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重凤昆启万,敦本庆家昌。这像是一句五言诗,我试图读出其中的诗意。可我读来读去,实在寻找不出诗意在哪里。我愿意承认,这每一个字都是好汉字,都像是挑粮食种子一样挑选出来的,粒粒结实饱满,掷地有声。可惜每个字都是孤立的,字与字之间并没有建立起内在的联系,没有生发诗意。虽说每个字本身都有它的意思在,都可以单独阐释,但还是停留在说文解字意义上的意思,而不是诗歌的意思。还拿粮食作比,尽管每一粒粮食都是好粮食,如果没有融合,没有发酵,没有蒸煮,就不会变成酒浆。谁想从“粮食”中品出酒味儿,只能是徒劳。
那么,这些字是干什么用的呢?告诉朋友们吧,这是排列在我们《刘氏族谱》上的字,是我们刘氏家族的人起名字用的。一辈又一辈的人,都必须按照族谱规定的字严格执行,绝不允许有半点乱谱。除了我在开头写到过的十个字,后面以五言形式整整齐齐排列的还有不少字。我不知道这些字最早是谁挑选出来的、排列出来的。但我敢肯定,这些字的敲定,是有文化并对文字有深究的人干的。我还敢肯定,那个人就是我们刘家的先人。先人早已离我们而去,像仙人一样不可寻觅。但先人留下的这些字,不能不让我们这些后来者心生敬畏,并有一些神圣感。
有心的朋友可能注意到了,我提到的十个字中,有一个庆字。对了,庆字是我名字中间的一个字,我属于庆字辈。从庆字辈往上数,就是本字辈、敦字辈、万字辈等。本字辈是我的父辈和叔叔辈,敦字辈是我的爷爷辈,万字辈就是我的太爷爷辈。在我的记忆里,我还很小的时候,村里万字辈的太爷爷已寥寥无几。仅存的几位,也是老态龙钟,朝不保夕。反正我从未见过我的亲太爷爷。敦字辈的虽说比万字辈的多一些,但也处于整体性的衰落期,行将退出村里的历史舞台。比如我爷爷弟兄四个,大爷和四爷早就死了,在我尚未出生时就死了。我爷爷呢,在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他也死了。只剩下一个三爷。三爷也是满头白发,进入老境,只能做一些在生产队的场院里看场院的轻活儿。此时村里的中坚力量是本字辈的叔叔们。我粗略算了一下,属于刘姓本家的叔叔们大约有一百多位。在那个阶段,村里到处都是他们强壮的身影,粗喉咙大嗓的声音,还有旺盛的雄性气息。不仅犁地耙地、摇耧撒种、放磙扬场等一应庄稼活儿由他们承担,连生产队的大队长、小队长、会计、记工员,包括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等,都由叔叔辈包揽。如我之辈的庆字辈,还远远排不上队。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说法,我们庆字辈那时还没有形成波浪,对本字辈的叔叔们还起不到任何助澜作用,而叔叔们的波浪正在滚滚向前的浪头上,的确把他们敦字辈的前浪推得够呛。可以说,在當时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旗帜下,在整个公社化、集体化时期,我的叔叔们在村里都是主导性的力量。如果说本是根本的话,那个时期我们刘楼村的历史根本上都是他们创造的。如果说本是一本书的话,书本里的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都是那些叔叔们。
四十多年来,我已经写了不少小说,在小说中也刻画了众多人物。每个人的生命有限,经历有限,写作资源也有限。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写作资源已经使用得差不多了,好像没什么可写的了。有一天蓦然回首,我竟然发现,那么多的叔叔,我一个都没有写过。真的,有的叔叔我可能在作品中偶尔提到过,但都是一些陪衬性的边边角角,从没有把写作的焦点对准其中任何一个叔叔,没有把其单独请出来,当成一个主要人物来写。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在本字辈的那一辈人中,我父亲是第一个出生,排在打头的位置。其后陆续出生的本字辈的人,都是我父亲的堂弟。也就是说,所有的本字辈的人,没有一个人是我的伯伯,统统是我的叔叔。为了把众多的叔叔相区别,在叫某个叔叔的时候,我往往要按他们的排行叫,或连他们的名字一起叫,比如本成叔、本生叔、本功叔等。
叶生叶落,月圆月缺;四季更迭,生命更替。在我们看来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叔叔们开始走下坡路,一个接一个走到地平线下面去了。我几乎每年都会听到村里的堂弟们向我报告,说哪个叔叔走了,哪个叔叔也走了。他们走到哪里去了呢?他们从村里走到村外,最终走到坟地里去了。地上鼓起一个个圆圆的坟包,上面安着一个圆锥形的坟头,坟包代表着他们的身,坟头代表着他们的头,每个叔叔都成了一成不变的“胖叔叔”。
