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忠荣
(肇庆市卫生健康局,广东 肇庆 526000)
砚是中国传统“文房四宝”之一,砚的产生和发展,对推动中华文明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此过程中所形成的砚文化及其载体——历代砚文献,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从砚文献发展的概况、特点及缺陷三个方面,作简要的梳理论述。
唐、五代及以前,未有涉砚的专著,关于砚的记述,主要散见于三类书籍。
一是经史书籍及笔记中关于砚的记述。如汉刘熙《释名》、汉刘歆(或署晋葛洪)《西京杂记》、唐房玄龄等《晋书》、唐李肇《唐国史补》、五代刘昫《旧唐书》等,皆有关于砚的简论或杂记,大多短小精练。刘熙《释名》:“砚,研也,研墨使和濡也。”[1]虽仅一句,然既解释了“砚”之得名,亦论述了砚的功用,是最基本、最简洁、最重要、后世引用最多的“砚文献”。
二是诗文集中收录的涉砚诗文。如唐刘禹锡《唐秀才赠端州紫石砚,以诗答之》、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皮日休《以紫石砚寄鲁望,兼酬见赠》、陆龟蒙《袭美以紫石砚见赠,以诗遗之》、韩愈《瘞砚铭》等,皆是脍炙人口的唐代写砚名篇。
三是唐代类书、宋人专著中收录的前代与砚相关的散佚文辞。如唐欧阳询等《艺文类聚》、唐徐坚《初学记》、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等,所录前代砚事或诗文,有些原书已佚,因其收录下来得以存世。
唐代是端砚“崭露头角”的重要时期,端砚见诸当时的文献,首推“二李”之作:一为李肇《唐国史补》关于“内邱白瓷瓯,端溪紫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2]的记述,一为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此一文一诗,为历来论端砚者最常引用。《四库全书总目·端溪砚谱》有“考端砚始见李贺诗”[3]2965之说。
宋代,赏砚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上至皇帝及朝中重臣、下至一般文人雅士,多以品砚、评砚、写砚为尚,百家争鸣,形成了砚文献发展史上的第一个繁荣期。关于砚的专著应运而生,如苏易简《文房四谱·砚谱》、唐询《砚录》、米芾《砚史》、高似孙《砚笺》等。随着研究的深入,对砚的认识、品评趋于专业和细化,出现了单论某个砚种的专著,尤以唐积《歙州砚谱》和叶樾《端溪砚谱》(关于是谱作者下文将有论及)为代表,将砚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专著以外,各种关于砚的杂记、诗词、议论星罗棋布,分散于两宋的各种文集及其他书籍中。如李昉《太平御览》、欧阳修《文忠集》、蔡襄《端明集》、苏轼《东坡题跋》、魏泰《东轩笔录》、赵希鹄《洞天清录》、张邦基《墨庄漫录》、张世南《游宦纪闻》、杜绾《云林石谱》等,皆有涉砚的记述。甚至连退位当“太上皇”的宋高宗赵构也不甘寂寞,就端砚的材质发表了一段精彩的评论,其“谓欲如一段紫玉,磨之无声,而不以眼为贵,今赏鉴家犹奉为指南”[3]2878(《四库全书总目·翰墨志》)。
综观整个宋代,由于各阶层文人士大夫的广泛参与,砚文化光辉灿烂,各种砚著层出不穷,无论是研究内容还是体例形式,均为后代砚文献的进一步发展树立了风向标,奠定了坚实基础。
元代没有写砚的专著问世,关于砚的记述,零散出现在文人集子中,如王恽《秋涧集》、陆友《研北杂志》、吾衍《闲居录》等,皆有写及砚的内容。在辞赋文章方面,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写砚诗赋及拟人化“砚传”,如郝经《浑沌砚赋》、王恽《蛾眉砚赋》及《未央瓦砚赋》、张之翰《一字砚赋》、刘诜《端溪石砚赋》等,其中刘诜之砚赋可称名篇。“砚传”则以杨维祯《玉带生传》最为著名。理论方面,元末明初人陶宗仪编纂《说郛》,收录砚著多部,不过全为宋人之作,无一元人著述。
