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
又一年过去了,福建省三明市阳春村的村民,还是没能等回他们的章公祖师。
这是一尊据称有着1000多年历史的肉身佛,被村民们供奉几个世纪后,1995年底突然失踪。十年后,有村民在匈牙利布达佩斯一个展览中认出了他——彼时,这尊肉身佛的持有者为荷兰收藏家奥斯卡范奥维里姆。
那之后,村民们开始了漫长的追讨路。直至2018年12月12日,阿姆斯特丹一家法院驳回了他们的上诉,理由是提起诉讼的阳春村委会“不能被视作一十法律主体”。
“这个诉讼不出问题是意外,出问题是必然的,不是出现在主体上.就是出现在法律适用上。”代理过多起海外文物追索案的北京律师刘洋对这一结果并不意外。
在他看来.无论民间追讨还是诉诸法律.想让流失在外的文物“回家”,都无比艰难。但只要“那扇文物回流的门有条缝,你—定要上去敲.使劲敲。”
吉林德惠人王锦思使劲敲过那扇门。
2015年6月9日下午,他以中国民间对日索赔联合会文物追讨部部长的身份,到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呈交诉状,要求日本政府归还中华唐鸿胪井刻石,并道歉赔偿。起诉状上列的三名被告,分别为日本皇宫官内厅、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时任日本驻华大使木寺昌人。
中華唐鸿胪井刻石,据史料记载.是一块重逾九十吨,单体十多立方米的驼形天然顽石.亦是唐朝册封管辖东北地方政权渤海国的物化证明。对中国东北史、民族史、文化史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历史文物价值。1908年4月30日,日本海军将其作为日俄战争的“战利品”献给明治天皇,深藏于日本皇宫。
单从数字上看,中华唐鸿胪井刻石不过是沧海一粟。据中国文物学会统计,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有超过1000万件中国文物流失到欧美、日本和东南亚国家及地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统计数据显示,在47个国家的200多家博物馆中有中国文物164万件,而民间收藏的中国文物是馆藏数量的10倍之多。
如何让这上千万件文物回家,成了摆在历任政府官员、学者、律师面前的难题。目前来看,能使出的办法大致有外交谈判、依法追索、回购、捐赠交换等方式。
在诉诸法律之前,王锦思试过一些“土办法”。
2014年,正值中华唐鸿胪井刻石“诞生”1300年。王锦思一行三人带着旅顺的海水、岩石、贝壳、面制寿桃等“生日礼物”,到日本皇宫官墙外给中华唐鸿胪井刻石办了生日会。回国后,他们又网上发起签名活动,征集到了包括崔永元在内的两万多人签名,并通过邮件,以他所在的中国对日索赔联合会名义,向时任日本驻华大使木寺昌人和新闻文化中心公使山本恭司提出追讨要求。
“我不确定我所在的机构是否真正有这个权力(去追讨)。但能够被大众公认的是哪个机构、哪个人更有权力去追讨呢?没有这么一个答案。”王锦思说。
一番折腾后,天皇家的大门“美敲开”,诉诸法律的事也不了了之。最终只有日本外务省代表出来和他们见了面,表示知道有这么回事,但没提归还。
王锦思倒也没有太沮丧。若干年后,他对本刊记者回忆起当时的举动,坦言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让更多人知道有这么一件流失了的文物。“至少在这件文物回归的进程上有我的一个足迹,尽管它很浅,(停留的)时间很短暂。”
“我本人不太鼓励民间追讨。”刘洋的立场很鲜明。在他看来,参与民间追讨的人有利益团体,也有个人,各有各的打算,很难形成舍力,“同时它缺少对话的手段,弄不好还会扰乱国家追索和法律追索,起到反作用。”
刘洋第一次接手海外文物追索的案子是在2007年。那一年,他从时任中美收藏家协会秘书长黄正那里听到一个消息,说是两颗洛阳龙门石窟遗失了80多年的佛首,在美国有了下落。
