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天,李施文
(大连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杰拉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1934-)是当代美国印第安裔著名的小说家、诗人、评论家,也是当今印第安作家中作品数量颇多、影响巨大的一位。维兹诺的作品大多以形色各异的印第安传统的恶作剧者而著称,其文风谲诡,充满绚丽多姿的魔幻色彩。他曾于1983年亲历中国,充分体验当时中国的风土人情。自此,中国元素便成了他作品中一道独特的异域景观。维兹诺在中国的经历成就了他两部作品《格列佛:一个美国猴王在中国》(Griever:AmericanMonkeyinChina,1987)和《自由的恶作剧者》(TheTricksterofLiberty,1988)。其中,《自由的恶作剧者》以天津一所高校为背景,描述了一位印第安裔美国教师眼中的中国。维兹诺对当时中国现状的描述呈现出他对中国矛盾而复杂的情感:一方面,由于中国一直被西方主流社会视作具有特殊政治伦理意义的东方“他者”,身为西方人的维兹诺不可避免地以俯视的姿态看待当时刚从“文化大革命”的噩梦中醒来,经济发展刚起步的中国;另一方面,作为一名印第安族裔作家,维兹诺本身所在的印第安群体也被美国白人主流社会看作“内部的他者”,这一点上,印第安民族和中华民族又因拥有共同之处而成为“同盟”。所以说,维兹诺的中国情结具有“自我”和“他者”的双重悖论。
本文以维兹诺的小说《自由的恶作剧者》为研究蓝本,从东方学角度切入,探寻维兹诺笔下的印第安人在面临中西文化碰撞时产生的矛盾复杂的中国情结。笔者认为,在小说中,本土印第安人被美国主流社会排外性地定义为“内部他者”,同样,中国也被西方赋予东方“他者”形象,故维兹诺笔下的印第安人与中国同属“他者”阵营。然而,维兹诺长期受西方“自我”与“他者”二元对立思想观的侵袭,致使他将中国界定为“自我”之外的“他者”,因而,维兹诺的中国情结充满肯定与否定的双重悖论。
“他者”既可指“外部他者”(external other),即另一个民族或族群集团;也可指“内部他者”(internal other),即处于民族共同体内部,威胁或被认为威胁自己的族群或文化纯洁性的人[1]。“内部他者”可能是一个少数族裔群体,也可能是一个移民共同体。美国印第安人就是被白人视为“内部他者”的少数族群。对于“内部他者”的想象肇始于殖民地时代。当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登上美洲大陆时,他“误以为自己到达了亚洲的一片岛屿”。于是哥伦布错位的地域想象导致美洲所有的土著部落被笼统地称为“印第安人”[2]。“印第安”这个名字自诞生之日起就是欧洲中心主义的产物。哥伦布把当地土著人描述成“茹毛饮血的,未被教化的野蛮人”,于是,“印第安”这个词语被贴上种族歧视的标签,成为文明的对立面,白人眼中的“他者”,无时无刻不显露着西方文明优越论的政治内涵。几百年来,“美国白人为了强化现行的权力结构和社会秩序,确保统治地位,把印第安人禁锢在白人赋予的‘他者’角色中”[3]。
从此,“自我”与“他者”二元对立的身份想象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在民族性的话语中。在《自由的恶作剧者》中,图恩·布朗(Tune Browne)被选为市议员无党派的候选人。为了吸引民众的注意,拉选票,上台演讲之前,他的助手特意用缎带把他的头发束成辫子,并给他换上带有羽毛和骨头装饰的服装,以迎合白人眼中固化的印第安形象。维兹诺一直致力于颠覆这种主流话语臆造的印第安人的刻板形象。维兹诺坦承:“我对印第安身份的革命充满着热情。我认为最困难的地方是解构被创造出来的印第安身份。所以我现在写作的目的都是在阐明印第安人是被创造出来的这一思想。这种创造已然成了伪装。我声明,我们是被臆造出来的,是按照静态的传统标准创造出来的。这非常让人郁闷。”[4]45在散文集《奇配瓦人》(ThePeopleNamedtheChippewa,1984)和《表现方式》(ManifestManners,1991)中,维兹诺曾批判美国印第安运动组织(AIM)的激进分子习惯穿着带鸡毛和熊爪的“部落服饰”在电视上发表演讲。维兹诺揭露这种行为背后的利益关系,他们这么做根本不是为部落人民争取应得的利益,而是“为了赚钱,因为他们大部分资金都来自于白人,包括联邦基金”[5]。他们创造的这个妖魔化的“他者”形象契合白人的心理预期,却给美国土著人带来了非常恶劣的影响。