明代,涉砚文献相比元代有了较大发展。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文献数量明显增多。曹昭著、王佐校增《新增格古要论》、程敏政《新安文献志》、张应文《清秘藏》、杨慎《升庵集》、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屠隆《考槃馀事》、顾起元《说略》、李日华《六砚斋笔记》、王肯堂《郁冈斋笔麈》、谢肇淛《五杂俎》、陈耀文《天中记》、文震亨《长物志》等书中,都有关于砚的较详记述。
二是砚书中可看到砚图。虽然宋代个别砚书原本有砚图,但砚图并未流传下来。明代高濂《遵生八笺》之《燕闲清赏笺》,有“奇砚图二十方”,《西清砚谱凡例》云:“前人谱砚,往往详于说而略于图,唯明高濂《遵生八笺》图、说并列。”[4]
三是各种涉砚之“传”、记成为明代砚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如王祎《汉瓦砚记》及《宝砚斋记》、王行《先砚堂记》、郑真《铁砚斋记》、金幼孜《瓦头砚记》、吴宽《端友传》、李东阳《端友斋记》等,或写砚,或写砚斋及其主人,在辞赋之外自成系列。
但是,在明代涉砚文献中,始终缺乏如宋代一样具有真知灼见的有分量的专著,在理论研究上并无太多新意。清人黄钦阿《端溪砚史汇参》直言《格古要论》“都袭宋人旧论”,“自己无所发明”,又云“可见时至中明,尚鲜真赏。”[5]137而在赏砚方面,晚明陈继儒《妮古录》更指“镜须秦汉,砚必宋唐”[6],间接表达了对明砚的“不满意”。纵观砚文献发展史,明代是一个上承宋元而下启清代的过渡时期,自有其意义所在。
经过元明三百余年的平淡延续和能量积累,进入清代,社会上赏砚的热情再次爆发,各个砚种“粉墨登场”,各类砚著百花齐放,异彩纷呈,并由此形成了砚文献发展史上的第二个繁荣期。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各种砚著密集出现。明末清初,有曹溶《砚录》、陈子升《砚书》、施闰章《砚林拾遗》、高兆《端溪砚石考》、屈大均《广东新语·端石》等;康乾时,有景日昣《砚坑述》、梅山周氏《砚坑志》、吴绳年《端溪砚志》、黄钦阿《端溪砚史汇参》、袁树《端溪砚谱记》、唐秉钧《文房肆考图说》、谢慎修《谢氏砚考》、陈龄《端石拟》等;嘉道间,有朱栋《砚小史》、计楠《端溪砚坑考》《石隐砚谈》及《墨余赘稿》、李兆洛《端溪砚坑记》、何传瑶《宝研堂研辨》、曾兴仁《砚考》、吴兰修《端溪砚史》等。
二是公、私砚谱夺目耀眼。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乾隆皇帝命于敏中等编成《西清砚谱》二十四卷,共收录砚台二百四十方,成为清代举足轻重的砚文献。私人砚谱方面,有高凤翰《砚史》、纪昀《阅微草堂砚谱》、汪启淑《飞鸿堂砚谱》等,砚文献“有图有真相”,为砚台之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
三是文人论砚成为风气,各种砚文散见于当时个人集子中。体裁上,有序、跋、传、记,形式多样;内容上,或记坑口,或评砚质,或录砚事,极大丰富。
四是写砚的诗、词、歌、赋、铭多不胜数。清人诗文集,很多录有咏砚的诗铭。更出现了专录砚诗砚铭的专著,以林在峩《砚史》为代表,全书共十卷,虽名曰“史”,实则重在收录同时代人的砚铭砚诗(并录有少量前人诗铭)。其他还有金农《冬心斋研铭》、王继香《枕湖楼藏砚铭》《醉庵砚铭》等。
清代砚文献发展的大繁荣,原因多种,与朝廷的引领尤其有密切关系。康熙皇帝亲撰《制砚说》,为松花砚“张目”,直接推动了一个新砚种的崛起。康熙时编、雍正时重校的《古今图书集成》,其《砚部》分汇考、艺文、纪事、杂录等节,所录涉砚内容甚多。乾隆皇帝除一手策划编纂《西清砚谱》外,其诗文集录“御题”砚诗砚铭多达三百五十余首。皇帝的参与,带动了满朝官员乃至整个社会赏砚写砚风气的兴起并走向鼎盛。
遗憾的是,清代晚期,砚文献未能延续道光以前的强劲之势,光彩渐失,没再出现有影响的力作。
至近现代,伴随书写工具的“革命”,砚本身“地位”陷落,赏砚之风转弱,砚研究走向式微,砚著数量不多,且多为散记或辑录前人记述之作。马丕绪《砚林脞录》洋洋五万言,内容详备,但全为采摘历代砚书之说。略感欣喜的是,秦更年《砚史简端记》在参考前人及近代日本人论砚说法之余,多附有明确己见,为近现代一篇难能可贵的论砚专著。
近现代亦有数部可圈可点的图录类砚著:邹安《广仓砚录》及周梦坡《梦坡室藏砚》,所录皆为古砚拓片,有些还是砚史上的名品,虽个别真赝值得商榷,但不失为两本有价值的砚文献资料;收录沈石友藏砚的《沈氏砚林》,书中砚台多有著名书画家吴昌硕所题铭文;民国“文治总统”徐世昌的《归云楼砚谱》,分为御制砚、赐砚、先代遗砚、自题砚、自画砚、藏砚等,亦有可观。这四部砚图专著,是近现代砚文献的一抹“亮色”。
