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绿日乐队(短篇小说)

2019-02-01 02:08赵挺
北京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可吉他手三哥

赵挺

1

在这个夏天的黄昏,我躲在二十多层楼的房间里。还是喜欢喝几罐可乐,随便抽几支烟,但没有酒瘾。我要组个乐队,需要六个人。

这一年最重要的事情是,像绿日乐队那样坐着卡车全国巡演。

我打算去南方,也许就是沿着什么京珠高速沈海高速这些刻板的名字开过去,或者拐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国道省道去窜窜。其实这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年轻人有很多“我需要,我想要”的东西。

但他们认为我这个人脑子有点毛病,别人小时候科学家梦想被统一破灭之后,人生顿悟“做人最重要的不是金钱,而是你的梦想”,“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是一直想着赚钱”,然后讲完这些冠冕堂皇的人生道理就无限奔赴“我操今天跌破2500点了”,“来主任我敬你一杯你是我最崇敬的人了”“来老师我给你倒酒以后多多栽培”等等之类当中去了。而我大部分时候还沉浸在那些“冠冕堂皇”的人生道理中。

我妈说,再这样下去,你肯定要完了。

她让我学习学习隔壁现在一脸斯文的大哥哥,学学他如何在没考上大学的情况下,顿悟人生,从一副流氓样,打扮成文化人样,接着靠旁门左道弄个大学文凭,再攀上七大姑八大姨干爹干妈五百年前是一家的种种关系,变成了一个公务员。这样以后就很有发展前途,以后当市长省长中央领导人都是这样的人当的。更厉害的是前段时间炒股票赚了很多钱,之后更是成功预测到大盘要崩盘而成功抽身,这样的年轻人,喜欢的姑娘是排成队的。

我操,我感觉眼前一黑,这话的重点是好像你不这样这辈子就找不到姑娘了。但是小可明明就是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姑娘,并且我喜歡她她喜欢我。我们从来不讨论股票和公务员,好像我们没有爱情似的。

我要组个乐队一路南下巡演这件事,和我妈说,我要和人合伙去创业,搞一个文化公司。就算这样我妈也觉得我不靠谱,在看见我一整天都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一脸认真地敲着键盘的时候,终于把饭菜端到了电脑前,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在写计划书?我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她嘱咐我,与人合伙各种合作条款和协议一定要写清楚,仔细仔细再仔细。最后建议我看看《中国合伙人》,然后可以再买点卡耐基的书看看。

其实,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找到人,只要人到齐,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了。小可跟我说,她到时候就以“XX乐队:人到齐,就出发”为标题,给我们乐队写篇报道发到他们的报纸上。

二十八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深思熟虑深谋远虑之后,往往就不会再冲动了。当然我从二十岁开始就想这么干,想了八年概括起来就是四点——很酷,很有趣,我喜欢,就想这么干。但是大家总会想,靠这个每个月可以赚多少钱?去多久回来?万一轮胎破了怎么办?南方很热是不是要带点藿香正气丸?

太阳落山之后我就把计划书打印出来,像拿着绝密文件一样到了老枪那儿。老枪诏书一样拿在手中边看边念:“先一路南下,穿越半个中国到海南,再到广西南宁,接着进入越南,穿越大半个越南到达西贡。”老枪念到这里不住点点头说:“嗯,不错不错,西贡,找杜拉斯去。”然后继续念:“再去老挝,到达首都万象,再从万象去拉勃琅邦。”

我说:“是琅勃拉邦。”

老枪念:“哦对,是琅巴拉邦。”

我说:“琅勃拉邦。”

老枪念:“琅邦拉邦。”

我说:“琅勃拉邦。”

老枪说:“你妈逼。”

接着继续念:“然后进入西双版纳,再从昆明去缅甸,到曼德勒、仰光。”然后又点点头说:“嗯,缅甸,不错不错,昂、昂、昂……”

我说:“昂山素季。”

“对对对,然后到了缅甸西海岸实兑、皎漂等,一路南下到达安达曼海的丹老群岛,孟加拉偷渡难民、宗教武力冲突、世界上即将消失的地方、不被官方承认的民族充斥着这些地区。暂时走到那边再说,反正我们要成为中国的绿日乐队。”然后继续念:“需要,主唱一名,吉他手两名,贝斯手一名,鼓手一名,键盘手一名。”

