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学里的新文学教育实践及其限度
——以杨振声为中心

2019-02-04 03:42:47刘子凌
东岳论丛 2019年1期
关键词:文学系青岛大学新文学

刘子凌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近年来,随着学界对民国大学文学教育的关注,杨振声进入了更多研究者的视野,与其有关的资料整理工作也有很大推进[注]具体而言,季培刚的《杨振声年谱》(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系在其《杨振声编年事辑初稿》(济南:黄河出版社,2007年)的基础上大幅增订而成,较为系统地梳理了杨氏生平;李宗刚、谢慧聪编辑的《杨振声文献史料汇编》和《杨振声研究资料选编》(均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则分别收集了杨氏的著述及研究文献。。总体来看,对杨振声的定位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老资格的新文学作家,二是民国大学里新文学教育的推动者。二者相加,很容易给人造成这一印象,即他之所以致力于新文学教育的提倡,正因为他是一个新文学作家。

其实,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本文追踪杨氏任职于清华大学和青岛大学这两个时段前后的工作情况和相关言论,尝试对其文学观与新文学教育实践的关系加以更细致的梳理,并试图由此切入,呈现民国大学新文学教育更为复杂的样貌。

年谱资料显示,杨振声自1924年获教育学博士学位回国起,至1928年下半年与冯友兰一起组成新任校长罗家伦“进清华的班子[注]冯友兰:《清华发展的过程是中国近代学术走向独立的过程》,《三松堂全集》(第13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11页。止,先后辗转供职过武昌大学、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和中山大学等学校。虽依稀可见他对新文学教育的某种关注,但都没有充分展开。应该说,正是在清华大学教务长兼中国文学系[注]当时对清华这一系名,称呼不一。1928年前多为国文学系,此后多为中国文学系。本文除征引文献时悉遵原文外,均以中国文学系称之。主任任上,他的新文学教育实践,才全面起步。本文的讨论,也由此开始。

在清华校史上,中国文学系成立不晚——就在清华设立大学部时。但据说“是最不时髦的一系,也是最受压迫的一系。教国文的是满清科举出身的老先生们,与洋装革履的英文系相比,大有法币与美钞之别”[注]杨振声:《纪念朱自清先生》,《新路周刊》第1卷第16期,1948年8月28日。。查当时清华中国文学系的师资,系主任为吴在,教授有戴元龄、杨树达、汪鸾翔、朱洪、朱自清、林义光、陈鲁成、左霈、李奎耀、陆懋德等人[注]公之:《国文学系发展之计画》,《清华周刊》第27卷第11号(总第408期,“新清华介绍特号”),1927年4月29日。。其中确有吴在、左霈、汪鸾翔等“满清科举出身的老先生们”,而细察其经历,似也并非杨振声所称的保守分子。只是,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他们很容易被扣上“俗鄙无学”[注]吴学昭整理:《吴宓自编年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112页。的帽子。在一所定位为留美预备学校的教育机构,国文教学的边缘状态又与此相表里[注]参见欧阳军喜:《在中西新旧之间穿行:五四前后的清华国文教学》,《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然而,看其时多数大学中国文学系现状,有些吊诡的是,占主流的恐怕却正是这些“老先生”们所代表的方向:考订古籍、分别真赝、训诂文字、诠释方言、核博年谱、分划门户……国文学系传授的,是“校雠目录之学”“语言文字之学”“文学史”,却唯独不是“文学”[注]此系杨振声的评价,参见郝御风:《清华中国文学会有史之第一页》,《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22期,1928年12月17日。。所谓中国文学系,实际上无非“小型的国学专修馆”[注]闻一多:《调整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外国语文学二系机构刍议》,《国文月刊》第36期,1948年1月10日。。刚刚走马上任的杨振声,开宗明义就要对抗这种风气,明确提出了新的“研究文学的宗旨”,曰“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注]郝御风:《清华中国文学会有史之第一页》。又,早在杨振声革新国文学系之前,清华的西洋文学系就已将“创造今世之中国文学”为其课程编制的目的之一了。参见《本校西洋文学系课程总则及说明》,《清华周刊》第25卷第15号(总第381期),1926年5月28日。这一事实说明了“地利”之重要。杨振声等人之所以为清华大学设计了讲授“新文学”以“后发制人”的发展方向,还与这所学校扎实的外语教育基础有关:“学生普遍外语好,且更能欣赏外国文学”,“希望扬长避短的清华国文系,强调与外国语文学系互相渗透,以及格外关注‘新文学’的创进,二者其实颇多关联,都是想打破国文系只做‘旧文学’且侧重‘考据’的陈规”。(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4-135页。)。

为达此目的,首先是刷新人事。1928年下半年一开学,中国文学系亮出的新的教师阵容是:杨振声(兼主任)、杨树达、朱自清、刘文典、钱玄同、俞平伯、沈兼士、张煦[注]《各系主任教授讲师一览》,《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1期,1928年10月28日。。前一两年赫然在列的朱洪、李奎耀、陈鲁成、戴元龄等人均未获续聘。“新”战胜了“旧”,他们成为过渡时代的“失踪者”。

