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君
(故宫博物院 故宫学研究所,北京 100009)*
紫禁城东北部故宫博物院珍宝馆这组建筑,统称为宁寿宫,是乾隆皇帝为自己退位后准备的宫殿。宁寿宫建筑群分东中西三路,进深广阔,有办公之地,有起居之所,还有花园与佛楼,俨然是一座微缩的紫禁城。而乐寿堂位于宁寿宫中间,是太上皇乾隆的寝宫。在乐寿堂内,至今还悬挂着乾隆的两副御笔楹联,前门内的一副是“乐在人和,肯寄高闲规宋殿;寿同民庆,为申尊养托潘园”。后门内的一副是“动静得其宜,取义异他德寿;性情随所适,循名同我清漪”。这两副楹联里,提到了一位皇帝,他就是宋高宗。联中提到的“宋殿”“德寿”,都与宋高宗有关。本文由此说起,就乾隆帝眼中的宋高宗做一简单梳理。
乾隆与宋高宗两位皇帝,所处时代迥异,大致相差了六百年,除了庙号高宗的巧合之外,他们还有不少共同之处。第一,在皇帝里面,两位均是高寿者。宋高宗享年81岁,乾隆享寿89岁。第二,在晚年,两人均退位为太上皇。宋高宗21岁即位,56岁退位,做太上皇25年;乾隆25岁即位,86岁退位,做太上皇4年。第三,两位均爱好书法,都有不少作品传世。本文即以两人的共同点为纲,从乾隆皇帝的视角来分析他眼中的宋高宗。
宋高宗终年81岁,在乾隆以前历代皇帝中,仅次于86岁的梁武帝。对宋高宗的高寿,清帝很是羡慕,乾隆尤其如此。康熙五十六年(1717)十一月,64岁的康熙帝,曾在对群臣的一份训谕中说:看到有年老臣子申请退休的奏疏,再想到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还得勉力支持,带病工作,就很难过。自己如果能“得数旬之怡养,保全考终之死生”,一定是很快慰的事。自己如果能放下政务,专心养生,“从此岁月悠久,或得如宋高宗之年,未可知也。”[1]在康熙眼中,宋高宗是位让人羡慕的高寿者。
晚年的乾隆,对宋高宗的高寿,也有羡慕之意。乾隆四十五年(1780),70岁的乾隆在御制《八月十三日于避暑山庄行七旬庆典即事成什》一诗的自注中说:“三代以后,帝王享国年逾七旬者六帝:汉武帝、梁高祖、唐明皇、宋高宗、元世祖、明太祖。其中可法者,惟元世祖、明太祖。然亦不能无遗憾焉。其余皆予所鄙以为戒者。”[2]347-348对宋高宗的为政,乾隆不以为然,对其高寿,还是肯定的。在同年御制的《古稀说》一文中,乾隆再次提到:夏商周三代以后,自秦始皇以来,寿登古稀的皇帝,仅仅有六人,其中就包括宋高宗。[3]319-320
过了10年,80岁的乾隆在御制《庚戌元旦》一诗的自注中又说:“三代后帝王年登古稀者,惟汉武帝、梁武帝、唐明皇、宋高宗、元世祖、明太祖六帝,至于年登八十者,又惟梁武帝、宋高宗、元世祖三帝,然总未五代同堂,予仰沐天恩,备邀诸福,尤深感荷。”[4]219对高寿的三位皇帝,乾隆还是心存钦羡之情。为了找到心理上的优越感,只好拿自己的五世同堂来说事,将他们比了下去。
从乾隆几次提及宋高宗的情况来看,对宋高宗的高寿,乾隆是充满向往之情的,且随着年龄增加,对自己寿数考虑得越多,这种向往就越强烈。
宋高宗21岁即位,56岁退位,做太上皇25年,是悠游岁月最久的太上皇。对太上皇宋高宗,乾隆有一种矛盾心理。对他能及时放弃帝位,甘当太上皇,安度晚年,乾隆是肯定的;但对他过早地退居二线享乐,推卸治国责任,乾隆是持保留态度的。