老枪一抬头若有所思地说:“嗯,不错,计划书写得不错,明天我帮你去找三哥,祖师级别的吉他手。”

我就是这样写了一份史上最烂的计划书,得到了贝斯手老枪的一致认同。我就是喜欢找一些这样的人,没有叽叽歪歪,没有神神道道,反正看着挺爽,我们就可以这样定了。老枪八岁开始练吉他,十五岁开始练贝斯,住过地下室,登过大舞台,长年待在城乡接合部的民房里专注音乐研究二十年,目前职业,保安。

2

凌晨的时候,我和老枪穿过一条单向四车道。四车道被两边的夜宵摊和汽车挤成了单行线。我和老枪坐在路边的大排档上,不一会儿三哥从一家店面房里走了出来。长脸、长发、长身段,一件宽松的衣服套在上面抖啊抖的,嘴巴上叼着一支烟。一脸的“我操你是谁”的表情。老枪和我说,三哥是我们这里的摇滚老炮了,然后拿了我的计划书给三哥看。

三哥拿过计划书看了三秒钟,然后在那边不停地扇啊扇,接着又点起一支烟说:“那个,绿日乐队?Green Day?”

我点点头说:“对,Green Day。”

老枪也点点头说:“对对对,格林蛋。”

我们就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和三哥讲关于我们的人生理想、音乐梦想,以及表达对这个操蛋的世界的不满。这期间,时不时有各种弹吉他的小姑娘小伙子来兜售二十块钱一首的歌曲,街头充斥着“光辉岁月”“真的爱你”“海阔天空”等90年代的歌曲。还有一些流浪猫流浪狗在我们的桌子底下窜来窜去。

我们的谈话总是断断续续,因为三哥总是不停地离开。最后一次离开,迟迟不来。老枪说,三哥现在是这里生意最好的夜宵店老板,我们要表示谅解。在我磕完半盘螺蛳之后,一只啤酒瓶从脑袋上飞过,老枪让我表示淡定,这在夜排档都是正常现象,前段时间两帮混混在这里用马刀砍,他们砍他们的,吃夜宵的还是照样吃夜宵,什么狗屁事都没有。说完这句又一只啤酒瓶落到了我们的桌上,接着场面开始混乱。

老枪见此情景愤然起身,一个人抬起了桌子。我觉得事情要搞大了,连忙劝老枪应该淡定,把桌子给放下来。这一桌子全都甩过去,杀伤力实在太猛。我摁著桌子说,老枪,我们是来谈音乐的,绿日乐队,你懂?老枪青筋凸起朝我一喊,格林蛋,我懂!然后抬起桌子摇摇摆摆朝店铺方向冲了过去。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吉他手的精神力量和手臂力量。没想到老枪把桌子抬到店铺的墙边说:“他妈的,都还没吃完呢,被砸了多浪费,来来来,继续吃。”听完这句话我松了一口气。

时间又过了二十分钟,我们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吃了。老枪已经喝了八瓶啤酒了,然后醉醺醺拿着酒瓶拉着我走到三哥的店铺前。三哥站在煤气灶前,嗞嗞嗞地炒着菜,时不时拉起一团团火苗,还伴随着一股股的油烟,三哥的脸若隐若现在火苗和油烟的后面,一时间,感觉各种声音火光都把三哥给侵占了。老枪随便瞎叨了几句,三哥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我和老枪与三哥隔着一只燃烧的锅,却感觉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老枪开始拉开嗓门: “到底要不要重出江湖啊?”

三哥咬着烟说:“啊?糨糊?”

老枪喊:“对,做中国的格林蛋!”

三哥火光满面地说:“啊?什么蛋?”

老枪喊:“别啊了,做我们的吉他手?”

三哥说:“做吉他手?”

