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
村上春树在中国从来不缺读者,然而千千万万的读者,对一部作品的感受不尽相同。20岁左右的年轻人热爱村上,更多喜欢的是书中主人公特立独行的人生方式。
这种人生方式自由而洒脱,试图摆脱一切的束缚,进入一种只有自己、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孤独感”中。有人称之为小资,主人公的生活里也总出现爵士乐和威士忌这些起码在当时看来既新鲜又高级的舶来品。
那个时候关于村上的文学评论里,多半会有人写道:“村上的作品充满了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制度的质疑。”
然而,什么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它是怎样的一种精神桎梏?我一直很难理解。
10年前仍在校园的我,认为这种特立独行的“孤独感”,让我保持着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至于这种“孤独感”因何而来,让我燃起了10年后重读村上春树的想法。
“文青”、知识分子逐渐退出舞台,接管这个时代的,将是一群数学家和工程师。
2015年,移动互联网忽然像“幽灵”一般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占据了公交站牌、地铁广告、电视机屏幕、甚至是街头巷尾的水果摊。智能手机的屏幕俘虏了所有人,线上生活在毫无节制、毫不留情地取代线下的一切。
似乎村上的作品,还从未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村上笔下的资本主义时代,还停留在20世纪90年代不动产泡沫时代,而读者们的阅读习惯,却已从文学作品转变成了“公众号大V”、爆款软文。
而关于村上春树,大众最多的关注,似乎都集中在了他何时能终结诺贝尔“万年陪跑”的境遇。作家的知名度开始被无限地传播,但对于作家的理解似乎普遍变得更浅薄。毕竟作品本身的厚度和深度,要远远多于几千字的文学评论,况且评论家还不一定靠谱。
村上读者的相当一部分,是以“文艺青年”自居。所谓的文艺青年,往往是一些热爱文艺作品,对于自身精神感悟有一定要求的青年。然而时过境迁,“文青”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过往时代的文青还是很有存在感的,曾几何时无数人都在听崔健、罗大佑,都在看先锋话剧,读三毛和海明威。但随着时代的变化,在大城市中,越来越多打拼的“文青”慢慢消失在资本浪潮中。其中可能相当多的人,最后转变成在众创空间里雄心勃勃探讨融资的创业青年。
电影《哈纳莱伊湾》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小说
电影《燃烧》改编自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
“文青”的转变是有原因的,不会平白无故地发生如此大的角色变化。其實“文青”并非除了文艺而对其他不屑一顾。“文青”身上也有知识分子、创业者的一些元素。只不过,“文青”们越来越发现自己的不合时宜,失去了精神寄托,也失去了一些聚集的场所和共同的语言。
或许有些人会偶尔打开电视看一下《十三邀》,看完后发泄一下内心的苦闷,或许有些人满怀憧憬地追着《罗辑思维》,听着胖子不厌其烦地解读一本又一本的著作,终于有一天以“知识付费”结束。
“文青”这个角色,开始质疑自己的理念,是否落后于时代,是否是迂腐陈旧、不合时宜,是否太不够讨人喜欢,甚至是否会变成单身狗一辈子。于是“文青”这部分的角色变了,看着节节攀升的生活成本,内心悄悄做了一个决定。他们放下了村上春树、米兰·昆德拉,转身追随创业导师,希望通过提升认知水平改变自己的未来。
在今天,有必要重新了解村上春树提供给我们的“孤独感”。
说起来,“文青”的“退出”实属无奈。这是快速的时代变更导致的。“文青”也想娶妻生子、也想乘风破浪、也想做“资产配置”,而文学对大部分人来讲,无法成为解决温饱的工具。文学其实是一种精神食粮,是在物质食粮索然无味的时候,在精神层面给人慰藉以及指引的一种食物。文学使人顿悟、令人愉悦,但不能帮人买房。所以,时代引导着我们在住所方面颠沛流离,不得不耗费巨大的能力去博得一席之地,而文学无法为你遮风挡雨,更不用说给你一个阳台外加落地窗。
村上有一篇颇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叫《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讲的是主人公在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从事类似于“数据工程师”的职位。
他所从事的组织,正在进行一项秘密的开发任务,主人公被当作试验品,其意识核中被植入一种芯片,造成他在“冷酷仙境”中存活的时间不久,即将进入一种毫无意识的地方,叫作“世界尽头”。在“世界尽头”里,每个人被迫放弃自己的意识、影子、心。在“世界尽头”丝毫不用担心生计问题,但没有感情也没有爱,过着类似于被监禁的生活。