乾隆与太上皇的宋高宗拉上关系,开始时纯粹是无心之举。为迎接母亲崇庆皇太后的六十大寿,乾隆十五年(1750),开始在圆明园西侧规划清漪园,将瓮山改名为万寿山,西湖改名为昆明湖,并修建一座新的大殿,取《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之意,命名为乐寿堂。乾隆取乐寿这一吉祥的名字,是为了给太后祝寿,哄老娘开心。二十多年后,乾隆三十六年(1771),他在书画家董其昌的《论古帖》中无意发现:那位高寿的宋高宗,在当太上皇时,有个别号,叫“乐寿老人”。[5]22这个巧合,让乾隆很是矛盾:乐寿堂的名称与前代帝王巧合,这说明乐寿的确是嘉名;可这个前人,竟是过早贪图安逸的宋高宗,与这样的帝王比肩,又有失自己的尊严。不过,一番思想斗争后,乾隆还是妥协了,就冲宋高宗的享寿81岁,又退位身居太上皇的情况,也是个好兆头,也对得起乐寿老人这个别号了。
等到乾隆有了在位满一甲子后,退位归政,自己当太上皇的想法后,就更能设身处地,钦羡当太上皇的宋高宗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紫禁城宁寿宫落成。乾隆不顾“乐寿”与宋高宗别号重合的事实,一依清漪园的旧例,给自己未来的太上皇寝宫,命名为乐寿堂。如果说,清漪园乐寿堂的命名,只是与宋高宗巧合的话,那么宁寿宫乐寿堂的命名,就完全是出于自愿的沿用成典了。这其中,也不排除时年66岁的乾隆,在给宁寿宫乐寿堂命名时,希望借宋高宗的太上皇身份,为自己将来能多统治几年,最好能等到退位归政的那一天,讨个吉利的暗示。他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御制《题乐寿堂》一诗诗注中说:“向以万寿山背山临水,因名其堂曰乐寿,屡有诗。后得董其昌《论古帖》,知宋高宗内禅后有乐寿老人之称,喜其不约而同,因以名宁寿宫书堂,以待倦勤后居之。”[2]96在同年御制的《乐寿堂》诗注中也说:“兹葺宁寿宫为将来归政憇息之所,亦以乐寿名堂。宋高宗其人非所慕,而耋艾归政,拟或同彼耳。”[2]113宋高宗能在晚年当太上皇(耋艾归政),且得享高寿,这对离立志当太上皇还有20年的乾隆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另一方面,乾隆对宋高宗在56岁就退居二线,关起门来享清闲的做法,是持保留意见,甚至是鄙视的。乾隆四十四年(1779),在御制的《题乐寿堂》一诗的诗注中说:“高宗未及耄期,急图内禅,意在避事偷安,余深鄙之。”[2]53乾隆四十七年(1782),在御制《题乐寿堂》一诗的诗注中说:“宋高宗内禅后,亦有乐寿老人之称。维时外患方殷,高宗不思卧薪尝胆以复祖宗之业,而急图息肩谢责,所谓晏安鸩毒,实吾所不取也。”[2]82乾隆五十三年(1788),在御制《题万寿山乐寿堂》一诗的诗注中也对内禅的宋高宗表示了不满之意:“彼盖不图恢复而急耽晏安,诚为可鄙。”[4]329可见,乾隆对宋高宗逃避责任,过早地内禅,不无鄙视之意。
总的看来,对宋高宗内禅一事,乾隆羡慕其得享清闲、悠游湖山的生活,但对他过早退休,推卸责任的做法,持鄙夷的态度。
宋高宗自幼受父亲徽宗的熏陶,是个多才多艺的皇帝。他喜欢读书,曾不无骄傲地对臣下炫耀:“朕居宫中,自有日课。早阅章疏,午后读《春秋》、《史记》,夜读《尚书》,率以二鼓罢。尤好《左氏春秋》,每二十四日而读一过。”[6]他琴棋书画,样样俱精。尤其是书法,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他自幼习字,每天坚持不辍。即使是即位以后,繁忙国务之余,仍然坚持练字。高宗“在内殿作书,日有程课”。[7]2作为皇帝,高宗的书法,还无意中引领了南宋一代的书风。