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熊湘《钝安脞录》与湖湘诗学谱系之建构

2019-01-29 14:13:26张宁
枣庄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宁乡湖湘诗学

张宁

(湖南城市学院 人文学院/晚清民国文学研究所,湖南 益阳 413000)

傅熊湘(1883~1930)湖南醴陵人,近代著名诗人、学者,曾倡言革命,主编报纸,创办学校,精研学术,居官为政,与海内诗人宁调元、柳亚子、陈去病、高旭、吴恭亨、胡朴安、叶楚伧、潘兰史、张默君等人诗词唱和,引起广泛影响。在新文学流行之际,他以国学“护法”[1](P2)自任,维护旧文学,于1924年发起和组织著名的旧文学社团南社湘集,成为湖湘诗坛的主盟者。因而时人评论说:“近百年湖南文学家,曾文正外,大之者湘绮楼,而傅熊湘钝安裒然名后劲,洞庭衡岳间称者一口无异辞云。”[1](P2)傅熊湘于逝世前数月撰《钝安脞录》,评骘诗词,陆续刊登于长沙《国民日报》副刊,无诤居士刘谦根据发表的文字,整理为三卷。这部带有总结与反思意味的批评之作,值得深入探讨。

一、纵向:发掘湖湘诗学脉络

湘人历来有辑录乡邦文献的传统。早在清初,长沙人廖元度(1640~1707)以《诗经》无楚风,搜集、整理楚地诗歌典籍,汇成《楚风补》四十九卷。谭之纲《校刊楚风补题词》谓:“大隐先生之辑是书也,上溯农、黄,下迄明季,凡诗、歌、辞、赋、箴、颂及谣、谚之类,言之有韵者,纤悉必备,可以称吾楚之大观矣。”[2](P19)嘉庆、道光间,新化邓显鹤(1777~1851)纂成《沅湘耆旧集》,包括前编四十卷、本编二百卷,前编收录诗人330家、诗作2330余首,本编收录1699位诗人、诗作15680首。[3](P63)《沅湘耆旧集》堪称“第一部最全面精当影响也最大的湖湘诗歌总集”。[4](P206)民国时期,醴陵张翰仪(?~1952)编纂《湘雅摭残》(为《沅湘耆旧集》续编类的一种),收录诗人634家、诗作约8000首。[3](P63)

傅熊湘对“代代相袭”的编纂传统有清晰的认识,曾专门撰文回顾湖湘诗词作品集纂录情况。其《沅湘耆旧集续编》一文称:

《沅湘耆旧集续编》,录自南村诗老邓显鹤,至养知先生郭嵩焘止。盖以道、咸、同、光四朝诗人为断,凡七百余家,并其前编补、初集补,都百九十卷,其事始于郭筠老。时筠老藏已刻诗凡千余册,自言二十年搜罗所得,拟续南村邓先生《耆旧集》后者,初以属之罗研生、吴南屏、张力臣三君,选辑迄未成就。因更属永明周铣诒成之,时光绪十五年己丑岁,筠老主思贤讲席,而铣诒为监学。及湘绮代讲,未及筠老归道山,铣诒竭其先后数年之力,至乙未岁冬始克竣事。……今遍求之长沙坊间,未见此书。……又先师吴称三先生德襄,有《道咸同光四朝诗钞》,都十余册,亦名《沅湘耆旧集续编》,盖皆承筠老之属而为之者。原稿向在余处,惜毁于民国六年七月《长沙日报》之火,至今犹疚心耳。[1](P407~408)

先辈所辑“沅湘耆旧集续编”屡遭困厄,傅熊湘对此颇为“疚心”。他也因而想方设法搜罗、收集资料,作《醴故摭残》,自称“就《醴陵旬报》征求乡先辈遗书,所得无几,慊然莫之释也”[1](P408),“慨然以恢弘师旨网罗湖湘文献自任”[1](P520)。傅熊湘晚年撰写《钝安脞录》实际上是在承继乡前辈未竟的事业。谢启明《纪张莼安之沅湘耆旧续集稿》称傅熊湘撰《钝安脞录》“即以辑录湖南既往诗人之佳章雅什,加以品评,间纪本事,按日刊诸长沙国民日报副刊。考其旨趣,殆以是为《元湘耆旧续集》之初稿,而弥补其憾。”[5](P275)

