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兴,蒋承勇
(1.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2.浙江工商大学 西方文学与文化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文学现象,自其产生以来就不乏研究者。长久以来,学界对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整体探讨,“魔幻”探讨,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与现代派文学的关系,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魔幻现实主义与世界文学的关系等的研究比较充分,但对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究竟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有何特质?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的“现实”之间究竟有何区别等问题还缺乏探讨,本文即立足于这些问题展开论述。
对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研究者向来多专注于其“魔幻”层面的研究,而对其“现实”层面多有忽视。其实,对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而言,现实才是其书写的根柢所在。莫妮卡·曼索尔说,魔幻现实主义中,“现实主义”是主题方面的,而“魔幻”是语义方面的。[1]李德恩说,“魔幻现实主义的支撑点,它的根是落在现实上。”[2]65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植根于拉美的历史文化中,落在拉美的传说、历史、现实上。
拉丁美洲文化灿烂,早在4—10世纪古印第安人就创造了辉煌的玛雅文化,在其后的征服时期和殖民统治时期,独立运动及各共和国初期,拉美文化虽然几经磨难,但始终弦歌未绝。到了现当代时期,拉美文学则是大放异彩,地域文学、先锋文学、新小说、后现代主义诗歌、当代新诗歌,各种文学思潮和文学流派此起彼伏,而其中又以小说和诗歌尤为世界所瞩目。纵观拉美文学的发展历程,对现实的关照始终是拉美作家孜孜以求的,从玛雅人的圣经《波波尔·乌》到征服时期的《王家述评》,从利萨尔迪的《癞皮鹦鹉》到拉美社会浪漫主义文学、感伤浪漫主义文学、高桥文学,现实始终与拉美作家的书写血脉相连,是拉美作家倾心书写的对象。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诞生于20世纪20年代末,在50年代成熟,在60—70年代盛行,随着阿斯图里亚斯、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更是赢得世界性声誉。自其发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就始终与拉美的历史现实相联系。19—20世纪,拉丁美洲战乱频发,革命不断,资本积累、外敌入侵、民主革命、内战、经济危机、工人运动此起彼伏,拉美国家地区和人民处于百年未遇之大变局中,其中“魔幻”“怪诞”的事情不一而足。拉美社会风云变幻,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大都躬逢其盛,他们当中不少人,还投身于社会运动、社会现实中。比如,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领军旗手阿斯图里亚斯就曾多次到农村调查,积极支持社会变革,还多次以公使衔参赞的身份出使多国,他还曾被暴政剥夺国籍,流亡国外十余年,他的一生充满魔幻色彩和传奇色彩。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是如此,加西亚·马尔克斯本人不仅深受自由党、保守党争权夺利之害,中途辍学,还曾举行过“文学罢工”抗议智利的军事政变。而现实生活中马尔克斯对许多特殊事情具有超前的感知并且在生活中颇多禁忌及怪癖。[3]被誉为“穿裙子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阿连德出身贵胄,伯父为智利民主选举的总统,但横遭军事政变,伯父与亲人大多罹难,阿连德与丈夫和孩子被迫流亡海外。个人命运遭际充满魔幻感,类似于阿斯图里亚斯、马尔克斯、阿连德的例子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当中还有不少。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现实人生充满魔幻感,而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日常生活也充满魔幻感。卡彭铁尔说,“拉丁美洲的一切都异乎寻常:崇山峻岭和巨大的瀑布,广阔无垠的平原和难以逾越的密林。混乱的城市建设伸入到风暴频临的内陆。古代的和现代的,过去的和未来的,现代技术和封建残余,史前状态和乌托邦理想,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在我们的城市里高耸的摩天大楼旁有着印第安集市,集市上巫师术士随处可见。”[4]378马尔克斯说,“在加勒比地区,在拉丁美洲……我们认为,魔幻情境和‘超自然’的情境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和平常的、普通的现实没有什么不同。对预兆和迷信的信仰以及不计其数的‘神奇的’说法,存在于每天的生活中。在我的作品中,我从来也不曾寻求对那一切事件的任何解释,任何玄奥的解释。那一切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当人们认为我的小说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时,这说明我们仍然受着笛卡尔哲学的影响,把拉丁美洲的日常世界和我们的文学之间的亲密联系抛在了一边。不管怎样,加勒比的现实,拉丁美洲的现实,一切的现实,实际上都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我认为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仅此而已。”马尔克斯甚至声称,“你可以拿我的书来提问,我能逐行逐句地向你解释它取自于现实生活中的哪一方面或哪一片断。”[5]