1929年,教务处一声令下,各系又着手系统编制课程纲要和学科说明[注]《教务处致各系主任之两封信》,《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37期,1929年1月23日。编制完成的《清华大学本科学程一览(附表)》,见《清华周刊》第35卷第11、12期合刊(“向导专号”,总第514、515期),1931年6月1日。。中国文学系的育人工作,分为四个步骤:中国语言文字的基础学习——中国古文学的研究——外国文学的吸收——新文学的试验[注]《中国文学系消息》,《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86期,1929年9月16日。。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和杨振声的“当代比较文学(小说部分)”,都是这一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前者在1929年春季已经进入清华课堂[注]赵园:《整理工作说明》,《朱自清全集》(第8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23页。。后者因“内容繁重”,干脆拉长为两年的课程[注]《中国文学系通告(二)》,《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86期,1929年9月16日。。

杨、朱二人是北大校友,“但前此仅是文字之交”[注]杨振声:《纪念朱自清先生》。。在清华中国文学系的相遇,奠定了他们后来长期共事、合作的基础。多年后梳理历史,有研究者明确指出,“1929年的春季,朱自清在清华开设‘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是了不起的创举;可背后的‘推手’,其实是文学院长杨振声。先有杨先生‘领导中国文学系走上一个新的方向’的决心,而后才有朱先生的新文学课程”。唯因杨振声不久就任青岛大学校长,“教授‘中国新文学研究’的重任,只能由朱自清独立承担”[注]陈平原:《六位师长和一所大学——我所知道的西南联大》,《21世纪经济报道》2007年11月12日。按:杨振声在清华的职务一开始是教务长兼中国文学系系主任,非文学院院长。。

朱自清是在胡适、俞平伯的举荐下,1925年8月底进京到清华就职的。比杨振声要早上三年。感受怎样?据杨振声到校时所见,“他就在那受气的国文系中作小媳妇!”[注]杨振声:《纪念朱自清先生》。而朱自清本人的意见,则可由《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注]《文学周报》第224期,1926年5月9日。作者署佩弦。下两段中引文,均出此。一文窥其大体。这篇文章直指“近年来国学的复兴”,虽未点名,但与清华国文学系的泥古气息碍难无关:“大约是由于‘傲慢’,或婉转些说,是由于‘学者的偏见’,他们总以为只有自己所从事的国学是学问的极峰——不,应该说只有他们自己的国学可以称得起正宗的学问!”于是,所谓“现在”却就此被弃置不顾:“我们生活在现代,自然与现代最有密切关系,但实际上最容易忘记的也是现代。”朱自清因此希望人们重视“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打破那‘正统国学’的观念,改变那崇古轻今的风气”。

朱自清开头就说,《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之所作,源于三篇文章引发的感想,杨金甫(按:杨振声,字金甫)的《从红毛鬼子说到北大国学周刊》是其中之一。朱自清推测,“他是喜欢现代的东西的”。那么,构成了二人协作之基础的,首先是思想上的投契。

当然,《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主要是为人们重视研究“现在”鼓与呼[注]在另一篇《翻译事业与清华学生》里,他再次表达了对“国学盛兴”的异议。文刊《清华周刊》第25卷第15号(总第382期),1926年6月4日。作者署名白晖。,但它其实并未说清“现代生活”究竟有何“学术价值”。杨振声对这一话题又作何理解呢?

条列杨振声到清华视事后的言论可知,在明确打出“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的办学旗号之前,他还曾于1928年11月7日在清华终南社发表过一次演讲,题为“新文学的将来”。如同后来人特别关心朱自清讲授的“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的具体内容一样,杨振声演讲后出现在《清华周刊》和《文学》上的两个记录稿[注]前者发表于《清华周刊》第30卷第4期(总第445号),1928年12月1日。题目下署:“杨振声先生在终南社讲 陈钟儒笔记”。后者发表于《文学》第1期(国立清华大学校刊增刊之一),1928年12月12日。题目下注明:“为终南社讲”;“作者署:杨振声讲演 牟乃祚记述”。前者较简略,笔记者说“因为催稿匆促,不能得到杨先生的改正”;后者较详。也都把较多的注意力放在他对新文学的评价上;但也同后来人较少追问朱自清为何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一样,《清华周刊》本的记录者似乎也并未对杨振声念念不忘新文学的原因有所会心。还是《文学》本的记录,发挥更加详尽,值得引述:

社会上时时刻刻在作种种变迁,凡是有形式,都容易看得出来的。文学上的变迁,却不单是形式,因为它是一切变迁的根本。所以革命成功,会落在文学革命之后。新文学运动始于五四,那是说中国人的思想从那时改变了。语言文学同思想是一样东西的表里两面。它们先变了,然后才及于政治,社会,一切有形式的变迁。所以此题虽只说新文学,却和中国民族有很切近的关系。在广州中山大学时,戴季陶先生常至忧思徘徊,夜不能寐,在那忧虑新文学的前途。他说几次的战功,还不及一篇小说的力量大。所以要想创造健全的文学改造中国。这话表示文学之重要,是很对的。

