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程
海子,1964年3月24日生于安徽怀宁,1989年3月26日卒于山海铁轨。
——题记
1984年,秋天深了。
去年,刚过19岁,就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到了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
火車飞驰,车厢末节,他临窗而坐,启程返乡。车窗外炽红的叶成为肃秋祷告的祭品,如初恋女友娇艳的面容,而她两年前在深圳组建了家庭。
他不时整理蓬乱的发,来回摸索着短胡,食指揉了揉微微泛红的鼻,再颤颤地抬起右臂,轻靠在冰冷的车窗上。
车上的两个孩童追逐着吵闹着,惹得车上人纷纷注目,孩子的母亲对着内坐的他投来歉意的目光。
他注视着孩子,真真切切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月夜,独自躺在宅前的麦地里,望着连夜种麦的父亲。父亲微微曲驼的背上,仿佛流动着金子般的美好。五岁时,当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穿着开裆裤到处捉迷藏时,他就可以背48条毛泽东语录;十岁时,当别人孩子上小学时,他就已经跳级到了高中。故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成最轻柔的翅膀,恬恬地睡在他的双肩。
渐渐地,车厢里,孩童的嬉闹声寂了,偶有男人此起彼伏的鼾声。
他摘下黑框眼镜放在衣服右边的口袋里,闭眼静思。五年前,他站在村头的包谷地旁,无比笃定。别了故乡的星和羊群,鲜花和麦地。带着远方的梦,一路向北。
从小城怀宁到首都北京,他像巨树一般,向往着高处的阳光。
可他的根却也同时伸向了黑暗的地底。
想到这里,我合上了书页,叹息不已。
1984年,他才二十岁,就写出了《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轰动全国。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在七年的时间里竟然创作了近两百万字的诗歌。每一首诗中都蕴藏着海子对人生的思考和灵魂深处的疯狂,而这些思考和疯狂也不断折磨着海子,让海子走向了人生的另外一个极端。现实像一把闪闪发亮的斧子,血刃着孤独的灵魂;或许它就是那一辆拉着囚禁盲目失明诗人的车,携带着他奔向最后的法场。
如今,2018年7月,我在火车上手握《海子诗集》,看到诗句中大量地写到死亡,写到自杀。这位年轻的天才诗人在精神上无止境地进行自我摧残,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因为练气功“走火入魔”,他已经长时间地处在精神错乱的境况,经常出现幻听。1989年初春,大地在张裂的痛苦中哀鸣,空气中弥散着空虚和寒冷。那个黑夜的儿子,早已来不及触摸春的诗花,他已沉浸在冬天,倾心于死亡。
此刻,纸上的诗歌比手指还灼热,或许这便是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火车即将到站,在铁轨的轰鸣中,我似乎听到了他骨头被碾碎的声音。泪水涟涟中,我似乎看到他又复活了,他发出低低的怒吼,尘世扯乱了他的黑发,他痛苦挣扎;时或,他又躺在高高堆起的谷堆旁,望着父亲,浅浅哼唱;最后他毅然点起火焰,燃烧了自己,熔铸成了太阳。埋葬于山顶,沉睡在故乡。
“你为什么无法走出灵魂的苦井呢?”我不禁暗自垂泪。
“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透过窗外模糊的暗影,我似乎听到海子这样凄然地答道。
“山海关将要到达,请各位旅客带好随身行李。”火车里传来播音女声。
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躯体从肝脏轰轰碾过,车站里阳光炽烈。我郑重地合上诗集,启程前往山海关,试图抵达他那颗春天里永远年轻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