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戏剧悲剧结局的哲学分析

2019-01-29 16:08庄丹华
浙江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程婴赵氏尼采

庄丹华

(1.浙江工商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012; 2.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

悲剧在中西方都是一种重要的戏剧样式,以其强烈的情感震撼和深刻的思想意蕴而深深打动观众,但是中西方的悲剧理念及其呈现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特别体现在悲剧结局的设计上。西方式悲剧往往是“一悲到底”,结局是彻底的毁灭,而中国式悲剧却往往有着“小团圆”式的结局,悲中有小喜,这体现了中西方悲剧哲学观念的不同。本文以《赵氏孤儿》《窦娥冤》《梁山伯与祝英台》《俄狄浦斯王》《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等中西方著名悲剧为例,来对其悲剧结局进行哲学分析。

中国戏剧(曲)中的悲剧大都有个“团圆”的结局,常是“以喜开始,继而悲,再到喜,复而又悲,最后结局时又有一个小喜”①朱恒夫主编.中国戏曲美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128.。这种结局方式与中国文化传统、佛教观念、民族欣赏心理和审美追求等息息相关。

《赵氏孤儿》是元人纪君祥创作的杂剧,讲述春秋晋灵公时期,赵盾一家三百多口尽被武将屠岸贾谋害诛杀,仅留存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即赵氏孤儿。为保存赵家唯一血脉,晋国公主(即赵氏孤儿的母亲)托付门人程婴将孤儿带走,并自缢身死。程婴将赵氏孤儿藏在药箱中,欲带出宫门时遇到了屠岸贾部下韩厥。韩厥放走程婴和赵氏孤儿后自刎身亡。屠岸贾搜不到赵氏孤儿,下令将全城一月到半岁间的孩子都囚禁起来,并称如果窝藏赵氏孤儿者再不交出孩子,就将这些孩子全部杀死。程婴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晋国退隐老臣公孙杵臼,并与公孙杵臼商定,用自己的孩子替代赵氏孤儿。安排妥当后,程婴假意告发导致假孤儿和公孙杵臼皆亡。20年后,程婴忍辱负重养大的赵氏孤儿得知真相后报了血海深仇。

这是一出典型的中国式悲剧,集中体现了以“忠孝节义”为核心的中国传统伦理文化,它的悲在于忠奸斗争中代表忠义的一方的不断落败和义士们不该遭遇的惨烈的自我牺牲。虽然过程极为惨烈,很多人为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最终恶人屠岸贾等还是受到了惩罚,受害者得到平反昭雪,正义得以伸张,这正符合了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也符合国人惯有的思维模式:大悲之后的“小喜”让观众心情得以缓减并最终释然,同时也实现了从悲悯到崇敬的心理转化过程,体味了该剧的道德之美。

关汉卿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中的弱小寡妇窦娥被陷害成杀人凶手,被判斩首示众。临刑前,满腔悲愤的窦娥许下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果然,窦娥冤屈感天动地,三桩誓愿一一应验,到此剧本原本可以结束了,但不够:窦娥父亲窦天童赴京赶考高中后做官返乡,重审窦娥冤案,在现实世界中也为窦娥昭雪。在这个结局中,虽然悲剧主人公已经死亡,所谓的团圆是借助灵魂、鬼神等来实现生前未能实现的愿望,表达剧作家和观众对悲剧主人公的同情及对其悲剧精神的肯定。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自东晋始,在民间流传已有1700 多年,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被誉为爱情的千古绝唱。这本是一对青年男女在封建制度下未能结合含恨而终的婚姻悲剧,但是故事的结局却是这样的:梁山伯死后第二年,祝英台出嫁途中恰好经过梁山伯墓,风雨突然大作,祝英台上山祭奠,纵身跃入突然裂口的坟墓,随后二人魂魄化作彩蝶,化蝶而终成“眷属”,一起翩飞而去。虽然违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伦理规范,但对纯真自由的爱情的追求和向往终究是千百年来青年男女所希翼的,终成眷属的圆满才真正达成了观众求团圆的心愿,而这团圆显然也是有克制有限度的,以理节情,并以其之凄美更加扣人心弦。

这些悲剧虽然出自不同时代的不同剧作家之手,但也有共同之处。文化等上层建筑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长期以来我国都是以农业为主,农业讲究顺应天时,顺势而为,农耕经济下的国人具有顺应性、适应性心理机制,进而形成了以“中庸”为精神导向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传统表现在戏曲悲剧中便是悲喜相间、苦乐相错、和谐适度,在“悲、欢、离”之后,为了不让矛盾完全激化,使得观众彻底悲伤和绝望,必需以“合”来结局。而佛教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天堂地狱的说法,也渗透在了戏剧创作中,使得悲剧结局多体现出天人感应、轮回报应等思想。这些观念也深深地影响了观众的欣赏心理,使其不大喜欢“一悲到底”的结局。而从戏曲本身隐含的道德教化和价值追求来看,这样的情节架构和结尾方式,已经实现了从怜悯、悲愤到崇敬的教化过程,体现了道德同情,也给观众带来了道德快感,达到了悲剧本身的创作目的。

与中国式悲剧不同,西方的悲剧往往是命运的悲剧:主人公本身并无恶念,甚至是个英雄,但还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甚至是捉弄,最终成为悲剧人物,一无所有。但在西方哲学家的眼中,他们暂时的毁灭会带来新生的力量,是对人生的 “更高的神化”,这样的理念也得到了西方观众的认同。

