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渊
2019年,是欧洲伟人拿破仑·波拿巴诞辰250周年,也是欧洲一体化面临英国脱欧考验的一年。拿破仑曾使用军事手段推进欧洲一体化,最终功亏一篑。时过境迁,由法国总统马克龙提出、德国总理默克尔跟腔的关于组建欧洲军的动议,也不被普遍看好。
纵然拿破仑的征服战争有诸多不对,但他相当程度上成为欧洲一体化的政治图腾,而欧洲当前似乎正缺少一个如拿破仑般披荆斩棘、攻坚克难的政治强人—无论马克龙、默克尔或是特蕾莎·梅,都不具备力挽狂澜的才能。
“科西嘉!马基森林!土匪!高山!拿破仑的故乡!”法国作家莫泊桑在其长篇小说《一生》中对科西嘉如是感叹。1769年8月15日,拿破仑·波拿巴作为家中长子,出生于法国科西嘉岛的阿雅克肖城。
说是法国科西嘉岛,却有些名不符实。這座小岛地理上更靠近意大利,自古希腊人始建城镇起,先后隶属过迦太基、古罗马、诸蛮族和阿拉伯帝国,其后奉拜占庭与罗马教廷为名义上的宗主,实则自治。进入12世纪后,意大利工商城市开始主导地中海霸权,科西嘉岛被纳入比萨、热那亚的势力范围达数百年,深受意大利文化影响。譬如科西嘉方言就近似意大利中部的托斯卡纳方言,拿破仑的波拿巴家族就是从佛罗伦萨迁居来的外来户。
新航路开辟后,意大利诸城普遍衰落,科西嘉岛迎来了独立。独立运动首脑巴斯夸·保利将军曾在意大利求学,他将欧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成果带回荒僻的小岛,建立了科西嘉共和国,甚至诚邀大思想家卢梭起草科西嘉宪法。但随后,法国凭借热那亚所谓的主权让渡协议,派兵接管科西嘉,扼杀了新生的共和国。
保利将军逃亡英国,而他的副手夏尔·波拿巴—拿破仑的生父,摇身一变成为路易十六钦封的法国驻科西嘉代表。这位长袖善舞的律师,酒色财气样样拿手,虽遭人鄙夷,但他对法国当局的合作姿态至少保障了波拿巴小家庭的安泰。正是经父亲安排,拿破仑9岁就到巴黎读军校。但在那里,他受到法国同学歧视,并不愉快。
至少30岁之前,拿破仑都是一个狂热的科西嘉民族主义者。他对父亲的亲法立场不以为然,而奉保利将军为偶像。军校毕业后,他一直请假滞留家乡,伺机为科西嘉独立出力。
拿破仑的波拿巴家族就是从佛罗伦萨迁居来的外来户。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保利将军回归法国,在最高立法行政机关国民公会获得一席之地,对科西嘉独立的热情迅速退烧。拿破仑为此感到愤怒,曾写信予以指责。然而,科西嘉岛政情同样混乱,愤青气质的拿破仑竟被同胞误解为“科奸”。正是随着对现实政治的参与程度深入,拿破仑才理解保利首先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其次才是一个科西嘉民族主义者。当连科西嘉之上的法国都共和化,法兰西共和国的建国宗旨与当年科西嘉共和国并无分歧,又何必多此一举主张科西嘉独立?