老枪被油烟呛得连哭带喊:“这世界上啊,最美好的事情,不是去实现理想吗,啊!”然后被烟呛了一口继续喊:“虽然你现在三十八了啊,但是,梦想不分年龄啊,我们疯狂过吗?”一阵浓烟又打断了老枪的声音,老枪清清嗓子继续喊:“啊,没有,没有,啊,纵使世界再复杂啊,但我们依旧不改变啊……”

“啊,啊,啊个屁,给钱了吗?”一名彪悍的中年妇女站在我面前。

老枪醉眼迷离地望着中年妇女,旁边来了一个更醉眼迷离的大哥,拍着老枪的肩膀说:“唱,唱,唱得不错,好听,继续,给你钱……”

我把头转向店面房,火苗依然乱窜,透过烟火三哥似乎说了句“等等,再等等”之类的话,然后一下子消失,一下子又出现模糊不清的脸。

我是第一次见到三哥,生平经历只听老枪简单说起过几句。年轻的时候老枪就和三哥组过乐队,后来三哥加入了一个很牛逼的地下乐队,这个地下乐队后来签约某个唱片公司,三哥接受不了公司的干预,退出了乐队。

三哥在火光和油烟里,左手拿锅,右手拿铲,不时交替着装有糖醋油盐的瓶瓶罐罐,手起手落间,盘子里装满了嗞嗞作响的菜。或者侧过身,菜刀在砧板上发出富有节奏的噔噔声。火光一直照耀着他那张油腻的脸,烟头的火星明灭不定。

三哥就像一个吉他手,又像一个贝斯手、鼓手、键盘手、主唱,好像站在舞台上,一个人成了一个乐队,后面是人声鼎沸的歌迷。那些90年代的港台流行歌曲,让三哥的脸庞更加模糊。

我一点也不怀疑,凭借三哥的炒菜手艺,也一定是这里最好的吉他手。如果他能和我、老枪一起一路南下巡演,我觉得所到之处,都会留下我们的声音。

老枪在不远处的夜宵摊,和人一起唱起了《光辉岁月》,记得他以前说过,其实一点都不喜欢beyond,最喜欢的是那些地下的摇滚老炮,反正名字说出来我没有一个是认识的。他唱《光辉岁月》的时候也的确有点怪怪的,虽然已经喝得连“格林蛋”的音都发不标准了,但老枪的风格应该还是拿着把吉他,唱一些语无伦次的歌最为合适。当然老枪对绿日乐队的喜欢程度也是一般,他可能更喜欢中国的绿日乐队。

我回头再看看三哥,店铺内烟火熄灭,他正灰暗但真实地朝我走过来。我一直在思考,看过很多的励志故事,听过很多的逆袭故事,看过日剧美剧韩剧,听过流行摇滚民谣,三哥总感觉是个很难安放其中的人物,他应该是绿日乐队里的Billie Joe,开创者般的人物,灵魂歌手……

这时候彪悍的中年妇女横亘在我和三哥面前,那张巨大的脸对着我吐出两个字,给钱。三哥电线杆一样的身板好像在这张巨脸后面消失了,店铺内烟火重燃。

3

老枪和我走在一条小巷里,拿着手机连说了N个好和N个明白之后,终于把电话给挂了。按照三哥给我们的指示,我们已经找了半个多小时了。这是三哥给我们介绍的鼓手李海洋。传奇人物都不需要多介绍,三哥也只给了我们一个只打通一次的座机号码,还没相互介绍信号就断了,这年头连个手机号码都不给。听声音我觉得二十几岁,老枪觉得三十多岁,但是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看上去六七十岁的大爷。

李海洋坐在椅子上,仔细地端详着我和老枪。我和老枪都觉得这家伙明明长着一副玩天津快板的脸,可他竟然是一个鼓手。我和老枪忍不住再次确认,是李海洋吗?

李海洋点点头又反问我们:“是国家派你们来的?”

我和老枪都以“我操”的表情面面相觑。

大爷继续问:“那是政府派你们来的?”

我和老枪继续以“我操”的表情面面相觑。

不过老枪淡定了一会儿说:“李海洋,你先看一下计划书。”

李海洋接过计划书,作出和三哥完全不同的反应,他认真地看了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一直到老枪憋不住问了一句:“怎么样?”

李海洋握着计划书问:“越南,还在打仗吗?”

我正准备和老枪第三次用“我操”面面相觑时,只见老枪已经习惯了李海洋的节奏,微笑着说:“神级鼓手就是这么有个性,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李海洋也对老枪露出笑容说:“那你到底哪个单位的?”

