知什么原因,自从置身革命洪流里,我反而胆子越来越小。
涂万军小声置疑:“地主家为什么不能住?我们要主动改造他们嘛。”
“当心你被地主改造了。”庄连胜提示涂万军说,“当年有个土改工作队员爱上地主女儿,鬼迷心窍连开除党籍都不怕。”
我害怕了,暗暗担忧在村里遇到地主女儿,倘若她长得特别好看,我就更害怕了。
小喜村的村名挺吉庆的,可惜有些贫穷,迟迟没有扯进电线,农家依靠煤油灯照亮,人即使吃饱饭,黑灯瞎火脸蛋儿也不透亮。既然这样,也就难分美丑了。
一路上,抗旱支农小分队员们被紫脸汉子游山分配着,陆续住进工人阶级的同盟军——广大贫下中农家里。
走近村尾大槐树,只剩下我和涂万军。我本想跟庄连胜同住,却阴差阳错跟了涂万军。
天光尚存几分朦胧。我看到这座篱笆院柴门前写着五个粉笔大字:此户未定性。
李吉祥小声解释:“未定性,就是还没有确定成分性质。”
涂万军颇为不满地说:“你们的工作不要拖拖拉拉的。”
我热衷哲学思维源于伟大领袖的教导:“让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上和书本里解放出来,变为群众手里的尖锐武器。”然而,此时面对“未定性”的现象,我却难以认清其本质了。
我们从“未定性”院门前走过,紧邻的院座便是李吉祥家。他语气极其热情:“二位工人阶级住我家吧,热烈欢迎!”说罢进院直奔水缸给我们舀水洗脸。
不见李吉祥家里有人迎接。涂万军毫不礼貌地问道:“你光棍一人?”
“你应当说单身一人。”我小声纠正他。
李吉祥果然单身。三间屋子,中间是灶间,东西两间住人。我和涂萬军拎着行李住进西侧房间。东屋原本就住着李吉祥。
灶台的铁锅被当作水盆。我跟涂万军掬水洗了脸。李吉祥及时递来手巾,转身端来两碗凉水,显得非常周到。
涂万军满脸疑惑打量着对方:“你从前做过旅店饭馆服务员吧?”
“嘿嘿,我雇农成分,就会干点儿农活……”
我喝了口凉水:“你们村里多是苦水井,这甜水从哪儿来的?”
他说从四里地以外的御河挑来的。涂万军听罢批评说:“辛亥革命皇帝早没了,你怎么还说御河呢?”
“工人阶级觉悟高!您批评得对。”李吉祥连连点头,显得很谦和。
我认为涂万军过于挑剔。小喜村老百姓叫“御河”是多年习惯,这跟皇家没有多少关系。
我们喝着李吉祥从四里以外挑来的御河甜水,吃着自带的干粮,这就算是晚饭了。李吉祥原地错动着脚步,满脸歉意,好像该用满汉全席招待我们才是。
涂万军说:“你稍息吧!从明天早饭开始,我们支农抗旱小分队集体开伙,绝不扰民。”
这时,身材高挑的庄连胜给我送来一小盒清凉油,再度令我感动。他看书很多知识丰富,告诉我清凉油的创始人是爱国华侨胡文虎,所以从前也叫“老虎油”。
“破四旧,立四新,不能叫它老虎油吧?”涂万军主动搭话。庄连胜不搭理他,扭身走了。
天色暗下了。涂万军累了,说了声睡吧,走进西屋。其实在天津电机厂涂万军并非技术能手,领导却把这个能说会道的家伙编入抗旱支农小分队,成为我的顶头上司。
李吉祥在院里点燃艾草打起蚊烟,一股股白烟穿过篱笆墙飘进邻院。邻院跟他家只隔着这道篱笆墙,那边就是“未定性”的农户。
“嘿嘿,那边住着两口子……”黑暗里李吉祥向我介绍说,“男的耳聋,女的只好大声跟他说话,你不要以为俩人吵架拌嘴呢。”
我觉得李吉祥的解释有些多余。此时邻院静寂无声,就跟没人居住似的。
打过蚊烟,驱散蚊虫,我走进西屋脱衣躺在土炕上。身下是光滑的苇席,有轻微的扎肉感。我低声问涂万军为何打听治保主任游山是否有兄弟。黑暗里传来坏笑:“我认为,这家伙要是有弟弟应当叫玩水。”
游山——玩水。我觉得涂万军联想能力很强,也笑了。
“我们明天开始给贫下中农安装压柄井,你有信心吗?”涂万军完全是上级领导的语气。
我只得向顶头上司表态:“有信心……”
“你态度不够坚决!这样下去怎么吸收你入团……”话音落在枕头上,涂万军便打起呼噜归入梦乡。我知道这家伙天生爱做梦,他喜欢金工车间青年女工王伶,我认为只是他的白日梦而已。
其实我也暗恋王伶,并且认为不是白日梦。就这样我失眠了,半夜里迷迷糊糊感觉有声音传来,起身仄身侧耳细听,那响动很有规律,不紧不慢,不高不低,隐隐持续着。我悄悄溜下土炕来到灶间,这时响动从东屋传出。
哦,东屋里住着单身汉李吉祥。一盏油灯照耀下,他端坐土炕前,一手捻线,一手摇动纺车,闷声劳作着。
不知为什么,我猛然想起上夜班的父亲——此时正在天津纺织厂仓库里搬运麻包呢。
李吉祥感觉到有人来了,扭脸向灶间投来目光。我站在屋外暗影里。他强忍咳嗽问道:“天大晚了,这是哪位工人阶级还没歇着?”
我代表工人阶级抬腿走进东屋光亮里。他笑了:“我心里猜的就是你……”
“那位涂同志脑袋沾枕头就打起呼噜,真是有福之人。”他起身剪亮油灯,顿时放大了墙壁的人影。
“前些年公社从天津揽来这宗副业,就是把石棉线纺成石棉绳。感谢天津石棉厂工人阶级,他们每月五号派人来村里收活。这样我们小喜村贫下中农就有了进项,不用拿鸡蛋换灯油了。”
听他主动介绍情况,我打量着这架老式纺车:两只锭子缠满石棉线,纺出的几股石棉绳环绕在绳轮上,已有竹筷般粗。只是屋里悬浮着尘埃,令人喉咙干涩。
“纺出两斤石棉绳六分钱,交给生产队二分,农户个人得四分钱。”他诚恳的话语里包含着知足与感恩,给乡村夜色增添了内容。
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参加支农抗旱小分队前从未接触农村生活,此时不禁觉得贫下中农觉悟真高,确实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
李吉祥打开话题:“给你送老虎油的那个小伙子,人很周正的。”
我说庄连胜的父亲是解放军的团长,涂万军不敢惹他的。李吉祥有些惊讶:“爹是大团长,儿子这样谦虚,真是革命事业接班人啊。”
一时不知再聊什么。隐约从别处传来纺车声,便觉得贫下中农白天做农活夜晚干副业,确实很辛苦的,我说了声“你歇着吧”便退出东屋返回西屋。
灶间里,我跟涂万军撞个满怀。他伸手捂住我嘴,就像电影里打伏击那样。“嘘——,你不要出去撒尿!”
听他的“嘘——”,我反而感觉尿急。他不容分说拉我进了西屋:“院外那棵大槐树上藏着个人呢!但是我没有打草惊蛇……”
我自幼听外祖母讲鬼的故事,禁不住犯了唯心主义:“这大半夜的你是看見冤魂了吧?”
