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一唯
浮世繪画师葛饰北斋晚年的作品《富岳三十六景:神奈川冲浪里》
1998年,美国图画杂志《生活》特辑评选了近千年来为世界各个领域留下重要功绩的100人,葛饰北斋是艺术领域的14人之一,也是榜单中唯一的日本人。
正是他,让浮世绘这一艺术形式扬名世界。
在日本保守的文化氛围下,许多艺术家因为太过超前而不被主流社会接受,出现了许多先在海外成名的“出口转内销”式艺术家。例如在美国成名的前卫艺术家草间弥生、现代艺术家村上隆。
但最成功的“出口转内销”案例,还是江户时代日本的画家葛饰北斋。
浮世绘描绘的是日常风景和人们的生活、世间百态。由于是木版画,可以大量彩色印刷,价格低廉,因而普受庶民阶层欢迎。据说,一张浮世绘在江户城的价格和一碗荞麦面一样,可谓江户时代日本庶民喜闻乐见的画报。
葛饰北斋曾经是日本艺术界最讨厌的浮世绘画家,原因之一就是他的“俗”,尤其是他碰了许多浮世绘画家所不屑的春画领域。
为了维持生计,北斋画了许多色情画, “不入流”的春画也成为他身上无法洗去的污点。而另一位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就“阳春白雪”得多,他只画风景画和肖像画,更受主流欢迎。
法国人开始疯狂搜罗北斋的作品,在日本已被清仓处理的北斋浮世绘,在巴黎却洛阳纸贵。
但日本画坛弃之如敝屣的北斋,却在欧洲引发了狂潮,契机便是1867年巴黎世博会。据说,当时日本搜罗了顶级浮世绘画家的作品参展,但这些作品却不如被清仓处理、作为包装纸包在货物上的北斋作品更吸引法国人。
《富士越龙图》(1849)被认为是葛饰北斋的绝笔之作
在19世纪70年代,法国美术界成了日本浮世绘的临摹场。法国人开始疯狂搜罗北斋的作品,在日本已被清仓处理的北斋浮世绘,在巴黎却洛阳纸贵。1876年“japonisme”(日本主义)一词正式进入法语辞典。
应法国美术界的要求,在1878年的巴黎世博会,日本政府专门派遣了浮世绘画师前往法国,当场演示浮世绘的技法。席间塞尚、莫奈、德加等日后的印象派大师济济一堂,这直接催生了日后的印象派。
1883年,莫奈在法国诺曼底吉维尼修建了和风庭院,在池中架起了日本的太鼓桥,日后闻名世界的作品睡莲,便诞生于此。
不过有意思的是,因为北斋作品的价格高涨,导致歌川广重的作品在欧洲一时间被冷落、价格暴跌,即使穷困潦倒的画家梵高也能收藏他的作品。
做个大胆的猜想,若当时法国人推崇的是广重而不是北斋,或许梵高将给后世留下完全不同风格的作品。
为什么在众多浮世绘画家之中,北斋备受西方人推崇呢?
