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舒辰
我的姥爷一直都是个固执的人。
他的固执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土豆在老家叫做“三丫”,那么不管他在哪里生活都会叫它三丫;家里的一条短腿板凳,他一坐就是十多年,即便凳子瘸了腿,也是自己修修继续用,从来没有再买一个的打算;一直不肯搬到南方来和我们一起居住,而是顽固地守着远在北方的家,和家里那一两盆花花草草……
那两盆花草的年纪不小,在姥爷的悉心照料下却依然生得灿烂繁茂。那文竹春天在窗台上迎风招展,充分享受阳光与微风的滋养,冬天姥爷还要把不耐严寒的它搬进暖气充盈的室内,偶尔开会儿窗让它呼吸点新鲜空气。而那迎春则比文竹更坚强一筹,无论是在夏天的狂风暴雨中,还是在冬天的风雪呼啸里,都坚守在窗台上,抖动着它细嫩的绿叶和浅褐色的枝干。
虽然拥有着每一年的生机勃勃,清香盈室,春有花娇、冬有叶绿,但这两盆花草仍是怎么看怎么普通。普通地在春天开花,普通地在冬天保持绿意,普通地在花盆里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可就是这两盆普通的花,却成了姥爷拒绝来与我们一起生活的主要理由。
在我的无数次百思不得其解后,妈妈终于告诉我,这文竹和迎春,是姥姥亲自一手照料着长大的。
姥姥是盲人,儿时便有了眼疾,长大后只能看得见一点光和模糊的形状,三十几岁时便彻底盲了。而迎春绚烂的金黄色和文竹毛茸茸的触感便是她最熟悉、记忆最深刻,也是最喜欢的颜色和形状。
而在一年前,姥姥离开了我们。
仍记得那天冰冷的雨丝,记得那天沉沉的雾霭,记得那天呼啸的冷风,记得那天怎么也擦不完的涕泪。可是所有所有的悲痛和不舍,最后也只能剩下一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原本两个人的家突然少了一个人,便突然变得空荡荡的。相隔数千里,我不知道姥爷是否曾背着子女悄悄流过泪,是否有过吃饭时不自觉地多摆了一双筷子,是否会对着文竹和迎春,无声地睹物思人。我只知道,那天后的姥爷似乎突然老了十几岁,本就佝偻的脊背更加弯了,本就沧桑的嗓音更加沙哑了,本就浑浊的双眼更加浑黄了。他望着文竹迎春出神的样子,虽然沉默不言,却似思绪万千,吐诉着千言万语。
自那以后,我和妈妈曾多次劝姥爷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却总被他拒绝。一次,每每沉默着听我们长篇大论的姥爷,突然认真而严肃地说了一句话:“我走了,没人陪她,我怕她寂寞。”
我和妈妈一下子怔住了。
从前,未曾见过他们这一对老夫妻如何你侬我侬,也未曾见过他们直白地表达过自己的感情,只是日复一日地相互陪伴着,在日常的柴米油盐中度过漫长岁月,却一样是满腔情深,一样是思念缱绻。
冬日的寒风越吹越远,故乡窗台上那盆迎春一定早已绽开了笑颜。早春尚带寒意的微风轻轻吹拂着金灿灿的花瓣,清淡的馨香从细小的橘黄花蕊中流淌而出,悄悄地从窗缝遛进屋内,倾泻在精神抖擞、翠意盎然的文竹上。细腻的春阳透过新芽的间隙,细碎地散落在正在浇花的姥爷额间,映出他眼底的温柔和思念。那清淡的花香缠着细腻温柔的思念,飘过窗栏,飘过屋檐,飘过细长的深巷,飘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姥爷就这样,固执地守着他那两盆花草,守着那座只剩他一个人的老房子。他宁愿失去与我们一起生活的安逸,也要去拥抱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孤独和思念,不愿让文竹和迎春无人相伴,更不愿遠离姥姥。
在今后只剩一个人的日子里,这才是他所最渴望的那一份岁月静好,那一份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