拿破仑强迫被征服国和盟国切断与英国的贸易往来,直接导致俄国退出“大陆体系”。
拿破仑带着巨大的失落感,举家离岛迁居法国本土。他回归军队,在共和国与保王党人的土伦战役中,“以弱胜强”声名鹊起,年仅24岁就晋升将官。他一度受政界内耗连累身陷牢狱,但哪怕是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倚重其卓越的军事才华。26岁时,他被重新起用来镇压保王党,甚至担任首都卫戍司令,迅速成为军界新宠。
不仅如此,还是穷大兵一枚的拿破仑继承了父亲的情场手段,与富有而人脉广通的寡妇约瑟芬·博阿尔内结婚,跻身法国的上流社会。当拿破仑还是个小小炮兵少尉时,满脑子的“科西嘉独立”;当加官晋爵升将后,他想的是如何保卫当下拥有的一切。
《拿破仑法典》堪称近现代国家法律的开山之作
接下来仿若玩游戏开了金手指,拿破仑在战争之路上狂飙突进,先是鏖战于意大利、埃及等外围,连战连捷,进而趁国内政治的疲软和雅各宾派制造的政治恐怖,发动政变推翻共和国,加冕称帝,是为法兰西第一帝国。
帝国较共和国更为集权,也更为高效,适合军事斗争需要。法国的军事机器马力全开,战场捷报频传—乌尔姆、奥斯特利茨、耶拿、弗里德兰、瓦格拉姆……法国接连粉碎三次反法同盟,终结了历史达千年的神圣罗马帝国,迫使俄国屈服,确立了法国在整个欧洲大陆的霸权。
粉碎反法同盟的同时,拿破仑懂得必须开展相应的体系建设,套用现代政治词汇来说,就是“欧洲一体化”—建立一个统一的“欧洲合众国”。1806年对英国进行经济封锁的所谓“大陆体系”,就是拿破仑式欧洲一体化的一次演练。但拿破仑强迫被征服国和盟国切断与英国的贸易往来,直接导致俄国退出“大陆体系”。
1812年远征俄国前,拿破仑曾描述道:“我们需要一部欧洲法典、一个欧洲最高法院、一种单一货币、同样的度量衡以及同样的法律。我必须使欧洲各国人民成为一个单一民族,巴黎成为世界之都。”然而,法军惨败于俄国,元气大伤,拿破仑难撄联军兵锋,终究未能撑过第六和第七次反法同盟。法国战败,欧洲一体化进程戛然而止。
后世提及拿破仑,易被其卓越的军事成就吸引,将他视作一位单纯的军事统帅和征服者。
诚然,拿破仑是近现代民族国家体制下军事革新第一人。此前,欧洲各国军队本质上都是君主的“私兵”,军队内部普遍管理松散、职属混乱、风气野蛮。拿破仑采取义务征兵制度,大大扩大了动员范围,法军规模最盛时可达百万之巨,这在其他君主国是不可想象的。此外,拿破仑为军事立法、优化晋升机制、改进军事教育、增加退役军人保障等,凡此种种,将法军锻造成了一支战斗力强、纪律严明的精兵。
当欧洲各国发现在凶悍的法军面前,就连被誉为18世纪欧洲军队样板的普鲁士也被频频吊打之时,都不得不放下贵族的花架子,虚心求教。“法国的陆军、英国的海军”成为当时各国军界的标杆。这当中,普鲁士受害最深,学得最刻苦,反而是法国后来部分复辟了旧军事制度,最终惨败于色当,倒更为拿破仑的正确提供了注脚。
拿破仑的历史遗产中,政治部分比军事部分更为影响深远。
政治上,一部《拿破仑法典》堪称近现代国家法律的开山之作。该法典随法军铁蹄所向,四处播撒、流传甚广,成为全欧近现代法律的范本,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所有法律几乎都借鉴过该法典。拿破仑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时曾说:“我真正的光荣,并非打了那40多次胜仗,滑铁卢一战抹去了关于这一切的全部记忆。但有一样东西是不会被人们忘记的,它将永垂不朽—就是我的这部《法国民法典》。”
1806年對英国进行经济封锁的所谓“大陆体系”,就是拿破仑式欧洲一体化的一次演练。图为燃烧英国商品
经济上,唯有在各行业成立官办管理机构一项,可算当时法国独创。通过这些官办行业组织行国家干预市场之事,是战时统制经济之需的必然结果。但在当时,无论是自由市场国家,或是重商主义国家,都未曾有过。
概括而言,拿破仑留下的历史遗产,是作为近现代国家制度顶层设计和规范体系的合集,是一整套可供邻国借鉴、复制、移植的范式。正如当年罗马帝国所获得的盛赞,拿破仑“丢失了一个帝国,却赢得了全世界”。
一体化是欧洲的长期梦想,拿破仑也进行了某种失败的探索。
欧洲历史上,罗马帝国虽然长久,但有效控制力限于环地中海地带(东罗马帝国地处欧亚连接处,则被欧洲视作外人),对于不列颠、日耳曼、东欧等高纬地区控制力始终不强,最终也因奴隶经济畸形发达导致公民社会的没落,经蛮族之手而灭亡。
蛮族在西罗马帝国的废墟上建立了若干政权,互相攻伐,最终统一于法兰克王国。通过“丕平献土”协建教皇国,蛮族出身的法兰克王国查理曼大帝,经教宗加冕称“罗马人的皇帝”,正式实现了世俗和宗教的政权合流。只是好景不长,法兰克王朝封建制的顶层设计深埋分裂的种子,很快分家各立门户,当今法、德、意三国的疆域大致成型。王国之下有诸侯,不断自我分化、削弱,欧洲朝着与一体化相反的分离主义方向演进。
进入11世纪后,西欧社会陷入危机,加上败于塞尔柱突厥帝国的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向罗马教廷和德意志君主求援,教廷看到了吞并东正教,甚至让穆斯林改宗的机遇,于是行使权威,召集众世俗君主开启了十字军东侵运动。十字军运动让整个欧洲暂时团结在宗教的大旗下,但其后近200年的军事进展有限,后期甚至发生了法、德骑士和意大利商业城市擅自攻掠拜占庭的内讧,教廷版欧洲一体化失去了共同纽带。
同样的剧目在15世纪再度上演。以1453年攻克君士坦丁堡为标志,新崛起的奥斯曼帝国成为欧洲大患。波西米亚国王伊日呼吁整个基督世界联合起来,组建一个欧洲国家联盟,以抗衡奥斯曼帝国。问题在于,以法、意为核心的西南欧天主教区和以德国为核心的中北欧新教区水火不容,法国为遏制德国甚至不惜与土耳其人结盟。1571年勒颁多海战土军惨败,外患缓解的欧洲,很快陷入了宗教内战和常规争霸战交织的大争之世。
在当时的欧洲,一个共和国该如何对接若干个君主制国家?