认为自己书写的是现实而非魔幻,自己是现实主义者而非魔幻现实主义者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不止马尔克斯一人。阿连德说,“我们的大陆是一块无需作家挖空心思进行想象的大陆。这里所展示的一切都是事实。”[6]阿斯图里亚斯指出,“在欧洲人看来,我们的小说显得不合逻辑或者脱离常规。并非是这些作品追求骇人听闻的效果,只是我们经历的事实在骇人听闻。整块整块的大陆被大海淹没,争取独立的种族遭到阉割,‘新大陆’裂成碎片。作为拉美文学产生的背景,这一切太悲惨了。”[7]
大多数人阅读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多为其魔幻性所吸引。实际上,在“他者”看起来充满魔幻性的书写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拉美作家对个人际遇魔幻性和现实遭际魔幻性的投射。《百年孤独》中关于香蕉园的故事在外人看来是相当魔幻的,但现实历史上香蕉工人大罢工,遭遇军队屠杀都有据可查。马尔克斯说,“《百年孤独》中描述的香蕉园的故事是完全真实的。问题在于拉丁美洲的现实中总存在奇特的现象,甚至香蕉园的情况也不例外。那里的情况是那么悲惨,那么残酷,无论如何也不能令人相信。”[8]345他还指出,“这不仅是历史的一个事件,而且我的小说也提供了子弹杀人时所根据的命令的号码,提供了签署命令的将军的名字和他的秘书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就写在那里。事件在国家的档案里也有记载。现在人们在小说中读到它,却认为是夸张……”[8]347而《百年孤独》中,俏姑娘雷梅黛丝、布恩迪亚上校在现实生活中也具有着现实原型。[8]343-344乔治·麦克穆拉研究发现,“在历史方面,《百年孤独》对破坏拉丁美洲绝大部分地区的那些社会、经济和政治灾难,从十九世纪初反对西班牙统治的独立运动开始,做了高度的概括。其中最明显的是地理名称的偶合和有关内战和香蕉种植园鼎盛时期的轶事”。“关于内战的章节非常准确地反映了历史事实”,“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香蕉热及其灾难性的后果,也是建立在史实的基础上” 。[9]
马尔克斯的作品与现实有着极大的相关性,而其他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家也大多与现实存在着极强的关联。阿斯图里亚斯的《总统先生》和《玉米人》被誉为是早期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前者在书写中直指拉丁美洲暴君专制,以高度凝练和集中概括的艺术形式塑造了一个典型暴君形象,并将笔触深入至拉丁美洲独裁统治的社会根源和历史根源;后者则将加斯巴尔·伊龙、马丘洪、七戒梅花鹿、邮差野狼等七个看似独立的故事连缀成篇,反映现实生活中危地马拉军政府对印第安人的迫害,拉丁美洲土著人的宇宙观、信仰及其生活的悲惨遭遇。胡安·鲁尔福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奠基人之一,他的《佩德罗·巴拉莫》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和亡灵叙事的经典之作,看似与现实关系不大。实际上,鲁尔福在看似神秘、朦胧的笔触下展示的是拉丁美洲恶霸庄园主治下的现实世界生存图景,而《佩德罗·巴拉莫》中展示的庄园主政治、暴力革命、基督教会暴乱等也无不与墨西哥的历史真实相关联,小说中的亡灵书写也与现实生活中胡安·鲁尔福家乡哈里科克州的亡灵节息息相关。《幽灵之家》与《百年孤独》庶几近之,其叙述中颇多扑朔迷离的神秘故事,但在根柢上其书写的也大多是历史真实,书中殖民掠夺、土地纷争、学生运动、军队哗变等也大多是拉美真实历史事件的艺术再现。
可以说,在“他者”看来充满魔幻意味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大多都是建立在拉美深厚的历史、事实的基础上的。拉美的历史文化、拉美作家的人生际遇、日常生活充满“魔幻感”,而他们的现实书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这种现实生活中的“魔幻性”的照亮和重现。只是在呈现上,马尔克斯等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无非是用拉丁美洲人的认识方式去表现拉丁美洲的客观现实”。[10]这种现实呈现带有拉美人独特的审美眼光,带着浓郁的拉美地域文化风情。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立足拉美社会、历史现实,从拉美历史、现实中取材,其创作大多是建立在拉美社会历史现实的基础上,它有深厚的现实主义基础。同时,拉美又有较为深厚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将拉美现实主义传统,拉美地域文化特色及西方现代派技巧相融合,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书写展现出来了拉美传统、拉美现实历史与西方现代派技巧相奏鸣的特质。
