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嘉
酷暑,午后。
未收完的麦子站在烈日下的旱地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要收割它的庄稼人。此时,夏日无风,高温掀起的热浪氤氲在田头地间,麦子在眼前变得明晃晃的。
一个身子佝偻的老汉躲进树荫,望着眼前成片待收割的麦地摇头苦笑。他持着一条已分不清是白还是黑的汗巾,不时擦拭着流过面部沟壑的汗水。随后他缓慢下蹲,用手撑着,终于坐在铺在地上的草席,他张着嘴大口呼吸,喘着气,那随着呼吸起伏的背部像背负着千斤的生活重担,活像被穗子压弯的麦秆。
那个老汉不是别人,正是我。
怎么说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看看自己,想着自己的儿子,反思生活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我有一个儿子。他从小聪明,读书努力,在班里成绩名列前茅,由于秉持着富养孩子的理念,给予他更宽松的成长环境,可以说他拥有着比其他孩子更优越的童年。唯一的不足,就是性格过于骄纵,很多时候我不忍批评他,因为在我心里,他是我最得意的儿子啊。也许,有人说他在外面目中无人,但在我们做父母的面前,他却恭敬温顺,很听话。没有眼见为实,我也不相信。那时我内心还颇为自豪,儿子没白养啊,只要好好学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对他再怎么宠爱,也都值了。
曾经,老师有几次找到我谈话,向我反映儿子有时候会欺负其他家境不好成绩又差的同学。我听了不愿相信。直到有一天,老师专程叫我到学校来处理儿子打人的事情,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个被打的孩子低着头,衣服邋遢地挂在身上,鼻子塞着卫生纸,鼻血浸透纸张,滴在鞋帮上。我赶紧向老师道歉,向被打的孩子道歉。那会儿,我在儿子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愧疚。把儿子带回家后,本来打算呵斥一番,可是看到他回到家温驯的样子,我心又软了,怎么也开不了口,舍不得去质问和斥责,只是随口提醒他,平时要尊重同学,不要打架。也许,从这个时刻开始,我对他的放纵、溺爱、偏袒的恶之花种子开始孕育、发芽,默默生长,无声无息。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想到这里,我低头看,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滴水,伸舌一触,极咸又极苦,是汗吧,也许是泪。眼睛又酸了,该是被热气熏的吧。
后来的事情好像在向着美好发展。儿子有出息了,在城里买了房,把我们从农村接到城里生活,住进带电梯的高档小区。那时亲戚好友还有邻居都羡慕我们,恭喜我们,养了一个好儿子。
那时我想,得子如此,父复何求?生子当如孙仲谋,为父当如我吧!
早年种下的恶之花终于开了。可惜,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 ,一切已经晚了。
那一天,他没回家吃饭,我以为他又是在外例行应酬,这样的生活是常态。晚上,一辆鸣着警笛的警车开到楼下,警察上楼請我过去问话。一出门,我就看到他了,日常体面光鲜的我的儿子,他双手被拷着,被两个警察左右挟持着,儿子看到我,转过头去,我看到他压抑着哭泣。我头脑顿时一片空白,这是怎么了?这是误会吧。从他身边走过,我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瘫坐在地上,走不动了。
有果必有因。这枚恶果,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我种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没错,起点,往往决定你能跑多远,能跳多高。富养不是错,作为父亲的我总是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要给他创造最好的条件,但是无原则的纵容、溺爱、偏袒,则是千错万错。
我们回到农村老家了。我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我的儿子。不管是否见到他,我依然保持着老农的本色,种植,培育,收割,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我会一直收割下去,一年、十年、三十年……我想啊,麦子屯起来,留给他,留给我的儿子。恍惚间,我忽而像被镰刀割下的麦子一般倒下去。我这老汉,明白了,这麦留不得,吃完一年烧一年,不留一粒,再不能留。
夕阳安静地落下,我的烦恼和忧伤也跟着它一起沉下,因为明天的黎明必将是一个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