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丽, 高志怀
(1. 长治医学院 外语教学部, 山西 长治 046000;2. 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是英国著名女作家,她的作品独具特色,充满魔幻现实主义、哥特元素及黑暗系童话风格,想象奇幻多变,语言瑰丽多彩。她曾于1969年获毛姆奖,被《时代》周刊评为20世纪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石黑一雄曾受教于她。
格林童话《玫瑰公主》中公主的到来令国王和王后都喜不自禁,于是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可是有位女预言家未被邀请,便心生不满并酝酿报仇,她诅咒公主十五岁时被纺锤扎伤,倒地而死。幸亏另一位预言家减轻了咒语的严重程度,她说公主没有倒地而死,只是昏睡百年。后来有位王子毫无畏惧地进入这个被玫瑰包围的王宫,正好一百年的期限也到了,公主的美貌让王子目瞪口呆,禁不住地吻了公主一下,这时公主苏醒过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最后玫瑰公主和王子举行了场面盛大的婚礼,他们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爱之宅的女主人》讲述了一个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城堡里的女吸血鬼。她生来被祖先施了魔咒,只能靠吃小动物和男人来维系生命,虽然她对此深恶痛绝但别无他法,她希冀通过翻动塔罗牌来改变命运。但女主人一心向往自由和爱情,她打碎了墨镜也随即破除了魔咒,可是却被玻璃碎片刺伤流血,男主角为她擦去血迹,并用吻让伤口不痛,女孩心灵获得解放,挣脱了祖先咒语的束缚,获得了内心期望已久的自由,却也因此而丧命。
两篇故事的女主人公都被施了诅咒,生活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都被男主人公亲吻后诅咒才得以解除。两篇童话的故事情节惊人地相似,人物形象也极其相仿,都选用了近似的主题,但值得注意的是两者存在更多明显的差异。《玫瑰公主》刻画了传统英俊威武的男主角,而《爱之宅的女主人》中的男主角却成为另类的“英雄”;《玫瑰公主》的女主角从睡眠到苏醒,而《爱之宅的女主人》的女主人却从生到死;《玫瑰公主》中闭口不谈“血”,而《爱之宅的女主人》却用大量的篇幅描写“血”尤其是女性的“经血”;《玫瑰公主》劝导女性要听从男性并等待男性的拯救,而《爱之宅的女主人》中却暗示女性比男性更强势更优秀。
“戏拟”是文学中一种讽刺批评或滑稽嘲弄的形式,它模仿一个特定的作家或流派的文体和手法,以突出该作家的瑕疵,或该流派所滥用的俗套。戏拟虽然“是一种模仿的形式,但它是以反讽性的倒置为特征的模仿……它突出的是差异性而不是相似性。”[1]6戏拟通过夸张地模仿原作的主题、人物、环境,以凸显原作的陈腐或谬误,进而颠覆原作的主题及人物形象,推翻原作陈旧迂腐的观点,并树立作者的新观点、新思想。
“所谓主题,即作者在说明问题、发表主张或反映生活现象时,通过全部文章内容所表现出来的基本观点或中心思想”[2]150。主题主要用于文学创作中,它反映了作者想要表达的思想观点,寄托了作者的思想感情,代表作者的价值取向。主题很丰富并且变化多样,常见的有英雄主题、死亡主题、爱情主题,等等。不同的作品可以选用同一主题,相同的主题也可以表达不同的思想。
《玫瑰公主》里的王子在听到老人说很多人到过被玫瑰林包围的王宫,他们尝试穿越玫瑰林寻找公主,然而毫无例外地被围困在里面,并悲惨地死去时,这位王子却说:“我根本不畏惧。我一定要见到这位美丽的玫瑰公主。”[3]162老人一再劝阻,王子仍然执意前行。王子不仅意志坚定而且勇敢无畏。相反,卡特的《爱之宅的女主人》中男主角虽然决定踏入吸血鬼国度去探险,但是带着些微不安和惶恐。浓郁和厚重的玫瑰香气使他眩晕,“那带有淡淡腐败气息的丰郁甜美猛地袭来,强烈得几乎足以将他击倒。”[4]178在接受女仆进入城堡的邀请后他后悔连连。