杨万里《诚斋诗话》说:“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最后作孙过庭字,故孝宗、太上(光宗)皆作孙字。”[8]为广行教化,普及教育,减少儒家经典刊刻流传中的错误,宋高宗还亲自写定《六经》,刻石颁行天下。《四朝闻见录》记载:“高宗御书《六经》,尝以赐国子监及石本于诸州庠。上亲御翰墨,稍倦,即命宪圣(孝宗)续书,至今皆莫能辨。”[9]对宋高宗的书法,乾隆很是欣赏,曾多次在传世宋高宗书法作品上增写题跋。这些题跋,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借书法评价史事,一类是评价书法本身。
借书法之名,抒发自己对史事的观点,是乾隆表达对宋高宗看法的重要渠道。传世有宋高宗手书赐岳飞敕卷一幅,乾隆认为笔法“清健流丽”,将其收入《三希堂法帖》中。[4]297乾隆二十一年(1756),在此卷之后,乾隆题诗一首:“飞白精忠早赐旗,霜寒又厪上流师。本来原是腹心托,十二金牌竟若为。”[3]387乾隆四十五年(1780),南巡到达杭州时,乾隆御制《岳武穆祠》一诗诗注说:“内府藏宋高宗付岳飞手勅云:卿盛秋之际,提兵按边,风霜已寒,征驭良苦,如是别有事宜,可密奏来云云。初无督令恢复之语,其愿与金国议和之意已隐然言外矣。”[2]293-294题诗与诗注,均对宋高宗以求和自守,默许秦桧诬陷岳飞之事,表达了不满。[10]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题写在宋高宗赐张浚敕书的跋语中,也有“居尊无复轸余虑,真忘凄凉五国忧”这样的句子,来形容宋高宗的不思进取。[5]218
抛开个人作为,乾隆对宋高宗的书法,还是很欣赏的。宋高宗曾与画家马和之合作,一书一绘,写成图文合璧的《诗经图》多卷。乾隆三十五年(1770),乾隆把多年收集到的12卷宋高宗书、马和之绘的《诗经图》真迹,在紫禁城景阳宫后殿专藏,并命名为学诗堂。乾隆四十九年(1784),乾隆第六次南巡回銮驻跸扬州时,得到了宋高宗书马和之绘《诗经·周颂·闵予小子之什》一卷,也将其藏入学诗堂。乾隆五十七年(1792),在编纂《石渠宝笈续编》的过程中,又发现宋高宗书马和之绘《诗经·唐风·采苓》一卷,乾隆又将其放入学诗堂中。从学诗堂专藏室的设置以及对《诗经图》几十年如一日的不懈搜求的情况来看,乾隆对宋高宗的书法,很是看重。长期观摩与欣赏宋高宗的书法,提高了乾隆鉴别真伪的能力。在御制的《学诗堂记》一文中,乾隆提到自己对已收入《石渠宝笈初编》的九卷《诗经图》仔细鉴别审核后,认为其中的五件是赝鼎,并非宋高宗与马和之的真迹。[3]1
除书法作品外,乾隆对宋高宗的审美取向也很赞同。像宋徽宗一样,宋高宗对玲珑剔透的太湖石也很迷恋。在他居住的德寿宫后园,有座冷香亭,亭内有一块芙蓉石,高五尺,围十余尺,石上纵横包络,重叠交错。宋高宗对其非常喜爱,在石旁种植了一株苔梅,梅石相映成趣。到了明代,德寿宫已成一片废墟,一石一梅却保留了下来。为留住胜景,人们在芙蓉石边立石碑一座,画家孙杕在碑上画了苔梅,画家蓝瑛在苔梅边画了芙蓉石。于是,这块碑被称为梅石碑。到了乾隆十六年(1751)第一次下江南来到杭州时,苔梅已经枯死,只剩芙蓉石与梅石碑依旧矗立。看见乾隆对一石一碑的赞赏,地方官员遂将其运往北京,献给皇帝。乾隆于是给芙蓉石起名为青莲朵,在石上御书“青莲朵”三个大字,并刻御书御制诗五首,将其安置在为自己归政后准备的长春园的蒨园西门内的太虚室前。因原梅石碑残破不堪,乾隆三十年(1765)第四次南巡后,重新摹制了两块,除了梅石之外,又加刻上自己考证梅石的御制诗作。碑做好后,一块送回杭州,以存旧迹,一块与青莲朵相依而立。经历了英法联军的一场大火,青莲朵幸存下来,后被移进中山公园,梅石碑则被移到北京大学未名湖畔。送到杭州的梅石碑,后毁于“文革”。