这部作品,被认为是村上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一次深入批判。可能“冷酷仙境”就是代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在这个社会下,一些强大的组织能力非凡,通过雇一批高精尖人才,创造出能够操纵人类意识的算法。其最终目的就是让人的意识变得模糊,以至于渐渐失去自我意志,最终进入一个终日被监禁的世界。
我们无法推测这个组织是谁,为什么要操纵人的意识,他们想获得什么,但是当我时隔10年重读这篇小说时,不禁感叹书中描绘的“冷酷仙境”竟然与自己目前所处的世界有如此多相似之处。
《未来简史》的作家赫拉利不止一次提到,进入新的世纪,人类解决了饥饿、疾病、战争这三大主题,下一步的目标是要使人变成“神”。
人经历了宗教信仰,最终得出神并不存在的结论;经过“人的意识和感受”才是最重要的人文主义之后,又将迎来一个数据主义的新时代。在这个时代,人的一切诉求都可以被视为“创造数据和处理数据”。人的思维逻辑及认知能力,都不过是一种高级算法。在更高级的算法下,人可以改变基因,克服疑难杂症,甚至可以“定制化”一些天赋和能力,成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神人”。
在新的“数据主义”时代,数据和算法彻底接管了人文主义者。“文青”、知识分子逐渐退出舞台,接管这个时代的,将是一群数学家和工程师。
世界出现了全新的语言和逻辑,让原本隔着太平洋的两个人之间,可以通过移动互联网产生联系。通过这些逻辑,数学家和工程师在云端实现了万物互联,实现了数据信息的大一统。而我们每个人,不过是变成了万物互联的一个个节点,其作用无非是在接受信息、处理信息、发出信息而已。
在数据时代,可能文学和文艺逐渐淡出了社会的主流关注。人的感受、意识和“心”真的那么重要么?数据时代是否就像村上笔下的“冷酷仙境”,而有一天人工智能接管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的归宿是否就是那个“世界尽头”?
比村上笔下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显得还要“高度发达”的是—我们每天掏出手机,处理微信发来的成百上千条信息时,我们的内心也似乎一步步被掏空和瓦解。这部1985年出版的作品,没想到在短短30年内,其意象就在旁边的国度变成现实。
有人说过这么经典的一句话:“外部的世界在不断搭建,内心世界在不断拆迁。”这对于这个时代的描述,简直形象贴切。我们挖空了心思,在外部搭建了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其背后是对自我感受不断摧残。可能10年前的自己,还是充满理想主义气息的文学青年,内心像热带雨林般枝繁叶茂,却在短短几年内经历了一场乱砍滥伐,变得寸草不生。
《挪威的森林》剧照
在今天,有必要重新了解村上春樹提供给我们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并非一定是我们年轻时候所幻想的,是一种主动选择的、自认为特立独行、有高级追求的生活方式;细想之下,恰恰是一种被迫无奈的选择。
村上主人公的孤独,有些是经历了时代变化的创伤,在进入新的时代后,却仍然对过去时代所信仰的那些理想主义情怀感到惋惜,同时始终不愿意融入新的时代,所以才不得不选择“孤独感”的生活方式。
这种“孤独感”,一方面是对于始终无法接受外界变化的无奈,另一方面是感受到这种外界压力后,选择了对于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种保护。只有在自己独处时,才能补给自我精神上的能量,才能回到自己的真实世界。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是靠着人与人越来越紧密有序的“协作”实现社会的增长。可以说协作与增长,是当今以及未来社会的主题。每过一个时代,我们发现人类这个群体之间的协作效率都会提升,而由此带来的,是我们个人独处时间的明显下降。
原本的沟通工具是信件与马车,进而变成了电话与汽车,到现在变成了一个通过智能设备连接的万物互联网。在万物互联网的笼罩下,我们都是一个小小的“节点”。我们自认为无法摆脱这种“节点”的角色。如果我们无法融入“万物互联”的世界,我们难以提升自我的生活水平,以至于丧失在社会网络中存在的价值和地位,换来的是自己的“心”一步步被掏空和“记忆”被剥夺,成为在“世界尽头”中被囚禁的居民。
而村上提供给我们的“孤独”的生活方式,恰恰是我们可以弥补内心缺陷的精神食粮。时代的前行未必会带领我们走向理想的那一侧,而时代要求我们达到的一切诸如物质和思维能力的标准,未必是我们要去信仰的。
在时代前行的列车上,不可一味埋头前行,而要保持对路线变化的质疑,甚至可以选择下车而去。
这是村上春树能够给我们提供的精神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