涂万军急了:“你这封建迷信脑袋还想入团!”他不再睬我,趴住窗台盯视着院子外面的大槐树。
朦胧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土炕上。涂万军低声判断着:“那黑影溜走了,但是我断定他还会来的……”
“那是什么人啊?”想起少年英雄刘文学是被偷辣椒的地主分子掐死的,我不敢多说话了。
涂万军不愧是共青团干部,当即拿出对敌斗争方案:“抓革命,促生产!我们挨家挨户安装抗旱压柄井很重要,但是协助贫下中农肃清小喜村阶级敌人更重要!白天,我们是支农抗旱小分队,夜晚,我们就是清理阶级敌人战斗小组。”
我迅速提出申请:“就让我盯着那棵大槐树吧,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随时向你报告!”
“嗯,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涂万军很像电影里地下党领导人:“有人指挥我服从,无人指挥我指挥。这次车间团总支书记没来,那么我就负全责吧。我知道庄连胜瞧不起我,所以我更要做出成绩来!”
东屋里,已然没了纺车声响。
第二天清早,我们去打麦场集体吃早饭。半路经过村里磨房,突然走出两个赤胸裸背的妇女,手里端着畚箕,哗哗筛着麦粒。她们白花花的胸脯跳入眼帘,吓得我不敢抬头。
李吉祥追赶上来告诉我们,这是小喜村的风俗习惯,女人结婚经过生育哺乳,身子便没了秘密。大热天不穿上衣成了习惯,光天化日,敞胸亮奶,毫不避讳。小喜村的男人们也适应了这样的夏天,早就习以为常了。
涂万军低声抱怨着:“这是什么风俗习惯!亏她们还是贫下中农呢。”
竭力回避着令人耳热心跳的风景,我们快步奔向集体用餐的地方。涂万军找到炊事班的单兵,悄声给他布置特殊任务。其实单兵应该叫“shan bing”,人们却叫他“dan bing”,好像他天生就爱“单兵作战”。
庄连胜来吃早饭了。他饭盒里盛满玉米粥,一声不吭蹲到旁边去了。我心里特别敬佩这个军队大院子弟,举止稳重,待人温和,也不热衷交际,身上没有沾染干部子弟的毛病。
涂万军耐心动员着单兵,对方却使劲摇头,明显不愿参加夜晚战斗小组的行动,转身给大伙盛粥去了。涂万军气得挥了挥拳头,举着早餐馒头转而找到钳工李福。
李福脾气暴躁爱好拳击,去年因为打架“留团察看”。涂万军满脸庄严表情,低声给他讲解着。李福嘴里嚼着咸菜,嘿嘿乐了。他肯定认为这是将功折罪的大好机会,而且还拥有合法打人的权利。
早饭结束,小分队开始工作。小喜村依照土改时划定的成分,全村地主一户,上中农五户,中农四户,贫下中农五十五户。根据抗旱工作有关规定,公社打井队也给中农成分的钻孔,这样总共五十九户农家等待安装“压柄井”。
我们打响支农抗旱第一炮——首先给李吉祥院里安装“压柄井”。这时我弄清了李吉祥是村支书。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掌握印把子的人,更像首长的勤务兵。
李吉祥听说李福也姓李,就热乎乎称他“本家”。李福不懂这词儿,小声问我“笨家”什么意思。
我对四肢发达的李福深感失望,就启发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们五百年前本是一家”。
李福愈发听不懂:“瞎掰!你给我找个五百年前的人来,让我当面问问他。”
李吉祥哭笑不得,从怀里掏出一盒“战斗牌”烟卷。李福不买账,掏出“永红牌”烟卷说:“你那战斗牌是天津卷烟厂给阿尔巴尼亚做的,抽两口满嘴臭脚丫子味儿!”
“你不要贬低阿尔巴尼亚,它是欧洲一盏社会主义明灯!”涂万军及时敲打头脑简单的李福。
我趁机点穴:“李福你不想解除处分啦?”
被“留团察看”的李福蔫了,不再要求会见五百年前的李姓先人,戴好手套准备干活。
其实安装压柄井并不复杂,但是先要构筑基础。李福按比例调配沙子和水泥,转身去大缸里舀水。
李吉祥珍惜大缸里的甜水,建议用小缸里苦水调和水门汀。李福当然不懂“水门汀”,满脸困惑说了声“操”。
一下惊动了涂万军,眯起双眼打量李吉祥:“你说水泥叫水门汀,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从前、从前在天津绢花作坊学徒,那在日租界的曙街。天津解放了回村务农,人们都说我见过世面,其实我见过啥世面呀……”
涂万军颇有收获地笑了:“你对天津卫这么熟悉,当然是见过世面的人喽。”
我忍不住问了:“你家院外那棵大槐树上百年了吧?”
李吉祥忍住咳嗽说:“这不是槐树是青腊,耐盐碱,长得快,它是解放后谢书记那次来村里亲手栽下的……”
“你不要暴露火力……”涂万军低声告诫我,严格回避有关大树的话题。
分头干活儿。我们小分队分工明确,我的任务是给全村五十九户的压柄井提供配套零件,有六分铅皮水管也有四分铅皮水管。我提议将李吉祥家院子设为生产配件的基地。涂万军拍了拍我肩膀,愈发压低嗓音说:“你很有头脑!留在这里便于观察敌情。”
涂万军带领李福挨家挨户构筑“水门汀”基础,李吉祥跟随着去了。我独自干活儿很惬意,不慌不忙在院子里支起三角压力架,给“盒子扳”配好“板牙”,动手给水管“套扣”。
我们从天津工厂带来的原材料,质量很好。我扭转“盒子扳”套了三根水管,气喘吁吁。我的力气比李福差远了。
想起涂万军派我“观察敌情”,便扭脸望着院外那棵名叫青腊的大树。想起电影《青松岭》里老榆树,小喜村不会也有钱广式的坏人吧?
昨晚邻院静寂无声,此时有了动静。我听到有人大声说话,透过篱笆墙缝隙看到白衣妇女身影。看来她不同于小喜村妇女的敞胸露怀,大热天仍然衣着完整。
“你不要起急啊,只怪咱家成分没有定性,人家不给安装压柄井呢。”白衣妇女大声说话,语调却温润平和。
看来那男人确实耳聋,他说话声音山响:“解放前我挑了十几年的水,这解放二十多年了,我还得去挑水啊?”
“趁着你还挑得动,那就去御河挑呗,我跟着你去。”
我想起李吉祥说小喜村离御河四里地,一担水往返要八里地。我轻轻踮起脚尖儿看到邻院的耳聋男人,他身材粗矮,脊背微驼,已然老汉了。
因为他家成分没有定性,所以这次不给安装压柄井,这老汉只得往返八里路挑水吃。我动了小布尔乔亚的怜悯之心。
“唉!那些干部们怎么还没找到谢书记呢……”耳聋男人抱怨着,弓身抄起扁担挂上两只木筲,哼哼叽叽走出院门去御河挑水。
妇女急忙裹起头巾追出院门,却被拒绝回来:“全村哪有老娘儿们陪着挑水的?人们又要漫天遍野评说你呢!”
