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淑云
2017年11月吕途书写的“新工人”系列的第三本书《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17年12月16日在三联韬奋书店召开了题为《都市折叠下的新工人》的新书发布会,会上邀请了北京大学的张慧瑜老师和皮村文学小组的范雨素进行对谈。在发布会上,吕途就这本书的写作背景和目的进行了非常详细的介绍。这本书是由34位年龄跨度达半个世纪的女工的故事组成的,她们的故事褶皱于中国工人的历史变迁中,也内含了她们作为工人的职业所内嵌于其中的整体生活。这本书的能量非常大,它打开了女工历史的多重维度,重新带入了阶级和性别的思考,也从写作对象和写作手法上给人以极大的思考空间。
《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是吕途关于“新工人”的第三本书。第一本是2013年出版的《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被吕途认为是“认清现实”之作。为什么说中国新工人是迷失的?为什么他们又是崛起的?这本书首要的一点是基于对打工群体的关注进而对“新工人”这个概念的提出。这不是一个新旧概念转换的问题,而是通过中国工人的历史变迁和制度改革来看当下中国工人的处境。中国经济的崛起造就了一个新的群体——新工人,他们是指“工作和生活在城市而户籍在农村的打工群体”。[1]1作者专门就“农民工”“打工者”“新工人”的概念进行了辨析,用“新工人”命名这一群体是出于两重考虑:一是与过去国企工人对比,国企工人“有国家工人的编制,享受国企工人的各种福利待遇,而现在的打工者虽然在工作性质上是工人,但是却享受不到过去工人的待遇;二是新兴的产业工人的意思,改革开放以后,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为农村人口提供了在城市的就业机会,逐渐形成了人数庞大的打工群体”。[1]1就新形成的群体而言,一方面中国新工人数量上已经崛起而且非常庞大,新工人群体的经历以及体验也在逐渐形成;另一方面新工人的方向却是迷失的。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描述新工人群体在城乡之间进退两难的现状以及他们对于自身社会状况的迷茫,用这本书前三编标题概括就是:“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迷失在城乡之间”。在城乡间的两难状态使得工人群体形成了一种“过客”心态,而这恰恰是内嵌于资本生产的逻辑:资本榨取工人的劳动力,但是出卖劳动力的工人却整体上被内嵌于资本结构中。资本所到之处,对工人进行“多阶剥夺”,并且携带走资本,留下废墟。从现状上看工人是迷失于城乡之间的“过客”,从历史的角度看,工人处于与国家之间的断裂中。如汪晖在本书的序言中所说:“从政治层面上说,新工人的政治状态意味着政治代表性危机,即声称代表其利益的国家或政党(政党国家化条件下的政党)与劳工阶级之间存在着深刻的断裂,从而劳资对抗也经常地呈现为劳动与国家之间的断裂。”[1]11所以,在当下“新工人群体无依无靠。他们只能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从自己与他人的相关关系中探求新的动力和希望”。[1]12所以吕途所指的新工人的“崛起”并不仅仅是数量的崛起和相对于老工人的“新”,而是确立新的工人的主体性。“它不仅包含我们对工人和所有劳动者的社会、经济、政治地位的追求,也包含一种渴求创造新型工人阶级和新型社会文化的冲动。”[1]6新工人既处于迷失的现状中,同时又处于与国家间的断裂中,所以从与国家的关系和工人所处的迷失状态来看,吕途认为“认清现实”之后工人的出路只能在工人自己手里,所以她认为要“认识自己”,这也催生了她写“新工人”第二本书。
基于“认识自己”的诉求,2015年吕途出版了“新工人”系列的第二本书——《中国新工人:文化与命运》。虽然这本书的标题是“文化”与“命运”,但是她并不是讨论文化理论的问题,而是“让劳动者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与个人幸福、群体出路、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连接起来”。[2]1通过工友的生命故事“观察、认识和分析新工人消极的文化状态,对其进行反思和批评;观察、认识和分析新工人积极的文化状态,对其进行探讨和分析,为新工人群体的未来探索方向和可能性”。[2]3这一目的和诉求来自雷蒙·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和 E.P.汤普森(E.P.Thompson)的启示。