《钝安脞录》收录湘籍诗人近百位,既有诗坛(词坛)大家、名家,也包括不少声名不显者。他们主要分布在乾隆朝以后,以清末民初居多。傅熊湘有意将所录诗人置诸湖湘诗歌发展史,以此说明历史演进过程中湖湘诗人的传承轨迹。这与此前单纯以保存文献为目的“编纂”有很大不同。在谈及清初湖湘作家时,傅熊湘称:“清初湘中诸遗老集,自《船山遗书》晚得湘乡表彰外,盖仅有存者。其时清鼎初定,文网浸密,遗民著述,絓碍滋多,不得刊行,遂致湮没,何可胜道!常宁王祚隆《一峰遗草》一册,得之省馆,纸墨黯敝。《自序》一篇,已大半蠹蚀。中言中丞丁公延坐讲席,末署‘丁卯天中日,书于岳麓书院之静一堂’。按丁名思孔,丁卯则康熙二十六年,盖是时一峰主讲麓院。”[1](P457)王祚隆才华甚高,巡抚高士俊颇为欣赏,誉其为屈宋种子,然其遭遇坎坷,生平并不显赫。傅熊湘通过列举《酬王薑斋先生》等诗歌作品,点出“一峰学术之为当时名辈所重,可知也”[1](P458),很能说明他努力追溯历史,“发掘”先贤的用意。在描述乾隆朝诗坛时,傅熊湘指出:“湘阴周半帆默耕兄弟,清乾隆间与吾醴鄢正笏方廷、新化孙石溪、吴兰柴,宁乡邓南坡、永绥胡扑园相友善,号为七子。半帆名锡溥,与徐遁斋世佐同为湘阴能文之最。”[1](P470~471)他认为乾隆时期的周锡溥、周锡渭、鄢正笏、孙石溪、吴兰柴、邓南坡、胡扑园等七子代表了湖湘诗歌的水平。傅熊湘又指出,“磵东生乾隆中叶,其诗刊于道光六年”[1](P399),“与磵东同宗同里而稍后出、以诗鸣于同光间者,则有欧阳辅之,……诗法似由磵东出,特侈敛不同耳”[1](P400)。强调同治、光绪年间,欧阳辂(号磵东)、欧阳俌以诗闻名。后论及隆观易,推崇备至,称:“无誉诗以七言律为最工,散原盖亦承其流者。以余所知,可与抗手者实鲜,盖有清数百年来,湘中作者,一人而已。”[1](P412)瞩目当下,则谓:“湘中老宿,近益凋落。自叶郋园强死,郭耘桂继逝,而曾伋庵、黎薇生、梁辟园诸公,皆于去岁秋冬间谢世,此仅举所知者而言耳。朝华已披,夕秀未振,盖不胜迟暮之感矣。”[1](P431)惋惜之辞隐约道出诗坛“湘中老宿”的分布。这些零散地分布于《钝安脞录》不同卷次、篇章中的只言片语勾勒出傅熊湘心目中百余年间湖湘诗坛的发展脉络。

傅熊湘有意识地辨析湖湘诗学风气的演进,认为“盖乾嘉以来,湘中诗人如磵东诸老,皆以学杜甫为面目,乃一变于湘乡,再变于湘绮,以至于今,异军莫抗。湘乡以山谷为倡,湘绮以魏晋教,湖湘诗界,益因以大者也。”[1](P402)在傅熊湘看来,欧阳辂、曾国藩、王闿运对湖湘诗风的转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湖湘诗坛因王闿运倡导学习魏晋,而“因以大者”。傅熊湘明确地阐明湖湘诗学处于变化状态,同时,这种诗学的“流转”促成了当下湖湘诗学发展。这样的判断是很有见地的。傅熊湘在新文学繁盛、旧文学式微之际,组织南社湘集,实现旧文学同人的大规模集结,很大程度上暗示出他在自觉赓续先贤,延续湖湘文脉。