关于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人们更为耳熟能详的应该是鲁迅的判断:“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止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自然也有人以为文学于革命是有伟力的,但我个人总觉得怀疑,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注]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2页。一方面不断申明“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认为文学“无用”,另一方面孜孜矻矻地从事文学事业,这种表面上的悖论处也正是鲁迅的深刻处。

那么,是谁“以为文学于革命是有伟力的”?鲁迅并未指实,各版本《鲁迅全集》或许视作某种泛指,也未加注说明。须知,鲁迅发表《革命时代的文学》演讲时就在中山大学任职,而那时中山大学的校长,与杨振声任职时期一样,都是戴季陶。如果杨振声所言属实,则鲁迅驳议的对象,可能正是戴季陶。

戴季陶并不是文学名家,他的想法不为人知倒也正常。杨振声之所以记录下戴氏这一“忧思”,显然源于共鸣。而且他的演讲,更是坐实了鲁迅的“怀疑”。杨振声把“变迁”的主体分为两种,一是“有形式”,一是“根本”。两相比较,政治、社会都不过“有形式”之一种,文学或曰语言文学才是“根本”。“根本”先变,才有“有形式”之变。“文学革命”先成功,才有“革命”的成功。这就把文学的位置,抬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

不应把杨振声的这番论调看做戴季陶影响的结果。事实上,对“根本的知识”的看重,在他那里留有漫长的演化踪迹。

早在1920年,从哥伦比亚大学致信新潮社同人时,他就希望“不但要用杂志上零碎的知识来引导社会、促动社会;还要供给社会一种有统系的知识、有本有源的知识”,“翻译几种重要的书籍、让我们中国人去研究一点根本的知识”[注]“我们的社员、都在青年求学时代愿以研究的所得、就正社会;不愿以一知半解、指导社会。各人养成专长的学识、就各人所能的范围中、供给社会一点根本的知识;不是东剽西窃、抄些无头无尾的学说去纯盗虚声。”(《杨君振声从哥仑比亚寄给新潮社同人的信》,《北京大学日刊》第649号,1920年7月2日)。“五四”落潮后,新文化界和青年学生界重新发现了“学问”的重要,杨振声等人纷纷出国留学深造。与他一起考取了山东官费而出国的学运领袖傅斯年、罗家伦,都表达过对“求学”或者“学问”的高度渴求[注]参看傅斯年:《新潮之回顾与前瞻》,《新潮》第2卷第1号,1919年10月;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第2卷第4号,1920年5月。。杨振声对“知识”问题的思考也不能自外于这一背景。

1925年,“五卅”热潮中,在武昌大学任教的杨振声应学生之请,写了一篇《侏儒与痰盂子》[注]原载《艺林旬刊》第8号(“沪案特号”),1925年6月30日。。文章愤慨地说:“我们中国民族,在古来也曾有过一点骨气”,“不幸经过宋儒学说之后,一变而为‘各人打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老鼠哲学,再变而为‘唾面自干’下流的痰盂子。这种痰盂子民族,你还指望他能发奋有为吗?”就细节而言,“老鼠哲学”是否系“宋儒学说”造成,其实大有讨论余地。作为一篇杂文,又出于民族主义情绪的裹挟,其推理显然粗糙。

然而,杨振声并未放弃这层见解,后来还有所发挥,并与“民族复兴”的重大课题联系了起来。这次被他着重拎出来谈的是“才子佳人观念”:“如果女子喜欢才子,则国家必多病夫;男子喜欢佳人,则国家必多病女。如此多病的民族,复兴的希望也就微乎其微了。”回顾历史,杨振声认定,古来中国人的审美标准曾是崇尚强壮的,“及至何晏顾影,沈约多病,琼树玉山,南朝风雅,这风气方转变了。而这民族从此也就衰弱下去,对外族侵略毫没有抵抗能力,只伸着头颈让旁人来砍罢了”。于是,他期待中国人能养成健全的人生观念,“而民族复兴中的一个问题,就在这一念上头”[注]希声:《关于民族复兴的一个问题》,《独立评论》第65号,1933年8月27日。希声即杨振声。此文经修订,并署真名,又刊于《中国新论》第3卷第6期,1937年7月1日。。历史上“风气”是否如他所说地发生了转变,自然启人疑窦。乍一看去,这样的议论水平也确实同样很难令人恭维。

但是把这些文章放到一起,可知《新文学的将来》里的讲法不是突发奇想。杨振声对知识、思想、观念等的“重视”,可谓一以贯之。问题在于如何解释杨振声的这种有些“奇怪”——如果不是“幼稚”的话——的推理。如果援引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我们可以更好地解释杨振声所理解的知识、思想、观念。