传统童话中男主角英勇无比,为了达到目的力排艰难且无所畏惧。但《爱之宅的女主人》中的军官却在前往女伯爵大宅的路上,被阵阵玫瑰花香熏得“晕眩”。“晕”在传统童话中本是女性特有的动作,表现女性的虚弱娇柔,在这里却将花香来袭时晕眩的军官女性化,让男主角不再阳刚,而是如同女性般娇弱无力。玫瑰花扑鼻而来的香气几乎把他击倒在地,他连花香气味都经受不住,这与他军官的身份极不相称。他的动作与军官的外表构成极大的反差,他的不堪一击将其软弱的性格暴露无遗。他对接受女仆进入城堡的邀请后悔不已,显示了他的狐疑和胆小畏惧。
《玫瑰公主》中的王子径直来到钟楼小屋即美丽公主昏睡的地方。他聪明、睿智、勇敢、执著。卡特的《爱之宅的女主人》中的男主角骑着一辆两轮自行车前往城堡探险,行进的路上带着憨傻的幽默宣称自己在吸血鬼国度两轮行,狂人般大笑着开展探险行动。脚踏车是理性转化为动能的产物,男主角骑脚踏车是利用理性产物抵御对迷信的恐惧。这种愚蠢可笑的想法和掩耳盗铃的举动使得他胆小如鼠的性格欲盖弥彰。他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童真,既有无知还有不同于无知的不知。傻里傻气的言语透露出他的无知和不知,狂妄的举动展现了他的蠢萌和荒唐。
格林童话《玫瑰公主》中的王子英武威严,在找寻玫瑰公主的路上面无惧色并且意志坚定,艰难险阻始终不能动摇他的决心,而且他的行为展示出他的精明强干。卡特的《爱之宅的女主人》中,男主角不再像传统童话中的王子一样英勇无比,也不再是传统童话里女主角的救命稻草,虽为成年男性却带着孩子般的童真,他的稚气未脱与他的年龄及军官的身份十分不符,愈发显露出他的憨傻。正是这种无知为他壮了胆,从而使英雄具有了英雄的性格,他自欺欺人式的英勇充满了幽默搞笑的色彩,这种英雄更带有讽刺意味,也使他成为小丑般的角色。英雄不再是真正的英雄,而是误打误撞、徒有虚名的英雄。
《玫瑰公主》的公主一睡就是百年,她的长眠是死亡的变形,玫瑰公主经历了从死到生的过程,是王子深情款款的一吻使沉睡的公主醒来,王子对公主的苏醒起了关键的作用。《爱之宅的女主人》中女主人被自己打破的墨镜的玻璃碎片刺伤后流血而死,女主人不再做人偶,不再做任由男性操控的机器。女主人虽为吸血鬼干着迫不得已的事情,但她仍然喜欢被自己吞食的兔子,怜惜死在她手中的小伙子。死亡结束了她的存在,更结束了她痛苦悲哀又令自己憎恶的生活。
王子的深情一吻使玫瑰公主从死到生,这不仅歌颂男性的力量,更突出了男性在女性面前的绝对优势,因此女性依附并顺从男性成为理所当然。爱之宅的女主人依靠自己的力量独自打破父权制的魔咒,从男性压迫的机制中叛逃,即使自由意味着死亡也勇于去尝试,不再依靠男性出手相救而是实现自我救赎。她身为吸血鬼却总是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时刻想和阴森幽暗的罪恶生活诀别,而她的祖先却时时暴露出野蛮的食人兽性。女主人的死亡暴露了她身上的人性和她祖先身上凶残的兽性。她的死亡是女性挣脱宿命和摆脱父权压制的代价,是女性勇敢的象征,她由生到死的变形也是告别黑暗,和罪恶永别。
“血”在传统童话中始终是禁忌,即使玫瑰公主被纺锤扎伤,也没有提及血字。玫瑰公主在沉睡的百年里也没有提到经血之事。传统童话中始终认为女性不如男性,比男性劣等,血尤其是女性生理的经血被男性视为肮脏、污秽和羞耻,而且经血容易使男性联想到女性的生育和繁衍能力,对此男性深感忧虑和恐惧。《玫瑰公主》对女性的“血”三缄其口,认为这是不可触及并始终试图回避的话题。但是《爱之宅的女主人》中多处描写女主角沾血的蕾丝睡衣“上面沾了些许血迹仿佛来自女人的经血”[3]191,不仅谈到经血而且还和女伯爵的睡衣联系起来,暗指女伯爵的生理现象。女主角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而是有了生活气息,变得人性化,也因此更加真实。