拉美文学具有深厚的现实主义文学土壤。早在征服时期的纪事文学、殖民时期的史诗中,拉美文学就展现出来现实主义的因子,到了近现代,“智利的巴尔扎克”阿尔贝托·布莱斯特·加纳以及路易斯·奥雷戈·卢科、卡尔沃·内拉、图尔内尔、卡洛斯·玛利亚·奥坎托斯等拉美现实主义作家闪耀文坛,影响了诸多的拉美作家。而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人物加西亚·马尔克斯、鲁尔福等人最初也是通过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登上文坛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之前的作品如《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枯枝败叶》等作魔幻因素较少,却展现出了极强的现实主义的质素。特别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塑造了一个晚景凄凉的退伍上校形象,小说细部写实而又形象典型,堪称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样本。鲁尔福早年的作品如《马卡里奥》《我们分得了土地》《平原烈火》《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夜晚》《教母坡》《都是我们穷》《告诉他们,别杀我》等或着眼于农家孩子的生活苦乐,或状写农民起义军与政府军的交锋,或写杀人强盗之间的内讧与火拼,或反映农村阶级压迫与不公正,这些小说大多直面墨西哥革命后的农村图景,与其后期的魔幻现实主义之作相去较远而与现实主义文学非常相近。卡彭铁尔的《这个世界的王国》通常被看作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书中黑人起义领袖马康达尔被烧死后飞翔、升腾、变形等情节都极具魔幻色彩。但这部小说实际上也是建立在西班牙与法国私下缔结条约将海地领土划给法国,海地黑人四次武装起义反对法国殖民统治,最终获得胜利,海地成为独立王国等大量的史实基础上的。小说第一、二部分在不无魔幻的氛围中叙述海地黑人的两次武装起义即是较好的证据。而阿连德、阿斯图里亚斯等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塑造典型形象、描写客观现实的本领也极强。可以说,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虽然以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成名,却也大多有着极强的写实功夫,其作品中展现出的现实批判性、悲观主义色彩,其对人性之恶的书写、对社会黑暗现实的揭露等都展现出来了浓重的现实主义色彩。蒋承勇说,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无论是在写实精神上还是在对“真”的追求上都“存在斩不断的血缘关系”。[11]168而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中就时常闪现着拉美现实主义“现实”影响的因子。
但真正让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声名鹊起、取得世界性影响的,还是其魔幻现实主义之作。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将拉美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拉美地域文化传统与拉美社会历史相结合,以拉美人的眼光和理解方式来审视世界并书写拉美的“现实”,他们笔下的“现实”也呈现出来了诸多独特品格及特质。具体来看,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具有以下特点:
首先,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是融入拉美魔幻色彩事物的“现实”。大多数情况下,作家对现实进行书写时大多追求对现实进行客观、真实、逼真、具体的描写,力图在真实环境中呈现典型人物,而较少在作品中书写魔幻、神秘的事物。或者说,大多数作家在书写现实时对魔幻、神秘、离奇事物的书写比较排斥。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不是这样。拉丁美洲历史文化中现实与神话、传说、民族传统难以截然分离,“现实中人们同周围的事物有着神奇的联系。大海具有一切可以想象的蓝色,飓风把居民的住房卷向天空,村镇笼罩着尘土,热气充斥着一切可以呼吸的空间。对加勒比地区的居民来说,各种自然灾害和人类的悲剧都是家常便饭。此外,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非洲文化、奴隶带来的同大陆的印第安文化交织在一起的神话和西班牙文化的强大影响;尤其是安达卢西亚人的想象力,他产生一种非常特别的观念,一种对生活的神奇幻觉。这种幻觉给生活周围的一切带来一种神奇色彩。”[8]381对于拉丁美洲作家而言,魔幻、神奇就是其生活的日常组成部分,在外界看来充满魔幻性,神秘感的事情对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就如同家常便饭,而在外界看来充满魔幻感的写作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生活实录。于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现实”书写中大量融入民间传说,鬼怪幽灵,神奇、怪诞的人物、情节和超自然的现象。在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笔下,与魔鬼对歌、与死神交谈、人鬼往来等各类颇具魔幻色彩的事物层出不穷。