老枪说:“中国人民银行宁波分行。”这点老枪的确没吹牛,只是省略了“大厅的保安”五个字。

李海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哦,好的,好的。”

对话好像就这么要结束了,我也不知道遇见这样的神级鼓手应该说点什么。老枪继续开腔:“海洋,其实大家都是心怀梦想的人不是吗?也许你对外界有所排斥,有所抗拒,但是音乐始终是我们内心不变的追求,这个和年龄与时间无关,只要在我们死去之前,为自己的理想疯狂一次就够了?你别觉得我们年纪都大了,讨论这些没什么意思,你是最好的鼓手,你就应该做鼓手该做的事情,如果我们一起一路南下巡演,只要你想,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

李海洋看着老枪说:“只要我想?就能解决?”

老枪用传销的口吻说道:“对,这就是梦想的力量。”

李海洋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老枪继续趁热打铁说:“对,我们看不到天空,我们一直躲在一个角落里,无论我们怎么抬头,都没有天空。对,有时候我们想出去,却总是被眼前的现实所阻碍,就像这墙,就像这天花板,就像我们这颗等着老去的心。你每天像这样仰望着什么……”

李海洋缓缓开口说道:“我意思是这天花板已经漏水两年了,能帮我解决一下吗?”

面对这峰回路转的意境,老枪缓了半分钟才缓过来,假装淡定地吐出三个字,没问题。

李海洋突然像打开了心扉一样握着老枪的手说:“不是国家不是政府,你真是银行派来的活神仙、救命恩人、大好人。”

老枪总是被李海洋的意外之举所噎住,顿了顿神说:“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具有个性的鼓手,我们到现在都猜不出你的年龄,你应该没七十多岁吧,七十多岁你出生的时候都还没解放啊,你年轻时候也只有天津快板,没有什么架子鼓吧,所以我猜你应该四十岁,对吧?好了好了,年龄不重要,我们也别玩了,确定加入我们的乐队吗?”

李海洋一脸严肃地说:“原来你们在玩我?”

老枪笑着说:“三哥介绍的人根本不用懷疑,但可能是古怪了点,但求你别装了好么,你一个神级鼓手会要求我们给你补漏天花板?别和我们开玩笑了,加入我们,我们还需要寻找一个吉他手和键盘手,可以吗?”

李海洋一听这话,赶紧换了一种神态,立即起身,大步走向房门,然后使劲一踹,门锁掉落,墙灰飘起。我和老枪觉得有戏,立即紧跟其后。

只见里面传来一阵声音:李海洋你给我起来,三哥的人又来找你啦,你这个小畜生,我生你就是给你玩鼓的?你不是说好不玩鼓的吗?不是说好和三哥断绝关系的吗?我就知道不是来给我修补天花板的,还给我睡,起来,让你再给我玩鼓!

然后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好像整个架子鼓被打翻了一样。

我和老枪默默地退出房门,老枪问我:“难道我们智商低到连李海洋和李海洋他爸都分不出了吗?”

我说:“不是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吗?”

老枪说:“那只是怀疑,还他妈的真是他爸。”

我说:“那我们又没见过李海洋。”

我和老枪走到楼下的时候,老枪不甘心地回头朝六楼李海洋的窗口喊:李海洋,我们是三哥的人,你是最好的鼓手,应该加入我们,跟着我们去外面,不应该被墙、被天花板,给挡住你的去路,李海洋……

我们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伸出窗外,但还没看清就马上被拽了回去,然后伸出那张老脸朝我们吐了好几口吐沫,砰地将窗关上了。

老枪继续朝着天空喊:李海洋,最优秀的鼓手,天空就在你的上方……

窗户砰打开,一只不锈钢脸盆从天而降,然后窗户又砰地关上。不锈钢脸盆在地上咣当了好几下,就像一个神级鼓手,即兴演奏了一番。

老枪拿起脸盆左右看了看说,嗯,还可以用。然后就夹着脸盆走了。

4

小可在电话里和我说,报道的标题略作修改,改成:年轻的力量,一路的磨炼。我听着好像没有之前的,人到齐,就出发,这么爽快。但是小可是我最亲近的人之一,我每天晚上要和她说好几个小时的话,她怎么改都无所谓。我提出建议说,最好改成:他妈的——年轻的力量,一路的磨炼。小可在电话那边用非常好听的声音说,我也想啊,但报社又不是我开的。

我在烈日下挂了电话之后,老枪一手夹着那只破脸盆,一手拿着手机还蹬着脚说:“哎呀我操,你到底是不是玩音乐的啊?怎么这么叽叽歪歪的,我都到门口了,我还不能进来?明天个屁呀,就现在就现在,好了,我来了来了,随你随你。”