在梳理湖湘诗学主要发展脉络的同时,傅熊湘也注意到女性作家、释家弟子的诗歌作品。他认为“湘中女子之三世能诗、一门风雅者,首推道光时湘潭郭氏《闺秀集》,李星沅夫人郭笙愉润玉之所辑也。集中首郭步韫,其姑祖母;次郭友兰素心,其二姑母;次郭佩兰芳谷,其三姑母。次郭漱玉六芳,其伯姊;次王继藻浣香,则芳谷之女。郭氏其所自出,故附焉”。[1](P421)傅熊湘将郭氏三代女性作家的诗歌创作放在湖湘诗歌史和文学家族史上进行考察,“三世能诗、一门风雅”的描述既牵涉血缘,也关乎学缘,这样的评判有助于弥补长久以来人们对作家身份、性别认知的不足。盘点湖湘诗僧,傅熊湘给予芳圃、寄禅、海印三人高度评价,“湘中诗僧,与寄禅同出而示寂稍前者,为麓山寺僧芳圃笠云”[1](P445),“湘中诗僧笠云、寄禅而外,首推海印”[1](P499)。在他看来,这三位诗僧足以代表佛门中人的诗学造诣。

傅熊湘在《钝安脞录》有限的篇幅中努力追溯湖湘诗学的渊源和传承脉络,扼要地总结湖湘诗学谱系中的标志性人物和重要节点,对湖湘诗学史和文学史的编纂、撰写颇有启示意义。

二、横向:集录湖湘各地诗人

《钝安脞录》坚持以诗存人,对湖湘各地的作者一视同仁。他的良苦用心得到了时人的肯定和支持。李澄宇致信傅熊湘:“比读大著《钝安脞录》,谓西垣诗选过磵东,亦雄奇,亦熨帖,并录其古今体诗数首,昭示海内,不禁狂喜。诚以西垣故居新墙,距澄宇家约廿里,竭毕生之力以事诗,仅此数卷,虽得吴南屏、王奎园两先生先后序刊,然近年过新墙,从无人道及西垣者。至长沙,几无人知有西垣者。独居窃叹,诗至西垣匪易,同时有深知其诗如南屏者匪易,身后有葵园贵爱其诗,必欲广其传,为之重梓尤匪易。日月几何,今遂若无其人也。西垣且然,况不逮西垣者,而望传诸永久,不亦难乎?而不图兄笃佩仰之诚,表章若弗及若是也。”[1](P406)毛贵铭生前不攀附贤贵、获取高位,其诗歌也因之未获世人了解,傅熊湘选其作品,妙解蕴藉处,令李澄宇大为叹赏。凤凰田名瑜也致信说:“报载大著《脞录》,于湘老辈之作,表述特多,潜德幽光,斯有燿矣。因念吾乡老儒杨雅林先生者,登第后,仕弗进,老殁于乡,平生著述,亦复泯泯,……今忆抄一二,希为审览,不识可混列于《脞录》中乎?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作者当时奚有意于没世之名。且宁知没六七十年有乡后生欲收惜之,复得大君子为表章之,作者有知,或不悲其音之孤也。”[1](P443~444)傅熊湘将湖湘老辈诗人的诗歌刊登于报刊之上,且为之揄扬,使“潜德幽光”呈现于世人眼中,引起田名瑜的共鸣,田名瑜也焕发热情,向傅熊湘推荐乡贤杨雅林。

在《钝安脞录》中,傅熊湘对湖湘各地诗人做了描述和评点,包括临湘、宁乡、湘潭、长沙、新化、岳阳、常德、浏阳、黔阳、慈利、道县、平江、湘阴、益阳、凤凰、衡山、善化、龙阳、醴陵等地,涉及的诗人很多,诸如吴獬(临湘)、黄应周(宁乡)、叶德辉(湘潭)、毛青垣(长沙)、欧阳辂(新化)、余凤笙(岳阳)、陈锐(常德)、刘人熙(浏阳)、黄忠浩(黔阳)、吴恭亨(慈利)、何绍基(道县)、李元浚(平江)、李星渔(湘阴)、田沐霖(益阳)、杨雅林(凤凰)、李登云(衡山)、陈运溶(善化)、易顺鼎(龙阳)、李汉翼(醴陵)。傅熊湘通过标举“籍贯”、追述渊源,呈现了湖湘诗人的地域分布和紧密关联的网状格局。