一位西班牙裔美国人称,这两颗佛首,是自己的先辈参观龙门石窟时,花了两个大洋雇当地农民撬走的,后辗转运到美国。该男子找到黄正,要求对两颗佛首进行估价,并打算委托有关机构出售。
在刘洋看来,有这位西班牙裔美国人在公开场合的自我陈述,有中美收藏家协会的朋友作证,有明确的存放地点,满足了起诉条件。最后一步就是找到原告。在这起案子中,最合适的原告无疑是洛阳市文物局或者洛阳市龙门石窟管理处。但考虑到这是一起跨国诉讼案件,对方拒绝在起诉状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案子最后没有进行下去,就是诉讼主体的问题。”刘洋有些遗憾。没想到两年后,同样因为诉讼主体问题,他的诉讼请求再一次被驳回。
2008年10月,法国佳士得拍卖行发公告称,将于次年拍卖圆明园鼠首和兔首,估价均为B00万至1000万欧元——1985年兽首第一次拍卖时,价格每具仅500美元。但香港佳士得和苏富比拍卖猴首、牛首和虎首之后,使得兽首价格一路飙升,成为买家们的心头好。
刘洋组织了80多名律师的律师团,决定通过法律的手段,远赴异国叫停这次拍卖。用这种方式进行文物追索,在国内尚属首次。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刘洋这次早早地找起了原告。在他最初的设想中,原告可以是圆明园,也可以是中华抢救流失海外文物专项基金,但最终确定的原告,是欧洲保护中华艺术联合会。
2009年2月23日,法国巴黎大审法院紧急审理法庭作出裁决,驳回了关于要求停止圆明园流失文物鼠首兔首铜像拍卖的诉讼请求。当地报纸的标题是,毫无悬念的判决。
“如果不是因为不得已启用了一个国外组织做主体,我们当时的诉讼也不见得会被驳回。”近十年后谈及此事,刘洋说自己至争都悟不出来为什么原告这么难找。
兽首的官司被驳回,拍卖继续进行。
最终,一位匿名电话竞拍人,以总价3149万欧元拍得了这两件兔首鼠首青铜器。
这位获胜竞标人叫蔡铭超,是位收藏家,也是中国“国宝基金会”的代表。竞拍成功后,他突然宣布:由于两件兽首的所有权属于中国,是被盗文物,他不会为此付款。
蔡铭超拍而不买的行为,在彼时引起了极大争议——4年后,佳士得大股东、法国皮诺家族宣布,已从持有人手中买下两件兽首,并将向中方无偿捐赠。
兽首终于以一种吊诡的姿态回了家。得知此事.蔡铭超只说了一句,“回家就好”。
“我们会继续地去追讨,但是我们更加地欢迎,通过这种捐赠、通过其它协商、通过开展合作的方式,能够以一种都满意的方式回归。”接受央视《面对面》栏目采访时,谈及兽首回归,时任国家文物局博物馆与社会文物司副司长张建新表示。
在张建新看来,很多文物即便确定是非法流失出去的,由于证据不足;由于它已经过了法律追诉的时限;由于文物所在国的法律;或者现在的持有者经过了很多年的转手,已经成了善意持有人等种种原因,很难通过或者不可能通过法律途径去要求返还。
“追讨非法流失的文物,需要提供和文物有关的完备的信息档案,和流失的详细过程,以便在法律上做出认定。”张建新指出,然而对文物进行清查、登记,是一项规模浩大的基础性工作,无法一蹴而就。在我国,仅故宫博物院约180万件文物的清理普查,就花了7年时间。而对流失文物的调查,因涉及到众多海外机构、个人,时间跨度超过百年。“不管是数量统计,还是证据搜集,都是难上加难。”
目前对非法流失文物加以定性的依据,主要来自两个国际公约。一个是1970年,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布的《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另一个是在1995年,国际统一私法协会颁布的《关于被盗或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这两个国际公约颁布后,对返还1970年以后非法转移的文物,各国间已有共识。