历代砚著体例多样,大致可分为三大类。
一是综合性砚著类。即论及多个砚种的砚著,有:(1)宋苏易简《文房四谱·砚谱》体,内分一之叙事、二之造、三之杂记、四之辞赋共四部分。《四库全书总目·文房四谱》云:“考欧阳询《艺文类聚》,每门皆前列事迹,后附文章,易简盖仿其体式。然询书兼罗众目,其专举一器一物辑成一谱而用欧阳氏之例者,则始自易简,后来《砚笺》《蟹录》皆沿用成规,则谓自易简创法可也。”[3]2963(2)宋米芾《砚史》体,内分用品(砚种)、性品、样品(形制)三部分。(3)宋高似孙《砚笺》体,内分四卷,卷一端砚,卷二歙砚,卷三诸砚,卷四前人诗文。高氏这种体例,源自苏易简又有别于苏易简,其“先端到歙再诸砚最后辞赋”的结构,为后世所惯用,如清代朱栋《砚小史》、曾兴仁《砚考》及现代马丕绪《砚林脞录》均用此框架,只是略有增减或调整。又,宋代砚著,虽称“谱”“录”“史”,实则论述简括,篇幅不长,在数千字间,唯高似孙《砚笺》两万余言,最具“书”的气派。
二是单个砚种专著类。有:(1)宋唐积《歙州砚谱》体,其内分为采发第一、石坑第二、攻取第三、品目第四、修斫第五、名状第六、石病第七、道路第八、匠手第九、攻器第十,共十个小节。清代曹溶《砚录》、施闰章《砚林拾遗》等端砚专著皆采用这种“篇内分节”的体例,而节数不一。(2)宋叶樾《端溪砚谱》体,不分卷、节,通篇从头论述至结尾。高兆《端溪砚石考》、梅山周氏《砚坑志》、袁树《端溪砚谱记》等诸多清代端砚专著皆用此体例。(3)清黄钦阿《端溪砚史汇参》体。其卷前例言云:“自唐至本朝,分八篇,以代序,拟诸纪传;后八篇,以类序,拟诸书志。”[5]118全书十六篇,一至八篇叙述端砚在唐宋元明清各朝代的发展概况;九至十六篇论端砚声价、品样并录诗铭、掌故等。写作上采用“边录边议”的形式,每录一段古人的论述,其后加按语发表本人见解。其分代概述端砚发展史的写作方法,为当代人写砚史所常用。(4)吴兰修《端溪砚史》体。全书分三卷,卷一论砚坑,卷二论石品、石疵、石色、石声等,卷三录故实逸事。其写端砚先逐个介绍坑口再逐一介绍石品的写作方法,亦为当代人写砚所惯用。
三是杂记类。有:(1)宋李之彦《砚谱》体。其每个词条(或每一段内容)之间无特别内在逻辑关系,属并列辑合在一起而成篇。如明陈耀文《天中记》即属此体。(2)宋张世南《游宦纪闻》体。其涉砚内容零散分布在文集各卷之中。这在历代砚文献中最为常见,如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沈廷芳《隐拙斋集》中有关砚的记述即属此体。
以上三个大类,其中前两类为砚的专著,其共同为砚的发展理清脉络,是砚文献这棵大树的“树根”和“树干”;后一类为砚的各类杂记,其丰富了砚文化的内容,是砚文献这棵大树的“树枝”和“树叶”。三个大类成就了根壮干粗、枝繁叶茂的砚文献“大树”。
历代砚文献的记述内容,可粗略分为“砚本体”和“砚外延”两大部分。
一是“砚本体”部分。包括:(1)砚种,即何地所产的何种砚材。如唐询《砚录》列“可为砚者,共十五品”,米芾《砚史·用品》列砚材廿余种,谢慎修《谢氏砚考》卷首“砚表下”列其时全国各省砚材八十余种。(2)坑口,即每个砚种的各个坑口。高似孙《砚笺》分卷详列端、歙的坑口并逐一叙述。何传瑶《宝研堂研辨》云,“夫端溪之老坑止一,而杂坑不下七十种”[7],书中细辨各坑口砚石的情状。(3)品质,包括论述砚石的石品、石疵、石色、石声等。宋代阙名《歙砚说》及《辨歙石说》二书,列歙砚之坑口及石品甚详。吴兰修《端溪砚史》,记述端砚的石品、石疵、石色、石声最为细致。(4)制作,包括记述砚的琢造及其形制等。苏易简《文房四谱·砚谱》第二部分专门述“造”,米芾《砚史·样品》是宋代砚文献中最具分量的有关砚形流变的论述,明末清初陈子升《砚书》第二部分专门“论琢”。唐积《歙州砚谱》、叶樾《端溪砚谱》、朱栋《砚小史》等,皆有论述砚的形制。