听了自家男人的话,这白衣妇女嗯嗯返回屋里。四周重归静谧,那棵青腊树也不声不响原地站立。
我给六分水管套扣,累得出汗,脱去工作服光着脊梁干活儿,偷偷背诵着唐诗。我在工厂里是不敢出声念诗的,那样师傅会说我“满嘴学生腔,不热爱本职工作”。
“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我背诵着刘禹锡的诗,突然有些伤感,立即告诫自己克服小资产阶级情调。
这时有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天气热干活儿辛苦,得空儿吃个菜瓜凉快凉快……”
我转身看到邻院白衣妇女伸手穿过篱笆墙,递过来两只湛青碧绿的菜瓜。她说话好像夹杂几分天津词语,尤其“得空儿”这词儿只有天津人会说。
“我们支农小分队有纪律,不拿当地老百姓一针一线。”透过篱笆墙能够隐约看到她头发漆黑,梳得光亮,端正的脸庞,清爽的五官,表情庄正大方。
“这又不是一针一线,都自家院里长出来的……”她把菜瓜递得更近了。我看到她手腕佩戴银镯子,阳光下眨着幽暗光斑。
面对她的实诚,我仍然摆手谢绝,不敢承接。
“你们大城市人见多识广,请问有个叫谢砚生的老干部你知道吗?”她的目光瞬间明亮起来。
我认真想了想,只好说没听过这个人。她忍不住咳嗽着,仍然举着两只菜瓜。
这时吱扭传来门响,一个姑娘毫不犹豫迈进邻院,急匆匆叫了声如意婶子。
“小香,你怎么跑来啦?”这白衣妇女名叫如意,被这个名叫小香的姑娘称為婶子。
这时名叫如意的白衣妇女抽手撤回两只菜瓜,这无形中给我解了围。猛然意识到赤裸脊梁有损工人阶级形象,我立即穿起工作服,抄起“盒子扳”继续给水管套扣。
小香姑娘白白净净,同样身穿白色衣衫。她的声音穿透篱笆墙传了过来。我听到她说这辈子不想死在小喜村,要坐小火轮到天津卫去。
“大河里没水了,你坐哪家子小火轮啊?再者说你去天津卫找谁?连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名叫如意的白衣妇女和声细语,耐心劝说小香姑娘不要胡思乱想。
小香很固执:“自打知道您是从天津卫回来的,我就认准那地方好!咱们村里老娘儿们编排你,我知道那是羡慕加嫉妒。她们一个个都是土鳖,下辈子投生转世也变不成你这样的。这两天从天津来了抗旱支农小分队,我更铁了心……”
“小香,你归根结底怎么想的?要敞开心思跟婶子说句实话。”这个名叫如意的白衣妇女言谈举止跟同村农妇全然不同,声调不高却有力量。
小香果然实话实说:“婶子我是来找你讨教的,我要是去了天津卫,一进一出穿什么样衣裳,一早一晚梳什么样的头,一老一少说什么样的话……”
“小香啊好闺女,你听婶子的话,九河下稍天津卫,吃尽穿绝大码头,可那地方也不是天堂!婶子不就是从那地方回来的嘛。”
“婶子,我去了天津卫也帮你打听那个谢书记!”小香心气极高,特别自信。
“小香,当今全国农业学大寨,不许个人往外跑呢!”
这时,邻院的柴门被撞开了,那个耳聋男人挑着两只木筲进了院子,大声抱怨治保主任游山不让去御河挑水,要保证集体浇地。
小香姑娘趁机溜了。耳聋男人生气了:“小香这闺女太扯,如意你不要跟她勾打连环!”
如意连忙高嗓应答。这时身材粗壮的耳聋男人显得很有家庭权威,绝对一家之主。
我谢绝了菜瓜,无意间得知白衣妇女叫如意,她的崇拜者叫小香,而且小香极其向往天津卫,发誓要离开小喜村。
我们连续几天施工,有六户农家压柄井出了水,只是水质不太好,倒进圈里母猪不乐意喝,摇头摆尾表示不屑。
连日辛苦工作,出水效果不佳,我的情绪受到打击,偷偷背诵李清照的词“人比黄花瘦”。涂万军给我鼓劲打气,说我们要在清理小喜村阶级敌人方面做出成绩,以革命促生命。
庄连胜前来道别,说调到抗旱支农指挥部去办“简报”,把他的军用水壶留给我。其实我俩并无深交,不知何故他对我很好。我接过深绿色军用水壶,不知说什么好。
当天晚间,涂万军怒视这只军用水壶说:“什么破玩意儿,它给老子当尿壶都不配!”
我提醒他这属于“反军言论”,他吓得不言语了。
适逢月初五号,天津石棉厂业务员大刘开着手扶拖拉机驶进小喜村,径直驶过打麦场,得意洋洋的样子。
村支书李吉祥手持薄铁皮喇叭,满村喊叫天津石棉厂来人了,全体贫下中农们准备交活儿。
大刘来到村支书家院里。他身高体壮三十来岁,说话拖拖拉拉,表情迷迷糊糊,这模样反而显得憨厚,让人放心。
李吉祥的“压柄井”已经出水了,他吱吱反复按压铸铁的手柄,接了一碗凉水递给石棉厂业务员。大刘接过大碗尝了尝,顺手泼了说水涩塞牙咽不下去。
李吉祥尴尬着瘦脸:“哪里比得你们天津卫,水里不搁糖都是甜的。”
天津人大刘得意地笑了,从帆布兜子里掏出块纯毛华达呢,说送给曹小香做衣裳。李吉祥抄起薄铁皮喇叭大声召唤 “曹小香来见!曹小香来见!”,就跟太监宣旨似的。
村里没有电,也就没有广播喇叭,全凭李吉祥喝水润嗓子,叫驴似地吆喝。
很快曹小香拎着小包袱跑来了。这闺女大眼睛圆脸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穿白布衣裳裁得显出腰身,要哪儿有哪儿。
大刘表情郑重递过毛料:“上次送你一斤六两抵羊牌毛线,你织成毛衣啦?”
曹小香打开小包袱,当场取出两挂红色毛线,提拎起来退给大刘。大刘懵了:“你这是怎么啦小香?”
曹小香表示不能随便要别人东西,丢下毛线转身走了。大刘急得搓手,一时不知该上天还是该入地。李吉祥递上战斗牌烟卷。大刘摆手谢绝,蹲下不言声了。
涂万军汗流满面走进院子,看见大刘当头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你是哪个单位的?”情感受挫的大刘呼地站起反问,拉起动手打架的招式。
李吉祥马上出面调停:“一个是石棉厂搞副业的工人阶级,一个是电机厂支农抗旱的工人阶级,你们都是毛主席派来的工人阶级!”
“亲不亲,阶级分!让我们共勉吧。”看到对方身高体壮,涂万军大度地说着,径直进了西屋。
大刘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干活儿。他架起秤杆,挂好秤砣,收了李吉祥四十斤石棉绳,然后打停在院外的手扶拖拉机里卸下四十斤原料:“李支书,工农联盟一家人!你好好劝劝曹小香,我今年二十八了,诚心诚意跟她搞對象呢。”
“嘿嘿,恋爱自主,婚姻自由。咱村干部不好干涉呢。”
大刘急了,猫腰从李吉祥四十斤原料里撤回十斤:“你秉公办事,我坚持原则,一户三十斤石棉营生……”
“我说大刘啊,搞对象这种事情勉强不得。”李吉祥心疼被撤回十斤石棉原料,“天津卫那么好,你为嘛非要找农村闺女呢?”
大刘小声嘟哝:“我要是找得上天津卫的,干嘛跑到农村来……”说罢驾驶手扶拖拉机,放着一连串响屁走了。
涂万军走出灶间,眯起三角形小眼睛:“大刘太没出息,傻乎乎跑到农村找媳妇,净给天津工人阶级丢脸!”
这时邻院传来耳聋男人大声说话,表达对自家女人的不满。“曹小香好吃懒做,咱村妇女都说她是跟你学的……”
“是啊,我教她刺绣、教她勾针儿、教她剪鞋样儿、教她织彩线儿,她可勤快呢。”
耳聋男人不认可:“你再教给小香做天津卫八大碗,她就变成你啦!”