玫瑰公主温柔贤淑,而爱之宅的女主人却会发出野性的嗥叫,还会像野兽般敏捷地捕捉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更重要的是女主人嗜血成瘾,吃动物,甚至吃人肉喝人血,极其阴森恐怖。她的牙齿咬着恐惧的兔子的颈动脉,同样吸食那些无知或愚蠢的在泉边洗脚的吉普赛小伙子,女伯爵脸上残留的血迹显出她表面的冷血和残酷。如果不是魔咒被解除,她同样幻想着吃掉自己的意中人,即塔罗牌预言的情侣。爱之宅的女主人成了野兽,而男性包括她的意中人成为其囊中猎物,她的拥抱会致人丢失性命,她一改传统女性的温柔和娇弱,已不再是传统童话中依附男性的弱势群体,她的举动处处彰显她的强悍。
格林童话《玫瑰公主》中公主的沉睡是其死亡的变形,受伤的公主立即进入睡眠,而后在王子的亲吻下醒来,是由死亡到重生。整个过程没有一处涉及“血”字。然而《爱之宅的女主人》中女主人结束了放逐的日子,承受了变成凡人的痛苦,同时也意味着她不复存在。爱之宅的女主人变成自由凡人的希望实现的时候,也是她为此付出血的代价的时候,即为此献出了生命,鲜血是女主人勇敢的象征。她为结束浑浑噩噩的生活和被束缚的状态,即便像飞蛾扑火也要勇敢奔向自由,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即便迎接的是死亡也要为之一博。卡特寓意女性争取自身权益的道路是艰难的,崎岖坎坷的而且充满了血雨腥风,要时刻做好死亡的准备与父权制搏斗到底,才有可能挣脱束缚自己的枷锁。
《爱之宅的女主人》中,年轻军官用手帕为女主人擦拭血迹,而且将嘴凑上女主人不断流血的伤口,如同女主人的母亲一样温柔地舔舐,要让伤口不再疼痛。女主角变成了大义凛然和不畏牺牲的女斗士,而男主角则用吻抚慰女主角的伤痛,如同女主人慈祥的母亲一般被女性化,这里不再承续传统的父权制与女性对立,而是让男女主角站在同一个立场,他们志同道合地并肩作战,抵御父权制的压迫、狞笑、鄙夷等种种危害。女主角的鲜血没有白流,为理想的献身变得有价值。
传统童话对“血”只字不提,不仅对女性的经血鄙夷,更充满了对女性的恐惧,所以女性的血及经血成为不可启齿的话题。《爱之宅的女主人》中对“血”大写特写,改变了传统童话中女性的虚幻不实之感,刻写出血肉丰满性格真实的女性。通过描写女主人嗜血成瘾的血腥场面,扭转了传统童话中女性娇柔的性格。女性不再羸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温顺绵羊而是不折不扣的野兽,女性在男性面前的恐怖可怕反映出女性的强势。女主人变成人的同时也因流血而不复存在,说明女性争取人权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血的惨重代价是必不可少的,男性不会轻易放弃对女性的掌控和统治,女性只有努力拼搏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换来长久向往的自由人生。这让女性认清了现实的残酷,也为女性指出了争取权利的必由之路。男主角为女主人舔舐伤口的举动说明男主角没有承接父权制思想,而是和女主角和谐相处,女主角实现了人生和爱情的梦想。这种男女之间和谐的关系是卡特希冀构建的理想的两性关系。
格林童话《玫瑰公主》中的公主天生丽质并且聪慧贤良,而《爱之宅的女主人》中的女主人是个吸血鬼,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美丽而死气,披着湿淋淋的黑色长发,像遭遇了船难的新娘;那张厚得出奇的嘴令人不安甚至反感,她的丰厚嘴唇又宽又鼓颜色泛紫,甚至像娼妓的嘴,这张嘴流露出病态;她像得了肺痨,美得不健康,她的美是一种病,表明她没有灵魂。她虽然年轻美丽,但美得不自然,那种美是缺陷,是一种畸形。声音澎湃如大海,眼睛非常吓人,双手如掠食野兽的鹰爪。
传统童话的女主角美丽端庄,而爱之宅的女主人生于黑暗,长在祖辈的阴影中,躺在打开的棺材里,不能看见灿烂的阳光。病态和不健康的美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形成的。在父权制的压迫下,她丧失了自由和自主的魂灵。她畸形美的外貌和形象完全背离了传统的标准,但表达了自己的个性和对自由的向往。她手指纤细,指甲又长又尖,牙齿锋利,嘴的颜色像娼妓的嘴。这种具有魔性和妖冶的打扮显然是对传统童话中男性对女性形象标准的离经叛道。传统童话中女性形象是男权思想的体现,是男性意志的反映,只有邪恶的坏女人才被妖魔化,而善良的女性都被塑造成贤良淑女。女主人妖艳的外形挑战和推翻了传统男性对女性容貌的标准,挑战了男性为女性设置的道德底线。齿尖爪利的她不再是传统童话中温柔和顺从的模样。死去的她变得苍老也不再美丽。“丑”和“老”也是传统童话中坏女人的特征,但女主人衰老和丑陋的相貌缺点正是她具有人性的特征和标志,她摈弃了女吸血鬼原来容貌过于完美的缺陷,还原了现实中真实的女性形象。女主人打破传统的禁忌,摆脱了男性对女性容貌及形象的约束,更戳穿了传统童话中对女性美丽的虚假宣传。