二是“砚外延”部分。包括:(1)养砚。如吴兰修《端溪砚史》卷二,详录历代诸家关于用砚、涤砚、藏砚、补砚等的记述。(2)砚值。如黄饮阿《端溪砚史汇参》第九篇“端溪声价”,录宋人米芾、叶樾等书中所记的砚值。(3)典故逸事。包括与砚相关的各种志怪传说及名人玩砚、赠砚等掌故逸事。如陈耀文《天中记》,录有志怪传说数则;明末清初余怀《砚林》,通篇记历代砚林流传的各种掌故。此外,历代或同时代的各种名砚,也是文人津津乐道的内容。如南宋何薳《春渚纪闻》,记有传闻或其见过的名砚多枚。(4)诗文。由砚派生出来的诗词歌赋、序跋记铭,是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砚文献的“大宗”。繁钦《砚赞》及《砚颂》、王粲《砚铭》、傅玄《砚赋》是魏晋时期关于砚的诗文。从北宋苏易简起,开了砚著“专节专卷”收录辞赋的先河,而南宋高似孙从之,清代朱栋又续之,在《砚小史》专辟卷四录“赋文诗词铭”。这些砚著所录诗文,俱前人所作。清代,砚专著已不限于收录前人名作,有些还附录书作者自作的诗文。如清陈龄《端石拟》,附《黎阁十砚铭》;计楠一改前人的“分卷”为“分本”,三本书分别命名为《端溪砚坑考》《石隐砚谈》《墨余赘稿》,其中《墨余赘稿》全为自作题记、诗、铭、考证,部分文后还附有同时代文人对其文章的简评和赞语。
砚文献中,“砚本体”侧重于“科普”,“砚外延”侧重于文艺。二者各具所长,使得历代砚文献更加血肉丰满。
自唐时起,便有天下砚材谁第一的说法。《旧唐书·柳公权传》谓柳氏“常评砚,以青州石末为第一,言墨易冷,绛州黑砚次之”[8]。这是文献中最早关于何砚第一的记述。之后,北宋唐询《砚录》谓青州黑山红丝石之至灵者“非他石可与较艺,故列之于首云”[9]。蔡襄《文房四说》云:“唐彦猷作红丝石砚,自第为天下第一,黜端岩而下之。论者深爱端岩,莫肯从其说。”[10]欧阳修《砚谱》对唐询、蔡襄论砚的一些说法并不赞同,同时又云:“较其优劣,龙尾远出端溪。”[11]叶梦得又不乐意了,其《避暑录话》云:“欧文忠作《砚谱》,推歙石在端石上,世多不然之。”[12]
有宋一代,关于砚材之争常见于当时文献,大家各自表述,但总体上以“崇端者”居多。如陈槱《论砚材》云:“砚以端溪为最,次则洮河,又次则古歙,又次则剑溪。”[13]张邦基《墨庄漫录》亦认为“砚之美者,无出于端溪之石”,并指出:“唐询彦猷作《砚录》,乃以青州黑山红丝石为冠;米芾元章则以唐州方城山葛仙公岩石为冠……二公皆于翰墨留意者,然此说恐未为公也。”[14]至元代,刘诜在《端溪石赋》序中云:“以天地之大,而产石之为砚不过数处,而端溪又为天下第一。”[15]明代,张应文《清秘藏》云:“今时论砚必首重端矣。”清代,钱朝鼎《水坑石记》云:“论砚者必首端石。”[16]朱栋《砚小史》云:“古人用砚最重端州。”[17]
自宋至清,砚材谁第一的争论,主要“战场”在“端歙之争”。清乾嘉间,以刘墉为代表的“挺歙派”,与以金士松为代表的“挺端派”,争论激烈。纪昀在一方端砚背面题识:“石庵(刘墉)论砚贵坚老,听涛(金士松)论砚贵柔腻,两派交争,各立门户。余则谓其互有得失,均未可全非。”[18]施闰章《砚林拾遗》云:“龙尾为清寒道人,时见机颖;端石如风流学士,竟体朗润。”[19]其意亦指各有所长。
砚材谁第一之争,似乎仅仅是历代文人打的一个“口水仗”而已,但深层次上其对历代砚文献所呈现出来的格局、面貌关系甚大。个人主观上以何种砚材为第一,直接影响到作者在写作时布局谋篇的考虑,先写何砚再写何砚?何砚详写何砚略写?分析目前所知砚文献,在写及各砚种的综合性砚书类,大多数砚著的写作顺序都是“先端到歙再诸砚”,以高似孙《砚笺》为代表。同时,在这类砚书中,又必以记述端砚所占篇幅最长。曾兴仁《砚考》二卷,述端砚占了一卷,歙砚篇幅不到端砚四分之一,而与诸砚合为一卷。在写单个砚种的专著中,端砚的专著明显多于其他砚种。至于杂记类,亦以写端砚者居多。统计历代砚文献,在涉及砚种的文字总量上,端砚所占比例超过五成,其他砚种加起来总共所占比例不足五成。
明清之际,砚文献出现了“爆发式”发展,涌现了曹溶《砚录》、陈子升《砚书》、施闰章《砚林拾遗》、吕留良《友砚堂记》等砚记及砚铭、高兆《端溪砚石考》、陈恭尹《端溪砚石考跋》、朱彝尊《说砚》、屈大均《广东新语·端石》等多种重要砚著。方以智《物理小识》及《通雅》,亦有论砚。以上作者中,陈子升、吕留良、陈恭尹、屈大均、方以智都是著名抗清人士。
身经改朝换代的剧变,许多文人都在寻找自己的角色定位,或高举义旗、反清复明,或身为“贰臣”、心怀故国,或隐居山野、削发为僧,或随波逐流、适者生存。反清者被官府追捕,四处躲藏,如屈大均;为官者往往遭“明遗民”、故交同乡白眼,如曹溶。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文人内心的矛盾与苦楚难以对人言说,闲暇之余,唯寄情山水,醉心风物,著书立说,或与志同道合者互相酬唱。“烈士暮年”,随着故国渐远,大清江山愈加巩固,其或归隐村野,或告老还乡,最终重返文房,归理笔札,“老来性癖耽金石,冷淡生涯作砚词”(陈治滋和黄任《题陶舫砚铭册后十八首》)。在此前前后后所撰文字中,就有关于砚的著述。