老枪一边往兜里塞手机一边说:“我侄子我侄子,叫大刚,也玩了十年吉他了,现在就在这4S店卖车,每天叽叽歪歪的功力越来越厉害了,听着就烦。”然后把脸盆换了一边说:“哦对了,一会儿进去我们假装是买车啊,他说上班时间不让聊天,车子你懂的吧?一会儿我跟他讲乐队,你随时穿插车子内容。”

老枪就这么夹着一只不锈钢脸盆进了4S店。淡定从容地先在大厅的沙发坐下,然后再把脸盆放到脚边。大刚就坐在我们对面,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老枪像老板一样环顾了一圈周围情况,见其他工作人员都在五米以外,于是立即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道:“怎么样,别干了,加入我们的乐队?”

大刚弓着腰说:“叔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份工作啊。”

老枪说:“工作怎么了?我不也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不照样辞了吗?”

大刚扯扯领带说:“不瞒你说,你在我们家简直就是一个反面例子啊,大家都知道玩吉他玩贝斯到你这样的水平和年龄,最后都是变成你这样子,当然虽然我还是很敬佩你……”

老枪一激动,把脚边的脸盆碰出了声音,咽了咽口水说:“我怎么了?看不起我做保安?我今年才四十一,你才二十六,你怕什么?这不还年轻吗?你要一辈子死在这4S店里吗?”

这时候我发现有其他工作人员靠拢,于是发出提示音:“这么贵啊,才便宜五千,不行啊,再给点优惠啊,我们是存心来买的。”那工作人员看了我一眼走了。

等那人走过,大刚又说:“人家长辈都是劝我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早点结婚安居乐业,就你这个叔,整天让我玩吉他,还让我辞职,去玩乐队。”大刚说完这些话又看看周边继续说:“当然我这意思是,你是所有亲属里最特别的一个,不然我也不会跟着你练吉他了对吧,但是你让我怎么生活啊?”

这时我又发出提示音:“唉,还是太贵了,一万块怎么够,这优惠幅度也实在太小了,还没送什么东西,再商量商量。”那工作人员又看了我一眼。

老枪想了几秒钟说:“你以前和我瞎逼逼的时候有考虑过这些东西?还说要带着吉他骑车去西藏,要不是我阻止你,你宁波都没骑出早就翻沟里了。”

大刚说:“那时候不是年轻嘛,现在我长大了啊,当然,叔你一直很年轻,但你年轻就不允许我长大吗?”

老枪说:“你懂个屁长大,什么叫长大,待在这里赚点破钱就叫长大了?想到要结婚了要生孩子就是长大了?你要说你鸡巴长大了我信,但其他我不信。”

这时候我再次发出提示音:“怎么才便宜一万五啊,就不能便宜个三万块嘛,人家别的4S店都是直降几万几万的。”那工作人员经过时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五秒,大概佩服我的砍价能力。

大刚把头伸到我这边低声说:“同学,我们这长安汽车裸车价也只卖四万五千九百九十九,你先看看价格再出声啊。”

老枪看了我一眼说:“操,你不是懂车的吗?”

我环顾了一圈说:“啊,长安4S店,哦,好的。”

老枪继续对大刚说:“赶紧确定,我们还要去约一个键盘手呢,到底干不干?”

大刚说:“月薪有两千吗?”

老枪已站起身说:“干吗?”

大刚说:“这里给我底薪两千。”

老枪边往外走边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好了,不去就不用叫我叔,也别跟我说吉他的事,就这样,我走了。”

老枪和我快步走到4S店门口,大刚立即追上来喊住老枪说:“叔,你等等,等等。”

老枪头也不回地一笑说:“这么快就想通了?要跟我走了?所以我跟你说,梦想是让你感动的东西,这是一种情怀,一种……”

大刚气喘吁吁地说:“叔,你的不锈钢脸盆忘记了,来,你拿着,我先上班了,到时候打我电话。”