长期以来,印第安人不但被贴上固定的标签,成为与白人“自我”相对的 “内部他者”,而且也被视为行为卑劣、文化低俗、犯罪率极高的低劣民族。在《自由的恶作剧者》中,印第安女子瓷娜(China)在火车上偶遇美国白人辛池(Cinch)夫妇。当辛池先生好奇地询问瓷娜的印第安身份时,瓷娜“面带微笑地回答了他,并且冷静地等待着被问到一系列关于印第安人的标志性问题,如保留地问题、宗教问题、语言问题,还有导致部落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原因等一系列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经典问题”[6]22。瓷娜的心理所想亦是维兹诺本人的心理写照。作为一位印第安裔的美国作家,他也经常被贴上具有“特殊种族背景”的“他者”标签。维兹诺曾万分无奈地坦言“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在白人眼中我们印第安人与他们不同。我甚至对我自己也曾产生过怀疑,因为我并不想被认为‘与众不同’。经常有人对我说‘你是印第安人,因此你绝对是个行为不端的人’”[4]46。由此可见,白人始终以“完美的自我”的姿态审视着他们眼中“邪恶”的印第安“他者”,这种帝国主义认知暴力给印第安人带来的精神伤害是维兹诺选择用文字抗争的内在动因。维兹诺公开宣称,“我的笔始终为对抗极端信条而服务”[7]235。他立志解构欧美人对印第安人的“他者”想象,揭露这些极具破坏性的“极端信条”给当今的印第安群体造成的误导和困顿,因为“很多印第安人受极端信条的毒害至深,白人甚至不把印第安群体看成生活在当下的,具有活力的民族;许多印第安人逐渐丧失了自己的民族身份”[7]235。可见,“他者”的想象深植于美国的历史文化中,影响巨大。
在小说中,维兹诺剥去白人殖民者强加给印第安人的“他者”的文化符号,尽力扭转印第安人被迫接受的文化定位,以其犀利而不乏幽默的笔触揭露了在中国的美国白人盛气凌人的丑态,唤醒读者重新思考美国主流文化对印第安人的“他者”建构。小说中出现的美国白人为数不多,但维兹诺却对从美国来到天津的辛池夫妇情有独钟,着墨颇多。因为辛池夫妇是西方人猎奇东方的典型代表,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散发着西方“自我”对东方“他者”的优越感。辛池先生性格粗鲁急躁、自以为是,具备白人男性典型的暴虐性格特征。当瓷娜因为救落水的老妇人而延误了启程的时间时,辛池不分青红皂白,暴跳如雷地责备瓷娜“你去哪了?!我们到处找你!现在好了,我们肯定得迟到了!”[6]28而辛池的妻子安吉尔(Angel)则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她慢悠悠地跟在丈夫后面,娇纵慵懒,“一边抱怨着天津天气闷热,一边往脸上涂第二层粉”[6]28。长久以来,西方中心主义者一直鼓吹白人女子是标准淑女的象征,她们皮肤白皙、气质出众、举止优雅,满足人们对于美好女子的所有想象。然而维兹诺笔下的白种女人安吉尔虽然其名字寓意“天使”和“善良”,可她却是一个十足的头脑简单、心胸狭隘的女人。当瓷娜救了落水的中国老妇人后,老妇人将自己头上的五角星帽和随身携带的草药赠给瓷娜以答谢救命之恩。安吉尔看到五角星帽之后,立即用白人“有色”的眼光居高临下地来审视瓷娜这个“他者”,怀疑她是个“行为不端的人”:“你从哪弄到这顶帽子的?”“她尖声喊道:‘天哪!不会吧!你追上她,然后把这个帽子偷来了!’”[6]28不言而喻,安吉尔是以对自身的文化认知为基础来看待印第安人的。她“自我中心主义”的文化惯性和僵化的极端性直接把瓷娜圈限在卑劣低下的“他者”行列。西方文明优越论和欧洲进步论的思想随处可见,白人常常通过渲染“自我”的完美来反衬印第安“他者”的邪恶与丑陋。长久以来,印第安文化被看作从属西方文化的次等文化,“自我”和“他者”的界限泾渭分明。维兹诺成功地撕开了辛池夫妇虚伪而华丽的面纱,打破主流文化“自我中心主义”的虚幻镜像, 暴露了他们是“东方主义”代言人的本质。
