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认为,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是人类塑造人性成果最为丰富的时期,这一时期基本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本格局,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化心理模式,引领了华夏文明进步的方向,因此也被称为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植根于此的我国传统技术伦理,不仅形成了对工匠等技术行为主体具有普遍约束力的伦理规范,同时还构建起了“技术应如何发展”、“技术活动的善恶标准是什么”等技术伦理观,这些主导价值直到今天仍然是技术行为与实践的基本约束力量。
当前,随着技术的发展变革,人类对自然与社会的干预能力与范围均在不断拓展和深化,现代社会的风险景观已然发生转变,“人为的风险”尤其是技术性风险成为了社会风险结构的主导内容。如何消解风险社会的危机,我们认为,发挥传统技术伦理的教化功能,对未来技术公民进行传统技术伦理教育是重要途径,换言之,即在高职院校专业技术教育过程中融入传统技术伦理教育,让青年学生树立技术公平、技术正义等价值观,进而培养出具有健全人格和崇高职业操守的现代技术公民。
我国传统技术伦理的发展离不开社会发展总体伦理思想状况和生产力发展水平。一方面,传统伦理思想是技术伦理产生的重要来源,先秦时期,儒、墨、道等各家学说都注意到技术的伦理属性,提出了诸多关于技术伦理的思想和规范体系,为技术伦理的提出奠定了思想基础。如,以“仁”“礼”为统领的儒家伦理思想,以“道”为核心理念的老庄哲学,以“兴天下之利”为己任的墨家伦理思想等,不同学派的伦理思想深刻影响了其对待技术发明、应用的情感态度。另一方面,当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随着从事手工技术活动主体规模的不断增加,以及技术在民生与经济活动中所发挥作用日益凸显,客观需要对技术活动主体进行伦理引导,进而规范和约束技术行为。审视我国传统技术伦理的内涵与发展脉络,其核心价值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在带来社会福利的同时,也会带来破坏,技术实践过程中,我们必须把握技术的属性,以伦理为引导,推动技术活动主体辩证看待自身行为,考量其目的和效果,自觉树立正确的技术目的观。先秦时期,我国一些技术活动就已经从生产活动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职业,技术伦理价值也在这一时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总体而言,“济世、利民”是我国传统技术发展的基本价值导向。如,在我国古代,农业经济是人民生活质量高低的重要评判标准,农业技术的发展即是要遵循济世利民的价值标准,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就强调农业的重要性,“盖神农为耒耜,以利天下。尧命四子,敬授民时。舜命后稷,食为政首”;在医学技术伦理上,自先秦开始我国也就已经形成较为系统的伦理规范,医家对其自身的职业义务有较好的自觉意识,如,秦汉时期成书的黄帝内经就表现为对生命的高度重视,提出了“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的价值命题,孙思邈在《大医精诚》中提出,“精是医术上的最高要求,诚是对医德上的最高要求,大医指的是医家的最高境界,相当于医家的理想人格”。
器物器具能够培养人们尊礼、行礼和约礼的行为习惯,提升人们道德认知水平,以及培育人们的道德素质和情操。基于此,先秦儒家主张将器物器具制作纳入到礼乐制度中,以发挥其维护社会等级秩序和道德教化的功能。以礼制器的本质即是通过器物的象征意义达到社会规训的功能,虽然器物器具中礼的文化内涵是人赋予的,但是器物器具制作完成,凝聚在器物器具中的礼的文化内涵却成了器物本身固有的属性,器物器具成为了礼的符号,它使得抽象的礼义成为可感知的东西[1]。这与西方当前技术伦理研究领域道德物化 (Materializing Morality)思想具有一致性,是指通过恰当的技术设计,将抽象的道德理念蕴涵在技术人工物的结构与功能之中,从而在道德意义层面上对人们使用器物器具的行为发挥引导和规范作用。也即把道德规范“写入”技术设计中,形成一种引导人的行动的“脚本”(script),就像电影剧本对演员的行为具有规定作用一样,技术产品的“脚本”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导演”着现实生活舞台上人们的行为[2]。