另外,乾隆对宋高宗时烧制的汝窑瓷器,也情有独钟。清内府曾藏有一件汝窑盘与一件汝窑瓶,盘底与瓶底均镌“奉华”二字,据乾隆考证,奉华是奉华堂的简称,是宋高宗的刘贵妃居住的地方。刘贵妃“善画,每用奉华印”。乾隆四十四年(1779),曾御制《咏汝窑瓶》一诗,诗中有“当日奉华陪徳寿,可曾五国忆留停”的句子。[2]52
总之,对宋高宗不可多得的书法才华,乾隆是欣赏,甚至是迷恋的。抛开政治不讲,对宋高宗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在同样爱好艺术的乾隆那里,是可以引起共鸣的。对宋高宗的艺术品位,乾隆是深表认同的。
如果说,乾隆对高寿者宋高宗、太上皇宋高宗、艺术家宋高宗有羡慕之情的话,对作为皇帝的宋高宗,基本是否定的。乾隆不承认宋高宗是中兴之主,认为他过早退位,贪图安逸,不值得肯定。乾隆三十八年(1773),乾隆在御制《题宋中兴圣政草》一诗的诗注中,将宋高宗与古代有中兴之功的夏朝少康、商代武丁、周宣王、汉光武帝等作了比较,认为宋高宗远远不如这些中兴明君。就是比起偏安东南的晋元帝,收复两京的唐肃宗,宋高宗也略逊一筹。他评价宋高宗说:“至于宋高宗流离播迁,仅有东南半壁,始终委靡无能,苟图自全之计,不思为父兄雪耻,恢复中原,以为偏安则可,然比之东晋元帝,尚有未逮,顾腼然诩为中兴,不亦深可鄙哉!”[2]179对时人周必大记载的宋高宗亲征一事,乾隆认为多夸张之词,他说:“宋高宗亲征一事,周必大侈为铺张,其实往还两月余,未尝渡江与金人一战,仅自镇江至金陵,略无武功足纪。归甫三月,即传位孝宗,退居徳寿,彼时年未六十,惟图自逸,不复存卧薪尝胆之志,庸懦甚矣。至于文有李纲、赵鼎,武有韩世忠、岳飞,或以谗贬,或以寃死,皆不得竟其用;奸如秦桧,倚为腹心,迷而不悟,求贤远佞之谓,何乃盛称。其沉珠玉、碎宝器诸小节,谓出于至诚恻怛,抑亦不揣本而齐末矣。”[2]179在乾隆看来,宋高宗在大事上是不可取的,在小事上以节俭朴素视人,并不能掩饰其大政上的过失。
乾隆否定宋高宗,主要是否定其只贪图安乐,不能收复中原失地,不能迎归徽、钦二帝。乾隆四十七年(1782),乾隆元年的进士,年逾七旬的协办大学士蔡新请假一年,回原籍修墓。乾隆有感于随着岁月迁延,自己所录取的第一批进士所余不多,批准其请求的同时,还慨然赠诗一首,诗注中说:“宋高宗南渡后,不思复仇雪耻,以图恢复疆宇,迎还二帝,乃耽玩湖山,退居徳寿。孝宗亦狃于宴安,相继内禅,向于诗文中,每评论及之,深所不取。”[2]145对宋高宗父子贪恋江南安逸,耽于西湖山水,不思进取的做法,给予了批评,并作为警示自己的反面教材。乾隆三十三年(1768),乾隆在宋人绘制的《蚕织图》上题诗,并自注曰:“帝王之政,莫要于爱民,而爱民之道,莫要于重农桑,此千古不易之常经也。然在高宗南渡时,则更有要于此者,复河北迎二帝是也。尔时君若臣,不闻卧薪尝胆,以恢复为急,即下重农之诏,成蚕桑之图,亦奚有裨于实政哉!”[5]394-395宋高宗虽劝科农桑,奖励耕织,但在乾隆眼中,还是被否定,因为对宋高宗来说,没有什么比恢复中原、恭迎二圣还朝更重要的了。