美术史学家认为,北斋特别善于捕捉自然界中瞬间的动态。由于西方的大型油画必须进行慢干这一步骤,在动态表现上比较吃亏,因此静态画较多。而北斋描绘自然界的瞬间动作极富动感,与描绘风景为主的广重相比,更令法国人眼前一亮。
而当时西方画家的闭塞感,也是浮世绘给予他们重大冲击的一大原因。受制于文艺复兴以来的美术规范,当时的西洋美术主流的做法,是使用远近法和阴影法,努力让画画得更真实。而绘画的主流内容是人物故事为主,构图的中央往往是故事的主体,并试图向观众传达某种信息。
日本画则完全无视上述规律,画中没什么宏大的故事和主题,描绘的不过是自然、市井生活这些在西方人看来琐碎的事物。日后的印象派受此影响,也不拘泥于事物的样态,而是以光线为中心来完成构图。
此后的欧洲艺术中,传说画和宗教画等传统主题开始彻底退场,主题不再是故事,而是身边的风景、自然。
其实,北斋等浮世绘作品对于西洋画家的冲击,并不仅限于艺术上的异国趣味。对西方艺术家而言,东方艺术品中表达的世界观,才是让他们如此痴狂的原因。当时,德国哲学家尼采说“上帝死了”,费尔巴哈、马克思等人也纷纷质疑欧洲传统宗教,部分知识分子中出现了对欧洲传统宗教信仰的怀疑。
北斋描绘了海上仿佛吞噬一切的巨浪伸出巨爪,朝着一只小舟袭来的瞬间。
欧洲传统世界观,强调人是自然界的主宰,体现了人类征服自然、让自然匍匐于人类脚下的狂妄。而在东方艺术中,则普遍展现了另一种形式的人生观。
在北斋的所有作品中,最著名的当属《富岳三十六景·神奈川冲浪里》。
北斋描绘了海上仿佛吞噬一切的巨浪伸出巨爪,朝着一只小舟袭来的瞬间。在画的远方,我们可以看到日本的象征富士山,富士山和波浪仿佛融为一体,体现了自然的严酷和巍峨。
人,在此不见了。
但若仔细放大观看细部,可以发现在即将倾覆的船中,船客纷纷匍匐在地,犹如人类臣服于自然一般。臣服于自然、敬畏自然,这便是日本人精神深处的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神道自然信仰。
此外,北斋还在多幅画中使用了“师造化”的印章。“造化”指的便是创造天地万物和自然的神明。师法造化,自然界对于北斋而言便是神本身;通过描绘自然表现造化之奇,便是北斋一生矢志不渝坚持作画的精神动力所在。
日本浮世绘以直观的形式,向西方人展现了一种完全不束缚于基督教上帝的自然信仰世界观,可谓是对信仰开始动摇的西方精神世界上演的“黑船事件”。
1853年,美国人佩里用象征物质力量的蒸汽船打开日本国门,20来年后,日本用浮世绘打开了西方人的精神大门。
曾经一度希望成为一名传教士、对信仰有深刻理解的梵高,或许最能理解这种精神上的苦闷。因此,他对于浮世绘中体现的世界观的反应十分敏锐。
当梵高成为传教士的愿望被拒绝之后,他长久以来的信仰动摇了。梵高陷入了精神苦闷,这时候东方浮世绘为他的人生注入了新的希望。他在贫困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便是相对被欧洲冷落的歌川广重的浮世绘。
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他(歌川)的时间用来做什么呢?研究地月距离?不。研究俾斯麦政策?不。他研究一叶草。而这一叶草让他得以描摹每株植物,每个季节,乡村广阔的景象,动物,人类。他就如此度过了一生,而生命太短不足以完成全部。这难道不是简单的日本人教授给我们的真正的宗教吗?他们居于自然之中,如同花儿一样。”
围绕梵高是否是无神论者目前还有争议,但无可辩驳的是,梵高表达出了一种与传统西方宗教不同的世界观。他向提奥解释说:虽然信仰的本质不变,但是形式可以变。
梵高的信仰从上帝变成了“太阳”。这在他描绘的宗教主体绘画《拉撒路的复活》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拉撒路的重生是《圣经》中一个重要的故事,描绘了耶稣让死去的拉撒路复活的故事。在梵高的作品中,耶稣不见了,而让拉撒路复活的不是耶稣而是太阳。
为了纪念日法建交160周年,日法两国首脑在2016年达成协议:日本政府投入大约40亿日元的预算,举办大规模活动,并策划67个官方活动。备受西方喜爱的北斋,在日本再度走到镁光灯之下。2016年11月,位于东京墨田区的“墨田北斋美术馆”,在历经27年的波折之后终于开馆。
北斋美术馆在开馆一年里,参访人数突破了40万,大大超过了预期。其中,外国游客的数量达到了4万人,相较于其他美术馆,这个比例是惊人的。
巍峨的自然、敬畏自然的人,只要这一主题不变,浮世绘等东方艺术就还能抓住世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