其次,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是引入西方现代派技法的“现实”。魔幻现实主义着眼拉美历史现实,关注拉美社会历史,在创作中大量融入拉美魔幻色彩事物来展现拉美的现实。在技法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呈现现实的过程中则大胆借鉴西方现代派技巧,他们向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加缪、普鲁斯特、多斯·帕索斯等西方现代派大师学习创作的技法。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除了书写拉美魔幻神秘的社会现实历史之外,还大胆地书写人的潜意识,梦境,人物的知觉、感觉、幻觉,人的临终感受,精神病理,变态心理,内心独白,梦魇呓语。而在书写拉美现实时,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还常常打乱时间和空间,大胆运用意识流、象征、隐喻等西方现代派手法。在叙事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大胆求新求变,向前卫的的西方现代派作家取法。可以说,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书写虽然现实感非常强,但它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中规中矩的现实书写,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即使是极具现实主义品格的作品也常常通过时序颠倒跳跃、情节分割断裂、场景转换、叙事跳跃、回忆、对话、独白等现代主义的方式呈现。而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过去、现在、未来打通,情节切割、分离、颠倒,叙事时间和空间花样百出也十分常见。
此外,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还是陌生化、夸张化、抽象化、概括化的“现实”。如前所述,在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拉丁美洲的移民垦殖、异国侵略、军事独裁、寡头政治、宗教运动、爱国运动、革命运动等现实历史事件都成了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素材。但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对拉美社会历史事实不像大多数作家那样追求对现实进行真实、客观、逼真、镜子式的呈现。在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笔下,拉美的现实大多是以夸张、变形、陌生化、抽象化、高度概括化、浓缩化的方式呈现。林一安说,“如果说现实主义是社会的一面镜子,那么魔幻现实主义似乎可以比喻为社会的一面哈哈镜。虽然它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外壳,但是通过它的折射,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12]这种现实书写方式在大多数人看来也许离经叛道,甚至是胡说八道、荒诞不经,但针对现实反映而言,拉美魔幻现实作家笔下夸张化、陌生化、漫画化的现实也许更接近拉美现实本身。在拉丁美洲历史上,独裁者生活中荒淫无度,情妇众多,大多拥有多个私生子,本是常态,但马尔克斯《族长的没落》中的独裁者竟然拥有五千多个私生子,就明显是漫画式与夸张化的手法了。现实中,下雨、失眠皆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情,但《百年孤独》中马孔多下雨竟然长达四年十一个月两天,而马孔多人的失眠症竟然能相互传染,让马孔多居民曾短暂的集体失去记忆这就明显地带有夸张和象征的意味了。这些夸张化、陌生化、象征化的技法以另类的方式展现了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认知下的拉美社会历史现实。
现实复杂、丰富、多元,为文学提供了可供垦拓的空间,赋予了文学多种可能性。作为文学最重要的书写对象和灵感触媒,现实历来为作家和理论家所重视,从古希腊、罗马文学到超现实主义文学、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贺拉斯到别林斯基、巴赫金,无数作家和理论家围绕现实发力,产生了众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和理论著作。面对现实,作家和理论家们或亲近,或疏远,或紧贴,或逃离,或歌颂,或批判,展现出了多种形态,但无论对现实持哪种态度,大抵都没有脱离现实的框架。
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现实更是尤为现实主义作家所看重。从古代现实主义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现实主义,从批评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书写展现出来了丰厚的创作实绩。特别是十九世纪以来,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狄更斯、托尔斯泰、果戈理、屠格涅夫、契诃夫等伟大作家更是在古典主义文学、浪漫主义文学,现实主义文学现实书写的基础上将现实书写推到了巅峰,后辈作家要想在他们的基础上对现实书写进行突破和推进,无疑是非常困难的。为此,变革求新、开辟新路径、注入新元素就成了现实书写的必然要求。