我侧耳听着。涂万军好像充耳不闻,目光穿透篱笆墙,兴奋地念叨着:“你看你看,那是双人枕头!咱们城市里都是单人的……”
我跟随他目光指引,看到邻院里如意正在晾晒物什,一只圆圆滚滚的枕头躺在柴禾堆上,吸收着漫天阳光。这只大型白色枕头,令我想起城市粮店那种装满百斤面粉的袋子。
涂万军好像万事通,上知天,下知地,中间知空气。“小俩口没有隔夜仇,晚上睡觉一个枕头。他们农村人就是这样搞好夫妻关系的。”
我觉得涂万军说话脱离实际:“邻院不是小两口是老两口啦。”
“是啊,这枕头是年轻人睡的。”涂万军似乎对邻院夫妇很有意见,面露不平之色。
我增添了有关枕头的知识,想象着名叫如意的妇女跟耳聋男人同床共枕的情景,总觉得这跟农村人身份不太相符。
大我五岁的涂万军拍拍我肩膀:“你还年轻,这农村里故事多着呢。”
吃过晚饭,我悄悄向李吉祥询问邻院的故事。这个村支书宽厚地笑了:“一言难尽啊,可惜我不是说评书的。”
石棉厂业务员在小喜村住了一宿,卸下九百斤石棉線原料,装满九百斤石棉绳成品,开着手扶拖拉机上了公社。望着大刘屁股冒烟儿走远了,小喜村里妇女们聚众议论起曹小香——这姑娘吃了迷糊药,不收毛料退回毛线,等于放着天津工人不嫁,反倒乐意当农村社员。
吃过晚饭,涂万军秘密召集我和李福开会。他果断下达任务,夜晚仨人分头埋伏,只要大槐树出现坏人,立即抓获。我小声更正不是槐树是青腊。涂万军表示不论什么树,只要藏着坏人就不是好树。
我学会了打蚊烟,划亮火柴当院点燃艾叶。一股股烟雾朝着邻院飘散而去。
夜深了。涂万军与李福分头埋伏在李吉祥家院子外面。我则躲在院内柴禾垛后面,默诵毛主席诗词:“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半阴天,不见月亮,有几颗星星。小风儿撩拨树叶儿,好似有人窃窃私语。从东屋里传出摇动纺车的声响,这是单身汉又做石棉营生了。
我知道,小喜村里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并不在少数。可李吉祥是村支书,除非他甘心情愿打光棍,否则不应当落进单身汉阵营里。
夜长。我听见油葫芦叫了。这种虫子比蛐蛐上市早,叫起来嘟噜嘟噜响,催人犯困……
我是被涂万军的喊叫惊醒的,起身摸黑冲出院子。院外大树下,有两支手电筒晃动着,一男一女被照得雪亮。
男的双手抱头,惊恐地躲避光亮。女的伸手扯开男的胳膊:“你不要怕!他们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猛然看清楚,男的是我们抗旱支农小分队炊事班的单兵,他身穿劳动布工作服。女的则是本村姑娘曹小香,白衣裳蓝裤子,手里拿着素白手绢。
李福把手电筒对准她:“什么叫狗拿耗子?你俩又搂又抱又亲嘴,这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我一看你就是个色鬼!跟这儿假装正经。”曹小香毫不示弱,伸出双手亮出指甲,叫喊着去挠李福的脸。
涂万军挡住了:“曹小香!不要以为你是贫下中农就有恃无恐,无论谁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我们都照样法办!”
这时单兵镇定下来:“工人阶级跟贫下中农搞对象,我俩不犯法……”
这时我暗暗猜测:曹小香跟单兵迅速产生爱情,所以退掉了石棉厂业务员的毛线,专心跟支农小分队的伙夫谈起了恋爱,俩人相约大树下。
“这是村里进了贼啦?”耳聋男人举着桅灯赶来了,身后跟着女人如意。夜色里她白色衣衫很是醒目。
曹小香扑过来扎进如意怀里,叫了声婶子。
“敢情没闹贼啊?”耳聋男人举过桅灯照了照单兵,然后照了照曹小香,突然大声说道,“傻闺女,你以为天津人靠得住啊?你婶子至今未定性,我看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我觉得耳聋男人很能说话,也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曹小香嘤嘤哭了起来。身穿白色衣衫的如意打量着满脸汗水的单兵:“小伙子我问你,你单身没有家眷吧?”
单兵立即点头:“我属鼠,二十三啦。”
白衣如意转向涂万军,不慌不忙说道:“你们是来村里打井抗旱的,俗话说南门外的警察——你管得着八里台的事儿吗?”
仿佛被踹在腰眼儿上,涂万军给问懵了。南门外和八里台是两个地名。我知道只有天津卫能够说出这种话——打井抗旱的确实管不着男女搞对象的事情。
涂万军稳住阵角说:“我们是管不着这码事情,天亮就让村里民兵把俩人送到公社去。”
“我说这位工人师傅,您又不是我们村支书,小喜村的民兵不由您掌管吧?”
“齐如意!我们掌握你的情况,解放前在天津南市怡红院做过厨娘,至于当年你挂过没挂过牌,接过没接过客,组织外调还有待核实……”涂万军恼怒不已,“所以你只是个未定性,一旦定性也可能属于敌我矛盾!”
齐如意不作声了。李吉祥跑来了,气喘吁吁拉住涂万军的胳膊:“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贫下中农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
曹小香仿佛见到援军:“对!贫下中农跟工人阶级搞对象,这是革命联盟,正确的!”
李福突然急了:“你急着把毛线退给大刘,转手跟单兵搞对象,这是对我们工人阶级挑肥拣瘦!”
这时候,巨大树冠发出嘎嘎断裂声,随即有黑影从高处跌下,轰然落地,险些砸中李福。
这黑影落地哎哟哎哟叫唤起来。两支手电筒刷地射过来。涂万军眼尖:“游山!你怎么上树啦……”
从大树上摔落的村治保主任游山,已经疼得昏了过去。人们抬头望了望黑樾樾的树冠,一根断枝垂落下来。
“套车!赶快送游山去县城医院……”李吉祥大声招呼着。耳聋男人跑去牲口棚套车了。
曹小香趁机逃脱,一眨眼便消失在夜色里。身穿白色衣衫的齐如意,转身快步追赶去了。只剩下单兵不知所措,呜呜哭起来了。
天色大亮,传来消息说单兵投河自尽,连年干旱御河水浅,根本淹不死人。这炊事班伙夫自杀难以成功,垂头丧气回到小喜村,钻进羊圈不出来了。
单兵的自杀未遂,造成抗旱支农小分队炊事班运转瘫痪,十多个人吃饭没了伙头军,队员们饿到晌午。
过午时分,抗旱支农总指挥部领导乘坐吉普车赶来了,随行人员是庄连胜。他下车朝我微微点头,并无寒暄。我想起“君子之交淡若水”的古训,愈发觉得他人品好。
抗旱支农指挥部领导为解抗旱支农小分队炊事危机,决定紧急招聘小喜村妇女充当炊事员。平时叽叽喳喳的村妇们,此时都吓得变成哑巴,纷纷躲进家里不敢出门。
急得抗旱支农指挥部领导乱跺脚:“小喜村妇女大热天敞胸露怀的,怎么思想反而这么封建落后呢!”