明末清初砚文献的“井喷”发展,是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并由此助推赏砚、写砚的社会风气重新兴起。
砚图对于古砚形制流变的考证具有“准实物”的意义。宋代砚文献中,已出现砚图。米芾《砚史》云:“唐之制,见《文房四谱》;今之制,见《歙州砚图》”[20]。则二书似皆有图。《歙州砚图》即唐积《歙州砚谱》,陈振孙《书录解题》称之作《歙砚图谱》。谱中在列出歙砚名状(形制)四十式后,有云:“已上并择取样制古雅者绘之于图。”[21]只是今时已看不到这些砚图。《四库全书总目》谓《歙州砚谱》:“而此本有谱无图,盖左圭刊入《百川学海》时病绘图繁费,削而不载,今则无从考补矣。”[3]2963又,高似孙《砚笺》原本有端砚砚图,“录其近雅者”二十四式,然砚图亦已丢失。《四库全书总目》谓《砚笺》“图已不具,意传写佚之也”[3]2966。由于原书砚图不在,此二十四式究竟何样,部分已不可考。
明中期以前流传下来的砚文献中,未有真正见到砚图。迄今所知,最早能见到砚图的文献,为明代正德六年收入《欣赏编》的明版高似孙《砚谱》(宋版称“砚笺”),书中录有砚图二十三式,为手绘图,绘制较为粗糙。对比《砚笺》与《砚谱》二版本,二书所列砚图名称大部分并不相符,窃意《砚笺》传至明代时,砚图已全部丢失或大部分丢失,明版《砚谱》上的砚图或明人所补,只是不知所补图据何而来。《欣赏编》此书,《四库全书总目》对其评价不高,云:“所载书出陶宗仪《说郛》者十之八九,皆移易其名。其《说郛》所无一二种,亦皆妄增姓氏,别立标目,非其本书。”[3]3362查陶宗仪《说郛》,并无录此谱,或正是四库馆臣言“所无”之“一二种”。考此谱文字内容,明显从高似孙《砚笺》辑录而来,但编辑混乱,颠三倒四。虽然该书文字乏善可陈,砚图亦不知来自何处,但毕竟客观上留下了二十三式砚图可资后人参考研究。文征明亦在书末题跋中称“此谱颇存形制,使数百年文房之具,灿然在目”。
明代沈仕亦有《砚谱》。沈仕(1488—1565),仁和(今杭州)人。其谱中附有砚图十五种,经对照明正德《欣赏编》本高似孙《砚谱》,十五种砚图全部可在高谱所列二十三种砚图中找到对应,且图形同样画得较为粗糙。除砚图外,沈谱中之文字内容,亦与高谱卷末部分内容全同。可知沈氏此谱,实从高似孙《砚谱》中辑录而成。其书后收入清顺治三年陶珽所编《说郛续》中。
稍晚,明代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列“高似孙砚笺诸式”名称共计三十八种(无图),比《砚笺》中的名称多出十四种。经对照,其包含了《砚笺》中“砚图”所列的二十四种名称,另外十四种名称,全部可以在正德《欣赏编》本《砚谱》中找到对应。由此推知,高濂所列三十八种砚式名称,当从两书整合而来。《燕闲清赏笺》中,另列“奇砚图二十方”,则有绘图,但与“高似孙砚笺诸式”无关。由于正德本《砚谱》及其所在之《欣赏编》编撰较为粗陋,颇不正规,故《西清砚谱》馆臣仍以高濂此书作为能见到砚图的砚文献之最早者。
清代谢慎修《谢氏砚考》“砚说”卷之“砚图”条,有录沈仕《砚谱》所载十五砚图的名称,但此处无录砚图。《谢氏砚考》卷末,附有四十方砚的砚图,皆为手绘图,每砚有名称,大多有文字说明。沈仕《砚谱》所载十五砚图大部分被收入其中。
又,清代朱栋《砚小史》中,录有《沈仕砚图十五品》,朱氏云:“唯古杭沈公仕砚图十五品,与《砚笺》小异,最为简古,余于王明经玉瓒家得其本,借摹列后。”[17]233与《说郛续》所录沈仕《砚谱》砚图对比,朱栋所录绘制更精。该书卷四另有作者自藏端、歙及瓦砚十三方砚图,每砚有名称和文字说明。除此外,又“取诸公之砚附于后”[17]241-255,列出十四方砚的砚图,部分砚正、背两面同列,皆为手绘图。
清代唐秉均《文房肆考图说》,卷一、二皆录砚图,列砚五十方,部分砚正、背面同列,为手绘图,连雕饰图案一并绘出,每砚有名称。
《西清砚谱》、高凤翰《砚史》、纪昀《阅微草堂砚谱》、汪启淑《飞鸿堂砚谱》及近现代带砚图的砚著多种,前面已有提及,不再赘述。清代还有其他一些私人编录的以砚图为主要内容的砚谱,因传播不广,少为人知。
早期砚图,多为手绘,后拓片砚图渐居主流。图录类砚文献的出现,为研究历代砚台提供了直观的资料佐证,一些“著录砚”流传至今,图录无疑是其最好的“身份证明”。