传统童话《玫瑰公主》中女性不能走出被男性禁锢的区域,不能有好奇心,更不能尝试新鲜的事物,否则就会自食其果,生不如死;只有长久地等待,才能等到所谓幸福的到来。追求爱情是男性专属的特权,女性只能被动地等待爱情的到来,没有自主追求心中向往的爱情的自由。相反,爱之宅女主人的行为和思想与传统观点背道而驰。她穿着她母亲的新娘礼服,这是一件自我表达的服装,是追求爱情的最直接的表白,是女性心中对爱情憧憬而发出的有力呐喊。女主人不断翻洗塔罗牌,希望借助命运牌戏的魔力离开幽禁自己的阴暗世界。女主人一直在做梦,梦想自己变成人类,不再扮演生来就被设定的角色,不是永远做被祖辈父辈所操纵的机器里的鬼魂。
传统童话里女性要拥有美貌,而且软弱无力;要顺从命运听从男性的摆布,不能有自己的主见;更不能有反抗意识,一切逆来顺受,接受男性为女性安排的命运。只有这样才能过上男性眼中有意义的“好日子”。传统童话处处透露出男性对女性的训诫,反映出男性对女性的道德要求,同时是男性道德禁锢下的灵魂。与之形成对比,《爱之宅的女主人》虽然身心备受父权制的折磨,产生了畸形的美,但是女主人不再娇弱,而是形如野兽和魔鬼般模样,并蕴藏着野性反叛的力量,迸发出野兽般的野性冲动。这种美已超越了男性对女性容貌设定的底线,挑战了传统父权制的权威,女主人自己的形象不再被父权制设置的标准左右,她充分掌握了自己的形象权利。在父权制的黑暗世界中,无论是穿新娘嫁衣直接袒露的内心愿望,还是排列塔罗牌时对自由的幻想,都表达了女主人不向男性屈服,时刻流露出叛逆的苗头。女主人为做自由的人最终流血而死的结局,说明了她宁做自由的死人,也不做活着的鬼。
(1) 卡特通过戏拟颠覆了传统童话中男性的英勇和睿智。《爱之宅的女主人》中男主角的言语带着憨傻的幽默,并且举止行为表现出瞻前顾后、顾虑重重、胆小如鼠,男性被贴上了“软弱”的标签,不能在关键的时刻出手相助,不再是女性获得拯救的依靠。
(2) 卡特通过改写原作中起死回生的主题,扭转了传统童话中男性是女性的救世主这一主题,彻底揭发了父权制的本质,提倡女性自我解放以实现自救。
(3) 卡特打破了传统童话中“血”的禁忌,暴露了传统童话对女性的“血”避而不谈的真实原因,还原了真实的女性,颠覆了传统童话中男强女弱的地位,一针见血地指出女性只有浴血奋战才有可能摆脱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并构想了和谐的两性关系。
(4) 卡特推翻了传统童话中男性为女性设立的美的标准,通过描绘女主人病态和不健康的美控诉了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并重构了女性妖娆和野性的美,赋予女性美的权利和美的自由。女主人将新娘嫁衣穿在身上是对爱情的最直接的袒露,是勇敢地表达自己对爱情的向往和渴求;女主人排列塔罗牌更是希望借助牌的魔力帮助自己摆脱被父权制压迫的厄运。卡特曾说:“我完全赞成‘旧瓶装新酒’,尤其是新酒有足够的压力能把旧瓶涨破就更好。”[5]69卡特多角度地改写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张力,她“引领亡者吐露秘密,隐者重见天日”[6]179。正如她本人所言,这种力量势如破竹且大有涨破旧酒瓶的趋势,即推翻传统童话中专制霸道的父权制。她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和大胆的改写剖析了女性痛苦命运的根源,揭发了传统童话中女性要永远被动地等待男性的解救,因而女性应当臣服于男性的虚伪说教,为女性指出了一条光明的奋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