齐如意稳步走进打麦场,仍然身穿白布衣衫,使人觉得这个妇女永远素色。她声调不高报了名:“我叫齐如意,我会做你们天津人吃的饭……”
抗旱支农指挥部领导激动得跟齐如意紧紧握手:“太好啦!你们贫下中农是我们工人阶级最有力的同盟军。”
庄连胜是抗旱支农指挥部的新闻报道员,他及时举起海鸥牌照相机,当场拍下齐如意跟领导握手的照片。
“支农小分队不能光吃棒子面,您要多撥些白面来。”齐如意不卑不亢向领导提出要求,着手做饭了。
小分队员们又能吃上饭了,军心大振。齐如意炒的醋溜土豆丝最受欢迎。我却意外接受新任务,负责押送停职反省的单兵返回天津。
涂万军行使权力决不含糊,他拿来细麻绳把我的左手跟单兵的右手拴连起来,看着就像亲密无间的好哥儿俩。
这叫一根细绳拴两个蚂蚱——谁也跑不了。涂万军坏笑着,好像做了功德无量的善事。
我俩步行十华里来到碴石公路旁边,等候末班车。我问单兵怎么这样迅速搞上对象。他瞥了瞥我说:“一见钟情呗!”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我受到感动,动手解开缚手的细麻绳。单兵顿时瞪圆眼睛:“你这是犯错误呢!我要是检举了你,我就戴罪立功啦。”
我笑了。他愈发瞪圆眼睛:“我真的要检举你呢!”
我反而悲壮起来:“好啊,只要你能戴罪立功,只要你能跟曹小香结成眷属,随你便吧。”
单兵哭了:“曹小香说我模样很像有个姓谢的老干部年轻时候……”
这时候我明白了,小喜村几次听人讲起的“谢书记”敢情是个革命老干部。
单兵独自念叨着:“也不知什么魔力吸引曹小香,她处处把如意婶子当作样板,她爹曹老二没少打她,可是她痴心不改,还学会用香胰子洗脸,使牙粉刷牙,给手掌搽凡士林,她这辈子就想嫁到天津卫去,因为当年齐如意在那里……”
我们赶路半夜里走进天津电机厂,我把单兵交给保卫科值班员,独自回到车间班组更衣室,躺在长椅上睡了。
第二天上班,我在厂道上迎面遇到王伶,心儿咚咚乱跳,一扭脸躲到变电室后边。王伶莫名其妙望着变电室,然后走开了。这时我能够理解单兵了,他相中曹小香就去大树下约会,比我勇敢得多。我只能暗恋王伶,是个胆小鬼。
我到厂部把抗旱支农指挥部的便函交给保卫科长。他嘴里嚼着烧饼果子撕开信封看了几行,满脸嘎笑打量着我:“这次你怎么没在农村找个媳妇来?”
我意识到对方不是好鸟,就保持沉默。保卫科长意识到漏了坏水儿,立即改口补救说:“晚婚晚恋,做革命好青年!”
交了公差,我趁机去天津纺织厂看望父亲。他下夜班躺在单身宿舍休息,立即翻身下床叮嘱他的亲生儿子。
“人这辈子不能犯两种错误,一不能偷东西,不论是偷公家还是偷私人,都不能沾手。二不能犯男女作风错误,不论是结婚的还是没结婚的,都不能近身。”
我突发奇想问道:“您知道有个叫谢砚生的吗?解放前在南市做地下工作,表面是个新闻记者。”
“谢砚生?这名字从前好像见过,他是个进城干部吧,后来就没音了……”
我问父亲知不知道解放前天津南市的怡红院。父亲沉下面孔目光冷硬:“你小子打听那种肮脏地方干嘛?解放后共产党拍了个电影《姊姊妹妹们站起来》,里面就有怡红院妓女的镜头,一闪而过。”
“您听说过齐如意这个人吗?”我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父亲被我问恼了:“人这辈子哪有什么如意啊!遇到挫折想得开就是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委屈,从车间副主任贬为班组装卸工人,只因为不愿意向上级虚报产量。
倒霉蛋儿单兵写了三遍检查。他在条格纸的下面垫着蓝色复写纸,这样就一式两份了。保卫科长把这份复写稿装进卷宗袋加了封,让我转交抗旱支农指挥部领导,毕竟是我们男工人搞了人家女社员,这也算是对贫下中农有个交待。
我乘着夜色返回小喜村,远远望见村尾那棵大树。看来这种青腊不成材,居然被游山压断枝桠从高处跌落下来。
莫非游山就是涂万军最初发现的那个坏人吗?这家伙吃饱撑的隐藏大树上做什么?我带着这些疑问,推开柴门走进李吉祥家篱笆院。
黑灯瞎火。西侧屋里传出时起时伏的酣声,这是涂万军给黑夜的贡献。东侧屋里掌着灯,却没有响起纺车声。我穿过灶间停脚东屋门口,看到一盏油灯摆放炕头,李吉祥趴着炕沿写材料。
我轻轻叫了声李支书。他扭头冲我笑笑,然后起身抱起瓷壶给我斟了碗水:“一路上单兵没再寻短见吧?”
我摇摇头说谢谢李支书关心,单兵放下思想包袱了。他也摇摇头说不要叫支书了,他已然被撤职。我受到意外震动,追问他撤职的原因。
他说天太晚了,留着明天说话吧。我不便再问,转身去了西屋。黑暗里,涂万军猛地翻身跃起,一把柴刀指向我。
“他妈的!原来是自己人……”他丢掉柴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小喜村情况太复杂,就连李吉祥都没有站稳阶级立场,思想严重不纯成了变质分子!所以我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
我问由谁接任村支书。涂万军吧嗒嘴说:“据说是游山!”
我不敢相信:“游山就是你发现半夜躲藏树上的黑影坏人啊。”
“我们判断有误,人家游山半夜躲藏树上监视敌情呢!”黑暗里涂万军划亮火柴点燃烟卷,“他从大树上摔下来属于因公受伤,公社出钱给他配了榆木拐杖。”
三天没见面,治保主任游山因公受伤当了村支书,涂万军则只争朝夕学会抽烟。我嗅着战斗牌烟卷的味道,感觉自己难以适应疾速变化的革命斗争形势。
我告诉涂万军明天要把保卫科长派交的材料送到抗旱支农指挥部。他听了有些失落:“我破了小喜村的案子,抗旱支农指挥部应当表彰我呢……”
我说他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这等于是三国的张飞了。
“你这是咒我呢!张飞就是睡觉时被部下给害了。你是我的部下不会害我吧?”