一是唐及以前。其时砚文献严重滞后于砚本身的发展,文献中对砚只有零星的记述,有关砚的坑种、制作及形制流变的记载几近空白,制约了对早期砚的深入研究。近数十年来,随着唐及以前砚台的考古出土不断增多,早期砚台的流变脉络逐渐清晰,但又带出了这些砚台流变背后的其他未知领域,更反衬出当时历史文献资料的极度匮乏。如箕形砚的“身世”问题,由于迄今在出土实物中未发现它的明确“前身”,在唐及以前文献资料中又找不到它演变轨迹的记载,其来历至今成谜,难以考究唐时在辟雍砚占主流的情况下,何以突然跳出一个如此“怪异”的“物种”。又如唐代时“天下无贵贱通用之”的“端溪紫石砚”,其最早的出现时间、取材位置、制作地点、生产规模、流播方式,以及其与歙石、虢石箕形砚的问世谁先谁后等问题,目前仍处在推理阶段,缺乏明确的证据和文献支撑。唐及以前砚文献的“缺陷”,与其时砚的功能及地位紧密相关。早期砚作为纯实用的器物,虽使用者众,但却未得到“文人群体”的更多情感倾注,社会上未有形成赏砚的风气,砚台这一日常研墨工具未足以进入人们的研究视野,直接导致早期砚文献的稀少。
二是元、明时期。其时砚文献只有各种杂记和诗文,或重复拾前代“牙慧”,没有反映当时状况、有独到发现或见解的砚学专著,致使宋代与清代两个历史繁荣期之间,对砚本身的研究几乎“断脉”三百多年,各砚种在这段时期的开坑采石及制作情况缺乏记载,由此引出了诸多问题。如在端砚石的坑口名称上,宋有宋的称呼,清有清的叫法,各自表述,难以对接,造成了砚研究上的许多“悬案”与“疑案”。如宋代的上岩、中岩、下岩、半边山岩、蚌坑等名称,到清代已经逐渐不使用,而另有一套新的称呼如老坑、麻子坑、坑仔岩、古塔岩、朝天岩等等,这些新称呼与宋代的各种“岩”有无对应关系?如何对应?对此历来争议甚多,莫衷一是。元代砚文献的“缺陷”,与当时的社会状况息息相关。元朝是中国历史上首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时风崇武,读书人的社会地位大不如前,那些主要在“文人群体”中使用的文房器物,自然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赏砚、论砚不再成为社会风尚,研究砚台的热情急速“降温”。进入明代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砚文化虽然重新获得了文人士大夫的关注,赏砚、论砚之风渐又兴起,但毕竟历经元代近百年的沉寂,需要一个恢复元气的长期过程及重新繁荣的历史契机。元、明社会三百多年砚研究理论的薄弱,在所难免。
一是对砚坑的记述“多不相符”,难以作为肯定明确的依据。历代砚文献专著,记述重点多在砚坑与石品方面,而以砚石石品的描述最为形象生动,盖作者手上多有砚台实物,亲眼所能见到,再发挥丰富想象即可得。但对砚坑的研究,不能仅靠想象,需要作深入的实地考察。历代砚文献的最大软肋,正在于对历史上砚坑的记述虽着墨甚多,却让人难得要领,加上各有说法,不知谁说为确。个中原因,客观上有可能是随着时间推移实地环境发生了改变,如叶樾《端溪砚谱》开头云“自江之湄登山,行三四里,即为砚岩也”[22],按今天的实地状况,很难推知当年的上船登山处。今天找不到古人描述的坑洞,还有可能是旧坑洞已采尽而覆盖消失。除了这些客观原因,主观原因则是作者道听途说,未经深入实地考察,或虽有考察但浮光掠影,知之不深,导致对砚坑的记述与实际出入甚大。清代屠绍理云:“谱志之作,所以使后人有可考据也。独至端溪砚谱,则不尽然。言人人殊,执其书以考今之坑洞,而赏今之岩石,多不相符。疑古人未尝亲历其地辨其石,徒以得之传闻者,涉笔成书,谓之好事则可,谓之传信则不可也。”又言:“大抵他书多今不如古,唯砚谱则后胜于前,盖后出之石,多有奇异,为前人所未见。且后贤躬履其地,目别其石,又胜于前人影响之谈也”[23](为朱玉振《增订端溪砚坑志》所作序)。此语可谓一针见血。故对于砚文献中有关砚坑的记述,不宜奉为金科玉律,更不宜死钻“牛角尖”,而应结合当下实地状况综合分析考察。