吕途采用威廉斯所认为的“文化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的界定。就新工人群体而言,工人群体的职业选择、生活方式、情感体验、价值取向等等都内嵌于资本的生产方式中,这是一种整体的结构性的内嵌关系。同时,吕途在2017年12月16日题为“都市折叠下的新工人”的《女工传记》的新书发布会上,她分享道,在她与工人们的访谈、读书会和交流中发现,许多工人并不觉着目前资本的逻辑不公平、不合理,绝大多数工人想以后能当上老板。她发现文化就在日常生活中,在整体的生活中往往也内化了资本剥夺和压迫的逻辑,所以要“去看资本的文化是如何牢牢把我们抓住甚至是内化它的”。[3]汤普森在分析阶级时,认为阶级并不是一种结构或者范畴,而是一种历史现象,来自人和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基于对这些理论在地化的理解,吕途找到了“生命故事分析”和“文化体验”的方法。其更深层的对于“命运”的理解来自工人的生命故事中,通过“故事加分析”的方法去看工人该如何警醒于资本文化的内化,如何形成与资本逻辑不同的文化,并形成工人自身的主体性思考与劳动价值观的建立。
这一持续写作的现实动力和写作生命体验的方法在第三本书《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中得到了延续和深化。她说:“并不是我要写,而是我被要求写,这个要求不是某个人或者某项人物给予我的,而是社会现实和我对社会现实的思考要求的。”[4]2在前两本书“认清现实”和“认识自己”的基础上,吕途这本书的诉求则是“寻找出路”。正如皮村打工历史博物馆中所展示的标语:“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所以,寻找出路的核心在于“历史”——既是对于清算历史债务和继承历史遗产的反思,又是撰写关于女工的传记这一“文体”上的思考。
就中国工人的历史而言,如果历史性地去看,按照吕途对新工人的界定,当下中国工人一部分可以被分为“国企工人”,另一部分则是新崛起的新工人群体。就前者而言,工人的逐渐壮大和主体地位的确立来自中国革命的成功以及现代化的诉求,工人与单位发生整体而直接的联系,工人处于集体之中。随着单位制的解体,工人所处的集体性关系消失,工人与工人、工人与集体的关系被工人和资本的直接关系所取代。这背后被抽掉的则是强有力的以工人为政治主体的话语力量,这一从政治主体到社会底层的转变是原子化的工人面对巨大的资本机器时“迷失”的原因之一,也是当下工人难以以集体面貌出现的原因。就后者而言,一边是城市工人下岗、制造业和服务业发展急需大量劳动力,一边是农民无地可种、有地不种,从而使得大量农村劳动力被迫向城市转移,形成工人和农民中非常特殊的群体,也是在城镇化过程中既做工人同时依然保留农民身份的群体,即农民工。但是农民工可以大概准确地概括新工人群体中第一代打工者,即基本是20世纪80年代出来打工而有种地的经验并且是季节性工人。然而80年代以后出生的新生代打工者几乎没有真正做过农民[1]10,工人的状况需要历史化地看待。同时,在《女工传记》中,S厂工人和U城环卫工人的维权活动是有效的集体行动,也呈现出作者的写作目的之一,即“希望可以从那些用行动改变命运的女工中看到希望和可能性”。[4]7这使得我们今天需要去认真反思单位、集体、合作化等历史词汇,是否只是历史的债务而需要被清算。
“历史”的另一层意思则具体体现在这本书的传记书写中。历史是胜利者的清单,而传记则是名人的专属。一位普通女工是“不值得”立传的,也没有人为她们立传,那么她们的生命历程就自动地淹没在胜利者的书写背后。同时,这本书是由从1951年到1994年出生的跨越近半个世纪的34位女工的传记组成的,她们的生命体验深深地褶皱于献工献时、国企改制、城乡之间等等的历史现场以及历史沿革之中,读她们的故事就是重读我们的历史。多个不同年龄的女工的生命故事“延伸出了两个历史,一个是时代变迁的历史,一个是个人的生命历程。一个时代和时代的变迁会影响处于那个历史时期中的每一个人,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也必然折射那个时代的某个侧面。通过34位女工的故事,希望可以勾勒个体和群体,以及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关系”。[4]6