不用说,我们村的时代,目前进入了由庆字辈的哥哥和弟弟们当家主事的时代。庆字辈的弟兄们表现得不是很好,除了少数人在村里留守,大多数都选择了逃离。不要说别人,我自己就是较早的逃离者之一。不过,只有脱离了村庄,我才有了故乡的概念,成了有故乡的人。同时,离开故乡我才知道,故乡是我们的根,人虽离开了故乡,根还留在那里。一如每个人都不能擅自改变自己的梦境,故乡还是最让我梦绕魂牵的地方。因此,每年清明节前夕,我都要回老家看一看。在墓园里扫墓烧纸的时候,大姐、二姐会把周边隆起的新坟指给我看,说东边的那座坟里埋的是哪位叔叔,西边的那座坟里埋的又是哪位叔叔。不管大姐、二姐指给我看哪个叔叔的坟,我都会马上想起那个叔叔生前的样子。恍惚之中,我似乎看见有的叔叔在坟中站起身来,在跟我打招呼。我还仿佛听见有的叔叔在对我说:听说你这孩子不是会写点东西嘛,你怎么不写写我们呢?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着手写你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书,都值得书写。可村里那么多叔叔,我不可能把每个叔叔都写到。我要挑故事比较多、有代表性的叔叔写,或者说挑我自己比较感兴趣的叔叔写。我所写到的叔叔,难免会有一些对逝者怀念的意思,但我不打算为任何一位叔叔立传,更不会为任何一位叔叔歌功颂德。我想通过叔叔们,写出人生的苦辣酸甜,写出人性的丰富和复杂,写出个体生命起伏跌宕的轨迹,写出艰难的尘世带给我们的命运感,并写出时代打在他们心灵上的深深的烙印。有写得不好、不对和对叔叔有冒犯的地方,请叔叔们不要生气,一定要谅解你们的侄子啊!
有评论家朋友知道了我要写关于叔叔们的系列小说故事,说我的小说写到这个份儿上,胡写都可以。这话让我吃惊不小,胡写?什么叫胡写?怎么才算胡写?这个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我想,所謂胡写,是不是希望我放开想象,打破小说原有的规矩,突破小说原有的界限,写得新颖一些,给读者一些陌生感呢?我还想,朋友的话后面也许还有话,话后面的话,是不是嫌我以前的小说写得过于保守,过于老实,过于循规蹈矩,写的小说太像小说呢?我怎么办?要不咱也玩一把玄的,弄一把疯魔,胡写一下试试?我想来想去,不行呀,那一套咱不会呀,玩不来呀!我的体会是,每个人的写作,是跟这个人的天性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是由天性决定的,怎么写,不怎么写,一出手就决定了,想改变是很难的。勉强改变,有可能会失去天性,同时失去自我。算了,饶了我吧,我真的不会胡写,请允许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写吧!
加上我这次写的对象都是我的叔叔、我的长辈、我们同宗同族,血脉相连,我对他们是尊重的。我写了他们,已经过世的,有可能会在天上注视着我;尚未过世的,会在人间关注着我,我应该写得小心翼翼,更加严谨,更加诚实,怎么敢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呢?
好了,开篇的话已经说得不少了,下面开始讲第一位叔叔的故事。
这个叔叔,我叫他大叔,他是我三爷的大儿子。
从小到大,直到十九岁外出到煤矿参加工作,我从没有见过这位大叔。别说见了,我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好像这位大叔压根儿就不存在。三爷有三个儿子,我只见过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我目睹过三爷的二儿子娶新媳妇儿,也目睹过三爷的三儿子娶新媳妇儿。他们娶的新媳妇儿脸上都搽了粉,都穿了新衣服和绣花鞋,的确很新的样子。他们结婚后,仍和我们家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三爷、三奶奶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两房儿媳妇住在坐东朝西的四间草顶房子里,我站在我们家坐北朝南的堂屋门口,就可以看到他们的门口。有时关起门来,我都能听见叔叔和婶子吵架的声音。在那段不算短的时间里,我误以为三爷只有两个儿子,我擅自把他的两个儿子的排位上移,把老二排到了老大的位置,把老三排到了老二的位置。记得有时我把二叔喊成了大叔,把三叔喊成了二叔,他们并没有纠正我。三爷和三奶奶还有一个大儿子,作为父母,他们肯定不会忘记,但他们表面上像是忘记了,因为我从未听到过他们提起大儿子的事。我母亲记忆力极好,她应该记得三爷还有一个大儿子,在对我们讲过去的事情时,母亲像是故意回避着什么,也只字不提三爷家大儿子的事。
这是为什么呢?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大叔十九岁外出当兵,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当上了一个小军官。淮海战役之后,他在死人无数的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跟随溃逃的国民党军队,跑到台湾岛上去了。他一到台湾,就与家人中断了联系,一中断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对大叔来说是漫长的,他时常隔着大海,向着大陆家乡的方向眺望。但天茫茫,海茫茫,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和家里亲人的隔断,像是生死之隔,阴阳之隔。要打通隔离,恐怕像打通生死和阴阳一样难。