二是重复抄袭前代,间或以讹传讹,间或夹带“私货”。砚文献中,后人过多照搬前人成说,同一段话常出现于多种砚书之中,有的注明出处,有的干脆连出处也省略(文人杂记常不写出处),让读者或误以为是抄袭者之“原创”,或有似曾相识之感却想不起哪本书上出现过。南宋末李之彦《砚谱》,与南宋初曾慥《类说》中的《砚谱》内容相同(只个别字眼有异);明代项元汴《蕉窗九录》之砚录,与屠隆《考槃馀事》卷二涉砚内容相同。又如计楠《端溪砚坑考》记述端州诸坑,均为拾人“口水”之说,好在有注明出处;其《石隐砚谈》亦大部分采摘他人说法(如朱栋《砚小史》),虽间有个人见解,但由于所摘内容大部分无注明出处,与己见混在一起,读者很容易会当作全部是计氏本人之语。重复照抄,往往是因为实地考察不深,没有形成本人的真知灼见。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云:“端砚之辨最难,非生长斯土悉心穷究者不能知也。”[24]此说虽然过于绝对,但说明了长期考察接触的重要性。现实中,各砚种砚著的写作者,大多不是土生土长者,其撰写文章便只得依赖前人文献外加有限的一次或数次实地考察。秦更年《砚史简端记》云:“辨砚至何石卿始得其真,著录至吴石华始臻完备。”又云:“清代论砚之书,莫善于何石卿之《砚辨》。曾无一语拾人牙后慧。”[25]而撰《宝研堂研辨》的何传瑶(石卿)正是高要人,撰《端溪砚史》的吴兰修(石华)虽不是高要本地人,却也是粤人,有经常来高要考察之便利,且曾亲入老坑洞中考察,得以绘制出为后人推重的老坑图。撰文者若照抄前人文章而不加考察辨别,还会导致一些谬误的说法也被反复引述,以讹传讹。如明代曹昭著、王佐校增《新增格古要论》之《端溪古论》(自注:“出《方舆胜览》,新增”),谓“下岩在大江中”[26],实大江(西江)中从无采石,下岩亦无延伸至西江河床之下。更有甚者,后人在抄袭前人的过程中,又有意无意地篡改原著,加入自己的“私货”。如关于柳公权评砚语,《旧唐书·柳公权传》的原文是“以青州石末为第一”,到了南宋李之彦《砚谱》变为“苏公易简云:柳公权论砚,青州石为第一”[27],把“青州石末”引述成“青州石”。及至今日,仍常有人引用被删去“末”字的“柳公权语”,作为青州红丝石砚在唐代已成为第一名砚的佐证。又如,晋卫夫人《笔阵图》(一说为王羲之作),文中有关于选砚的表述,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四库本)中的引述为:“其砚取煎涸新石,润涩相兼,浮津耀墨者。”[28]今所见历代书籍亦多作此说。而唐韦续《墨薮》(四库本)中的引述则为:“砚取端州斧柯石,涩润相兼,又浮津耀墨。”[29]直接以端州石取代之,一下子把端砚的使用时间前推到了晋代。再如,计楠《石隐砚谈》开头谓:“东坡云:端溪石始出于唐武德之世。”[30]让人以为这是苏东坡原话,历来引用甚多,实乃计氏自己从黄钦阿《端溪砚史汇参》中辗转“推理”而来,读者不可不察。
一是对端、歙以外的其他砚种研究不足,文献稀少。历代写及砚种的砚文献,其内容占七成多为写端、歙二砚,写各地方砚种的内容加起来占比不足三成。唐询推红丝砚为第一,故其《砚录》对青州黑山红丝砚有大篇幅的记述,但此为特例,绝大部分砚著对其他砚种的介绍十分简要,文字多者有一段话,少者仅得寥寥数语。在砚种专著方面,端、歙专著以外,属于其他砚种的专著极少,具一定“体量”的仅见清代盛百二《淄砚录》。文献的严重缺乏,导致许多地方砚种的历史不清,文化“断脉”,考证乏据,部分砚种因此而逐渐销声匿迹,影响了砚文化的丰富性。
二是对制砚技艺及名砚匠的记载不足。历代砚文献有对砚之“造”、之“琢”、之“形制”的记述,清代砚文献还有对“俗工”的批评言论,但这些,都未真正具体到制砚的技术细节层面,文献中鲜有关于砚的理念、构思、设计及制砚的步骤、技法、诀窍等方面的文字记述,影响了今人对传统制砚技艺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继承。个别砚种,如在砚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澄泥砚,虽苏易简《文房四谱·砚谱》中有“作澄泥砚法”的记载,但描述过简难以复制,澄泥砚的古代配方及烧制古法因之难考。此外,历代砚文献中对制砚艺人的记录甚少。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赞“端州石工巧如神”,但砚文献中罕有留下“端州石工”的名字。唐积《歙州砚谱》首开先河,专辟一篇记载“匠手”姓名,包括“县城三姓四家一十一人”“灵属里一姓三家六人”“大容里济口三姓四人”,[21]45遗憾的是这一做法并未被后来的砚著继承下去。有清一代,涌现了不少制砚名家,但砚专著中极少有为其专门写上一笔,甚至制砚者本人亦罕有在自己作品中留名,后人往往只能通过文人的杂记或诗文偶然得知其名字。名匠失记,则门派不清,风格趋同,这是同一时代不同砚作缺少个性的重要原因。
