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里鼓车发明时间考

2019-02-09 16:33
关键词:西京演义

程 军

(中国科学技术馆,北京100012)

记里鼓车是我国古代重要的发明,关于它的发明时间,学术界有不同的观点。

1 张荫麟等学者关于记里鼓车发明时间的观点

1925年,张荫麟对记里鼓车的相关问题做了研究,并提出西层的记里鼓车约起于唐代。张荫麟在《宋卢道隆吴德仁记里鼓车之造法》一文中写到,《宋书》《隋书》记载的记里鼓车之制都和《晋书⋅舆服志》相同,“惟《通典》附注引晋崔豹《古今注》云:‘大章车,所以识道里也;起自西京;亦曰记里车。车上下为二层,皆有木人。行一里,下层击鼓;行十里,上层木人击镯。’今所传伪本崔豹《古今注》及后唐马缟《中华古今注》中均有此一段,字句悉符;而伪崔书乃割裂马书而成者也。吾侪稽史至此,乃发生一大疑问。杜佑为唐人决不及见作于后唐以后之伪本《古今注》,若《通典》所引系出杜佑手,则所引非另一伪本,即崔豹原书;然若为崔豹原书,则晋代记里鼓车,已能一里击鼓,十里击镯,何以晋、宋、隋诸史所述记里鼓车,皆仅能报一里之数?然则杜佑所引为另一伪本乎?抑《通典》所引非出杜佑手,而为后人所羼益乎?以吾观之,后一说较近,其故有二:(一)崔豹为晋东渡前人,杜佑既引其所纪记里鼓车,则不当又谓东晋刘裕平秦所获记里鼓车,不详所由来。(二)《通典》所引与伪本字句悉符,有后人采伪本添注,而传刻者误为原文之可能。然则两层制(即上引《古今注》所记之制)之记里鼓车,当起于何时?曰,大约起于唐;上引后唐马缟书已有两层制之记里鼓车之记述矣。”[1]

张荫麟认定崔豹《古今注》是伪本,关于伪本这一点,下文将涉及到。

张荫麟的其他问题将在后文回答。

1962年,刘仙洲认为记里鼓车在西汉就发明了,《西京杂记》记载的记道车“后来有叫大章车的,有叫记里车的,有叫司里车的。更晚一些,因为加上了行一里打一下鼓,就又叫做记里鼓车了”[2]。

1963年,黄锡恺认为记里鼓车的发明年代约在公元265—417年[3]。

1987年,周世德认为,“东汉以后出现了记里鼓车和指南车。”[4]

1987年,王振铎也认为记里鼓车是“东汉以后出现的”[5]。

1981年,张维华认为鼓车即记里鼓车,记里鼓车在西汉已有[6]。2005年,李卉卉曾撰文对张维华的证据提出疑问[7]。

近一百年来,由于各家观点都缺乏足够的证据,无法形成定论。

记里鼓车究竟发明于何时?若要解决这个问题,先来看东晋末年至隋时记里鼓车的形制。

2 东晋末年至隋朝时的记里鼓车

《晋书》卷二十五记道:“记里鼓车,驾四,形制如司南,其中有木人执槌向鼓,行一里则打一槌。”[8]

《晋书》卷二十五还记道:“指南车过江亡失,及义熙五年,刘裕屠广固始复获焉,乃使工人张网补辑周用。十三年,裕定关中,又获司南记里诸车,制度始备。”[9]

东晋义熙五年是公元417年。刘裕是南朝宋的开国皇帝,公元420—422年在位。

在刘裕定关中“又获司南记里诸车”之后,“制度始备”,那么在刘裕定关中之前,东晋应该没有“记里车”。

《宋书》卷十八记道:“记里车,未详所由来,亦高祖定三秦所获,制如指南,其上有鼓,车行一里木人则击一槌。大驾卤簿以次指南。”[10]

“裕定关中”和“高祖定三秦”指同一件事。

从这两条资料可知,在公元417年时,东晋获得记里鼓车,且此车是“车行一里木人则击一槌”,是一层的,“未详所由来”是说刘裕“定关中”所获的记里鼓车,而非此前的记里鼓车。

《南齐书》卷十七记道:“记里鼓车制如指南,上施华盖子…鼓机皆在内。”[11]

《隋书》卷十记道:“记里车驾牛,其中有木人执槌,车行一里则打一槌。”[12]

元代初年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十七记道:“记里鼓车,东晋安帝义熙十三年刘裕灭后秦所获,未详其所由来,制如指南车,驾驷,中有木人执槌向鼓,行一里则打一槌。崔豹《古今注》云:‘亦名大章车,所以识道里也,车上为二层,皆有木人执槌。行一里,下一层击鼓;行十里,上一层击镯。尚方故事有其作法。’然亦未详之。宋因之不易,大驾卤簿次指南车后,齐因宋制,饰加华盖子、襟衣、漆画,鼓机皆在内也,梁因齐制,改驾以牛,唐复修,大驾卤簿次指南车后,宋一名大章车。”[13]

