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哲
对于我的树来说,冬天已经到了。
我记不得有几年没有吃到它结的果子了。从某一年开始,它像是突然筋疲力尽了,不再按时发芽,不再枝繁叶茂,甚至果实也不再成熟。上个春天我们几次想要砍掉它,在最后时刻它好像突然醒了,哆哆嗦嗦地抽出一身的小叶子,在地上投出瘦小的影子。
原来树也有尽头。我从来没有想过树会自己老掉,在更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人也会老掉。
我最早的记忆来源于一片朦胧的田野。秋天的田野,有笔直的树,笔直的路和满地的落叶,那时候我多大?三岁,或者四岁,不得而知。我记得幼儿园的老师给我们带上红色的小帽子,前后左右跟我一样的胖娃娃互相推搡,我们是去哪里,还是从哪里归来?再不会有人知道了。时间把彼时的我和此时的我分成了两个人,各自有灵魂。我肯定把太多的东西忘在那年秋天的田野和许许多多的田野上了,就算一阵旧时的风为我吹回一两片童年的叶子,我肯定也只当是一场梦。
在童年里我是做过很多梦的孩子,遗憾的是,我一片叶子都没能留下来。它们和千千万万人遗落的梦一起,开遍了童年彼岸的每一棵树,然后零落成泥,让我们茁壮成长。
那时的我肯定做着一个瞬间长大的梦,就如同现在我做着一个长不大的梦。我像一张等待写满文字的纸,没有过去,满是未来。
有些东西跨越时光保留了下来。比如相片,比如疤痕。我翻开旧相片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因为我想不起每一张照片是在何时何地以何种理由拍下来又存放至今。照片中的人无一例外带着可爱的笑容,这令我诧异,我想不起我是在何时丢失了这种纯粹的欢笑,我和他们之间,一定隐藏着某种透明的界限,我在此侧,他们在彼侧。我可能是把所有童年的快乐封存,然后一脸严肃地开始每个新的明天。相册里有我和许多孩子的合照,我再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只有孩子记得。每张照片之后的日子里我长成大人,他们在我这里永远年轻。
记忆回想起来如同快速浏览的幻灯片,没有声音,没有色彩,一幕一幕连起来,只看到一个孩子不断长高。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那个我辨认不出的孩子,一点点长成我现在的样子。这中间我是如何一碗米一滴水成长起来的,我已经忘记了细节,那么多年里我送进嘴巴的东西肯定有一部分融进了我的血肉,我回忆不起的过去也必然有些瞬间造就了现在的自己。
我在努力生长,过程沉默而漫长。
很多年前我刻下的划痕还留在树上。那时候我在树下比身高,很嫩的树皮,我划了长长的一道。那时的我一定意识不到树也是会长高的,小孩子总要和不会变化的东西比才能显出高矮来。这么多年我总是觉得身边的人和我一般高,觉得自己没有变化,直到我穿不下过去的衣服,蹲下来再看不到爬动的蚂蚁。小孩子都是一茬又一茬地长大,齐刷刷的,在白天吃饱饭,在夜里拼命生长。
有一年我突然发现我刻下的东西分明还在原来的位置,但它的树冠已经越过屋檐,枝丫已经茂密,我这才发现它一直在我仰望不到的地方努力生长着,往上也往下。它肯定以为自己将永远生长下去,每棵树,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将永远生长下去。
然而我的树突然老掉了。也许它是一点一点老的,在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它每天老掉一点,一片叶子,一颗果子地老着。当我回来以后,它把它积攒的衰老,一下子都摆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它老掉了。也许是新修的水泥地面挡住了下滲的雨水,也许是一次次的翻修伤到了它的根系,又或者,它只是想老去。像一个人开花结果了一辈子,在某个冬天,突然想在温暖的炉火边老去,长睡不起。
这座房子和它一样老,我们为了说服自己继续住下去,不得不给它注入新的生命力。房子自己不会生长,从它建成的那一天起,它就只能衰老下去。
我的树是生长过的。它曾经也是孩子,在我出生那年,父亲栽种了它,我们差不多高。之后的岁月里我们一起生长,攫取养分和阳光,努力蔓延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根细小根茎。
现在它突然老去了。我终于触摸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年纪不只生长,还有老去。曾经我以为自己会永远生长下去,现在我明白,生长到了一定年纪,就只剩下了老去。
我身边正在老去很多人。他们都是曾经茁壮生长过的人,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天地之间都是他们生长的声音,仿佛无穷无尽的岁月在等着他们。然后这一切戛然而止,他们停止生长,他们有了我们。
这个世界的阳光和养分都是有限的,每个屋檐下的土地和空气也是有限的。我们一次只能供养一代人的生长,一块土地只能承载一个人的蜿蜒根须。
我看着我的树,它在这个冬天将再一次沉沉睡去,我不知道下个春天它还会不会醒来。
但是那么多年的春天里,它肯定随风散去了什么,在或远或近的地方,一定有其他的树在生长着。
我也在努力生长。生长是一种传承的权利,你所生长的土地里,埋藏着你意识不到的巨大根茎。
在你长大的时候,有人正在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