按照阿尔都塞的定义,“意识形态是个人与其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的‘表述’”,也就是说,“‘人们’在意识形态中‘对自己表述’的并不是他们的实在生存条件、他们的实在世界,相反,在那里首先对他们表述出来的是他们与这些生存条件的关系”[注][法]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研究笔记)》,陈越编译:《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96-297页,第298-301页。。无论什么样的“有统系的知识”,或“老鼠哲学”,或“才子佳人观念”,说到底,都是中国人所产生的对其“生存条件”和“实在世界”的某种“表述”。重要的不是他们的“生存条件”和“实在世界”是否真的就是那样;重要的是,在他们的“想象”中,那就是他们的“生存条件”和“实在世界”。舍此再无什么“生存条件”和“实在世界”可言。

尤其关键的是,这些“表述”不仅仅是“想象”而已,它们更规定了人的日常实践方式。接受“老鼠哲学”的人,当然只知“各人打扫门前雪”。接受畸形“才子佳人观念”的人,不仅提起才子,便想到“脸白得没有血色,腰弓得像只青虾,活是一幅多愁多病身”,提起佳人,“不用说是娇小玲珑,弱不胜衣了”,而且“择配”时“择来择去,最后爱上的总是痨病胎子”[注]希声:《关于民族复兴的一个问题》,《独立评论》第65号,1933年8月27日。。用阿尔都塞的话说,“意识形态具有一种物质的存在”,因为凡处于这种想象关系之中的人,“他的观念就是他的物质的行为”[注][法]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研究笔记)》,陈越编译:《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96-297页,第298-301页。。

当然,一般而言,“文学”并不能简单地被称为“知识”。杨振声明确区分说:“知识是求reality,是objective truth;诗歌是抒写情感,是subjective imagination。知识以真为归,诗歌以美为主。”“美”在何处?在“诗人另有一种世界”:“把一己与万物间,由想象中另造成一种亲切活泼的关系来,另有一种心荡神怡的兴味。是一种idealisation,是一种projection。”所以,不仅“若以此与知识浑为一谈,实是过错”,而且“文学真美,并不在以此为知识与道德的器具,仍在其抒写情感调和人性方面为多”[注]平伯,金甫:《通讯》,《诗》第1卷第3号,1922年3月15日。按:杨振声致俞平伯此信写于1921年12月15日。。

再往前推一步,杨振声的观点就呼之欲出了:“文学是代表国家,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的内容。史家所记,不过是表面的现象,而文学家却有深入于生活内容的能力,文学家也不但能记述内容,并且能提高情感,思想,生活的内容。”[注]杨振声讲演,牟乃祚记述:《新文学的将来》,《文学》第1期(国立清华大学校刊增刊之一),1928年12月12日。这样看来,“文学”完全是比知识、思想、观念等更高一层级的、意识形态的一种表现形式和实践形式,“是一切变迁的根本”。

杨振声的观点没有再改变。1930年代中期,正是他作为“先锋官”重新“介入北方文坛,努力推动其复苏和重振”,才有了“京派”的新气象[注]解志熙:《气豪笔健文自雄——漫说文坛健将杨振声兼谈京派问题》,《文艺争鸣》,2014年第11期。。其缘由之一,也是要承担“今日中国文学的责任”。他的论证步步为营:中国人的“人生哲学”确乎出了问题,因为中国人的“精神环境”太糟;至于“精神环境”的形成,“分开来说,虽可分为家庭教育,学校教育,朋友的切磋等等,简括的说,是‘字’的影响,识字的人,受读品的影响,不识字的人又受识字人的影响”;如果承认“支配人类的行为与思想最有力的是情感”,“读品中激刺情感最有力的是文学”,那么,“自妖书,黑幕,奸险,以自儿女柔情骚人短气,看了这些文学作品,也可以知道中国今日的文弱,中国文学不能不负一点责任;同时更可以知道,文学的影响如此,是产生不出近代国民的;没有近代国民,也不会有近代国家的,不是近代国家,也不能在这世界立足的”[注]杨振声:《今日中国文学的责任》,《国闻周报》第11卷第1期(“新年号”),1934年1月1日。。这里的说理方式,与“老鼠哲学”“才子佳人观念”如出一辙。

总之,杨振声文学观的要义,在于将文学视为某一形式的意识形态与话语实践[注]杨振声的这种文学观,应该与他的心理学教育背景有关。在一篇罕有人注意的文章里,他如是写道:“就心理学讲,在运思的时候,就是语言的动作,本身没有分别。在用语言思想时,间或语言有省略;却并非先有思想,后用语言来表现。”(《说不出》,《大公报·文艺副刊》第59期,1934年4月18日)。据此解读《新文学的将来》的逻辑,在杨振声看来,新文学除了是国人的现代生活的反映之外,还划定了他们的“生存条件”“实在世界”的边界与生活实践的可能——此其所以堪为“一切变迁的根本”焉。由此,文学家所应肩负的责任,便是:“提高中国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使她日即于光明。”[注]杨振声讲演,牟乃祚记述:《新文学的将来》,《文学》第1期(国立清华大学校刊增刊之一),1928年12月12日。