乾隆否定宋高宗,还因为宋高宗宠信秦桧,一味主和,陷害岳飞,不能坚持抵抗金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乾隆曾作过一组评价古代帝王的长诗,提到宋高宗时说:“忘不共戴天之仇,安苟且一隅之暂。有其志尚恐不能成,忍于耻那复知有憾。奸如秦桧,旌一徳之应求;忠若岳飞,致三木之审勘。如斯人也,而得优游徳寿以善终,盖幸叨天恩之滥。”[2]378诗中对宋高宗宠信秦桧,打压岳飞之事,颇有看法。乾隆在御制《五经萃室记》一文中说:“吾于是慨武穆之忠,而喜其有文孙(岳珂)承继家声也,又恨宋高宗之信奸相,忘复仇而自坏其长城也。”[3]25-26对宋高宗与秦桧串通一气,诬陷岳飞一事,表示了愤慨。乾隆四十九年(1784),乾隆在《五经萃室联句》的诗注中说:“高宗信秦桧和议,桧第中建阁,赐额曰一徳格天,以示君臣同徳,旋至国势日削,称侄称臣,东南半壁,渐不能支。御制记(《五经萃室记》)中,责其信奸忘仇,洵为诛心之论。”[4]140-141对宋高宗宠信主和的秦桧,对金人不敢抵抗,奴颜婢膝,称侄称臣的丑态,给予了无情的抨击。
当然,作为与金朝女真人有渊源的满洲人后代,这种特殊身份,影响着乾隆对宋高宗的看法。宋高宗不能坚持抵抗,苟安求和,只能勉强保住东南半壁江山,不符合古来圣君雄主的标准;若宋高宗坚持抵抗,受损失的就是金朝,就是自己的同族。这种矛盾心理,一直考验着乾隆。乾隆三十八年(1773),曾御制过一首叫《题倪思重明节馆伴语录》的诗。倪思是南宋官员,绍熙二年(1191)七月,金朝遣完颜兖、路伯达为使节,赴临安祝贺宋光宗的生日重明节,倪思曾奉旨接待金使,事后将接待过程中的对话与互赠礼物等事详细记录下来,写成一卷本的《重明节馆伴语录》,后被收入《永乐大典》,得以保存。乾隆在诗注中说:“宋高宗致书金朝,自称为侄,而倪思此书,称金为虏。外附于人,以求免祸,而私逞其诋嫚,自欺欺人,不顾后世之非笑,亦何益哉。”又说:“时宋人甚畏金人,而此录所载,转自夸金使之畏宋,且如射之一事,金俗所尚,彼东南文弱之人,岂能相胜,顾盛称与使较射,屡中,多见其不知量。而其自序乃云:强者屈而弱者伸,不亦深可笑乎!”[2]154时宋弱金强,宋朝皇帝致书金朝皇帝,自称为侄。倪思却在书中称金人为“虏”,称宋人射箭的工夫超过擅长骑射的金朝使节,“虏”这一对少数民族带有歧视性的称呼,触动了作为旗人的乾隆的内心,他认为这是宋人自欺欺人,自遗笑柄。其实,讲究夷夏之防的汉人,从来都是用这种春秋笔法称呼异族的,不值得乾隆大惊小怪。只是他作为入主中原的满洲君主,对华夷之辨太敏感罢了。
话说回来,宋高宗毕竟保住了宋朝国祚,保住了东南半壁江山,有着“中兴之主”的光环,比起同样退居江南的南明诸帝来说,还是值得肯定的。对这一点,乾隆也有很清楚的认识。乾隆四十三年(1778)御制的评价古代帝王的组诗,在南明福王的诗注中说:
明臣立福王于南京,未尝不可比宋高宗之南渡。然史称高宗恭俭仁厚,继体守文则有余,拨乱反正则不足。其初立,尚可有为,继乃偷安忍耻,匿怨忘亲,以致贻讥天下。若福王则昏庸无识,声色是娱,始终昧于宴安酖毒之戒,自诒伊戚两君相较,福王实不及高宗远甚。至高宗初时,信用汪伯彦、黄潜善,后则专任秦桧,皆赞和议以售其奸邪。然彼时内有李纲、赵鼎诸人荩诚谋国;外有岳飞、张浚、韩世忠诸将慷慨抒忠,虽黑白混淆,忠良诛贬,然始终不乏正人,故尚可支撑半壁。而福王则倚任马士英、阮大铖,引进群邪,击排善类,国事殆不堪问。其可恃以图存者,文臣惟史可法,武将惟黄得功,皆处非其地,又从中掣其肘,遂成倾厦之难支。故论二代之臣,明末亦不及南宋。且金将宗弼统兵南下,虽追高宗于海上,然仅焚临安掠辎重而还,迨宋称侄议和,兵戈渐息,因得延国祚一百五十余年。我朝则豫亲王多铎奉诏南征,王师所至,迎降恐后,因即平定江南,福王就执,立甫一年而明亡,此固上天眷顾,佑启我国家亿万载丕丕基。而明末君臣,弗克善保,其绪自速危亡,亦足垂鉴奕禩耳。[2]383-384
