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梦莹
元稹《伤悼诗》的情感表达是由“伤悼死亡”发展到“思考死亡”,这种“自悼”现象的出现是由于社会动荡、诗人生活困厄以及对死亡的困惑。
一、元稹《伤悼诗》中的“死亡之思”
本文所研究的元稹的伤悼诗,是指《元氏长庆集》卷九所包含之诗,“悼亡诗满旧屏风”,元稹创作了众多情真意切的悼亡诗来纪念原配妻子韦丛。这些诗句中盈溢着对妻子的思念、愧疚与赞美之情,但是读者通过细读会发现,其中不少诗句除了丧妻之痛,更充滿了对自身命运的伤感和对死亡主题的思索。
(一)诗人的切肤之痛
从诗人的切肤之痛出发,伤悼之诗充满自悼的哀情。元稹在悼念亡妻之时,往往充溢着自伤身世之感。例如,《遣悲怀三首》其三云:“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谕子蒙》曰:“抚稚君休感,无儿我不伤。”《江陵三梦三首》其一云:“嘱云唯此女,自叹总无儿。”《哭子十首》其六曰:“深嗟尔更无兄弟,自叹予应绝子孙。”《哭子十首》其七云:“往年鬓已同潘岳,垂老年教作邓攸。”《哭子十首》其九曰:“乌生八子今无七,猿叫三声月正孤。”《感逝》云:“头白夫妻分无子,谁令兰梦感衰翁。”《妻满月日相唁》曰:“十月辛勤一月悲,今朝相见泪淋漓。”
悼亡诗除了对逝者的哀悼以外,也经常包含未亡人即伤悼主体的自悼成分。所谓“自悼”,是个体对生存状态面临命运摧折时的一种情绪反映。元稹哀悼的不仅仅是妻子的离世,更是两人结婚六年,最终无子嗣承欢膝下。在“无后为大”的伦理规范之下,诗人用邓攸心地善良却终身无子的典故表达自身的伤怀。许多诗句可以证明元稹的“无子”之痛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不管是向同样遭受丧妻之痛的子蒙倾述内心的痛苦,还是在夜半梦回中见妻子叮嘱自己照顾好女儿,或是直面中老年丧子的锥心之痛,抑或是劝导妻子的丧子之痛,诗人时时刻刻都流露出“无子”之悲,除此之外,诗人还表达了对自己仕途坎坷的悲叹。
再如,《张旧蚊帱》云:“烛蛾焰中舞,茧蚕丛上织。燋烂各自求,他人顾何力。”《独夜伤怀赠呈张侍御》曰:“寡鹤连天叫,寒雏彻夜惊。只应张侍御,潜会我心情。”《六年春遣怀八首》云:“止竟悲君须自省,川流前后各风波。”
妻子的离世对于仕途偃蹇的元稹打击是巨大的,当他在面对官场的打击而身旁无人与之相伴,无人给予慰藉之时,只好向同病相怜的张御侍诉说丧妻的苦楚,实际上无人能够真正理解元稹的心情,此事的悼亡已然不仅仅是悼念亡妻,而更多表达自我身世和政治生命的跌宕,这种“自悼”与悼亡相交织,使诗人对自己命途多舛的忧愤宣泄得淋漓尽致。
(二)诗人的生命感悟
从诗人的生命感悟出发,伤悼之诗充满死亡的哲思。元稹在悼念“妻”“子”之亡时更深入体会到了生命易逝,引发了诗人对于死亡的思考。《感小株夜合》云:“不分秋同尽,深嗟小便衰。伤心落残叶,犹识合昏期。”《遣悲怀三首》其三曰:“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哭小女降真》云:“浮生未到无生地,暂到人间又一生。”《哭女樊四十韵》曰:“翠凤舆真女,红蕖捧化生。只忧嫌五浊,终恐向三清。”《哭子十首》云:“莲花上品生真界,兜率天中离世途。”
诗人借咏小株夜合写悼亡之情,兴发对生命短暂的哀叹;面对妻子的死亡,明知来生相见是不可期的,却又有着死后同穴的愿望。面对一个接一个的子女的夭折,诗人却用“浮生”之境来自我麻痹,妄想子女能在佛教的庇护下,红蕖化生,进入兜率天之乐土。生与死的强烈对比使诗人开始对生命死亡之后的去向展开思索,结论却是对死亡主题不透彻的理解,诗人在面对生死这样的哲学问题,表现得非常无力,传达出的消极情绪往往能感染读者,令读者悲戚不能自己,这种动态的思考过程增加了诗歌的思想深度,也为诗人找寻生命的本体意义提供了一个切入口。