在多重历史的缠绕中,《女工传记》并没有口号式地提出“回到历史”中,而是用一个个的生命故事去展现“过一个主动的人生是可能的,获得解放也是有可能的”。[4]3在方法上,这本书由《迷失与崛起》的“拼图研究法”即归纳法到《文化与命运》的“故事加分析”的方法转向个体化的生命体验的呈现。作者通过访谈形成34位女工的故事,故事中也会融入自己的观察和对话。不过作者并没有过多的分析,“因为我不想用我不全面、不周到的论述和判断打破故事本身的复杂、纠结、无解、萌动、细微、不确定性和可能性。”[4]2因而这样一种写作方式恰恰又能打开多重对话,既是访谈者即作者和故事主人公的对话,也是读者和这些故事的对话。在阅读过程中,因为作者的写作目的和方法是“原生态地”展现女工生命故事,所以故事看起来是流水账似的记录而缺乏故事性和戏剧性,因而笔者最直观的阅读感受是一开始的阅读时并没有被吸引。但是在慢慢地阅读中,会因为故事的积累而形成人物之间的对比,也会随着女工们出生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形成一种无声的历史感。这种阅读体验是作者对“生命力”的强调而来的。吕途说这本书是对生命本身的体会和对生命力的歌颂。这种乍听起来非常“心灵鸡汤”式的语言并没有很强的学术性和现实紧迫感,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却能鲜明地感受到大时代中所谓“小人物”“底层”的活生生的甚至是厚重的生命历程。而没有这些人的活生生的生命历程,就没有统计学意义上的社会的发展。
反过来,只强调数字上的发展而掩盖发展中人们的生命历程的话,这样的社会必将矛盾重重。所以对“生命力”的强调的非常紧迫的现实状况是,工人由革命中国时期的先锋队和现代化中国中的主人沦为断裂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和“底层”,工人的生命历程在社会转型和断裂的过程中被掩盖了,工人的声音在主流话语中被消声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生命力”就是工人历史的再现,是工人为自己代言,让自己说话。这是吕途对“生命力”强调的现实意义。具体而言,改革开放使当代中国进入以市场为导向的社会形态,从而引发社会转型,新工人和下岗工人是转型的产物。孙立平在《断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中对比了80年代和90年代以来两种不同的转型形态:80年代经济的增长和社会发展的关联度是很强的,“因为当时改革的起点是经济生活的匮乏和由此导致的社会生活中的种种问题。也就是说当时是许多社会层面上的问题,卡在我们的经济实力的脖子上。比如,物质生活水平的普遍低下,日常消费品的短缺(特别是生活必需品和住房),公共服务业的不发达(当时是吃饭难、住宿难,甚至还有理发难)等等。因此,在经济增长的推动之下,整个社会生活的状况迅速改善。”[5]20-21但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分裂型的工业化使得城市工业化发展而农村被工业化和城市化隔绝出去,造成城乡二元对立体制和畸形积累。就社会资源的配置而言,80年代是从国家分配到资源扩散。但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80年代基本成型的社会结构使得财富和资源又从扩散走向积聚,导致群体之间的财富差距增大。经济增长程度不能使全社会同时受益,经济改革和社会分配之间出现不公平衔接,改革机制只对部分人有利,另一部分人则成了“弱势群体”。“弱势群体”和吕途所说的新工人以及下岗工人所对应。孙立平认为当下的中国社会进入了“断裂社会”,即“在一个社会中,几个时代成分同时并存,互相之间缺乏有机联系的社会发展阶段”。[5]14他在《失衡——断裂社会的运作逻辑》中认为“断裂”有几个层面:一是社会分层的分化,“人们几乎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之中,而且这两个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互相封闭的”;[6]5第二,地区上的城乡见区隔;第三是“文化以及社会生活的许多层面”上的分割。“断裂社会的实质是几个时代的成分并存,互相之间缺乏有机的联系。”[6]5所以工人在社会的时间和空间上都被甩出现代化结构之外,丧失了言说的空间。这也是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所提出的“底层人能说话吗”?的问题。底层人并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他们的声音被屏蔽了。所以《女工传记》为普通女工立传的意义非常深远。