为抗争印第安人的“他者”地位,维兹诺刻画出一批勤劳上进、自强不息的印第安人群像,与小说里自私虚伪、趾高气扬的白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改写了白人眼中卑劣低微的印第安“他者”形象。小说中不仅有在天津火车站乐于助人、通情达理的印第安女子瓷娜·布朗(China Browne),还有受过高等教育致力发展部落民航事业的斯拉布特·布朗(Slyboots Browne),也有头脑灵活,勇于开拓国际贸易市场,为部落经济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金森·布朗(Ginseng Browne),更有在部落设立心理诊所,医治他人心灵创伤的印第安女子伊特娜·弗拉姆·布朗(Eternal Flame Browne)。作者通过对白人“自我”与印第安人“他者”的对比刻画,揭示了美国主流文化固化印第安人形象的极端信条其实与真实的印第安人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西方“自我”对印第安人的“他者”想象。纵观美利坚帝国的发展历史,不难看出,美国一直都需要高扬本民族的文化,贬低异质文化(本土裔文化等),来确立自身文化的先进性。英国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在《巨人:美利坚帝国的代价》(Colossus:ThePriceofAmericaEmpire,2004)中对美国价值体系做了精辟的剖析,指出美国这个“悖论社会”通过自我与他者间的价值对照来维持文化的自我认同[8]。一言以蔽之,美国主流文化对印第安这一异质文化的观照隐含着当权者的思维运作模式和权力结构话语,在跨民族的语境中显现出明显的殖民主义特征。
自古以来,在西方的殖民话语体系中,中国一直被视为东方的“他者”。维兹诺在这一点上找到了与中国的共同之处,这是促成维兹诺笔下印第安民族与中华民族同盟关系的深层文化动因。在维兹诺看来,印第安民族和中华民族被殖民被压迫的历史记忆是双方实现精神文化契合的联结点。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常常基于文化互补的心理,因为遥远而新奇,因为新奇而向往。维兹诺也不例外,他的中国之旅不可避免地带有猎奇的心态。毕竟中国在西方人的想象中充盈着异域之美,充满传奇色彩。小说中的很多细节流溢出维兹诺对中国古老文化的推崇,尤其是他对中国美猴王的神话极为迷恋。维兹诺在一次采访中讲述了他喜爱孙悟空的原因:“孙悟空是一个敢于直面压迫的人物,是解放者也是反抗者。”[9]维兹诺多部作品中出现的恶作剧者格雷佛(Griever)与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中的美猴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崇尚自由、疾恶如仇、桀骜不驯,都在本民族文化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在《自由的恶作剧者》中,格雷佛是一位在天津大学教书的印第安裔美国教师,他也以同样的身份出现在维兹诺的另一部小说《格雷佛:一个美国猴王在中国》中。“格雷佛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比较痴迷,喜欢读《西游记》,特别喜欢猴王孙悟空的形象。他模仿猴王的行为举止,声称自己是美国的猴王。”[6]38格雷佛模仿猴王孙悟空,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他去农贸市场买下当天准备出售的所有的鸡,之后把它们全部放回自然。格雷佛以自己扮演了如孙悟空一样的解放者的形象而沾沾自喜。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喜爱莫过于模仿。格雷佛对孙悟空的模仿折射出他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盛赞与尊崇。借此,维兹诺也在印第安传统的恶作剧者和中国的美猴王身上依稀看到两个遥远文明彼此间的共通之处,从而夯实了他的中国“同盟”之说。