按我们村大多数人的估计,大叔凶多吉少,十有八九是死在战场上了。乱飞的枪子儿又不长眼,谁碰上枪子儿都得死。既然大叔当的是国民党的兵,既然国民党是战败方,大叔死了就算了,别提他了。除了大叔,我们村还有一个姓范的年轻人,他也是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当兵,也是大战之后生死不明,音信全无。三十多年后,大叔总算和家里亲人联系上了,总算又回到了故乡,可那个姓范的年轻人至今如灰飞烟灭,一点儿信息都没有。
我们老家离淮海战役的战场不是很远,我三爷就当过淮海战役的支前民工。他推着一种叫“小土牛”的独轮车,去前线为解放军送过粮食。事情就是这样有意思,三爷明知他的大儿子是在国民党的军队里服役,也明知解放军打的是他的大儿子所在的部队,他却心甘情愿地去给解放军的部队送粮食。国民党的军队之所以失败、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之所以胜利,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小小的原因。你想啊,连当爹的都不向着儿子了,儿子哪有不失败的道理呢!三爷知道,国民党的军队战败后,在战场上的雪地里丢下很多尸体,根本来不及收拾就跑了。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雪化、尸化时,哪里有腐化的尸体,哪里的麦苗就长得旺一些、高一些。三爷难免联想起他的儿子,他估计自己儿子的命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他还抱有侥幸心理和一线希望,暗想自己的儿子也许还活着,也许跑到台湾去了。在这方面,三奶奶堪称一个有执念的人,她坚定地认为,她的大儿子还活着。她的理由很简单,人在世上行走,只要没得到具体的、确切的、不好的消息,就说明她的大儿子还在人世上活着,她不会掉泪,不会放弃对大儿子的思念。
老两口对大儿子的思念和念叨,只能在家里,或在夜间,都是在私下里进行,白天当着别人的面,他们守口如瓶,从来不提大儿子。哪怕三奶奶是在私下里念叨大儿子,三爷也顿时有所警惕,好像怕隔墙有耳的耳听去似的。解放后,三爷家被划成贫农成分,三爷当上了贫协会的成员。在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三爷表现得相当积极。听我母亲讲过,在批斗一个刘姓万字辈的地主时,因地主个子高,三爷个子低,三爷跳起脚来才能抽到地主的嘴巴子。三爷当然清楚,在那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阶级敌人除了地主富农,后来还增加了反坏右。反是反动分子,或反革命分子;坏是坏蛋分子;右是右派分子。按上面划定的标准衡量,如果三爷的大儿子还活着,而且是在台湾,当是黑五类之一的反动分子。而三爷家呢,当是反动分子的家属,简称反属。天哪,那可不行,万万不行!那不是从革命的骨干变成革命的对象了嘛!三爷所采取的办法就是两个字,不提。五年不提,十年不提,二十年不提,在人前关于大儿子的事半个字都不提。世上人来人去,如果一个人老不被人提及,时间一长,这个人就被淡忘了、遗忘了,跟消失了差不多,跟从来没存在过差不多。应该说三爷的不提取得了应有的效果。拿我来说,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大叔的存在。我母亲跟三爷的想法是一样的,她也是害怕家庭社会关系中多出一个反动分子来。在类似的事情上,我们的母亲已饱受折磨,变得格外敏感。这是因为,我父亲就在冯玉祥部下当过国民党的军官。虽说我父亲在抗战胜利之后就退伍还乡,并在1960年去世,但他还是被人说成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以致使他的子女受到株连,受到歧视。我初中毕业后,曾两次积极报名要求参军。体检是合格了,一政审就把我刷了下来。
大叔第一次从台湾往家里写信是1979年,从他1949年离开大陆,时间整整过去了三十年。如果他离开大陆时还是一个青年的话,三十年后他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三十年的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大叔不会忘记他的家乡,不会忘记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也不会忘记对大陆动态的关注。大叔定是从台湾的新闻报道中注意到了,大陆开始了改革开放,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变成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大陆把地主富农的帽子都摘掉了,每个人都是国家公民,处在平等的位置。