到了19世纪初,拿破仑依托法国全新的国家体制,创造了接近统一欧洲的奇迹,并为欧洲一体化注入新的内容。但在当时的欧洲,一个共和国该如何对接若干个君主制国家?拿破仑先是复辟帝制,解决了接口问题;在国家结构方面,则选择了美式联邦制;治理结构采取了古代马其顿帝国模式,自己模仿亚历山大大帝,身兼法国皇帝、意大利国王、瑞士仲裁者、莱茵联邦保护者,同时将亲属和亲信部将派往被征服国做君主。但这个拿破仑版欧洲一体化失败了,它直接激化了欧洲民族主义。
一战成为第一道分水岭,现代工业条件下战争的可怖,令欧洲各国加速思考建立一个协调彼此政策和争端的超国家机构,国际联盟应运而生。欧洲一体化起初也依托国联平台开展,后来法国总理兼外长白里安提出建立统一的欧洲联邦国家的构想,得到包括德、西等主要欧洲大国的支持。但随着白里安、施特雷泽曼(德国外长)等欧统派的去世和经济危机下各国政局动荡,构想止于纸面。二战期间,纳粹德国也提出过欧洲联邦的构想,只是,日耳曼至上主义完全缺乏凝聚力。
二战结束,法国出于强烈的民族主义想重整欧洲,陷入分裂的德国则放弃了民族主义,通过回归欧洲来获取安全。于是,先有经济领域的一体化,从六国煤钢联合体到经济共同体,加上能源、科技领域的原子能共同体,至1965年联合为欧洲共同体。此后,不断有成员国加入。组织内部实现统一市场和零关税,以及人员自由流动。1993年,欧洲联盟正式成立。1999年,欧元发行,基本实现了货币一体化。
纵观欧洲一体化千年史,不难发现,尽管不同的时代表现形式不一,结局各异,但存在一些共通之处。
首先是共有的文化认同。若将欧洲文明比作参天古木,则希腊-罗马文化为根,基督教为干,拉丁、日耳曼、斯拉夫为茎,各国为枝叶。追根溯源,天下一家。
其次是共有的利益纽带。罗马帝国之后,欧洲国际关系主流始终是大国竞争,争端多过合作。历史上少有的几次大联合,几乎都是在面对外部威胁时抱团取暖式的应激反应。欧盟在两次世界大战惨痛教训基础上产生,毋宁说是个异例。
最后是共有的价值观。拿破仑虽败,精神不灭,其治理模式和价值观念在各国遍地开花,奠定了今日欧洲一体化的精神基石。基本实行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成为加入欧盟的入场券。一语概之,求大同而存小异。
欧盟无疑是成功的,现代工业科技缩小了区域间的时空距离,使得过去马其顿、罗马帝国对边缘地带鞭长莫及的问题获得解决。真正的问题在于组织自身。欧盟作为欧洲主权国家的联盟,虽然结构较联邦更松散,但同样意味着各国主权的部分让渡,这就重新回到自中世纪起一体化论者长期难以解答的难题—超国家机构权力与民族国家主权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不仅如此,全球化时代人员流动变快,而人口老龄化问题促使欧盟各发达经济体大量引入西亚、北非等异质文明区的青壮人口补充本国劳动力不足,近几年更是短期大量接纳难民。然而,温情脉脉的政治正确无法跨越残酷冰冷的现实隔阂,缺乏最基本的共有文化认同、利益纽带和价值观念的海量外籍流民,正对欧洲安全和固有传统产生巨大冲击。
这不单是个身份认同的社会学问题,更是攸关欧盟存在基础的根本性命题。拿破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是科西嘉人、我是法国人、我是大欧洲人。可是,像拿破仑一样的欧洲各国新移民,倘若缺少新型一体化模式的感召,又如何产生这样的自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