此段文字,较为公允地比较了宋高宗与福王,无论从个人能力,品德学养,还是任用贤能,福王都不能望宋高宗项背。乾隆在该组诗《世祖平定天下》的诗注中说:“明福王朱由崧为其诸臣拥立,称号江宁,使稍能奋志有为,未尝不可同宋高宗之偏安南渡。乃以昏闇,不克自振,惟晏乐是耽,任用马士英、阮大钺奸党擅权,是非颠倒,而高杰辈又复交讧于外,势益阽危。虽史可法力矢孤忠,诚如一木之难支倾厦。”[2]354客观地说,靖康建炎之际,南宋承受的军事压力,比南明更大;金朝的攻击力,比其旁系后裔清朝更强。但临安政府以宋高宗为惟一的核心,大体能维持团结,故能收拾人心,维系半壁江山。而南明延续了明末的党争风气,内部乌烟瘴气,派系倾轧严重,福王本身又缺乏宋高宗的驾驭能力与嫡亲皇子身份,故毫无凝聚力可言,大量明将明兵甘愿归顺清朝,为新朝出力。从这一点来看,宋高宗作为守成之主,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能得到乾隆认可的。
对作为皇帝的宋高宗,乾隆是从皇帝的眼光去看待的。他的祖父康熙,也曾用皇帝的眼光去评价宋高宗,并与臣下相约作《宋高宗父母之仇终身不雪论》一篇,“命大学士熊赐履、礼部尚书韩菼、内直吏部尚书陈廷敬、右谕徳查昇同作,又命浙江举人查慎行(原名嗣琏)、江南举人钱名世等同作进呈。”[11]康熙以帝王的眼光,以中正平和的心态去看待宋高宗,其核心观点是:宋金实力对比,金强宋弱,若不顾实际,一味逞强,认为和议就是卖国,那是书生之见。“高宗久在金营,孰强孰弱,自有切见。若使复仇雪耻,再整江山,实不能也,势使之也。”相比宋高宗的审时度势,明崇祯帝面对咄咄逼人的清朝,“引南宋讲和之非,始终不悟。”[12]将主和的兵部尚书陈新甲等人弃市,不顾农民军勃兴的实际,发天下兵迎战清军,结果使袁崇焕、毛文龙、洪承畴、祖大寿、唐通、吴三桂等人,凡出关战清军者,非死即降。最后国家元气大伤,面对农民义军,只能束手。平心而论,康熙的评价更通脱,更实事求是,也更符合宋高宗的实际。乾隆虽然也是用皇帝的眼光去看待宋高宗,但还夹杂着书生的眼光,他对宋高宗的评价,更多是从道德层面出发,而不是宋金对峙的实际。
乾隆皇帝眼中的宋高宗,是个充满矛盾的人物。矛盾之一,乾隆对宋高宗的长寿生涯、太上皇生活、艺术家特质,是心存羡慕、欣然向往的。正如乐寿堂前门的御笔楹联:“乐在人和,肯寄高闲规宋殿;寿同民庆,为申尊养托潘园。”宋殿,即指宋高宗退位后居住的德寿宫。潘园,即今天上海的豫园。明朝嘉靖年间,南京工部尚书潘恩退休,他的儿子,四川右布政使潘允端出资建豫园,供父亲颐养天年。豫园的正堂也名为乐寿堂。潘恩在豫园终老,享年87岁,是名高寿者。上联说像宋高宗在德寿宫那样,自己将来在乐寿堂可尽享清闲;下联说在乐寿堂暂时可忘却俗事,像潘恩在豫园乐寿堂颐养天年一般。在这副联中,对乐寿老人宋高宗,乾隆认为是个好兆头,是很钦羡的。但对宋高宗作为皇帝的执政方针与效果,乾隆则颇有微词。乐寿堂后门内的一副是“动静得其宜,取义异他德寿;性情随所适,循名同我清漪”。上联是说,不像宋高宗专注清闲,不思进取,无论是在位做皇帝,还是退位为太上皇,乾隆都能顺应时宜,乐寿堂的名字,与宋高宗的乐寿老人并无渊源;下联是说,随着地点的不同,角色的变换,乾隆都能很好地调适自己,做称职的皇帝、合格的太上皇,宁寿宫乐寿堂,是沿袭了清漪园乐寿堂的名字。[13]上下联一再强调乐寿堂之名与宋高宗撞衫,纯属巧合,并非有意为之。言外之意,还是为了与宋高宗划清界限。正如乾隆自己在《乐寿堂》一诗诗注中所言:自己希望与宋高宗相同的地方,惟有其长寿一节,至于“其人其政,实有不足希者”。[5]22宋高宗作为皇帝不称职,可不能因为乐寿堂同名之事连累了十全老人,毁了自己文治武功的名声啊。