不仅如此,维兹诺对两个民族的贸易往来也持肯定和赞许的态度。印第安保留地的企业家金森欢迎中国代表团赴保留地进行商业合作。在维兹诺看来,贸易驱动了社会进步的车轮,一个民族的兴衰与贸易的起落是同步的。同时,经济往来也是一个民族从其他文明中汲取有益成分的有效途径。在金森与中国代表团的贸易合作中,维兹诺依稀看到了两民族间友好交往的曙光。生意洽谈期间,中国代表团赠送金森一个中国名字——李春云,暗示金森已经开始融入中国,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而金森也喊出了“中国人……是我们的兄弟”的心声[6]136,道出维兹诺对两个民族间同盟关系的赞许。甚至小说结局部分,金森和中国女翻译互生情愫,他们消弭了种族之间的隔阂和偏见,真正走到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把两个民族之间的友好同盟推入高潮。
维兹诺曾因印第安人的“他者”地位苦恼不堪,他号召基督教义熏陶下的西方白人应该摒弃自身的文化优越感,放下身段,向印第安文化这样的异质文化学习,“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学会平衡,学会权衡生活中的一切事物而能达到心平气和,避免歇斯底里”[4]48,他认为这是白人一直以来的欠缺之处,也是西方文明的缺陷。可是,只有在本民族被“他者”化的时候,他对主流社会“东方主义”行径的驳斥才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而当他来到中国,浸润在其思想中的西方“自我”的傲娇姿态就日渐抬头,表露无遗。
自古以来,中国形象一直在西方人的想象中不停地流转。每一次形象的演变都具有极向的特征,要么是气势磅礴的乌托邦圣地,要么是贫穷没落的东方侏儒,有既肯定又否定的双向矛盾的中国情结悖论。悖论是“互相矛盾的等值因素并存于同一体内的范式”[10]。总体说来,西方学者将世界分成东西方两个彼此对立的两极,以二元对立的模式存在着,演绎着此消彼长的平衡定律。正如后殖民理论家萨义德所说,“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是被西方话语创造出来的他者”[11]5。可以说,东方是西方主流文化推行资本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副产品,并非存在于彼岸的那片东方。在西方人眼中,“中国形象”一直在不断演变,其演变历程大概可以总结为“16世纪的好奇,17、18世纪的崇尚与批评,19世纪的否定,20世纪上半叶的肯定”[12]。维兹诺的小说描写的是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彼时的中国尚未摆脱“文化大革命”留下的阴影,使得中国在西方人眼中又回落到“地狱”般的恐怖景象。
《自由的恶作剧者》出版于1988年,其中对中国的描述一部分来自于维兹诺1983年在中国天津高校任教时的亲身经历,一部分来自于这位印第安裔美国人对中国的想象。虽然维兹诺一直致力于抨击主流文化固化印第安人的极端信条,但是作为一名西方中心主义思想培养出的“自我”学者,他也难逃美国价值观的渗透盘剥,对中国的想象与书写难免带有臆想的成分,流露出美国人特有的文化优越感。况且当时中国刚从“文化大革命”的梦魇中解脱不久,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社会风气保守落后,中国沦为这位西方学者笔下的“外部他者”,成为被观看的对象。