墨家以兴天下之利为己任,形成了具有严密组织纪律和道德规范约束的技术共同体,正如《史记》所记载,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墨家技术价值观是在长期的技术实践中,通过不断反思而不断凝练而成,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提倡“兼相爱,交相利”。兼爱的伦理观反映了独立手工业者的价值取向,主张不分贵贱、智愚,否定等级差别,以技术服务于全体公民。墨家在秉持兼爱的同时并没有排斥利己之心,提出了投桃报李的对等原则,在利人中达到自利,肯定了工匠通过技术劳动追求自身利益的权利,但是工匠的技术活动不能损害他人利益,而只能在利人中实现利己,这种平等互利的兼爱观更能祈祷激励技术发展的作用,也更容易为独立手工业者所接受。二是技术使用强调“非攻”。由于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对不同的技术活动主体具有不同的属性,虽然墨家强调兴天下之利,但无法保证对所有利益主体都有利。为此,墨家极力反对将技术运用于非正义战争中去。然而,非攻计划过于宏伟,难以实现,对此,墨子进一步提出“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的原则,即一方面在反对攻战的同时,主张积极防御;另一方面在反对工匠发展攻城技术的同时,积极发展防守城池的军事技术,形成了较为系统的军事防御和守城工程技术理论[3]。
墨子将其技术行为奠基在一个简明的功利观基础之上,在他看来如果一项技术行为能够给人民的生活和经济社会发展带来益处,那么就应该去践行,反之,如果技术的践行不能增加人民的利益,而且需要付出更多的成本时,那么这种技术行为是不可取的,应该约束这类技术的发展,此即“功致为上”的原则。墨子将技术行为功用的最大化视作技术发展的根本宗旨,在《墨子·节用》中明确提出“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能否利人和有实用价值是技术活动价值的重要评估标准,利人为巧,不利人为拙。墨子提倡资源节约,反对资源浪费,将技术目的与资源节约提起来,通过不断的技术创新,降低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总体而言,在先秦时期,无论是官营还是私营的手工业,功致为上都是重要的技术价值规范,在技术实践中即表现为对器物的形制、结构以及工艺等的严格要求,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严格限制工匠生产奇技淫巧的产品,先秦时期统治者将毋作淫巧作为匠师的道德底线,严防过制之巧。
庄子认为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道进乎技的理念就是要让技术行为主体远离“心为物役”的技术异化现象,用道来统摄技术,坚持道进乎技的技术价值观,摒弃违背自然本性的“妄为”,使社会个体的技术活动达到道与技术融为一体的审美境界。老庄哲学认为,世间万物均是从其本真状态演化而来,技术创造应该复归自然,体现自然之道。大巧若拙,老庄反对道之不载的技术行为和实践活动,推崇由技入道,道技合一的技术行为。如庖丁解牛,津人操舟等。老庄道技合一的技术进取观有两个方面的内涵,一方面,技术主体通过静心专一修炼,不断提升技术创作境界,并达到与自然统一;另一方面,道技合一的本质就是技术主体与技术客体,人与人造物的有机统一,这种统一并非人为物役,而是人造物的主人。
高职院校是现代技术公民培养的主要阵地,不论是专科层次的高职高专,还是四年制的的高职本科,所培养的专业技术人才最终要走向市场和社会,为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创造价值。作为未来政府科技力量后备军的高职学生,将是我国新一代技术公民的主体,他们的技术行为、技术目的和技术后果是社会风险演化的潜在力量,其科技道德素质如何将直接影响我国科技事业能否健康发展。技术发展的无价值、无灵魂的状态,深刻影响着未来技术公民的价值观形塑,这需要高职院校在价值观塑造、能力培养和知识传授三位一体的整体性理念基础上,建立现代人才培养模式,其中,最关键的是要在高职院校场域开展传统技术伦理教育,充分发挥传统技术伦理的教化功能,不但能够丰富高职学生的科技知识,规范他们的科技行为和实践,而且有利于他们作为未来技术公民技术行为控制能力的发展。