拉美作家对现实向来关注,对现实书写及现实书写的创新也不遗余力。近代以来,马查多·德·阿西斯、阿卢伊西奥·阿塞维多等拉美知名作家在其创作中大胆涉笔亡灵回忆、精神分析等内容,对现实书写的边界多有冲击,但影响毕竟有限。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其生也晚,他们中最年长的阿斯图里亚斯出生于1899年,是时,在世界范围内现实主义影响式微,现代主义引领着世界文学的潮流和走向。但在拉丁美洲却呈现出来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并行不悖的奇特局面。一方面,拉美以社会问题为中心的反映农民斗争、农民运动、印第安人生活和斗争的现实题材作品不断涌现,《在底层的人们》《绿色地域》《金属魔鬼》《太阳之下》等拉美现实主义作品具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在这一时期,拉美作家又对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黑色幽默、未来主义、达达主义、垮掉的一代等形形色色的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不无迷恋。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对现代主义文学多有痴迷和研习,加西亚·马尔克斯、阿斯图里亚斯、卡彭铁尔等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不仅有前往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心英、法等国学习、生活、工作的经历,他们中的一些人还直接参与了现代主义文学运动。比如,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阿斯图里亚斯不仅与超现实主义领袖布勒东等人颇多交往,还曾积极办报宣传超现实主义文学,为超现实主义的发展及传播呐喊奔忙。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成为推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向前发展的重要力量。
在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拉美本土经验的激荡与交汇的影响下,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现实书写没有因循守旧,走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现实书写的老路。相反,在书写现实时,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对超现实主义文学等现代主义文学多有师法和借鉴,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在呈现上又不如超现实主义文学等现代主义文学极端。整体来看,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现实书写上走的是一条思想上现实主义而技法上现代主义的折中之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现实书写的技法是不满的,对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现实书写“老套”的表现方式他们多有取舍。丁文林指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继承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时候“保留了其中反映现实的特色,而摒弃了现实主义文学平铺直叙的传统表现手法”。[4]372在书写现实的技法上,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更多的是大胆借鉴实验现代主义文学技法,但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对现代主义文学重技法而轻现实,重臆造想象而无现实根据等作法也颇为不满。马尔克斯说,“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象,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言连篇。而文学中的谎言比实际生活中的谎言更加遗患无穷。事物无论多么荒谬悖理,总有一定之规。”又说,“我认为虚幻不过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13]卡彭铁尔说,“我觉得为超现实主义效力是徒劳无益的。我不会给这个运动争光添彩。我产生了反叛情绪。我感到有一种要表现美洲大陆的强烈愿望。尽管还不清楚怎样去表现。这个任务之艰巨激励着我……我的作品将在这里展开,将有着浓烈的美洲色彩。”[4]380富恩特斯的话则更具代表性,他主张,一个当代拉美作家,要不断地探索新的技巧以反映新的现实,也就是说,既要做巴尔扎克,也要做如新小说派代表人物比托尔。[14]