对“生命力”的强调的第二层意义是它体现了“女工”这一性别和职业之间的角力。《女工传记》中的女工有一致的一面,即她们选择或被迫选择了工人这一职业。但是在共同的“工人”职业外,她们各自经历不同的人生选择和重大事件。吕途在访谈S厂的6位参与维权的女工(辉兰、正先等)时感觉到虽然她是就维权事件进行访谈,“但是在她们身上却发生着不同的故事,没有一个人讲述的重点是一样的”。[3]108首先,教育的中断成为她们选择做女工最直接的原因。但是她们辍学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些因为成绩不好,大多数是因为贫穷而主动选择“牺牲”,以把机会给哥哥或弟弟。比如1981年出生的彩云、1987年出生的晓梦。一位主人公段玉在写给女儿的一封名为《我希望你是女权主义者》的信中提到了女工的教育问题:“很多女孩子并没有得到平等的教育机会——很多家庭不是认为女孩读书没什么用,就是因为要让家里的男孩读书而辍学。好多女孩都是这样被家庭逼着放弃了学业,到外面打工,供弟弟或哥哥读书。她们的兄弟也认为,姐妹供他们读书是理所当然的,她们只是牺牲品。”[7]女工的职业生涯是在结构性限制中发展的,个人的选择和应对策略会受制于赖以生存的社会结构。”[8]128社会结构和社会变革会直接决定女工的职业选择,而工人作为一种职业也会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嵌入到她们生命历程中的方方面面。从社会结构对女工职业的决定性作用而言,女工并没有很强的自主性,然而具体到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时,她们又是具有很强的能动性的。所以吕途对生命力的强调是对工人能动性的强调,也是工人自救的途径。
上文提到《女工传记》是新工人系列“寻找出路”之作,这个出路是“自救”。[3]为何宪法中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的道路反而是迷失的?工人阶级的出路为何只能自救?工人还能构成一个具有相互联系、具有阶级文化和意识的阶级吗?具体到吕途新工人系列的书中,从“新工人”系列的第一本书开始,吕途称工人为“新工人群体”,而不是“工人阶级”。具体到《女工传记》谈论女工这一性别化的群体时,是指性别和职业选择的结合,也没有用工人阶级去将这个群体进行界定。那么,从群体研究到个体生命故事书写,它体现了工人的表述方式经历了怎样的社会变迁,阶级话语在表述工人群体时是否还有效。对这些问题的反思与回答,是《女工传记》除了对生命力的书写和歌颂,除了具有现实中底层的自我发声和性别平等意识的觉醒的意义外,从性别和阶级上所产生的侧面的反思性意义,这是本书“生命力”书写的第三重意义。
从性别的角度而言,中国的女性解放问题始终和阶级问题纠缠在一起。中国革命时期和建设时期的妇女解放的“性别盲”在20世纪80年代起遭到女性主义猛烈的批判——不仅解构民族国家以阶级和革命之名对性别的挟持,还批判了革命后“男女都一样”的话语对性别差异的抹除。但是当清理债务时往往忽视了妇女解放的遗产,即伴随阶级解放的妇女解放赋予性别的极强的政治性,并将性别和阶级问题调和到一起的可能。然而女性主义在清理债务时用性别否定了与阶级的调和,而这恰恰是似是而非的“阶级”即中产阶级的阶级话语对性别维度的垄断,如戴锦华为《女工传记》所题的序——《女工故事与主体之名》所说的:“再度因阶级之名否定性别维度的人们,似乎正是瞩目于某个似是而非的‘阶级’——中产阶级垄断了女性主义而无视女性中的多数与新阶级议题的高度重合。”[4]2而性别议题和阶级议题的结合共同指向“人类的多数,被压迫的多数,劳动与创造的多数,金字塔形社会构造的巨大的底座”。[4]1-2因而在当下“阶级”是隐形的,虽然它是一个失落的词语,但是它却存在着。然而共同指向多数的议题被马克思主义与女性主义的不愉快的婚姻的结论以盖棺而转为性别的正义,进而陷入少数人即所谓中产的陷阱。如宋少鹏所说:“今天市场化的中国已然是一个‘去阶级化的阶级社会’——不愿意谈论阶级,阶级却已经是社会主要的分层机制,我们需要正视妇女内部的阶级差异,正视妇女运动的多元性——即社会基础的差异。正视阶级性并以劳动妇女作为自己的社会基础,这是中国共产党妇女运动最宝贵的历史经验。”[9]但是,性别作为一个“历史性范畴”,面临的已不是革命时期和建设时期的问题,所以在当下讨论谈阶级范畴既不是回到革命时期的阶级斗争,也不是试图用阶层话语掩盖阶级上的事实性断裂和结构性矛盾。女工作为转型阵痛的承受者之一,如何发出她们的声音是当下女性主义思考的方向之一。从阶级话语本身看,它也经历了巨大的话语转型和失落,正如汪晖为《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作的序言《“我有自己的名字”》中所说:“在改革时代,‘世界工厂’的建构不仅召唤着资本,也同样召唤着作为商品的劳动。市场化和新工业化的另一种表达就是阶级关系的重构。但恰恰是在这个大规模重构阶级的过程中,阶级话语在中国或许多前社会主义国家消失了。除了少数案例,试图通过阶级意识召唤新的政治尝试的努力似乎并不成功。”[1]4