在维护自己名声这一点上,乾隆毫不含糊,不光宋高宗不入他的法眼,就连颇有作为的宋太宗,也不甚合格。圆明园内的长春园,也是乾隆为自己归政后准备的游乐之地。长春园有座建筑叫淳化轩,内部结构与紫禁城宁寿宫的乐寿堂相仿。轩前的东西回廊,镶嵌乾隆钦定的《重刻淳化阁帖》。淳化是宋太宗的年号,因此贴最早刻于淳化年间(990—994),故名。乾隆生怕别人误解自己以淳化轩起名,有仰慕宋太宗之意,在御制的《淳化轩记》一文中,进行了辩白:“宋太宗始终家国之间,惭徳多矣,吾所不取。”[3]9论治国作为,宋高宗尚不如宋太宗,乾隆自然更会和他划清界限。
矛盾之二,是作为女真人的旁系后裔入主中原,心存华夷畛域的乾隆皇帝,对宋高宗与金朝的议和政策,既做了批判,又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批判宋高宗,是他不能恢复中原,迎还二圣,这样将宗庙、社稷、祖茔、父兄统统丢给金朝,自己在临安偷安,于情于礼,都说不过去,自身帝位的合法性也受到质疑。矛盾的是,宋高宗的对立面金朝,是清朝的旁系祖先,如果宋高宗是主战派,金朝能发展那么顺利吗?对宋高宗的和议,乾隆又不得不暗自为金朝庆幸。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矛盾,值得今后深入挖掘。
在中国传统观念中,评价一个人的艺术造诣,特别是皇帝,总是道德先行,总是习惯性地先从评价人物自身入手。普通人已是如此,作为皇帝的乾隆,更是从皇帝的角度去评价皇帝的艺术水平,最后落到了评价皇帝自身上。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亡国皇帝的宋徽宗,作为仅保有半壁江山的宋高宗,无论他们父子的艺术造诣多高,艺术作品多么优秀,一旦开始用道德考量,一旦归结到艺术创作者本体上时,已经先天地输了一着。这种先看人再看艺术作品的评鉴方法,影响很深远,即使到今天,依然是评价艺术作品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尺。
总的看来,对乾隆而言,宋高宗是一个复杂的人物。生活中的宋高宗,精于书法,年登高寿,安享晚年太上皇的悠闲,这些都极具魅力,是乾隆心向往之的。与之相反,政治上的宋高宗,不思进取,一味偏安,交出了一份“糟糕”的成绩单。如此作为,不仅入不了乾隆的法眼,还让他一再划清界限,担心宋高宗为贪图享受,不惜屈辱求和的名声累及自己。为此,乾隆生怕时人及后世不了解情况,误会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多次写诗撰文,说明此中情由,强调自己对宋高宗的一分为二的看法,撇清自己与政治宋高宗的关系。
本文所用的主要材料,是乾隆的御制诗文。乾隆的四万多首御制诗,常被用来作为毫无诗味的诗作来调侃。其实,换一个角度来看,乾隆的御制诗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史料库,值得发掘的东西有很多。举凡宫殿苑囿、国计民生、雨雪气象、艺术欣赏等,都具有重要的价值。特别是关于乾隆个人的艺术审美,艺术心理方面,更是第一手的资料,具有独特的、甚至是专有的、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本文所作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尝试,期待更多的有识之士能充分利用这座史料富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