大陆发布了《告台湾同胞书》,调子上开始出现了缓和的迹象,并向台湾同胞发出召唤。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大叔试探性地给家里写了第一封信。后来大叔回忆说,为了写这第一封信,他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眼泪不知打湿了多少信纸。算起来,他的父亲母亲都七十多岁了,他不知父母还是不是在世。一般来说,农村人的岁数能超过七十就算不错,能活过八十岁的不是很多。他担心这一辈子恐怕不一定能见到父母了。一想到这里,他就禁不住流下泪来。当时台湾和大陆还不通邮,大叔把信寄给在香港九龙的朋友,由朋友转寄到大陆的河南省沈丘县刘庄店镇南面三里的刘楼村。在信封上,收信人大叔没写三爷的名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刘本德。我们村还有一个叫刘本德的,他是刚刚摘帽的地主家的儿子。队长从大队里把信捎回后,就交给了村里的刘本德。村里的刘本德确有一个舅舅在香港居住,他以为是舅舅给他寄的信。他拆开信,找识字的人把信念来念去,信上的话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于是,他把信退还给了队长。既然信已经拆开了,队长就把信交给一个在村里教小学的老师,让老师在吃饭场里把信念一念,看看这封信跟村里人到底有没有关系。老师念信时,三爷也在饭场里吃饭。三爷对这封信并没有很注意听,他不会想到会有人给他写信。但是,当他无意中听到写信人自我介绍说:我的大名叫刘本德,我的小名叫天增。天增?三爷听到天增二字,如在晴天里听到天边传过来的一声雷,他一下子愣住了。同时他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饭碗差点儿掉在地上。他对念信的老师说:你再念一遍,他是说他叫天增吗?老师把那段话又念了一遍,确认写信人的小名是叫天增,老师说,天是天地的天,增是增加的增。三爷的眼圈儿顿时有些发红,说话也有些喃喃,他说:天增是我的大儿子啊!又说:天增你这孩子,你真的还活着吗?
快,快把信念给他娘听听!三爷让老师拿着信跟他一块儿回家去了。
三奶奶生了病,正在床上躺着。听老师念了信,特别是听大叔在信里写道:娘啊,儿不能在娘跟前尽孝,都是儿的不孝啊!三奶奶一下子哭了起来。她还像儿子小时候叫儿子的小名一樣,说:增儿啊,增儿啊,你真是小增儿吗?
老师是本字辈,他劝三奶奶说:三大娘,大哥有信儿了,这是天大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三奶奶不哭了,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说:我早就知道,俺大儿不会死。他娘还没死呢,他怎么能死!他不回来,我就不死!
大叔的信,在村里产生的效应是轰动性的,一时间,全村的家家户户都在谈论这件事。要是搁前几年,特别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出这样的事情可不得了,一定会被村干部视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把大叔视为阶级敌人、反动分子,并把大叔的来信与蒋介石反攻大陆联系起来看待。说不定村干部还会把这件事向公社革命委员会汇报,还说不定革命委员会要派人对信件和三爷三奶奶进行审查。然而,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转河西,随着风向的转变,人们的看法像被新风荡涤过一样,很快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村里人没有再如临大敌,只是有些惊奇,原来村里还有这么一个本字辈的人,三十年没有一点信儿,现在终于有了信儿。村里年轻人说,以前没听三爷三奶奶说过他们还有一个大儿子呀,两个老人的嘴可真够严的。村里人估计,名字叫刘本德的大叔既然还活着,一定是在台湾做了官,发了财,混出了人样儿。当时生产队还没有解散,土地还没有分田到户,打工的潮流还没有兴起,人们还都在村里待着。听到大叔来信的消息后,人们纷纷到三爷三奶奶家里去了,好像大叔已经从台湾回来了一样,他们要看看大叔长什么样。来到三爷三奶奶家里,他们要求看信,要求把信的内容听一听。看到了大叔的信,他们像是看到了大叔一样。喜事让三奶奶的精神好了不少,她不在床上躺着了,要求吃饭,要求吃药,说一定要等到他的大儿子回来,跟他的大儿子见上一面。接着,三爷三奶奶就把已经分开家的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开始商量给大叔写回信的事。商量的结果,一是告诉大叔,他的爹娘都还活着,全家人都很好。二是希望大叔能赶快回来与家人团聚。三爷的二儿子也是读过初中的人,这封回信本应由他来写,但他不敢写,他说他现在是提笔忘字,写不成句儿。他又说,台湾使用的是繁体字,他不会写繁体字。家书抵万金,给大叔回信的事事关重大,没办法,三爷只好请那位念信的老师来写。