从上述文献可知,东晋末年以后的宋、齐、梁、隋的记里鼓车都与“刘裕灭后秦所获”的记里鼓车一脉相承。从东晋末年到隋朝的记里鼓车都是“行一里则打一槌”,只有一层。

东晋以前记里鼓车的形制如何?《西京记》的记载可能会使我们对它有一定的了解。

3 《西京记》记载的记里鼓车

宋代江少虞《事实类苑》卷六十“记里鼓”有这样一段文字:“《西京记》云:‘记里鼓者,车上有二层,皆有木人。行一里,则下层击鼓;行十里,则上层击钟,其机法皆妙绝焉。’隋开皇九年平陈得此车法得而用焉。今(金?)公亮重修此车,古制或记里鼓也。今皇朝苏弼重修焉。”[14]

《事实类苑》成书于公元1131—1162年[15]。

从书名看,《西京记》记载的是西京的事。此“西京”指哪里?

《隋书》卷三十二地理类有“西京记三卷”,不著撰人[16]。《隋书》只著录了这一种《西京记》。

《旧唐书》卷四十六地理类有“西京记三卷薛冥志”[17]。

《新唐书》卷五十八地理类有“薛冥西京记三卷”[18]。

宋代郑樵《通志》卷六十六都城宫苑类有“西京记二卷薛冥撰”[19]。

《通志》成书于1161年[20]。

《通志》的成书时间与《事实类苑》的成书时间相近。

《旧唐书》《新唐书》《通志》除了著录薛冥的《西京记》以外,没有著录其他的《西京记》。

《事实类苑》引用的《西京记》很可能就是《隋书》著录的《西京记》。

《隋书》著录的《西京记》应成书于隋朝或隋朝以前。

在隋朝及之前有“西京”的朝代只有汉朝和隋朝[21]。

由上面所引《隋书》可知,隋朝的记里鼓车是“行一里则打一槌”,只有一层。

《西京记》所记的记里鼓车是二层的。如果《事实类苑》引用的《西京记》就是《隋书》著录的《西京记》,此“西京”应该指西汉长安。因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很可能西汉长安已有二层的记里鼓车。

除《西京记》以外,《古今注》《中华古今注》也记载了西京的记里鼓车。

4 《古今注》《中华古今注》记载的记里鼓车

晋崔豹《古今注》卷上“舆服第一”记有:“大章车所以识道里也,起于西京,亦曰记里车,车上为二层,皆有木人。行一里,下层击鼓;行十里,上层击镯。《尚方故事》有作车法。”[22]

崔豹字正熊,晋惠帝(公元290—306年在位)时,官至太傅丞。[23]

五代(907—960)马缟《中华古今注》是在崔豹《古今注》的基础上增补而成。《中华古今注》卷上“记里鼓”记道:“所以识道里也,谓之大章车,起于西京,亦曰记里车,车上有二层,皆有木人焉。行一里,下一层击鼓;行十里,上层击钟。《尚方故事》有作车法。”[24]与《古今注》中记里鼓车的文字基本相同。

晋之前的西京只有西汉的长安。因此,从《古今注》可以推论,二层的记里鼓车起于西汉的长安。

但《古今注》有真伪之争。

5 关于《古今注》的真伪之争

关于《古今注》的真伪,学术界有过不同的观点。

清代纪昀、陆锡熊等人在修《四库全书》时,认为《古今注》和《中华古今注》大多文字相同,而且“考《太平御览》所引书名有豹书而无缟书,《文献通考》杂家类又只有缟书而无豹书,知豹书久亡,缟书晚出,后人摭其中魏以前事赝为豹作,又检校《永乐大典》所载苏鹗《演义》与二书相同者十之五六,则不特豹书出于依托,即缟书亦不免于剿袭”[25]。即认为《古今注》是伪书,《古今注》甚至《中华古今注》都是剿袭苏鹗《演义》(一般都称《苏氏演义》)。

苏鹗《演义》在《新唐书》中被著录。《新唐书》卷五十九小说家类有“苏鹗,演义十卷,又杜阳杂编三卷,字德祥,光启中进士第。”[26]

由此可知,《演义》作者苏鹗于唐朝光启年间(885—888)考中进士。

纪昀、陆锡熊等人编《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中辑出《苏氏演义》,并将它收入《四库全书》中。

纪昀、陆锡熊等人的观点影响很大,有不少学者赞同这种观点。

也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卷十五中,从“注”的含义,《古今注》和《中华古今注》的文字比较,成书于《中华古今注》之前的唐代许多古书对《古今注》的引用,《隋书》《唐书》等古书对《古今注》的著录,论证了《古今注》并非伪书[27]。