我和老枪站在长安4S店门口,夹着脸盆,看着里面,一个年轻的穿着白衬衫的背影向里面跑去,跑了五十米就跑得变成了另一个人。

5

昨天晚上小可就我们的这个乐队和我聊到凌晨三点多。一直到现在我都昏昏欲睡。刚才打来电话,说经过昨晚的聊天,她觉得把标题改成,有梦,有音乐,有远方。反正我还是觉得“人到齐,就出发”是最好的。对她的各种标题我都表示加上“他妈的”就很好,小可总是用温暖的笑声给我一个回应。

时间已经五点了,老枪网上招募的键盘手还没到。老枪说这个人是绿日乐队的狂热粉丝,但是对于我们会成为像绿日乐队那样表示十分怀疑,老枪在网吧用了两个小时聊QQ才让他过来。此时,我和老枪坐在我家楼下一个冷清的咖啡吧里,这个咖啡吧冷清到需要和隔壁沙县合作,共同打造鸡腿饭鸭腿飯的外卖业务。

半小时后,这个长相斯文戴着眼镜年龄不详的小伙子坐在了我和老枪的面前。不管怎么样,这次看起来不像一个键盘手,但至少也不像玩天津快板的。

老枪又拿出安利的表情说:“先谈谈你自己。”

那小伙子说:“我叫,Tre Cool。”

我说:“这不就是绿日乐队的鼓手嘛,你真名叫什么?”

小伙子说:“这就是我的真名。”

我说:“Tre Cool的真名都不叫Tre Cool,你真名叫Tre Cool?”

老枪将一碗吃剩下的鸭腿饭推到一边说:“行行行,脱了裤就脱了裤,继续继续。”

脱了裤提了提眼镜说:“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当科学家,但是后来没有实现。十八岁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参加亚洲极限运动会,但是后来也没有实现。当然这期间还有各种各样的梦想,最后连做梦都做不到了。三年前我终于回归现实,打算找一份月薪五千块的工作,最后找了一份月薪三千块的工作,但是我想好歹要有四千五百块吧,结果现在找了一份四千块的工作。”

老枪点点头说:“事实证明,五千块是梦想,四千五百块也是梦想,但你退了一步就不是梦想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前进一步,万一梦想也实现了呢?”

脱了裤摇摇头说:“没想过。”

这时候老枪给脱了裤点了一杯柠檬茶,然后看着外面燥热的世界说:“怎么样,这个世界操蛋不?难道我们要一直活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

这种文艺青年略带愤慨的腔调我也是听了很多,但这话就像“我爱你”一样,听过很多但一直很难理解。

脱了裤吸掉大半杯柠檬茶之后说:“月薪四千块的工作我已经干了三年。这三年里我天天躲在办公室写文案,为商家吹牛逼,牛逼多吹点或者吹好一点还能拿提成。”

老枪背对着外面的夕阳说:“哦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绿日乐队的?”

脱了裤沉思了一会儿说:“那个时候还在学校,我和那个时候的女朋友还在谈恋爱,其实她刚开始是喜欢林肯公园的,因为林肯公园虽然是重金属乐队,但是他们少了无谓的发泄和烂俗,无论旋律歌词都让人在绝望中看到希望。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喜欢上了owl city,就是那个猫头鹰之城,这个差别也真的太大了,我也很难理解她什么想法,但她说最喜欢的还是披头士。后来我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因为她每天都听U2的歌,后来她跟我说,我长得和Billie Joe有点像。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比利什么乔的,后来才知道这个是绿日乐队的主唱和吉他手,虽然我觉得自己长得更像Tre Cool,但也开始听《Longview》《Basket Case》等这些代表作,然后再后来发现……”

这时,老枪已经睡着了,外面小区周围响起了动感的广场舞音乐——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你妈逼,又来了!”老枪一听到这音乐顿时惊醒,然后抹了一把脸说:“哦,原来是这样的啊,那,你晚饭吃了吗?”

脱了裤说:“我还没说完,后来我发现其实绿日乐队是个挺出人意料的乐队,哦,这样吧,我先给你们讲讲主唱比利乔的故事好吗?”

我和老枪一致摇摇头。

“那要不讲讲贝斯手,麦克德特的人生经历?”

我和老枪一致摇摇头。

“难道你们只喜欢听特瑞酷的故事?”

老枪问:“你饿了吗?”