此时我已从河南的煤矿调到北京工作,大叔从台湾给家里写信的事,我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欣喜之余,我想三十年哪,都是中国人,都在一个地球上,中间只隔着一片海,却三十年不通消息,不相往来,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好在这种悲哀总算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我还想到,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十年呢,能活过两个三十年就算幸运,能活到三个三十年的总是少之又少。如果再过三十年,大陆仍闭门不开,三爷三奶奶肯定会成为逝者,再也得不到大儿子的信息,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大儿子。大叔也是一样,他已经在台湾熬过了第一个三十年,肯定熬不到第二个三十年,只能在终生遗憾中离开人世。我当时已经开始学着写小说,每天都想发现新的小说题材。以三奶奶盼望大儿子归来的过程为线索,我能不能写成一篇小说呢?因为每个人的一辈子都活在盼望之中,不管干什么,其实都是在创造盼头。人有了盼头,就活得提精神,有劲头。而人一旦失去了盼头,就像霜打过的瓜园一样,瓜秧子很快就枯萎了,就没了生气。三爷三奶奶也是一样,他们心里定是装着对大儿子的盼头,才提着劲儿活了下来。小说还真的写出来了,题目只有一个字,叫《盼》。小说很快在河南的《奔流》杂志发了出来。
在三爷三奶奶的热切期盼中,大叔终于回来了。等大叔踏上大陆的土地时,时间又过去了九年,到了1988年秋天。大叔在台湾住在桃园县,他从桃园机场坐飞机,绕道香港,飞到郑州。从郑州下飞机后,他打了一辆出租车,不惜长途奔跑几百里,不惜花费好几百元的打车费,直奔家乡而来。听老家的人对我描述,大叔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手上戴着镶有红宝石的金戒指,气宇轩昂,完全是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是年,大叔已六十多岁,两鬓已有了白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大叔一见到三爷三奶奶,就按传统的礼仪,双膝跪地,给二老磕头。他说:爹呀,娘呀,都是儿子不孝啊!大叔喜极而泣,磕第三个头时,眼泪已经流得一塌糊涂。
三爷和三奶奶也哭了。三奶奶说:我的儿,赶快起来吧!你回来了,啥都有了!
三爷也说:你不能回来,这不能怨你,不能怨你。
三十九年还故乡,这在刘楼村的历史上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大叔的真人还乡,乡亲们的反响比大叔第一次往家写信造成的轰动还要大。得到消息后,村里人纷纷到三爷家看大叔去了,上岁数的人去了,年轻人去了,孩子们也去了。三爷家屋里挤满了人,院子里涌满了人,连院门外的村街上都站了不少人。来看大叔的,除了一些上岁数的人经过自报家门后,大叔依稀还能辨出一点当年的模样,绝大部分人大叔都不认识。这些人需要说出他们的爹、爷爷,甚至是太爷的名字,大叔才能知道他们是谁家的后代。不断介绍,不断回忆,不断对号,屋里发出一阵阵感叹和笑声。秋高气爽,天地澄明。这真是一幅生动的游子归来图啊,这真是难得的盛况啊!
大叔带回的有足够的香烟和糖果,男的来了有烟抽,妇女和孩子来了有糖果吃。除此之外,凡是去看望大叔的成年人,大叔发给每人十元钱。十元钱,在当时来说,在农村来说,可以买一篮子鸡蛋呢,不算少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去看望大叔的人更多些。有的残疾人因行动不便,平日并不出门,听说去大叔那里能领到钱,也让家人把他带到大叔面前领钱去了。有的人外出打工并不在家,但他的父母谎称其走亲戚去了,也代他领了一份钱。一个傻女人直言不讳地向大叔伸手:給我钱!还有一个妇女,以为大叔不认识她,记不住她,她领了十元钱,转了一圈,又跟大叔要钱去了。大叔是没认出她来,但别人记得她领过钱了,指出:你不是领过钱了嘛,怎么又要领!这一弄场面就有些尴尬,有些不愉快。大叔认为,人一穷,就不太顾脸面了。他说:算了,不就是多给她十块钱嘛,没什么!
大叔从台湾归来的消息,迅速传遍十里八乡。一些嫁出去的闺女听到消息,也从四面八方回娘家去看大叔。比如我姑姑,我的大姐、二姐和妹妹,都备了礼品,赶回刘楼看望大叔。这让大叔很高兴,也有些感动。少不得,大叔也要给她们一些钱。二姐对我说过,大叔给她的钱就不是十元钱了,而是五十元。二姐她们注意到了大叔手上戴的宝石戒指,问大叔他的戒指能值多少钱?大叔说,他的戒指是用美元买的。美元?啥是美元?她们问。大叔说,美元嘛,就是美国的钱。一美元能换八九块钱人民币。大叔的样子有些谦虚,说他的这枚戒指不值多少钱,也就是一两千美元吧。姐妹们在心里用乘法乘了一下,乖乖,这一个戒指就值一万多块钱哪!