张元济在编《四部丛刊》时,根据他所收用的《古今注》版本中宋代李焘跋中有“锡山尤氏刻唐武功苏鹗《衍义》十卷,后四卷误勦入豹今书,予在册府得本书四卷,与豹今所著绝不类,尝以遗同年本郡学钱子敬,俾改而正之,庶两书并行不相殽乱”,推论《永乐大典》“所收即尤氏误剿豹书之本。馆臣未见焘跋,不知此段公案,遂目刊崔马二氏书者为伪冒偷盗,宁非千古奇冤?所谓真者反为伪,所谓伪者反为真”[28]。

赞同余嘉锡和张元济两位先生的观点。

不准备涉及《古今注》的真伪问题。

不论《古今注》是否剿袭《苏氏演义》。早于《苏氏演义》的古书引用的崔豹书中的文字肯定不是来自《苏氏演义》。

下面着重研究早于《苏氏演义》的几部古书引用的崔豹书中有关记里鼓车的文字。

6 《通典》《唐六典》《北堂书抄》对崔豹书中记里鼓车文字的引用

《通典》卷六十四“记里鼓车”记道:“东晋安帝义熙十三年,刘裕灭后秦所获,未详其所由来,制如指南车,驾驷,中有木人执槌向鼔,行一里则打一槌。崔豹《古今注》云:‘一名大章车,所以识道里也。车上为二层,皆有木人执槌。行一里,下一层击鼓;行十里,上一层击镯。《尚方故事》有其作法。’然未详之。宋因之不易,大驾卤簿次指南车后,齐因宋制,饰加华盖子、襟衣、漆画,鼓机皆在内也。梁因齐制,改驾以牛。大唐复修,大驾卤簿次指南车后。”[29]

《通典》,唐杜佑撰,成书于801年[30]。

苏鹗在公元885—888年考中进士。《通典》的成书时间应该早于《苏氏演义》。

《唐六典》卷十七对记里鼓车、白鹭车这样解释:“记里鼓车崔豹《古今注》云:‘车上为二层,皆有木人执槌。行一里,下一层击鼓;行十里,上一层击镯。亦名大章车,所以识道里也。’白鹭车《隋志》名鼓吹车,上施层楼,楼上有翔鹭栖焉。”[31]

《唐六典》,唐代张九龄(678—740)等撰、李林甫(?—752)等注,成书于开元二十六年[32]即公元738年。

《唐六典》对《古今注》中记里鼓车文字的引用与《通典》基本相同。

《北堂书钞》卷一百四十“司马车六”记道:“大章车崔豹《古今舆服注》曰:‘大章车所以识道程也,起于西京,亦曰记里车,《上方故事》有作车法。’”[33]

《北堂书钞》是唐初虞世南(558—638)“摘录群书名言佳句,按类编排”而成[34]。

这里书名是《古今舆服注》,它是指《古今注》“舆服第一”还是指崔豹所著另一书?目前尚不清楚,但它是崔豹所著书无疑。

《通典》《唐六典》《北堂书钞》的成书时间都早于《苏氏演义》。

从《通典》《唐六典》《北堂书钞》对崔豹所著书的引文可知,崔豹书中记有这样一些关于记里鼓车的文字:亦名大章车或记里车,车上为二层,皆有木人执槌,行一里下一层击鼓,行十里上一层击镯,起于西京,《上方故事》有作车法。这与崔豹《古今注》卷上“舆服第一”中有关记里鼓车的文字基本相同。

现在来回答张荫麟的问题。

7 张荫麟问题释疑

张荫麟认为,“《通典》所引与伪本字句悉符,有后人采伪本添注,而传刻者误为原文之可能。”

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通典》中引用的崔豹《古今注》中记里鼓车的文字是后人添注的。除《通典》外,成书时间同样早于《苏氏演义》的《唐六典》也引用了崔豹《古今注》中这段文字,而且《唐六典》对崔豹《古今注》中这段文字的引用与《通典》基本相同。

张荫麟认为,“杜佑为唐人决不及见作于后唐以后之伪本《古今注》,若《通典》所引系出杜佑手,则所引非另一伪本,即崔豹原书;然若为崔豹原书,则晋代记里鼓车,已能一里击鼓,十里击镯,何以晋、宋、隋诸史所述记里鼓车,皆仅能报一里之数?”

可以这样理解。虽然西汉时记里鼓车已能“一里击鼓,十里击镯”,然而晋东渡以后制度不备,《晋书》所记记里鼓车是东晋刘裕“定关中”所获,而非东渡以前的记里鼓车。东晋末年到隋的记里鼓车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一层的。

张荫麟认为,“崔豹为晋东渡前人,杜佑既引其所纪记里鼓车,则不当又谓东晋刘裕平秦所获记里鼓车,不详所由来。”

《通典》中“不详所由来”紧跟“刘裕灭后秦所获”之后,“不详所由来”是“不详”“刘裕灭后秦”所获的记里鼓车,而不是“不详”崔豹所记载的记里鼓车。

综上所述,我国记里鼓车发明于西汉,当时就是二层的,每层有木人执槌,行一里,下一层木人击鼓;行十里,上一层木人击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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