在拉美本土经验、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等几股潜流的交汇及影响下,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书写展现出了既不同于古希腊、罗马文学追求崇高、壮美的现实书写的方式,又呈现出了异于古典主义文学、浪漫主义文学、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书写的面相和品格。在现实书写上,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各有不同。古典主义作家深受笛卡尔和唯理哲学的影响,在“现实”呈现上极力追求条理、秩序、均衡和对称的美感,在书写现实时,古典主义作家大多遵循一定的程式和章法。整体来看,古典主义文学的现实书写追求章法、规范、标准,呈现出来的现实精美、典雅、规整;浪漫主义作家深受德国古典哲学和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其作大多激情澎湃,充满想象力和个人色彩,呈现出来的现实也大多具有浓重的个人主义色彩,充满激情、充满想象,其现实书写具有感性浓重,为激情、感性而现实的特点;对于现实主义作家而言,现实书写是其拿手好戏。恩格斯说,“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15]真实细节、典型人物、典型环境成为驱动现实主义的现实书写的三驾马车,长久以来对现实书写具有笼罩作用。
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的现实相比,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展现出来了极大的不同。这种不同首先表现在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对现实的理解比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作家更宽泛,也更具包容性。朱景东说,“加西亚·马尔克斯所理解的现实的内容要比传统的现实概念丰富得多、广泛得多。他心目中的现实不仅包括自然现象、社会生活和历史事件,而且包括种种文化现象和思想观念,如神话故事、古老传说、阴魂还阳等迷信思想、以及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等等。”[13]9蒋承勇指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强调反映现实生活,反映社会、政治等方面的现实问题,使文学创作具有现实意义。它对现实之‘真’的追求,恰恰是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最基本的创作原则,然而,其写实求真的方法又迥然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主要是因为这种写实手法融入了拉美本土的和特定的时代的‘魔幻’艺术元素,还融入了欧洲超现实主义文学元素”。“传统现实主义及其‘写实‘精神在衍变中是包容开放的,魔幻现实主义接纳了前者之精髓又有明显的创新性拓展。”[11]168其次,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触及并书写了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较少触及到的现实暗角和疆域,为现实书写增添了新质素。加西 亚·马尔克斯说:“现实是最高明的作家,我们自叹不如。我们的目的,也许可以说,我们的光荣职责是努力以谦虚的态度尽可能完美的方法去反映现实。”[2]61面对现实,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没有沉溺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所开拓的疆域,而是探索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以及拉美本土经验融为一体的“完美的方法”,积极拓展现实书写的拉美路径。他们触及并书写了在拉美世界中客观存在的而在他者看来充满魔幻性的现实,这种现实客观存在于拉美人的现实生活中却又从未出现在古典主义文学、浪漫主义文学、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书写中,堪称现实书写的暗角。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开拓并书写了这一暗角,并在一定程度上为日渐教条和僵化的现实书写开辟了新路。路易·阿拉贡说,“用教条主义的尺度一贯地抛弃一切不是表现‘现实’的东西,是阉割和缩小现实主义,特别是模糊了艺术发展的一个基本问题:象通常所说的文化继承问题。因为,怎么能够抛弃那些有可能在明天成为反映现实的作品。”[16]在某种程度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关注到了为各种思潮、各种流派的文学所极少关注到的具有文化继承性和地域文化性的拉美独特而又魔幻的现实,并在日渐僵化、阉割、缩小的现实书写中将拉美本土经验与外来技法相结合,开创了现实书写的拉美路径。
现实是复杂、多元的,现实书写也应该是复杂的、多元的。但长久以来,我们常常对现实书写持一种标准而对其他的书写方式多有排斥和忽略。莫泊桑说,“一个现实主义者,如果他是个艺术家的话,就不会把生活的平凡的照相表现给我们,而会把比现实本身更完全、更动人、更确切的图景表现给我们。”[17]黑格尔说:“艺术的真实不应该只是所谓‘模仿自然‘所不敢越过的那种空洞的正确性,而是外在因素必须与一种内在因素协调一致,而这内在因素也和它本身协调一致,因而可以把自己如实地显现于外在事物。”[18]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既潜入拉美历史文化内部,又深入拉美社会生活的肌理,以拉美人的眼光和思维打量拉美的现实世界,熔拉美独特的自然、社会、历史、文化和思想观念于一炉,并将拉美本土元素和西方现代派技巧协调融合,不仅让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展现出来了不同于古典主义的现实、浪漫主义的现实、现实主义的现实的新质,更开启了文学书写现实的新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