总的来说,大叔第一次回老家给人的印象是台湾很富裕,大叔很有钱,这次回老家,大叔撒了不少钱。相比之下,大陆的人就显得有些穷酸,让大叔很是同情。
大叔第二次回老家是1990年秋天。如果说第一次一个人回老家带有探路的性质,第二次回老家就显得比较正式,比较隆重。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大叔带着家眷一块儿回来的。他不仅带了夫人,还带了大女儿和二儿子。在礼品方面,大叔带回了两台日本产的彩色电视机,还带回了不少金首饰。有点儿可笑的是,据说大叔还带回了一袋子面粉。不过这个说法我没能得到证实。大叔的夫人,也就是我的大婶子,是台湾本地的高山族人。大叔比大婶子大十多岁,大叔和大婶子结婚后,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可谓儿女满堂。大叔虽说流落在异乡,但他在外乡生了根,开了花,结了果,过成了一大家子人,这也是他值得骄傲的地方。问题是,老家各方面的条件太差了,大婶子他们吃不惯,喝不惯;坐不惯,睡不惯;听不惯,看不惯。一切都不习惯,每一天都很难熬。特别是老家的茅房,他们觉得老家的茅房太脏了,脏得臭气熏天,简直不敢进去,每次进茅房他们都视为畏途。大婶子和堂妹的忍受能力还好一点儿,那个堂弟就不行了,他留着长发,一副现代青年的样子,一点儿都不懂掩饰自己,一点儿都不配合大叔,一天到晚不开眼、不开心、不开颜,甚至连口都很少开,表现的是抵抗的态度。堂弟在台湾土生土长,好像对所谓的老家一点儿都不认同,他仿佛在说:什么老家不老家,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堂妹在老家期间,也发生了一件事,她的钱被人偷走了,偷走的还是美元。她在老家并没有外出,她放在背包里的钱怎么会被人偷走呢?是谁偷了她的钱呢?这让堂妹很是不解,也很是不悦,对老家的印象不是很好。
好在大叔事先对大婶子、堂妹和堂弟有许诺,这次回老家看望老人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要带他们到北京旅游。结果他们在老家只强撑了两三天,我母亲就带他们到北京来了。
大叔他们到北京来,自然是奔我而来,我和妻子都热情欢迎他们。我们家虽然只有两居室,我还是让大叔他们住在了家里。家里是显得拥挤一些,但卫生条件毕竟比老家好多了。大叔他们要在北京玩几天,让我给他用美元换一些人民币。有一个细节我记住了,大叔从身上往外掏美元时,先把自己的皮带从腰里解了下来。原来皮带是双层,是从两侧往背面对缝折叠起来,形成了一个夹层。把美元竖着一折,正好藏在夹层里。这样一来,美元就是大叔的皮带,也是大叔的腰,大叔在,美元在,贼人想把美元偷走不大容易。我想,堂妹肯定没有采用这种办法带美元,她的美元才被小偷偷走了。看来还是大叔有经验,有防范意识,善于保护自己的财富。
当时,北京有不少人想到国外淘金、发展,美元相当走俏。记得大叔给了我两千美元,我没出我所在的工作单位,美元就被同事们争相兑换走了。
大叔拿着换来的一万五千多元人民币,带领家人游览了故宫、颐和园、天坛、长城等名胜古迹,玩得很是高兴。接着,他们一行人乘车到南京去了,要在南京继续游览。
这次大叔回到台湾时间不长,也就是到了转过年的1991年春天,三奶奶就去世了,三奶奶享年九十一岁。三奶奶已经两次见到她的大儿子,临死前是欣慰的,没留什么遗憾。
大叔有遗憾,因为三奶奶去世时,他没能赶回来为母亲送葬。
到了1994年的冬天,三爷也去世了。三爷比三奶奶小三岁,去世时也是九十一岁。
在我们刘楼村的历史上,寿命能超过九十岁的,在三奶奶之前史无前例。两口子的寿命都超过九十岁,更是前所未有。可以说,三奶奶和三爷在我们村的人寿史上创下了两项纪录,先是三奶奶的单人纪录,后是三奶奶和三爷的双人纪录。村里人认为,他们两个之所以如此长寿,是与对大叔的盼望和大叔的回归分不开的。
可叹哪,在三爷去世的时候,大叔仍没能赶回见三爷最后一面。听我母亲说,三爷临死前,不断念叨大叔的小名儿,一再问大叔回来没有?家里人只能说快了,快回来了!台湾和大陆虽同属一个中国,但因为有这样那样的限制,大叔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不是想回老家奔丧马上就能如愿。按老家的规矩,作为长子,在给三奶奶和三爷送葬时,柳幡应该由大叔扛,恼盆应该由大叔摔。大叔不能赶回,扛幡和摔盆只得由二叔刘本堂代替。大叔后来再回老家,只能在三爷三奶奶坟前长跪大哭。