二、悼亡诗的“自悼”原因
通常,狭义上的“悼亡诗”是指丈夫为悼念亡妻所作的诗歌,后来“悼亡诗”的“亡”者范畴已扩大到亲朋好友。
(一)纵向的社会背景
从纵向的社会背景分析,先秦两汉时期并未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悼亡诗,直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出现《悼亡诗三首》这样足以称得上悼亡诗的作品,究其原因是,东汉末年,伦理评价体系随着统治秩序的崩坏也不再有着巨大的效应,夫妻关系更注重感情因素,伴随着哀耒文、挽歌等伤悼文体的极大进步,创作悼亡诗的群体越来越庞大,悼亡诗的数量也急剧增加。初盛唐时期,悼亡诗的寥落与中晚唐的兴盛形成强烈的对比。以安史之乱为分水岭,时代精神由积极进取转变为消沉哀伤,这直接影响到了诗歌的表达。后期诗歌表达的私人化主题越来越多,家庭作为动乱之时唯一的避乱之所,出镜率大大提高,悼亡这一主题也热度渐高,出现了韦应物和元稹这样悼亡诗的数量和质量都颇高的诗人,纷乱的五代时期因袭了中晚唐的伤悼诗创作趋势,直至宋代的全面兴盛。
《文心雕龙》道:“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促使悼亡诗出现“自悼”现象的社会原因就是,动乱的世道让诗人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也同已逝者一样即将或者已然受到极大威胁。
(二)横向的诗人体验
从横向的诗人体验分析,哀悼过程中多展现诗人在失去妻子之后的孤独与悲伤;或者体现诗人在失去妻子之后对日常事务的吃力与无助;再就是诗人多表达自我身世起伏时精神无人寄托的伤痛。这跟封建伦理体系评价“妻子“这一角色以“妇德”为标准有关,正如王立所说:“悼亡妻,其主要感情价值在于表现同甘苦,共患难,即‘荆软布裙,守困厄之时多,而如此表现才较有感人的力量,凄惋之意更浓。”这说明诗人创作以伤悼亡妻为代表的悼亡诗的出发点具有强烈的“功利性”,诗人的创作除了对妻子的爱,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妻子”这一角色在家庭生活中体现的“功用”出现“缺失”,使诗人无所适从,需要在诗歌中得到宣泄。因此,悼亡诗中出现“自悼”现象的个体原因是,悼亡的情感动机本就包含着表达独自生活多有不便的心理感受。
(三)深层的文化心理
从深层的文化心理来分析,悼亡诗缘起于死亡这一主题,儒家思想长期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主导思想。儒家文化一直强调乐生,强调人生在世的伟大理想和蓬勃向上的出仕情节,即使是道家也是强调现世的幸福与享乐,因此中国的哲学在死后人的归宿这个问题研究甚少,至于人们面对死亡显示出强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因此,悼亡诗中出现“自悼”现象的文化原因是,诗人面对“生死”问题没有透彻的哲学思想来指导,只能无力地挣扎。
三、结语
悼亡诗这一本该吊念亡者的诗歌类型出现“自悼”的感情因子,这背后的原因是繁复的,从元稹的诗作中可以看出,不论是悲情的时代主题的影响,还是诗人个体的情感体验的催促,抑或是面对死亡哲学的无法厘清,悼亡诗这一独特的诗歌类型都具有其不可置喙的魅力,人们感受到不仅是诗人对亡者的追念,更是由死亡引发的自我思考和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