我觉得涂万军心理紧张神经过敏,接近草木皆兵了。
转天大清早走出西屋,我看到李吉祥蹲在灶间擦拭那架纺车,抬头尴尬地望着我:“派不上用场了,收拾干净保存起来留个纪念。”
这位下台的村支书说话声调很低,必须用心才能听清。我不知说什么好,伸手摸了摸纺轮,夹着饭盒跑向打麦场。
村中打麦场旁边垒着大灶,一口七印大铁锅里煮着玉米粥,已经充当炊事员的齐如意,身穿白布衣衫腰间系着蓝色围裙,手持马勺不停地搅拌着。她头发乌黑,盘成“抓鬏”,这种发型并未显她老气,反而透着几分年轻活力。她看我来得这么早,语气里略含歉意:“劳你再等两分钟粥就熟啦。”
我觉得她确实不像小喜村妇女,比如穿戴整齐而且腰间系着围裙,比如说“劳你再等两分钟”,她还用白纱布苫盖盛满咸菜的大海碗,严格防止飞落苍蝇,这些都不属于本村妇女的生活习惯。
我们的早饭是“二黄一咸”,黄色玉米粥、黄色玉米面窝头,外加咸菜。
齐如意给我饭盒里盛满玉米粥。我说您熬的粥比单兵熬的好喝。她轻声说你们年轻人熬粥不懂得放碱。
我说天津红三角牌是烧碱,不能做饭吃。她稍显无谓的目光里透出几丝光亮,轻声说天津人把烧碱叫火碱。
不知什么原因,我乐意跟她聊天,尽管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单兵他还好吧?”她似不经意问道。我说单兵还好,关在厂里写了三天检查,一天三顿正常吃饭。
抬手拢了拢头发,齐如意自言自语:“吃亏常在,能忍自安,山长水远啊。”
我觉得她像个有文化的人,说出话来往往是四字词语,令人印象深刻。
我吃饱肚子出发,临近正午来到梅镇公社,这里是抗旱支农指挥部驻地。我走进当年大地主的四合院,迎面遇到庄连胜。
我请他把装有单兵检讨材料的卷宗袋子转交抗旱支农指挥部政工组。他轻微地苦笑了:“这真是连锁反应,单兵跟曹小香大树底下约会,突然间从大树上掉下个村治保主任,他还反复强调多次半夜爬树是搜集村支书生活腐化变质的证据……”
我信任李吉祥的为人,不相信游山的谎话:“我看那治保主任半夜爬树心术不正!”
“你知道文学创作的规律吧?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我看这个事件素材足够写成小说的。”庄连胜神秘地笑了,“小喜村干旱缺水,齐如意毕竟跟村里妇女大不相同,她仍然保持天热洗澡的习惯,所以她耳聋的丈夫就要经常去河边挑水。夜晚齐如意洗过澡,总要把含有香皂味道的水倒进院外猪圈里,因为猪最愛喝这种水……”
我屏住呼吸,继续听庄连胜的讲叙:“村里有个男人发现了齐如意的洗澡规律,便摸黑上树等候她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看她穿的胸兜兜。其实,大白天小喜村袒胸露怀的妇女不少,可是这个男人就喜欢天津卫的胸兜兜……”
“啊!这么说游山承认偷看齐如意洗澡啦?”我又惊又喜。
“哈哈,这是我尝试虚构的故事,但愿它接近事实吧。”庄连胜略显无奈地说,“不过,游山半夜爬树确实发现了李吉祥生活作风问题,这位村支书跟齐如意来往频繁啊!”
听着庄连胜的讲叙,我印象里的李吉祥渐渐模糊起来,心情随之沮丧起来——我认识的好人怎么愈来愈少呢?就连李吉祥也成了有生活作风问题的人。
庄连胜留我吃午饭,说晌午改善伙食有杂面汤,我谢绝了。走出抗旱支农指挥部大门,大街对面是梅镇人民公社。
游山摇摆着身子走出公社大门,这家伙左肩拄着木拐,依靠右脚落地。我佯装没瞧见他。他却满脸兴奋大声招呼我。
“公社乔书记派吉普车送我回村,顺路捎上你!”
不容推辞,他伸手搡我坐进车里。我发觉他的臂力出奇,这可能是常年爬树练就的吧。
“我揭开小喜村存在严重问题的盖子,公社任命我担任村临时党支部书记,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一路颠簸,游山闭不得嘴,散发着食物发酵的浊气。
“解放这么多年了,你猜李吉祥私底下叫齐如意什么?他多年不改嘴叫她小红姑娘。我的天啊!敢情齐如意在怡红院里名叫小红。”
我克服着吉普车行驶的噪音,竖起耳朵听着。
“每个月五号半夜里李吉祥就偷偷把自己的石棉线抛进邻院,他让齐如意纺成石棉绳,纺成了由老聋隔着篱笆墙递回来,等到业务员大刘来了兑换工钱,李吉祥再偷偷塞给邻院齐如意,就这么保持着不正当关系,这次被我搜齐了材料,铁证如山……”
我一路听得游山说话,基本转绕着李吉祥、齐如意、耳聋男人的三角关系。吉普车开到小喜村前,我跳下了汽车走进村头,望见几个坦胸露怀的妇女,正在若无其事地推着磨盘。我不敢抬头快步跑到小分队施工地点,把从游山嘴里听到的故事转述给涂万军。
涂万军听罢兴奋地拍手:“我的苍天,这就叫拉帮套!一妻二夫,老哥儿俩处得不错,三个人一条心过日子。怪不得齐如意有大枕头呢,那足够睡仨人的。”
我觉得涂万军说得过于情色,尤其说到大枕头眉飞色舞的样子,暴露了他的青春期躁动。
“游山不是兼着村里保管员嘛,他向公社揭发李吉祥,说他多年以来暗暗伺候齐如意,不光把自己石棉营生给她做,还自己顶账替她交公粮,半夜里帮助齐如意挖菜窖,偷偷倒腾自家大缸里的甜水给她喝……”
李吉祥在我心目中已经成为坏分子,就继续向涂万军转述游山提供的情节:“这些年李吉祥只要去天津卫,就捎香胰子牙粉雪花膏回来,还有正兴德的茶叶跟祥德斋的点心,真把齐如意当娘娘供着……”
涂万军听罢大发感慨:“常年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这次李吉祥彻底暴露啦!游山半夜爬树好辛苦,治保主任总算当上了临时村支书。”
我突然明白了:“李吉祥常年单身,就是因为齐如意吧?”
“说得好!这次你有了哲学思维,终于懂得现象与本质的辩证关系。就拿曹小香来说吧,她浑身臭毛病都是齐如意调教出来的,但这只是现象而已,本质是曹小香丧失了贫下中农的本色……”
我说曹小香失踪了。涂万军说单兵胆小怕事,肯定不会继续跟她搞对象。我说庄连胜并不这样认为。涂万军撇了撇嘴,说庄连胜爱好文学崇拜高尔基,把中国当成苏联了。
既然李吉祥免职罢官成了劳动改造的对象,我和涂万军立即从他家搬出,搬到临时村支书家里住,还增添了李福。
游山表示欢迎,然后告诉我们:“齐如意和她男人被送到公社交待问题,这次就不会‘未定性了。”
我说生活作风问题出在李吉祥身上,齐如意和她男人既没贪污也没受贿,这不属于敌我矛盾吧。
“不论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我已经安排本村两个妇女接替齐如意的岗位,给你们抗旱支农小分队做饭。”
涂万军强烈要求说:“你告诉她们穿戴整齐,不要敞胸露怀的好不好?”
游山嘿嘿笑了:“你们城里人看惯了小喜村的景致,心里就不敲鼓了。”
抗旱支农小分队发扬连续作战的光荣传统,给小喜村五十九户农家安装了压柄井,有的出水多,有的出水少,还是受到广大贫下中农好评。
大清早,我看见劳动改造的李吉祥挑着粪桶朝村外走去。一群妇女们指指点点,议论他跟齐如意的男女关系问题。
李吉祥停下脚步转身说:“你们瞎掰什么?我根本就没那本事!”
我们完成了小喜村的施工任务,吃过早饭开拔了。抗旱支农指挥部要求我们以“行军拉练”方式,步行返回天津市。我跟随小分队中途经过梅镇,一眼看见曹小香坐在公社机关大院门外,尽情啃着玉米。
曹小香目光里透著不服输的劲头。我走在队伍里不敢主动唤她,没承想她抬头瞅见我们,起身奔上前来。
“我来公社寻找如意婶子,他们头头脑脑的都说不知道这码事儿!”