杨振声在清华供职时间不长,他的新文学教育计划没有完全落实。国立青岛大学提供了新的机遇。杨振声在青岛大学的擘画,学界已有梳理,毋庸赘述[注]参看傅宏远:《杨振声与国立青岛大学》,《云梦学刊》,2009年第5期。。其中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便是以“先尝后买”[注]“民国十九年夏,今甫奉命筹备国立青岛大学,到上海物色教师,我在此时才认识他。有一天他从容不迫地对闻一多和我说:‘上海不是居住的地方,讲风景环境,青岛是全国第一,二位不妨前去游览一次,如果中意,就留在那里执教,如不满意,决不勉强。’这‘先尝后买’的办法实在太诱人了,于是我和一多就去了青岛,半日游览一席饮宴之后我们接受了青岛大学的聘书。”(梁实秋:《忆杨今甫》,《梁实秋文集》第3卷,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420页)的办法,礼聘闻一多、梁实秋分任中国文学系主任兼文学院院长和外国文学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谋求中外文学的沟通,杨振声在清华已有设计[注]见《清华大学本科学程一览》,《清华周刊》第35卷第11、12期合刊。。青大的人事安排也照此进行。杨振声曾自豪地“夸耀”:“我们中国文学系主任的英文很好,外国文学系主任的中文很好,两个系主任彼此的交情又很好,所以我们中外文学系是一系。”[注]杨振声:《为追悼朱自清先生讲到中国文学系》,《文学杂志》第3卷第5期,1948年10月。证之以《文学院学则》,果然:“中国文学系学生,至少须修习外国文学系学程二门。(第一二年级英文及第一二年级第二外国语不在内)外国文学系学生,至少须修习中国文学系学程二门。(国文不在内)”[注]《文学院学程纲要》,《民国二十年度国立青岛大学一览》,国立青岛大学,1931年,第20页。而且,在“本学院各系共同必修学程”的50学分里,“国文”“英文”“第二外国语”占去了38学分,“第二外国语”要学两年,且成绩及格,才有学分。

闻、梁二人诚然是新文学名家,但他们首先是青大教师。有意思的是,他们的授课情况一向少有人留意。

姑以1931年度为例。第一学期(1931年9月1日-1932年1月17日),闻一多所授课程是“唐诗”“名著选读”和“英诗入门”,梁实秋的课则是“小说入门”和“戏剧入门”;中、外文学系的主要专业课程,还有游国恩的“楚辞学”和“中国文学史”、黄淬伯的“文字学”和“音韵学”[注]《国立青岛大学二十年度第一学期学期试验时间表》,《国立青岛大学周刊》第36期,1932年1月4日。闻黎明、侯菊坤编著:《闻一多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卷(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记为“中国文学史”“唐诗”和“英诗入门”(367页),不够准确。。第二学期(1932年2月1日-6月22日)大致同前,不同之处,一是闻一多的“名著选读”改由游国恩接力,二是增加了郭斌龢的一门“古典文学”[注]《本年度第二学期考试定期举行》,《国立青岛大学周刊》第60期,1932年6月20日。。这学期结束,闻一多便因学潮去职了。

据《文学院学程纲要》,“唐诗”课程,是“依时次为先后,取唐代之主要诗作,参以时代背景及作家生活,详加疏解,以期说明唐诗之特标的风格,并其间所呈现之唐代文化”;“名著选读”,是“中国文学史之预修学程”,“取历代文学名著,依时代之次序,详细讲授之,务使学者对于我国文学之本身,得一较透彻较完整之概念,庶将来习文学史时,不致蹈扣凿扪烛之病”[注]《文学院学则》,《民国二十年度国立青岛大学一览》,第37-38页。。从课程内容上看,可以说,授课者是否为新文学作家,其实并无多大关系。

事实上,这一时期的闻一多,志趣已然发生转移。他更为乐此不疲的是以中国古典为主攻方向的学术研究,结果,“故纸堆终竟是把那点灵火闷熄了”,甚至“怕的是朋友们问起我的诗”[注]《致饶孟侃》,《闻一多全集》(第1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1页。按:此信写于1931年11月7日。。青大时期,新诗写作方面,除了一首“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注]志摩:《序语》,《诗刊》第1期,1931年1月20日。的《奇迹》,他几乎交了白卷。

所幸还有“英诗入门”一课,“选著名英文诗篇若干,详释其词意,并随时说明诗的艺术,以培植学者了悟英诗及赏鉴诗艺之能力”[注]《文学院学程纲要》,《民国二十年度国立青岛大学一览》,第44页,第43、44页。。这似乎够诗人去发挥其艺术才华了。但也不尽然,他说:“对于英国文学的兴趣早被线装书劫去了,哈代是什么一套腔调,梅奈尔是一种什么丰姿,几乎没留下一些印象。”只是为了应付弟子作序的请求,“这才从朋友处找到一两种现代诗的选本,涉猎了几晚,(那几晚的享受不用提了!)结果是恢复了谈现代诗的兴趣”[注]本段及下段,闻一多:《〈现代英国诗人〉序》,《闻一多全集》(第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0、171、172页。篇末署:“闻一多二十年二月二十五日,青岛。”。