一是内容缺漏。内容缺漏又分为文字缺漏和砚图缺漏两种。文字缺漏以唐询《砚录》为例。南宋赵希弁《郡斋读书后志》卷二有“砚谱二卷”条,云:“右皇朝唐询撰。”[31]元托克托等修《宋史·唐询传》云:询“好畜(蓄)砚,客至辄出而玩之,有《砚录》三卷。”而同一书《宋史·艺文六》又云:“唐询《砚录》二卷。”[32]究竟是“谱”是“录”,是三卷还是二卷,宋元时记录已异。今所见唐询《砚录》,末有“右钞本朝北海郡侯唐询所编《砚录》”[33]云云之语,可知乃宋代人抄本,然全文仅得八百余字,行文时有断续,颇不连贯,则遗漏必多。经多番查找比对,发现唐询《砚录》的诸多内容好在尚“藏身”于宋代朱长文《墨池编》卷六《器用·砚》中。该文以“唐询《砚录》云”开头,文内有云:“因论著古今所载之及自所见,随其优劣而次序之,分为上下二卷。”[34]可知此书当名为《砚录》,原有上下二卷。但朱长文辑唐询《砚录》并未分卷,或非原文照录,亦有所删减,现存四千九百余字,总比抄本详尽甚多。砚图缺漏方面,前述唐积《歙州砚谱》、高似孙《砚笺》等砚著,原来都有砚图,因传抄不便,人为省略而失传。又,清代袁树《端溪砚谱记》原亦有图,其篇末云:“故以‘天、地、人、物’分为四等……并图形为谱,有最赏心者间为之铭……谱既成,因之为记。”[35]但今所见版本,却未见砚图。砚文献中的砚图、尤其是早期砚著中的砚图丢失,使古人称呼的许多形制名称究竟对应何种实物砚样至今不甚清晰,仍有待探究。
二是作者缺漏。部分砚文献的作者不详,出现争议。如问世于两宋之交的《端溪砚谱》,是端砚史上的一篇重要著作。关于是书作者,《四库全书总目》云:“《端溪砚谱》一卷:不著撰人名氏,末有淳熙十年东平荣芑跋曰‘右缙云叶樾交叔传此谱,稍异于众人之说,不知何人所撰,称徽祖为太上皇,必绍兴初人’云云,是当时已不详其出自谁手矣。”[3]2965可知叶樾为“传此谱”者,至于“何人所撰”在当时已不甚了了。此后大多数砚著及今之论砚者,多直称作者为“叶樾”。但朱栋《砚小史》、吴兰修《端溪砚史》中,俱称之为“宋无名氏”。计楠最矛盾,其《端溪砚坑考》中“叶交叔(即叶樾)”与“宋无名氏”[36]混用,这是照搬他书之过。吴绳年《端溪砚志》中亦“矛盾”,全祖望在为其所作序中言“其为端研谱者曰叶樾”[37]436,而吴氏并不从此说,其书摘录前人著述,后面皆有注明出处,绝大多数标注“作者+书名”,只有少数只标书名而不标作者,摘此书内容即是,后面只标“右《端溪砚谱》”[37]446。宋代《歙砚说》《辨歙石说》二篇之作者亦不详。有以为作者是洪适,而《四库全书总目》已云:“然则此二种盖与唐积之谱共为三种,皆适所刻,以附于‘文房谱’之后者,实非适所自撰也。”[3]2965明陶宗仪《说郛》录《歙砚说》及《辨歙石说》,作者皆直接署为曹继善,不知其所据。清《古今图书集成》录此二篇,沿用此署名。其他如施闰章《砚林拾遗》、全祖望《端溪砚志序》、黄钦阿《端溪砚史汇参》、谢慎修《谢氏砚考》等书提及此二篇,亦言作者曹继善。其作者究为何人,尚待考。清代《砚山斋杂记》(卷三述砚)作者亦不甚确,《四库全书总目》云:“《砚山斋杂记》四卷:不著撰人名氏。研山为孙承泽斋名,或疑即为承泽作,然所引查慎行《敬业堂诗》、王士祯《居易录》等书,皆在承泽以后,则必不出承泽手。考承泽之孙炯有《砚山斋珍玩集览》,此书或亦炯所撰欤。”[3]3171以上“不著撰人名氏”,属无可考据。砚文献中,有些则属有意避嫌而不刻作者名字。清无名氏《端石考》,内容与屈大均《广东新语·端石》雷同,仅个别字有出入,应是屈大均之书被禁后,用“无名氏”代之。黄钦阿《端溪砚史汇参》中引用甚多,该书“例言”云:“又如‘端石说’一篇,肆考多引用,所见是抄本,不著撰人,观中间‘熊制府云’,意其为明季人,兹以‘无名氏’标之,亦前史阙文之义。”[5]118-119除了这些有意无意缺漏作者的情况外,还有些是有争议的。如署名为吕留良的《天盖楼砚述》,所录词条诸多事实皆发生在吕留良身后,故是书或为托名吕留良之作(则真作者缺漏),或为后人陆续有所补入,非吕氏原著。又,《妮古录》亦有指是托名“陈继儒”之作。[38]吴绳年《端溪砚志》摘录是书内容,亦只标“右《妮古录》”[37]471,而不标作者,或吴绳年知此书作者亦存疑。
分析历代砚文献的发展概况及其特点、缺陷,有助于我们加深对砚文献的认识,进而合理、科学利用。历史不可强求,历代砚文献虽有诸多不足,但它的重要价值不容置疑,它与历代砚台实物一起,见证了中华文明的发展,并为之作出和继续作出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