涂万军抢着说:“单兵回厂肯定要受处分的!你就不要跟他搞对象啦。”
“那我跟你搞?傻小子你做美梦吧!拉帮套我都不要你。”曹小香迎击着,满脸不屑表情。
涂万军一蹶不振,脸色铁青走出二十里路,竟然一声不吭缝了嘴。我猜测是“拉帮套”这句话打击了他,他不愿成为李吉祥那样的男人,即便真的成为那样的男人,人家曹小香也不要他。
我们回到天津电机厂,小分队就地解散,各自回归车间班组。然而,有幸在小喜村感受的人和事,使我觉得自己成长起来。
全国掀起“批儒评法”热潮,工人阶级登上评判历史的舞台。涂万军写了一首诗歌:“谁说老粗没文化,批儒评法劲头大。创造历史讲历史,大字不识也不怕!”这首充满豪情的顺口溜很快传遍全市,产生巨大影响。
于是,我们电机厂金工车间被定为“出经验”的先进典型单位。厂里紧急成立“工人写作小组”,确定重点文章题目《反复辟,批论语》。
这时候,我已经通读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纲要》《大众哲学》,还有杨荣国的《简明中国哲学史》,被工厂政工组长发现,将我吸收进“工人写作小组”。
涂万军因那首诗歌走红,却属于鹰嘴鸭爪子——能吃不能拿。庄连胜被任命为工人写作小组牵头人。这个“大笔杆”进组就对我说:“杨荣国把儒法斗争作为中国哲学史两军对垒的主要内容,他的这种学术思想很新颖的。”
涂万军不知杨荣国何许人也,他只想狠批孔老二,弘扬法家思想。
工厂政工组长兼任工人写作小组组长,他说市里领导非常重视这个选题,要求我们夜以继日拿出个重磅炸弹。
政工组长很有写作经验,他把《反复辟,批论语》这篇文章分为九节,让我们仨人分头写作,然后组合起来形成大块文章。
工厂在南市广兴街长虹旅馆租了两间房子,让我们集中精力连续作战不停闲。走进长虹旅馆,我看到这是“围屋式”二层木质建筑,一楼中央形成巨大天井,可以抬头直望楼顶。二楼形成四边形走廊,环着四边形走廊分别通往十数间客房,大脚踩得地板山响。
我和庄连胜同住,涂万军独居。长虹旅馆后院有小食堂,中年妇女掌灶,人称宫姐。一份烩饼二毛二,一份炒面二毛四,清汤三分钱一碗,一顿饭花两毛多钱,吃得挺实惠。
庄连胜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喝过清汤念叨着《增广贤文》里的句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河狭水激,人急计生。明知山有虎,莫向虎山行……”然后慢悠悠评点说,“如今改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革命英雄主义的体现。”
其实我已经发觉庄连胜悄悄在写小说。他说过喜欢《在人间》和《叶尔绍夫兄弟》,还有《茹尔宾一家人》,这些都是苏联小说。
涂万军好像有了学术观点,颇有几分愤怒地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是孔老二为什么周游列国呢?他说一套,做一套,虚伪至极,这就是我批判《论语》的要点!”
庄连胜望着脚下极为不屑地说:“你没看见后边那句话?游必有方!”
“谬论!我知道你研究高尔基,苏联已经变成修正主义国家,你应当学习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涂万军雄赳赳气哼哼走了。
我有些担心:“他不会揭发你偷偷写小说吧?”
庄连胜打开塑料夹子,随意抽出两页稿纸:“那就请你看看吧,这篇小说名叫《子在川上》……”
他抽出的是小说稿纸第5页,我只好从半路读起。
“……绢花作坊的胖掌柜派他给姐儿们送货,说绢花是提前定做的,记了账不用收钱,按时把货送到怡红院就成。
他沿着旧日租界边廊的建物大街,两次问路走进著名的广兴里。他想起这是娼寮区,手心顿时冒了汗,紧紧拎着盛满绢花的竹篮。
早午没有生意,也不见“茶壶”应门。他径直走进怡红院的后院厨房,看见一个姑娘水槽前刷洗着笼屉。他只好咳了两声,姑娘转过身来,好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人物。
她长得太好看了,令他脸红心跳,眼睛发胀,耳鼓鸣响,说不出话来。
“噢……”她顯然看出他是送花的伙计,伸手接过竹篮道了声辛苦,然而莫名地强调说,“我是后厨做饭的丫头……”
他转身跑了。后来他几次送绢花来怡红院,从“茶壶”嘴里得知鸨母花钱买来这姑娘,但是她宁死不挂牌接客,几番撞墙未死,被贬为后厨做饭丫头。不知什么原因,他心生暗恋之情,悄悄请这姑娘住进自己心里……”
我读了这页稿纸,感觉小说《子在川上》的故事毕竟发生在万恶旧社会,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呢。
另一页稿纸是后续故事的写作提纲,庄连胜的小说构思,从字里行间铺展开来……
一:她毫不犹豫把“新闻记者”藏进良房,之后来到前院对鸨母说:“我接客!”
鸨母必然大喜过望:“赶快洗澡换衣裳,人家军警稽查处秦处长想要青倌破身,惦记你半年多啦!”
她说:“你让秦处长把军警撤到别处去,今晚我‘青倌破瓜开门红,不能乱哄哄让搜查给搅了。”
二:她宁愿被军警稽查处秦处长破身,也要保护那个“新闻记者”躲过抓捕。这舍贞救人的义举令那个绢花作坊伙计钦佩不已,认为她是天女下凡。
三:“新闻记者”逃出生天,这位“中共地工”不忘救命之恩,化名汇款给她赎身,她走出青楼嫁给在南市拉水车的“老聋”,给自己取了新名字,从此不再叫“小红”了。
四:天津解放了。绢花作坊伙计进了扫盲识字班,而且学会查字典,他筛过十几个词语,最终确认自己心里长久惦念着小红姑娘,这种情感属于“爱慕”。
五:抗美援朝。老聋夫妇告别天津,回到家乡小喜村务农为生。绢花作坊伙计与老聋同村,也还乡务农回到小喜村。他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伺候这个“下凡天女”。只有在他叫“小红姑娘”时候,她才感觉自己只是怡红院后厨做饭的丫头,不是那次被军警稽查处秦处长破身的青倌“喜梅”。
六:全国解放第二年,那个“新闻记者”已经是“谢书记”了。他乘坐吉普车进村探望,却故意说是路经此地。他临走特意栽下青腊树以志纪念,从此杳无音讯。
七:绢花作坊伙计多年单身生活,他升任村干部仍然对村里其他女人毫无兴致,似乎这辈子只为一人活着……
我把这两页稿纸交还庄连胜,向他请教道:“你的写作主题是什么?那个绢花作坊伙计跟随还乡务农,他为什么多年痴心不改呢?那个新闻记者后来成了谢书记,他为什么从此消失不见啦?”