怎么谈呢?这里闻一多对“现代”的理解,不应望文生义,因为他在此名词下面谈的恰恰是“传统”。在一个“事事以翻脸不认古人为标准的时代”,他重新发现了“跟着传统步伐走的”诗人的现代性,从而断言“大概诗人与诗人之间不拘现代与古代,只有个性与个性的差别,而个性的差别又是有限度的,所以除了这有限的差别以外,古代与现代的作品之间,不会还有——也实在没有过分的悬殊”。在学院文化的背景之下,闻一多走上的正是一条“以大学培育的丰富‘智识’和深厚‘修养’,来与新文学与生俱来的‘历史意识’相对抗”的思路[注]季剑青:《北平的大学教育与文学生产:1928-1937》,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8页。。而且,他的转型,于新文学自然是一损失,与青岛大学中国文学系偏重传统学问的开课情况倒是颇为契合。

再看梁实秋的“小说入门”与“戏剧入门”课。前者是“取英文小说名著两部,详细讲解,以增进学者对于英国文学之了解,并养成其欣赏文艺之兴趣”——这两部“英文小说名著”,是乔治·艾略特的《织工马南》(SilasMarner)和查尔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DavidCopperfield)。后者是“以全部西洋戏剧为研究之对象,上自希腊剧作,下迄易卜生,依时代次序,择取其主要作品讲授之。同时并略述西洋戏剧原理之大凡”[注]《文学院学程纲要》,《民国二十年度国立青岛大学一览》,第44页,第43、44页。。具体来说,或许包括索福克勒斯、莎士比亚、莫里哀、谢立丹和易卜生诸人[注]《国立青岛大学招生简章》,《国立青岛大学周刊》第56期,1932年5月23日。。很显然,醉心于新人文主义的梁实秋,整体的文学趣味是偏于“古典”的。

但梁实秋却也不是独出机杼。新文学发生之初,“外国文学课程和新文学潮流的脱节,大概是当时学校的一般情形”,主事者坚守的是“普遍性的经典知识”,对西洋晚近文章,不屑一顾[注]季剑青:《北平的大学教育与文学生产:1928-1937》,第49-50页。。青大时期,梁实秋更下力气的是莎士比亚翻译事业,“除了每周教十二小时课之外,就抓住功夫译书”[注]他还利用兼任图书馆馆长的便利,系统购进了莎士比亚的各种版本,“积五六年的功夫也略有规模,比任何学校的设备还要强一些”。(梁实秋:《关于莎士比亚的翻译》,刘靖之主编:《翻译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1年版,第347-348页)。莎士比亚的经典地位,固然不容撼动;梁实秋坚持几十年的莎译工作,也令人肃然起敬。但是,在那个时代,莎士比亚能给新文学提供多少精神资源呢?致力于此的梁实秋,又能给青岛大学的新文学教育贡献多少?这都不能不成为疑问。比较没有疑问的倒是,闻、梁二人之重返“传统”与“古典”,证明了他们确乎有志同道合之概。

志同道合而诗酒唱和,是顺理成章之事。由于梁实秋的大力揄扬和宣传,“后来几乎是谈青岛旧游就必谈‘酒中八仙’”[注]傅宏远:《1930年代前期青岛的文学生态——以国立青岛/山东大学为中心(1930-1937)》,北京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第21页。,青大的这个小团体哄传为一则文坛佳话。但佳话实在只是其表,闻一多信中感叹:“我们这青岛,凡属于自然的都好,属于人事的种种趣味,缺憾太多。谈话是最低限度的要求,然而这一点便不容易满足,关于这一点,我也未尝没有同感。”[注]《致吴伯箫》,《闻一多全集》(第1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6页。按:此信写于1932年6月9日。“八仙”的规模始终无法扩大,证明闻一多所言非虚。业余时间的枯寂,遂使酒食征逐变成了寂寞之感的表现形式[注]胡适以旁观者身份证实:“青大诸友多感寂寞,无事可消遣,便多喝酒。连日在顺兴楼,他们都喝很多的酒。”(胡适1931年1月27日日记,见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4页)。

与此形成有意味的对照的,是稍早一两年济南省立高中教员胡也频所营造的师生关系。丁玲、冯毅之、季羡林等当事人都有生动的回忆,可堪彼此印证[注]对于胡也频组织的学生活动,即便立场并不很“左”的季羡林,也强调:“时隔六十年,一直到今天,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如在眼前,当时的笑语声还在我耳畔回荡,留给我的印象之深,大概可想见了。”(季羡林:《忆念胡也频先生》,《季羡林全集》(第2卷),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第177页)。另参丁玲:《一个真实人的一生——记胡也频》,《人民文学》,1950年第12期;冯毅之:《缅怀胡也频老师》,《柳泉》,1980年第1期。。杨振声、梁实秋、闻一多从未受到学生这样的拥戴。这意味着,不仅就课堂教学而言,青大的新文学教育水平,不应高估[注]还有一点,《文学院学程纲要》中规定的与新文学有关的课程不少,但青大毕竟是新重组的学校,尚无高年级学生,故这些课程在杨振声主政时期其实并未开设。;而且,课余时间的接触,也比较有限。师生之间的感情,恐怕难称热烈。

事实上,杨振声事后的所谓“交情很好”,在修辞上还是颇有分寸感,时人有更为显豁的表达,那就是“新月派包办青大”[注]《致饶孟侃》,《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57页。此信写于1932年6月16日。。今人津津乐道的1930年代的这段历史,何以当时却落得“包办”的骂名?或许令人纳闷的是,“新月派”怎么就不能“包办”青大?