在科学主义盛行的当下,技术功利主义排斥了道德的参与,技术伦理教育其价值就在于重新唤起技术行为主体的伦理和道德意识。通过传统技术伦理教育引导学生正确对待技术与人、社会、自然的关系,理清技术的本质和潜在缺陷。传统技术伦理以“济世利民”为目的,意在言明任何技术的实践要以民众和社会的利益增加为导向,而不是损害社会和自然。与此同时,传统伦理以功致为上,毋作淫巧为原则,将器物制造的实用性目的作为重要遵旨,而不是去追求“奢伪怪好”。为此,器物制造追求的最高目标和技术发展的根本宗旨是实现器物功用的最大化,可以说传统技术伦理的价值目的体现了善与美的一面,是现代技术行为目的形塑的重要依据,通过传统技术伦理教育,高职学生可以史为鉴,对古代技术目的理论进行反思和借鉴,并以此引导自身的技术行为。
伦理的核心要义就在于强调责任和义务的重要性,伦理责任的丧失加剧了风险的扩散,导致了风险的肆无忌惮。康德认为,只有出于责任的行为才具有道德价值,责任就是由于尊重规律而产生的行为必要性[4]。对责任的敬重也就是对道德法则的敬重,通过传统技术伦理教育,具有协助高职学生养成技术责任意识的重要价值。如,墨家提出的非攻与兼爱思想,就是提倡技术的发展不能损害他人利益,而只能在利人中实现自己的利益,这种平等互利的兼爱观与技术发展融为一体,具有深刻的启迪内涵。传统技术伦理教育就是要引导这些未来的技术公民辩证看待技术的价值,认识技术的两面性,使得不同的技术主体在从事技术活动时统筹考虑社会公共福祉,综合评估整体利益与部分利益,从而保证技术行为处于道德和伦理范畴内。
技术伦理是技术人员的职业伦理,不仅是社会伦理在技术活动中的具体体现,而且是一种特殊的职业道德,是技术人员对其技术应用的价值规范,能够调节技术人员之间以及与自然、社会的利益关系。因此,技术伦理教育要结合不同专业技术共同体而具体展开,如,在医学类高职高专要侧重于医学伦理教育,在师范类高职高专则要重视教学伦理教育,而在信息技术等理工类高职院校则要相应的加强信息技术伦理教育等,提升技术伦理教育的针对性是培养高职学生对各种技术伦理现象和关系进行感知、抽象和概括的能力,以及对各种技术伦理规范的理解和掌握能力的重要手段。而学习传统技术伦理则有助于发展与提高学生的技术道德判断能力和评价能力,能帮助学生透过技术伦理现象认识技术伦理本质,把对技术伦理规范的简单记忆上升到深刻的理性认识,并进而成为自己的道德需要[5]。
技术行为选择是技术主体根据社会所倡导的或认定为正确的、使个人和社会完善的价值取向、价值原则和规范,以道德判断为基础,在不同的伦理准则或善恶冲突之间自觉、自愿、自主地进行善恶取舍,进而参与、评判、选择公共生活的能力。它是基于个体对社会发展规律和道德必然性的深刻认识,是个体道德品质和善良意志的体现。而技术行为控制能力则来自于主体对自身技术行为合道德性的反思,通过自身的道德意志消解和排除不道德的欲念,换言之,即是个体在技术行为活动过程中,运用技术伦理知识、方法和道德不断的指导和调控自己的过程。因此,通过传统技术伦理的教育,能够切实增强高职院校学生的技术行为选择与控制能力。
“现代科技的异化难题归根到底是‘伦理’问题,而不仅仅是科技发展问题。科学技术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物化形式,总体上呈现出‘为人’的伦理本性,因此,推进科技‘人化’是规避科技‘异化’的有效途径。”[6]在风险社会的背景下,对未来技术公民实施传统伦理教育,不仅是文化的传承,更是应对社会风险的重要路径。然而,当前由于认识不足,传统技术伦理教育尚未引起高职院校的应有重视,绝大多数高职院校没有将传统技术伦理思想渗透进人才培养过程。基于此,需要采取有效的策略促进传统技术伦理与高职院校的培养目标、课程建设、校园文化构建、技术训练过程的融合。