失去政治能动性和集体性的阶级话语在今天是失落的,陷入中产的女性主义在今天成为少数人政治,所以吕途的《女工传记》没有谈阶级革命,也没有性别革命,它所寻求的出路在一个个女工的生命故事中,在个体的生命力中。但是这样的出路是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慢慢“体会”的,吕途并没有直接指出如何自救,出路为何。这是由写作方式所决定的,因此乃没有纲领式和口号式的建议,没有复杂的学术分析,虽然故事中融入了作者的观察和对话,但是没有作者过多的评论,它的能量在于这本书之“外”,在对这本书的阅读、解读和讨论中。
《女工传记》的能量在书“外”,这是由这本书本身的特殊写作方式决定的。第一个特殊之处来自它的写作对象,即女工。以往的传记书写的对象都是“大人物”,故事具有传奇性,也“值得”被记录。然而《女工传记》偏偏是为“小人物”立传,“大多数女工并不觉得自己的故事有什么值得记录的”。[4]352当她把故事草稿发给一位故事的主人公时却被质疑:“写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对自己的生活很了解,这些故事天天发生在身边,又能怎么样呢?”[4]5这里有一个悖论,就是该如何讲述没有故事性的人物的故事呢?第二个特殊性来自作者的写作方式。传记文学讲求一定的写作手法和艺术感染力,但《女工传记》以对话的形式引导出故事的主要内容,并且“一字一句都尊重原始记录”。[4]4这部作品已经突破了原有的传记的写作方式,突破了社会学和文学的学科界限,可以归入广义的“非虚构”写作中。
广义的“非虚构”写作涵盖了史传文学、纪实文学、报告文学、游记等体裁。狭义上则专指20世纪60年代美国由新新闻写作(New Journalism)而兴盛的非虚构小说写作,主要特征是将小说手法引入新闻报道。根据构成的词组——“非虚构”和“写作”来看,主要指以现实为基础的文学性写作,一方面是现实性,另一方面是故事性。在中国被重视的契机是2006年《中国作家》在《中国作家·纪实》中开设“非虚构论坛”,为“非虚构”写作在中国的发展提供了理论储备。2010年《人民文学》第12期设置了“非虚构”栏目并发布《“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其旨是“以‘吾乡吾土’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10]“要求作者对真实的忠诚,要求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品质。”[10]“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鼓励对特定现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体验。”[10]在这个倡导下,出现了一批优秀的“非虚构”作品。
“非虚构”写作另一层意义在于作者的在场性和实践性,对公共空间和社会的反映与介入。吕途在对女工进行访谈的过程中尽量走入对方的生活和环境中,客观而真实地记录女工们的生命故事。目的是将其置于女工自身的历史和中国工人的历史当中,同时又具有当下现实的高度在场性,达到一种对于当下现实的反映和介入。如孟繁华认为“非虚构”文学“变现出新的特征”:“客观性大于主体性,对重大事物的关注大于个人感受的抒发,对社会问题、矛盾的呈现、揭示大于个人的冥想,在艺术上对多种文体元素的整合大于启蒙主义对国民性的批判。这些作家走进了中国社会的最深处,他们有自己的使命和担当。”[11]
从女性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类写作也是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女性文学书写的矫正。随着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进入、市场化带来的个体话语以及’95世妇会的召开等,女性文学成为女性主义热潮的先锋。其动力来自反思革命时期的“性别盲”和“男女都一样”的话语,核心观点是之前的女性解放是没有性别的政治解放和没有女性的妇女解放。但是20世纪90年代后至今,女性文学矫枉过正,因只看到性之“别”而成为只有女性这一本质化和单一性的“女性的”革命。“女性”成为本质意义上的身份认同,从而一方面承受着污名,另一方面也无法与其他范式如阶级等形成对话。与此同时,20世纪80年代“女性文学”提出之际的反思性和批判性,在90年代之后从“差异论”的逻辑上被“个人”取代,使得“女性文学”在提出之时与阶级话语对抗性消失,“女性文学”的创作面貌渐渐呈现出衰颓之势。具体表现在对女性本质的探索甚至构建,女性的本质与个人、个体、个性等紧密联系,进而是与个人相关的身体、欲望等彰显,这些都导向女性的“个人化写作”以及“个人化写作”的极端,也使得女性文学成为中产阶级女性的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