1932年夏,青大爆发学生运动,地下党组织参与其间,闻一多、梁实秋都成为攻击的对象。闻一多坚持站在校方立场,言辞相当激烈。于是学生发出《驱闻宣言》,直斥闻一多为“准法西斯蒂主义者”,“不学无术”[注]闻黎明,侯菊坤编著:《闻一多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卷),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8页。。这罪名令梁实秋惊诧不已:“‘不学无术’四个字可以加在一多身上,真是不可思议。”[注]梁实秋:《谈闻一多》,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版,第99页。问题的关键正在于,闻、梁的“学术”,跟学潮分子所理解的“学术”,能否混为一谈?二人维护校园秩序的努力与地下党的秘密活动有无可能达成和解?在外患日亟、国事蜩螗之际,新月派所张扬的“传统”和“古典”,显然难餍热血青年之渴望。“新月派”在青大的遭遇表明,“新文学”并非一个同质化的概念。民国大学中新文学教育的效果,未必因教员乃新文学名家就顿然改观。具体情况,尚需细辨。

国立青岛大学终于在迭次学运中被勒令解散,杨振声去职。曾经的“五四”闯将,面对治下学生的群情汹汹,不无苦涩。在给国民政府教育部的辞职电中,他曾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夹缝之感[注]《校长辞职》,《国立青岛大学周刊》第32期,1931年12月7日。。就本文的研究内容而言,“新月派”在青大的受挫,带出了受教育者的反馈问题。新文学教育者的理想固然重要,受教育者的接受亦不容轻忽。只有合而观之,新文学教育才构成一幅互动的、立体的画面。具体到杨振声个人的职业经历,除了青大学生的对抗外,前后另有三个学生的反应,值得申说。

第一个是萧乾。1929年下半年,杨振声与燕京大学的郭绍虞交换授课,在国文专修班就读的萧乾就此成为了他的入室弟子。对于老师所授“现代文学”课的情景,学生有生动的描绘。因为杨振声的讲义不存,萧乾的回忆便是课堂的唯一记录[注]参看萧乾:《我的启蒙老师杨振声》,《随笔》,1984年第5期。类似的记述,萧乾另有多次。。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萧乾的“旁听生”身份。由于出身贫寒,又因参加学运被开除,没有高中毕业文凭,他根本没有燕京大学的报考资格,而只能进入对文凭要求不严的国文专修班。正是这种教育经历,使他“既不懂金石音韵,诗词歌赋也钻不进去”。尽管“那时燕京国文系的教学阵容真是可观”,他上的“都是周作人、沈兼士、顾颉刚、容庚、郭绍虞等国内著名学者的课”,但“最喜爱的是杨振声先生讲授的‘现代文学’”[注]萧乾:《他是不应该被遗忘的——怀念杨振声师》,《瞭望》,1993年第1期。《萧乾文学回忆录》(北京:华艺出版社,1992年)也有一处大同小异的记述,参看该书第142页。。

第二个是臧克家。闻一多在青大对臧克家的提携,后者感念终生。但是,这里有几层曲折。首先,臧克家没有必需的文凭,是冒名顶替报考青大补习班的。入学后又因病休学,次年正式考入,国文九十八分,数学却得了零分——显然与早年教育经历的不够系统有关。进入外国文学系之后,“因为记忆力差,吃不消,想转中文系”——底子薄的问题再次出现。经闻一多首肯,他得偿所愿,“读书,写诗,走上文艺创作的道路,应该说是很幸福,值得欢喜的事情了”。但后来忆起,却倍感“窒息、苦闷,悲愤难言”[注]臧克家:《悲愤满怀苦吟诗》,《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3期。。滤去时代语境之于其回忆的投影,新诗人身份使他产生的那种与其他同学格格不入的感觉,应该还是有相当真实性的。

第三个是孙昌熙。他受教于杨振声,虽已在西南联大,但自初三时,受国文老师影响,就开始接触并爱好新文学。就读北大后,他发现“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冲激波根本没冲动:那纯由古典文学、汉语文字筑起来的顽固堡垒”。尽管“对新文学有兴趣,害怕语言、声韵、文字课”,然而,“全系的课程表里没有一门新文学课程,更谈不到总结研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史了”[注]孙昌熙:《把中国新文学抬上大学讲坛的人——追忆在抗日战争期间接受恩师杨振声(今甫)教授教诲的日子》,《泰安师专学报》,1989年第2期。。