如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主人公俄狄浦斯智勇双全,大公无私,是个难得的好君主。面对“神示”的预言,他积极想办法抗争,设法逃离,但杀父娶母的命运还是降临到了他的身上,最终他刺瞎双目,自我放逐。但在尼采看来,希腊舞台上最悲惨的俄狄浦斯“终于通过他的大苦大难在自己周围施展了一种神秘的赐福力量,这种力量在他去世后仍起作用。”“每种法律,每种自然秩序,甚至道德世界,都会因他的行为而毁灭,一个更高的神秘的影响范围却通过这行为而产生了,他把一个新世界建立在被推翻的旧世界的废墟之上。”①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58.而该剧带给观众的既有感叹命运不公的怜悯和恐惧,还有悲剧人物面对命运不公仍然保持人格尊严和精神自由的英雄气概给人的振奋和鼓舞。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写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回国奔丧时接连遇到了叔父即位、 叔父与母亲在父亲葬礼后一个月内匆忙结婚的一连串事变。紧接着,父亲鬼魂出现要求哈姆雷特为自己复仇。在复仇过程中,哈姆雷特遭遇了一系列变故,先是没能节制自己的悲愤,接着一再抱怨命运不公,对杀死叔父一事又优柔寡断,以致错失良机,最后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对此,尼采的看法是“不是优柔寡断,不! ——是真知灼见,是对可怕真理的洞察,战胜了,每一个驱使行动的动机”,“一个人意识到他一度瞥见的真理,他就处处只看见存在的荒谬可怕,终于领悟了奥菲利亚命运的象征意义,懂得了林神西勒诺斯的智慧,他厌世了。”①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47,48.于是,毁灭成为了新生的起点。

《罗密欧与朱丽叶》与《梁山伯和祝英台》同为著名的爱情悲剧,但由于中西方不同的悲剧理念,两者对结局的处理方式完全不同。前者的结局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双双殉情,虽然其后带来了两个家族的悔恨与和解,但美好的终究毁灭了,却带来了他者的新生,也使观众在怜悯之余得到了情感的升华。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悲剧摹仿的不仅是一个完整的行动,而且是能引发恐惧和怜悯的事件。”“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他认为悲剧的目的是要引起观众对剧中人物坎坷不幸的遭遇的深深的怜悯,因此悲剧中的主人公虽然具有良好的品行、 坚强不屈的性格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却总是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遭遇失败;悲剧还要引起观众对变幻无常的命运的恐惧,因此,悲剧中描写的冲突往往是难以调和的,具有宿命论色彩,俄狄浦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悲剧之所以引发怜悯和恐惧,其目的不是为了赞美和崇扬这些感情,而是为了把它们疏导出去,从而使人们较长时间地保持健康的心态。悲剧为社会提供了一种无害的、公众乐于接受的、能够调节生理和心态的途径。”②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96:82,63,228.

尼采则认为,“每部真正的悲剧都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③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46-47.,悲剧艺术的伟大力量可以激发全民族的生机,在他看来希腊悲剧的主角是经历个体化痛苦的酒神,他们暂时的毁灭会带来新生的力量,是对人生的“更高的神化”“某种超拔人入圣的东西”④同上,189-190.。“悲剧主角,这意志的最高现象,为了我们的快感而遭否定,因为他毕竟只是现象,它的毁灭丝毫无损于意志的永恒生命”⑤同上,109.。而且,在他看来,希腊艺术的繁荣源于希腊人内心的痛苦和冲突,这种内心的痛苦和冲突又是对世界意志的永恒痛苦和冲突的敏锐感应与深刻认识。周国平根据尼采的观点,进一步指出,“在悲剧身上,二元冲动达到了完美结合,并在这种结合中把日神艺术和酒神艺术都发展到了极致。正因为如此,悲剧才成其为一切艺术的顶峰。”而根据尼采提出的悲剧的审美快感来自一种 “形而上的慰藉”,“悲剧把个体的毁灭表演给我们看,以此引导我们离开现象而回归世界本质,获得一种与世界意志合为一体的神秘陶醉。”⑥同上,18,20.宇宙永恒的生成变化,个体生命不断产生又不断毁灭,叔本华由此认为生命意志虚幻,而尼采由毁灭又重生中看到生命意志的充沛,看到生生不息的创造力量,因此世界意志在尼采看来是具有永恒生命的。而悲剧不但没有因为痛苦和毁灭而否定生命,反而为了肯定生命而肯定痛苦和毁灭,把人生连同其缺陷都神化了,造就生存了一种更高可能性,所以是肯定生命的最高艺术。

综上所述,由于中西方不同的哲学观念,带来了戏剧(曲)悲剧不同的结局方式,但不管采用怎样的结局方式,都“始终渗透着深刻的命运感,然而从不畏缩和颓丧; 它赞扬艰苦的努力和英勇的反抗。它恰恰在描绘人的渺小无力的同时,表现人的伟大和崇高。悲剧毫无疑问带有悲观和忧郁的色彩,然而它又以深刻的真理、壮丽的诗情和英雄的格调使我们深受鼓舞。”⑦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61.悲剧结局的价值和意义由此可见一斑。在这一点上,中西方悲剧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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