从维兹诺对中国人的外貌描写中便可以管窥他对中国“他者”的扭曲和丑化。维兹诺笔下的中国人“衣衫褴褛”,“身材短小”,“说起话来尖声刺耳”[6]21。小说中出场的第一个中国人是位极度惧怕外国人并将外国人一概称作“洋鬼子”的老妇人,她“穿着宽松的蓝裤子,宽松的黑色毛衣,肩上搭着一条棕色的围巾,头上戴着一顶五角星帽,看起来活像一个士兵”[6]23。维兹诺还特别强调她是个小脚女人,言语之间充满着对中国社会陈规陋习的辛辣讽刺和嘲笑。在他看来,中国人具有与生俱来的劣根性,是西方人眼中堕落的东方“他者”的代表,他们贪婪成性、粗鲁愚钝、心胸狭窄、羸弱不堪的种族品性,与高贵文明的西方人不可同日而语。这与维兹诺在另一部小说《格列佛:一个美国猴王在中国》中描写的中国人形象如出一辙,使用愚昧狭隘、冷漠呆滞、无知蒙昧等之类的表述不胜枚举,无不流露出维兹诺本人对中国“他者”的偏见和诋毁。
在比较文学的形象学中,“形象”是指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想象。形象不可能是对现实世界完全真实的反映。想象与想象者的视角、阶级阶层以及价值观有直接关系。因而说,维兹诺笔下的中国形象是通过主观臆想建立的一个虚幻的文化“他者”,这个文化“他者”与真实的中国社会状况关系并不大,是西方人的自我欲望在中国“他者”上的一种投射。维兹诺带着西方人的东方主义观点来到中国,不可能客观地描述其所见所闻所感。正如萨义德所说,“东方是欧洲的‘他者’形象,东方学是西方用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带有19至20世纪欧洲殖民主义强烈的专横色彩”[11]349。东方主义思想已经成为一种思维定式固化在西方人脑海中,总是在不经意间左右着他们对中国人的判断。因此,维兹诺代表了处于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美国人对中国文化的一种独特的观察、凝视和沉思,是美国人对东方“他者”的想象。
在西方人的想象中,中国这个东方古国神秘又神圣,西方人来到中国无一例外地试图解读这块神秘土地的神奇密码。 西方人来中国之前,在大脑中虚构出一种想象的东方神话,这个神话充斥着各种无知与偏见。他们带着对异域的猎奇心理和欧洲中心主义政治企图,承载着西方人所谓的改造“他者”的历史使命感来到中国,以西方的意识形态思维来衡量这里发生的事情。这本身就是西方帝国主义认知暴力的外在表征。其实,人们面对异质文化,常常乐于从自己熟悉的文化出发,进行比照。维兹诺在中国只做短暂停留,那么他对中国的了解必然是浮光掠影、一知半解。显而易见,维兹诺以美国的核心价值观来审视中国,小说中对中国当地民情的描写充满了贬低与偏见。维兹诺笔下天津车站的环境肮脏破败,混乱不堪。“瓷娜甚至不愿意让自己的手臂碰触到长椅上,因为那上面全是污迹”,“门口有几个巨大的风扇在对着公厕门口吹,搞得那周围臭气熏天”[6]21,作者的厌恶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诚然,80年代初的中国还处在落后和不发达的状态,“文革”遗留的问题还存在。维兹诺原以为到达的是气势磅礴的盛世之邦,可是来到中国后却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无法弥合。“文革”后的中国局面令他大失所望。“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舍本逐末的发展方式不可避免地成了作者蓄意攻击的目标:“房间的宽木板门被卸掉后在大革命开始的头一个冬天就被烧掉了。学校里的井盖也被拿去炼铁了,结果好多人晚上走路没看清掉了下去”[6]36,摔得惨不忍睹。在维兹诺看来时过境迁,东方古国业已没落,中国尚处于远离西方文明的偏远地区,社会教育水平异常落后。据此,维兹诺对中国人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做了辛辣的讽刺:“这些中国人不偷不抢,但是他们只要见到带字的东西就看,连说明书都读得津津有味!当瓷娜不小心把榨汁机忘在了台阶上,人们感兴趣的不是这项高科技发明,而是包裹在榨汁机外面的废报纸上的关于罪犯的内容。”[6]31维兹诺认为中国的文化封闭和技术落后根源于社会对知识的尊重程度不够:“学校美其言曰把原来那些幸存下来的老学者请回学校讲学,实际上却让他们在大学里做了个闲散的看门工作。”[6]38在发达先进的美国与日渐式微的中国的对照中,维兹诺不免滋生了完美的西方“自我”的傲慢感,对中国的凝视更加“他者化”。