庄连胜突然激动起来。“小红姑娘告诉鸨母同意接客,其实她已经把‘新闻记者扮作嫖客藏进房间,从而躲过军警抓捕。那个新闻记者大难不死躲过风头,激情汹涌身体失控,竟然假戏真做了……”
“什么!你是说新闻记者给小红破了身,并不是那个军警稽查处的秦处长?”我大感意外,难以判断这是虚构还是写实。
“人若大难不死,情绪极度紧张过后,容易出现心理失常,甚至做出不合常理的举动,那个新闻记者的行为就成了中国的聂赫留道夫……”我说出自己的看法。
庄连胜笑了:“你居然读过《复活》?”说着及时转换话题,“咱们当务之急是把‘反复辟,批论语文章弄出来,先交差再说。”
“那个新闻记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解放后果然成了谢书记。可是小红姑娘却成了无法证明自己的人。”我不愿放弃这么好的话题,继续与庄连胜讨论。
庄连胜若有所思:“中国当然没有聂赫留道夫,可是中国有李吉祥啊。汉语里‘爱慕两个字,那份量很沉很沉的。”
无论虚构还是写实,庄连胜抱住这个写作题材,使我看到他的执着。如此说来,告密者游山只是这出人间大戏里的小角色,那位栽下青腊树便杳无音讯的谢书记,反而成为隐身幕后的大主角了。
傍晚时分,我们下楼吃饭。这时一对男女走进长虹旅馆大门,女子身穿红呢马甲,男的则是蓝呢中山装,俩人手持结婚证登记住宿,大声申明是合法夫妻旅行结婚,这情形就跟没挨打就招供似的。
涂万军眼尖,当即认出这是石棉厂业务员大刘和小喜村曹小香。“喂!你俩归其还是结婚啦?”
曹小香惊讶地望着我们:“你们跑这里打井抗旱来啦?”
“单兵经常写信向小香道歉,一个月好几封没完没了,好像给吓出毛病了,去年被送进神经病医院,整天吃药睡觉,这辈子算是毁啦……”大刘穿戴整齐好像农村基层干部,主动介绍着情况。
我禁不住问道:“小喜村还有石棉厂的副业吗?”
曹小香抢先回答:“有啊!可是都分配给地主富农干啦……”
涂万军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地主富农?这是复辟啊!”
庄连胜说话了:“既然新婚旅行,我们就请你们吃喜面吧。”说着引路走进旅馆后院小食堂。
我们请宫姐安排了打卤面,还加了红粉皮菜码。大刘感动得连连作揖,抢着付钱被我摁住了。
“你们知道我俩为啥选择旅行结婚吗?游山说我是窑姐儿调教出来的,要在村里办喜宴影响不好,我俩只能天津北京转悠一圈。”曹小香眼泪汪汪道出实情。
涂万军转变立场了:“我认为游山思想不纯!当初他半夜爬树另有所图。”
热气腾腾的打卤面来了,一人一碗。曹小香抄起筷子问道:“你们能找着那个谢砚生吗?只要他给如意婶子出份证言,那天色就大亮了。”
长虹旅馆小食堂的宫姐突然插话:“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找不着呢,他肯定改名换姓了呗。”
大家不言不语,低头吃面了。
吃过新人的喜面,大刘和小香回客房歇息了。我想起被撤职劳改的李吉祥,不知如今他处境怎样。
涂万军颇有感慨:“曹小香最终嫁了大刘,可怜单兵是鸡孵鸭子——白忙活啦。”
庄连胜不苟言笑:“鸡本来就不应当去孵鸭子。”
秋凉时节,我们写成《反复辟,批论语》大块文章,由涂万军送到工厂交给政工组长审阅。
庄连胜乘机抓住空闲时光继续写作《子在川上》。我擔心这篇小说政治立场有问题,暗示他停笔改写法家人物题材的小说,比如商鞅或李贽。
临近中午饭口,两个中年汉子走进长虹旅馆,他俩好像熟悉路径直奔旅馆后院,就这样与我迎面相遇。我以为这是赶来吃饭的外地老客,主动闪开身子让路。
头发花白身材枯瘦的汉子,打肩头摘下粗布褡裢,从里面取出黑木镜框。另一个身材粗壮明显驼背的汉子,随即掏出雪白手巾擦拭着这只八开尺寸的黑木玻璃镜框。镜框玻璃里镶着整张女人照片。
这女人容貌清丽,盘发淡妆,身穿民国式样的高领宽袖衣裳,表情端庄。
我觉得有几分眼熟,仔细打量头发花白身材枯瘦的汉子,从他布满皱褶的脸庞里看到当年李吉祥的痕迹。
我悄悄返回小食堂里,告诉了正在漱口的庄连胜。他愣了愣神儿,随即大发感慨:“真是山不转水转,我没想到李吉祥撞进我小说里了。”
我跟庄连胜悄悄凑到小食堂窗前,望着小院里的两个男人。我认出身材粗壮明显驼背的男人,正是挑水汉子“老聋”。他将黑木玻璃镜框摆在墙角废弃的灶台上,然后从粗布褡裢拿出两支纺线锭子。这显然是女人的遗物。
李吉祥从耳聋汉子手里接过两支纺线锭子,供奉在女人遗像两侧。
略显老态的李吉祥望着玻璃镜框里的遗像,仿佛跟她聊天似的说:“今天我们老哥儿俩陪你回到怡红院啦,你生前说过那时候自己还是后厨做饭的丫头,那时候自己还没遇见新闻记者,那时候自己身子还干净着呢。”
耳聋汉子嗡声嗡气说:“好人命苦呗!”
我吃惊地看着庄连胜,他吃惊地看着我。天啊,敢情这长虹旅馆早先是怡红院!这后院小食堂是当年后厨丫头小红做饭的地方。
“当年那位谢书记说得多好啊,回乡劳动光荣,人人自食其力。可是小红你成分未定性,在村里连纺石棉绳的资格都没有,这辈子委屈死你啦。”李吉祥说着竟然流下眼泪。
庄连胜控制不住情绪,大步跨出小食堂,冲到小院里。我跟随出去轻轻叫了一声“李支书”。
李吉祥擦了擦眼角,定住目光望着我:“你们是、你们是支农抗旱的工人阶级吧?”
我连忙问齐如意何时去世。李吉祥说去年冬天,说着连连摇头:“都怪我把副业营生偷偷给她做,哪里知道纺石棉绳有危险,天长日久会得尘肺病,她躺下喘不过气来,半夜里给憋死啦!”
耳聋汉子突然大声说话,嗡嗡作响:“解放前她要是不让那个新闻记者进屋睡了,自己还留在后院厨房洗菜淘米做饭,村里人就不敢说她接过客当过窑姐儿!”
我和庄连胜都不知如何安慰这两个未老先衰的男人。李吉祥抱着齐如意遗像镜框说:“今天总算让她回到天津卫,她说怡红院只有后院厨房干净,那就让她来这里看看吧……”
庄连胜说:“你这大半辈子关照齐如意,真是胜过忠仆良宦啊。”
“你要是这么夸奖说,我又成了从清宫出来的末代小太监,从北京来到天津进了绢花作坊当伙计。不过咱们把话说回来,小红姑娘的份量在我心里肯定超过历朝历代的娘娘。”
我终于明白了李吉祥的来历,他确实也是个苦命人。
耳聋汉子把黑木玻璃镜框装进粗布褡裢,轻轻搭在肩头。李吉祥明显衰老说话气喘吁吁:“今天来到后院厨房替她圆了夙愿,我们这辈子任务就算完成啦。”
耳聋汉子再次大声说话:“听说那个谢砚生谢书记改回原名李革,早就调到东北那边当领导啦!”
李吉祥说着拱手道别:“去年春天李革给公社革委会写信来,证明当年怡红院伙房厨娘搭救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事情,不过我们不会去东北找他的,因为如意活着时说过,就让他永远是那个新闻记者谢砚生吧。”
我上前拉住李吉祥,说吃过午饭走吧。
“这里没有小红姑娘做的饭啦!”曾经的绢花作坊伙计这样说着,转身去追耳聋汉子了。
望着李吉祥背影,庄连胜神色惨淡:“这就是人世间啊……”
我断定庄连胜会写出那篇名为《子在川上》的小说的。可是孔夫子在川上说什么呢?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啊,也只能这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