民国大学里,究竟是谁更热衷于参与新文学?这三个人的情形颇有深意。他们的人生道路不尽相同,而对大学里新文学的感情却颇为近似。当他们由于贫苦的出身而造成的知识结构的限制,难以进入大学教学中相对艰深的那些课程——文字学、音韵学、方言学等传统学问为多——时,新文学却打开了另外一条兴趣的通道。新文学对他们而言,首先是“喜爱”“欢喜”的对象。换言之,新文学对这类家境不佳的“普罗”学生,似乎具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大学里这类“普罗”学生的力量不可小觑。杨振声主政下青大的第一次学潮,就是由他们掀起。当时,学校刚开学不久,发现许多录取的学生使用了假文凭,乃勒令他们退学,于是激起学生的罢课行动。事实上,被开除的这批人,可能大都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注]关于党团员买假文凭这一细节,可见于李林、王林(王弢):《回忆青岛大学两年三次罢课斗争》,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东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9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1页。特别有意思的是,他们1962年对此事的回忆虽同样强调党团员的骨干作用,却全然没有提及同一细节。(李林,王弢:《青岛大学两年三次罢课斗争简述》,《山东省志资料》,1962年第1期)。他们在学生中总体比例不高,但却成为左右同学们行为走向的关键少数。结果,在对抗青大“新月派”的学潮中,又是党团员发挥了威力[注]季剑青也观察到,20世纪30年代北平一些大学里的新文学课程,“实际上都带有不同程度的左翼色彩”。(季剑青:《北平的大学教育与文学生产:1928-1937》,第173页)。

有意味的地方就在这里:青大激进学生对闻、梁等人学术趣味的攻击性言辞,与萧乾、臧克家、孙昌熙对传统学问的反感,如出一辙。从这个意义上讲,新文学成为激进青年想象自我和进行社会实践的重要“中介”。只是,此“新文学”,却不是杨振声为青岛大学课堂所设计的“新文学”了。

应该补充说明的是,杨振声并非对1930年代的“普罗文学”大潮视而不见。还是在《今日中国文学的责任》里,他提出“文学得负责记载下它生长的时代”,随即问道: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外侮凭凌,失地丧师;虎狼四郊,民命如草!战场上的血渍,闾闬间的眼泪,这些都无记载,是谁的责任?平时的横征暴敛,临时的水旱天灾,流民遍地,饿莩横野,这些都无记载,又是谁的责任?思想的矛盾,时代的冲突,牺牲了多少有志的青年?经济凋敝,事业不兴:粥少僧多,失业者众。流离痛苦,遍于全国。这些都无记载,又是谁的责任?[注]杨振声:《今日中国文学的责任》,《国闻周报》第11卷第1期(“新年号”),1934年1月1日。

这番对现实的认识,其实已与左翼文化人相去不远。1933年9月,他出面接编《大公报·文艺》副刊。在带有发刊词性质的一篇文章中,他又不厌其烦地罗列了社会上种种黑暗,随后连发三问:“然而,又有多少文艺的记载?”“然而,文艺又有多少记载?”“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又有多少文艺的记载?”[注]杨振声:《乞雨》,《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期,1933年9月23日。

根据王统照的追忆,那段时间杨振声正关注着“普罗文学之是否成立”[注]王统照:《悼朱佩弦先生》,《文讯》第9卷第3期,“文艺专号”(朱自清先生追念特辑),1948年9月15日。。尽管不清楚杨振声的答案为何,他的出身、教育经历和人际交往圈子决定了他也是“不折不扣的新月派”,他很难脱开改良主义的思路。但是,一方面痛心地提醒作家关注眼前的“阶级冲突”,“用生奶洗澡的没感觉多少婴儿没奶吃,穿二十五元一双丝袜子的看着讨饭的小孩子赤着红肿的脚在雪地上走路”,另一方面指认“懒”为文坛“并未蔚成丰茂的佳获”的原因,这不免令人感到过于迂阔[注]杨振声:《乞雨》。。

尤其是,当把个人见解付诸施行,青岛大学课堂上讲授的“新文学”能否解决他自己提出的那些质问?仅仅一个“记载”是否就尽了文学的“责任”?青大激进学生用他们的对抗行动,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归根结底,无论何种穷形尽相的“记载”,也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已,真正的问题却在于“改变世界”[注]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2页。。公允地说,杨振声与激进学生持有近似的关怀现实的态度。然而,“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注]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页。。悖论之处正是,杨振声的这种强调社会责任感与实践维度的文学观,一旦改变了人们“与其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的‘表述’”,就必然不可能止于“记载”之类的纸面作业,也不可能被统摄在“古典”的文学趣味之内。换言之,由强调文学之为“一切变迁的根本”,由重视文学之于“现代生活”的责任,而走向积极的社会实践乃至革命行动,这却不是逻辑上的偶然。

在此意义上,杨振声的文学观和新文学教育实践就呈现为激进与保守两个面相的混合。它不仅暴露了“新文学”内部的不均质性,也似乎标识出了民国大学里新文学教育的某种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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