培养目标是教育目的的具体化,教育目的的根本就是要回答将学生培养成什么样的人的问题,这其中当然蕴含着青年学生的价值认知和形态,因此培养目标的构成体系中我们不能回避价值认知问题,人格健全独立,具有社会责任意识和良心的技术公民是专业人才培养的最终追求,这也是新时代落实立德树人的首要任务。培养目标体现的是人才培养的规格和最终质量要求,专业技术人才的培养不仅在知识和技能上需要达到标准,而且在技术观、技术伦理、道德上同样需要严格要求,唯此才能培养合格的对社会有益的技术人才。传统技术伦思想具有育人和价值引导功能,其核心价值如济世利民、兼爱非攻、仁爱等技术伦理历经历史检验而成为人们的价值和道德共识,并进而成为公共价值。高职院校传统技术伦理与培养目标的融合,在具体路径上需要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要将传统伦理对技术人才的价值要求明确具体化到培养目标中,成为人才规格要求和标准考量的内在维度;二是将培养目标中技术伦理要求与培养计划的制定与执行结合,传统技术伦理的核心价值要成为培养计划制定的重要理念和指导思想,在执行过程中要把握好技术伦理教育的实效性,真正将传统技术伦理融合到培养目标,成为学生技术价值观的重要构成,并在根本上引领未来技术公民的技术行为。
以课程知识为载体传递技术伦理就是要将传统技术伦理思想渗透进学科知识教学,从而统一知识习得与德性成长,正确的行为源自正确的思想,技术公民的培养并非仅是技术知识的习得,同样还包括对技术的理解与应用,以及辩证的技术观和道德观的养成。因此,在知识传授过程中,高职院校教师要有意识的用我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及核心价值引导青年技术公民成长,采取多种渠道和手段,将其渗透学科教学,与此同时,还要创新德育课程。当前我国高职院校德育课程主要以两课的形式为主,也即由马克思主义理论课和思想品德课构成的知识性德育课程。然而,传统的两课教育对技术伦理的体现较少,尤其是在专业技术性较强的医学、理工类等高职院校,事实上,担负道德教育的两课不能满足学生和社会的技术道德需求,对于未来技术公民的道德发展难以起到有效的推动作用,因此,我们认为,高职院校在贯彻国家两课方针的前提下,要将学校学科发展定位与道德教育统一,换言之,如在医学类高职院校的两课体系中融入传统的生命伦理课程,而在建筑技术、信息技术等专业技术性较强的高职院校,应结合学校实际,对原本的两课课程进行校本化改造,以提升技术伦理育人的效果。
校园文化是一个系统,由不同文化要素所构成,不仅承载着高职院校办学的理念,也蕴含着历史积淀而成的精神气质。因此,通过文化构建潜移默化形塑高职学生价值观和人生观是高职院校人才培养的重要手段。技术伦理观是技术公民价值形塑的重要构成,如何通过校园文化构建,将传统技术伦理及其精神以文化基因的形式濡化到高职学生的价值观当中,是高职院校技术公民价值形塑的重要出发点。具体而言,我们认为可以从三个维度出发,亦即从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和物质文化着手,在大学精神这个顶层价值凝练上就提出技术伦理的要求,以此观照高职院校人才培养的全过程。在制度设计环节,高职院校将传统技术伦理思想中的精华融入制度设计,以规范的形式要求高职学生在行为上遵从,进而逐步内化为内心的道德信条和准则。在物质文化构建上,就是要将精神层面、制度层面的伦理文化进一步物化为感官能够直接感知的文化形态,其直观性和超语言性潜移默化的影响着高职学生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尤其是传统技术伦理中核心价值观和经典伦理思想,可以通过物化的形式将其打造成校园景观的有机组成部分。
技术训练过程是技术习得的重要环节,这一阶段融入传统技术伦理教育具有更好的针对性和实效性,有利于促进道技融合。总体而言,就是要让高职院校的青年学生清楚地认识到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人与自然的整体性和关联性,尊重规律,道法自然。自然即是自然的物质世界和自然的法则,在技术训练过程中,对自然的尊重是实现“道进乎技”的前提和基础,出神入化的技艺操作和巧夺天工的技术创造也是一种道,这种道就是人与自然法则的相通相融。传统技术伦理价值如何与高职院校的技术训练过程结合,从而提升技术训练效能,我们认为有必要从两个方面着手,其一,通过技术训练场景的建设实现传统技术伦理思想、规范的学习,换言之,高职院校要营造技术知识学习与伦理规范学习一体化的训练氛围和场景,既强调技的学习也强调道的认知,将传统技术伦理融入训练制度设计,融入训练目标和训练场馆建设中;其二,在技术训练过程中传授传统技术伦理知识和规范要求。技术训练过程中技术的功能、特性等都应完全展现给学生,学生会对技术有着更为全面的认知,同时,通过技术训练实践能够促进学生反思技术的性质与功能,从而更有助于学生对传统技术伦理的认同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