维兹诺与西方文化帝国主义之间是鲜为人知的共谋关系,从而应和了西方“自我”对东方“他者”的殖民政治。维兹诺在他的另一部小说《格列佛:一个美国猴王在中国》中武断地对中国政治大加挞伐并且恶意中伤,他写道“孔子和政治家都是骗子……在那里,没有人能得到自由”[13],“中国已经被殖民历史永久塑形了”[14]372,“中国人的个人生活永远离不开政治的束缚”[14]367。从他的这一番评论,足见其对中国这一“外部他者”的成见至深和对中国政治的误解,意在塑造“邪恶的他者”形象,以此烘托完美的西方“自我”。因而,隐藏在维兹诺文学生产背后的是帝国殖民话语体系和意识形态的政治企图。作者使文学走入政治,自觉地或者不自觉地参与意识形态的斗争,误导公众。正如王岳川教授所说,“东方主义本质上来说是西方殖民主义试图制约东方而制造的一种意识形态教义”[15]。在一次采访中,维兹诺赞同主持人对中国政治体制的批判和抵牾。他宣称,“东方和西方在共时比较下现实条件差距悬殊,西方白人根本无法接受与中国人的平等地位,因此不同民族间的平等交流只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景罢了”[16]。维兹诺极力渲染东西方的差异,弘扬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观。辛池的一句话直接点明了身为异邦人的他不可能真正融入中国,因为横亘中间的是挥之不去的疏离感:“这是我们在这的第二年了,我们以为一切都能得心应手些,但显然不是。”[6]22白人女子安吉尔也强调了东西方文化的疆界难以打破,跨文化交流障碍重重:“我们来这都整整一年了,但还是搞不懂他们。”[6]25维兹诺对中国“他者”的排斥感和陌生感溢于言表。
作为一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作家,维兹诺自身充满了“自我”和“他者”的双重悖论。这一悖论揭示了他的文化认知范式中矛盾双方的对立和并置。一方面,他游弋在主流文化和印第安文化之间,在文化的夹缝之中寻求文化身份的定位。维兹诺极力跳出西方二元对立对种族优劣进行划分的怪圈,力证美国主流社会的极端信条是对真实印第安人的肆意杜撰,企图改变印第安人被凝视被想象的 “内部他者”的境遇。于是,基于东西方二律背反的思维结构,维兹诺对中国这位东方“他者”的处境感同身受,因而就有了两种文明异质同构的“同盟”之说。他浓墨重彩地渲染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并在本民族的文化中找到相应之处,在借鉴和模仿中夯实了东西方“他者”的联盟。然而,维兹诺毕竟是在美国受过高等教育的混血儿,在西方文化的熏染中,他又深陷 “东方主义”话语的囹圄,以“他者”的眼光来审视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他把对东方的想象一点一滴地渗透到现实中。维兹诺关于东方“他者”的构想凸显了“自我”与“他者”的差异性,成为他彰显西方中心主义价值观的一个镜像,折射出西方殖民主义“自我认知”的发展进程。事实上,只有长时间地生活在异质文化之中,了解对方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俗,才能真正瞥见事实真谛的一隅。虽然维兹诺本人亲历中国,但也只是走马观花式地以注视者的身份观看,其对中国的描述充其量也不过是他自我情绪的宣泄,其对中国的评价实际上是有失偏颇的。因而,维兹诺的东方朝圣难以摆脱其自身双向矛盾的悖论和其文学生产的功利性特点,这就造成维兹诺对中国的想象出现了爱憎并存的局面,这也正是他中国情结悖论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