2003年初春,我接到中国作家协会的通知,要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去台湾访问,与台湾的作家交流。接到通知后,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大叔,觉得正好可以借机去台湾看望一下大叔。大叔回到大陆好几次了,我们作为在大陆的大叔的亲属,却从没有一个人去海峡对岸看望过大叔。有来无往非礼也,这不太应该。三爷和三奶奶当年年事已高,不宜远行。大叔的两个弟弟和弟弟的孩子们因经济条件不允许,也不可能去看望大叔。只有我有条件,也有机会,代表我们家族去看望大叔。这一年的三月五日,我母亲因病去世。大雪纷飞之中,我在老家刚办完母亲的后事,是胳膊上戴着黑色的孝标去的台湾。这时去台湾仍不能直飞,我们从北京飞到香港,从香港转机飞到了台湾的南部城市高雄。从高雄坐大巴车一路北上,过阿里山、日月潭等地,最终到达台北。在台北活动期间,我向作家代表团团长陈建功请了一天假,专程去桃园县看望大叔。见到大叔,大叔一眼就看到了我戴的孝标,知道我母亲去世了,神情有些黯然。我在大叔家靠后墙的供桌上,看到了三爷和三奶奶的大幅黑白遗像,遗像前面是烧香用的香炉。这表明大叔把三爷和三奶奶的魂灵请到了台湾,逢年过节就给他们烧香。听人说过,台湾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坚守比大陆做得要好。大陆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又是“文化大革命”,又是“破四旧”,又是“批孔”,老是跟传统文化过不去,以致连祖先都不尊敬了。拿我们家来说,因为我们家是刘家的长门,三辈先祖的灵牌都在我们家的堂屋里供着,有重字辈的刘重车,凤字辈的刘凤来,还有昆字辈的刘昆刚,我们家跟祠堂差不多。然而“文化大革命”一来,那些灵牌,包括三座用檀香木精雕而成、用来放置灵牌的主楼子,都被拉到西地埋到地底下去了,弄得刘家的人后来过年时想给祖先磕头都找不到地方。
中午,大叔带我到外面的饭店吃了一顿具有台湾风味的饭。大叔的大女儿和大儿子也过来了,亲切地叫我大哥,陪我一块儿吃。在大叔家里,我没见到大婶子。吃饭时,我仍没见到大婶子。我只是礼节性地问了一句大婶子呢,没敢多问。大叔说:你大婶子在高雄上班,赶不过来。其实,对于大叔和大婶子的婚姻状况我是知道一些的。大叔有一个台湾朋友,过北京时曾托我给他用美元换人民币,他跟我说了大叔到台湾后的一些情况。大叔在台湾退伍后,长时间孤身一人,迟迟找不到对象。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山里穷人家的农村姑娘,他答应给姑娘和姑娘家一大笔钱,比他小十多岁、才十几岁的那位高山族姑娘就答应嫁给了他,就成了我们的大婶子。婚前和婚后,大叔确实给了大婶子和大婶子的娘家不少钱,但与大叔当初的承诺还有一定距离。因此,大婶子一直对大叔有意见,说是大叔蒙骗了她。大婶子生下的几个孩子,大婶子都不怎么管,几乎都是大叔一手喂大的、带大的。后来,大婶子就一个人到高雄去了,说是在美发店当理发员。大叔和大婶子长期处于分居状态,没离婚跟离婚差不多。那次大婶子和大叔一块儿回大陆,不知大叔背地里跟大婶子说了多少软话,做了多少动员工作,才把大婶子拉到老家去的。大叔对大婶子的确有愧疚的地方,他拿不出那么多钱,以兑现他对大婶子的承诺。大叔退休后,名誉上虽被称为“荣民”,工资并不是很高。为了赚钱回大陆,大叔都过了古稀之年,还去工厂打工挣钱。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大叔的朋友告诉我,大叔还捡废品卖钱。这么说来,大叔回老家送给乡亲们的钱,既有大叔作为“荣民”的退休工资,也有大叔打工和捡废品挣的钱。像大叔这般年纪,应是含饴弄孙、安度晚年的时候,可为了积攒回大陆的路费和其他花销,大叔还得以老迈之躯,辛辛苦苦挣钱,这不能不让人唏嘘!