脱了裤摇摇头说:“我还没说完,为什么绿日乐队是让我很出乎意料的一支乐队呢?因为Green Day翻译成中文是绿日,但是其实在英语里是‘吸食大麻的一天,你说大麻这种东西多么的让人出乎意料,这可是会上瘾的。1994年以后,绿日几乎成了美国朋克的中流砥柱,这个我觉得我们也知道……”

老枪说:“这个我们都知道。”

脱了裤一本正经地问:“你们怎么知道?”

老枪说:“网上查的。”

脱了裤说:“哦,网上查的?这里有WIFI?啊,老板,WIFI密码多少啊?不好意思,我连一下WIFI,我微信和我妈说一下,我晚饭不回去吃了,哦那个,我跟你们说,Green Day最早是叫Sweet Children,后来才……哦稍听一条语音,你等等,我发一条语音,妈我晚饭不来吃了……”

我给老枪发了条微信:可能这是个神级键盘手。

老枪看了我的微信后问:“玩键盘几年了?”

“十多年了吧,这我打字向来都是用键盘的啊。”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大沓稿子说:“这都是我写的关于绿日乐队的文章,全都是用电脑键盘打的,吉他不会,键盘还是用得比较熟练的。”

老枪用几乎抽风的表情问:“难、难道你就不会电子琴,或者之类的东西?”

脱了裤说:“这个,以后可以慢慢学,很快的,但是我真的很敬佩你们那种要做中国绿日乐队的梦想……”

这时候,卖鸭腿饭的咖啡店老板提醒我们已经七点五十分了,他八点钟就要关门了。老枪和我立即从咖啡店撤退,付了一百五十块都没有找零钱。

走出咖啡店老板回了我一条微信:下次让我演戏只需十块,随便几点关门都行。

6

我躲在二十多楼的房间三天,三天之后老枪的电话也停机了。小可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孤独的力量——一个人的乐队。我回复她:一个人?就这么完了?小可回复我:知道owl city吗?其实我觉得你就是owl city,一個人的乐队,这样挺好的,我近期就发这个专题,就这么写。我回复她:那绿日乐队呢?坐着卡车南下呢?小可回复:这些都没意义了,人到齐,就出发,太难。

我打了大半天老枪的电话,终于打通了,这给我一丝喘息的希望,我说:“老枪,这才刚开始,人没到齐很正常,谁不愿意来,谁就不来,我们可以换人,这才几天的时间?”

老枪在那边睡意蒙眬地说:“六个人太难了,现在斗地主人都很难凑齐的,何况搞乐队。”

我说:“我操,你三天前还不是这样说的,你三天前还比我有梦想有理想啊!”

老枪说:“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说:“老枪,你真是放到哪里都能扯,一点立场都没有啊。”

老枪说:“我立都快立不住了。”

我说:“那你他妈的前几天是纯粹在做安利吗?”

老枪说:“能做到安利那样,我们早就是N个绿日乐队了。”

我说:“那你一切都只是说说而已啊。”

老枪说:“那行,我继续帮你游说,为了我们伟大的理想,为了我的四十一,你的二十八。”

小可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她给我看了她写的稿子,一夜之间我从从Green Day 变成了owl city。

小可告诉我,owl city的唯一成员Adam Young之前也是组了很多的乐队,但都未成功,后来就自己一个人组了一个乐队,大获成功。而且Adam Young的女友,也是一个报社记者,在他多次组乐队无果的情况下,是他女友让他这么做。你也知道,高手都是一个人的,假如你心中有一个绿日乐队,那你一个人背着一把吉他弹唱,你就是整个绿日乐队。当然Adam Young起初和你一样的想法,他只是明尼苏达的一个小镇少年,是他的女友让他转型,在媒体上报道,帮助他让更多的人认识他的音乐。Adam Young从一个摔吉他的少年,变成了现在的owl city。而且他的女朋友不一定比你的女朋友漂亮……

小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慢慢在小可的怀里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小可还带着讲owl city的表情,但她已经睡着了。

我打开手机,开始百度owl city的资料,关于Adam Young的情感故事,都是小可自己编的。

后来我上了报纸,大家知道了我的名字。

后来我组织了一个小型弹唱会,一个人一把吉他,唱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后来老枪带着我再次见到三哥,我们聊了一晚上的小龙虾和足球。

后来小可对我说,六个人的是林肯公园,三个人的才是绿日乐队。

后来我依旧躲在二十多楼的高层说,那我们要结婚了吗?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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