各地诗学风气、文化面貌也因之显露出来。湘潭、长沙、益阳、宁乡等地诗人辈出,文化积淀自然最为深厚。以宁乡为例,程氏家族向来为世人所熟知,尤以程霖寿(字雨沧,有《湖天晓角词》)、程颂芬(字彦清,有《牧庄词》)、程颂万(字子大,有《美人长寿盦词集》《定巢词集》《鹿川词》)最引人瞩目。易顺鼎评价云:“大湖以南,词家绝少,词世家尤少。宁乡程氏文学最盛,几于人人有集,而倚声一道,不啻家珍。年丈雨沧先生实为先河,彦清、子大昆季,皆作手也。”[6](P2031)而在《钝安脞录》中,傅熊湘却列举了一系列的诗人,有陶汝鼐(1601~1683)、刘基定(1775~1860)、梅钟澍(1798~1841)梅镜源(梅钟澍之子,生卒年不详)、梅英杰(梅钟澍之孙,生卒年不详)、马维藩(生卒年不详,道光二年[1822]举人)、隆观易(1838~1878)、周铁真(1842~1911)、童锡笙(1857~1916)、岳障东(1859~1921)、黄应周(1870~1924)、岳渐之(生卒年不详)、陈家庆(1904~1970)等十余位。谈及陈家庆,傅熊湘描述说:“南社社友中女子之以词名家者,首推浙玉溪徐寄尘自华、皖旌德吕碧城遁天,盖其所诣既深,所作益富,非偶然弄笔肄业及之者可比也。最近则吾湘宁乡陈家庆秀元,受词法于吴瞿安,英年孟晋,差可继此友声。”[1](P395)宁乡的诗歌发展可谓“后继有人”,以至于傅熊湘感慨地说:“信乎宁沩多才。”[1](P468)宁乡这个“弹丸之地”具有厚重的人文底蕴和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程氏家族的崛起并非偶然。

更为重要的是,傅熊湘对特别关注各地才华甚高而声名不彰者,比如对隆观易,他不吝溢美之词,反复表示“湘中六十年来诗人能为宋诗者,莫若隆观易卧侯”[1](P478),“无誉七律之工,得未曾有,余平生最爱诵之”[1](P413),肯定其文学成就,探析诗学之承继,称:“无誉诗以七言律为最工,散原盖亦承其流者。”[1](P412)类似的描述带有标举诗学范式的意图。对另外一些作者,比如益阳的田沐霖、李家宾等人,则录其诗,使作者留名青史。《钝安脞录》提及李家宾,寥寥几笔,称其“曾游西蜀,登峨眉,有《丹山吟草》”[1](P438),有诗云:“一虫鸣破壁,孤月冷危亭。松风高士扇,山月旅人灯。”但这些文字却勾勒出诗人独立高蹈的人格和甘守寂寞的气度。

可以说,傅熊湘对湖湘诗人的纵向发掘和横向的梳理最终将文学批评的要旨指向湖湘诗学的传承谱系,彰显了百余年间湖湘地区繁荣的文学风气和浓厚的人文精神。

三、结语

傅熊湘《中学适用之文学研究法》一文为提升中学生人文素养,指定了一系列选读书目,其中集部类书目最多,涵盖汉魏六朝诗、唐诗、宋诗、元诗、清诗,与此同时,他还特意推荐王闿运《湘绮楼集》、章炳麟《章太炎集》、陈三立《散原精舍诗》等不同诗学取向的作品集。这样的取舍折射出“兼容并蓄”的文学观。《钝安脞录》对各类诗人广泛“网罗”,具体而微地对不同风格的诗人进行评点,肯定其所长,表明他摒弃门户之见、地域偏狭,延续了一贯的态度。这种诗学态度对推动湖湘诗坛的开放和包容具有深远意义。或许正是因为这位湖湘诗坛的新领袖坚持包容的文学观,湖湘诗学才逐渐实现从师法汉魏六朝到多元并重的转变,湖湘诗坛方能在新文学繁盛、旧文学式微的语境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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