转眼到了2008年,这年北京要举办世界瞩目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春节期间打长途电话给大叔拜年时,我顺便邀请大叔到北京看奥运。借用一句外交辞令,大叔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大叔说:可以呀,到时候我一定去!大叔问给我带点儿什么,是带酒还是带茶叶?我说,什么东西都不要带,现在台湾有的东西,北京都有。说不定台湾没有的东西,北京也有。
奥运会开幕前夕,大叔像从全世界云集到北京的运动员一样,提前来到了北京。说了不让大叔给我带东西,大叔还是给我带了一盒台湾产的茶叶。大叔说:这个茶叶好呀,这是台湾的高山茶。我说好好,谢谢大叔!本来我想说,我冰箱里有西湖龙井,有信阳毛尖,这才是中国的好茶,但我没有说。大叔还带了一些小礼品,让我妻子挑选,那些小礼品有手表、手串、手镯等。自从使用了手机之后,妻子看时间都是从手機上看,已经不戴手表了。对于别的小东小西,妻子也看不上。可是,既然大叔大老远地把礼品带来了,妻子不挑一样也不好,不能扫了老人家的兴。于是,妻子要了一只电子手表。
大叔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一再夸北京的东西便宜,什么东西都便宜。他从市场上买回了一大块猪肉,还买回了一双皮鞋。妻子悄悄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现在大家都在减肥,这么多猪肉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呢!大叔把皮鞋拿给我看,说多好的皮鞋呀,才三十块钱就买了下来。大叔说,这双皮鞋他穿上有些小,就送给我穿吧。我明白大叔的心意,这双皮鞋他原本就不是为自己买的,而是特意为我买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大叔买回来的皮鞋虽说也油光闪亮,有模有样,但根本不是皮鞋,而是塑料仿制品。这样的所谓皮鞋一点气都不透,穿上就烧脚,我是不会穿的。有句话我差点对大叔说了出来,我脚上正穿的皮鞋是花了六百多块钱买的,比大叔买的皮鞋贵了二十多倍,这才是真正的牛皮鞋,而且是名牌皮鞋。话到了嘴边,我没有说出来,只是笑了笑,对大叔表示了感谢。这说明,大叔对大陆的看法有可能还停留在他第一次回大陆的1988年,以为大陆的经济还是不够发达,大陆的人还是很穷。大叔有所不知,从1988年到2008年这二十年来,大陆已发生了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变化,大陆的经济发展水平已经超过了台湾,个人收入也大大提高。从大的方面说,北京能举办奥运盛会,对国家的综合国力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从小的方面说,国家的发展变化看人民的日常生活,穿鞋的变化,就是有力的说明。还有,我的工资收入,加上我的稿费收入,已远远超过了大叔的收入。
我在北京的郊区密云买有一套房子,妻子驾车,送我和大叔去密云,我们叔侄通过电视直播看奥运。中国运动健儿每天都能拿到金牌,大叔看得兴致勃勃,一再说厉害,厉害,太厉害了!我每天都和大叔喝酒,一块儿碰杯,干杯,为夺取金牌的运动员祝贺,给中国喝彩。高兴之余,我们谈到了祖国统一的问题。大叔对台湾的现状很是不满,希望大陆与台湾能早日实现统一。大叔有些悲观,说他年纪大了,可能看不到统一的那一天了。大叔谈到,从大陆到台湾的老一辈,都盼着大陆与台湾统一,而台湾的一些年轻人,包括他的孩子们,对统一不是很积极。之所以不积极,是他们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大陆又要搞什么政治运动,经济上又会出现什么波动。
我买的房子在六楼,楼里没有安装电梯。大叔每次和我一块儿往六楼爬时,我发现大叔都气喘吁吁,有些费劲。我要扶一把大叔,大叔很要强,说没事儿,不让我扶他。我劝他慢点儿,爬两层,喘口气,歇一会儿,再接着往上爬。大叔说:没关系……我……我还行……还是坚持一口气爬到六楼。我意识到,大叔已是有着八十四岁高龄的老人,这次回到大陆,下次还能不能回来就很难说了。奥运结束后,我还意识到,应该千方百计搞到一两张奥运比赛门票,带大叔去奥运场馆的现场看一两场比赛。这样让大叔在家里看电视,跟大叔在台湾看电视有什么两样呢!我有些懊悔。
五年之后的2013年冬天,我们敬爱的大叔在台湾的桃园与世长辞,自从2008年那次回大陆后,大叔再也没有回过大陆。这年的春节前夕,当大叔的大儿子刘庆国打电话告诉我大叔去世的消息时,我心里一酸,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生前大叔回老家时,每次都要到我们的老坟地里看一看,拜一拜。大叔亲口对我说过,等他百年之后,他的骨灰也要埋在我们的老坟地里。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大叔的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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