但1970年以前的文物该如何应对,一直争论不休。中国加入上述国际公约时,保留了对1970年之前因战争非法流失文物的追诉权。但在实际操作时,因文物所在国的法律,以及我方证据不全等原因,使得文物回家,变得可遇不可求。
刘洋注意到,近年来比较好的是,国际上对于文物追索诉讼的时效问题,已经有了一个转变,即改变了时效计算的起点,从物品丢失的时间开始计算.变为从知道被盗物品所在地及具体持有人的时间开始计算,即“新时效规则”。
“比如我们追索龙门石窟那两个佛首,启用美国的法律,就可以从我们发现丢失的时候开始计算,而不是从丢的时候开始算。所以时效虽然说比较难解决,但是还是有解决途径的。”
在诉诸法律、民间追讨等方式未果后,—大批文物最终通过“商业回购”的方式回了家。《谁在收藏中国》一书中,将其视作一场“激进的文物收复运动”,并认为这已经成为了“本世纪最不可预期、最昂贵的文化战争”。
据中国拍卖协会统计,过去20年,通过拍卖业回流的海外文物,已经超过了10万件。
2018年8月8日,工作人员整理圆明园四大兽首中的牛首。当日,由保利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圆明园牛首、虎首、猴首、猪首在广东肇庆展出,吸引民众前来一睹国宝真容(@ 视觉中国)
2002年,国家文物局设立了“国家重点珍贵文物征集专项经费”,每年拨款5000万元人民币,用以购买具有代表性、文物艺术价值极高的珍品。而一件北宋书法家米芾的《研山铭》手卷,就花去2999万元人民币。
急切盼望章公祖师回家的阳春村民们曾向刘洋发问,“如果有人买过来,或者第三方从中间买了,再卖或者捐赠给我们,可不可以?”刘洋很介意这个“买”字,“既然认为是赃物,把赃物买回来,无论是法律层面还是国家层面,都是难以容忍和接受的。”
这同时可能引发另一种情况:有拍卖行事先把拍卖中国文物的消息释放出去,借此抬价。此前接受钱江晚报采访时,刘洋提到,早些年国家通过文物部门或者故宫在国外回购文物的时候,经常遇到类似情况。“只要故宫派人去了,这件文物价格就暴涨,有几次把去的专家气得当场离席。”
对文物流失的心痛,不止中国有,同样作为文明古国的埃及、希腊也有。
18世纪以来,由于英、法、德等国的掠夺和大量走私活动,使得埃及文物散落于世界各地,仅法国卢浮宫就有4.5万件。1817年,有殖民者掠夺了埃及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的部分胡须,并把它送给英国政府。这段长75厘米、直径约40厘米、重量超过百斤的胡子,长期“存放”在大英博物馆。
为了这段胡须,埃及政府用了166年,多次谈判,最终迫使英国政府于1983年归还。
2015年3月3日,章公祖师肉身像在匈牙利自然科学博物馆展出(新华社图)
此外,埃及文物归还管理局还对世界上约40家主要经营文物买卖的网站进行追踪,一旦发现有埃及文物参与拍卖、展览等,会立即联系拥有该文物的机构或个人,要求其出示拥有该文物的合法文件。如果确定对方非法持有,将通过外交手段施压、追索。如果所在国拒绝合作,埃及则将考虑终止与其在文物发掘、展出等方面的交流活动。在这种强力追讨下,2010年3月5日,英国伦敦大学把2.5万件,整整85箱文物归还埃及。
“埃及把文物追讨当成一种国策,有专门的机构和人员。但是我们有很多的东西呢,还没有到达跟埃及相同的地步。”此前接受采访时,张建新表示。
在部分学者看来,目前比较有效的方法是签署双边协议。
张建新也提到,拿中美来说,由于签署了双边协议,两国在文博领域合作更多了。根据协议,美国海关已多次向中国文物局返还他们在海关扣押的中国文物,或是从其他国家流向美国的中国文物。
来自国家文物局的数字称,近年来,通过外交斡旋、协商谈判、执法合作等方式追索,已经促成了30余批次近4000件套流失文物回归。
劉洋则试图在依法追索中膛出一条路,“作为一个诉讼律师,我还是希望通过法律的形式把这条路走通,这对于解决国际间文化资产回归问题很有必要。”
而眼下,章公祖师怕是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归了。
来自新华社2018年12月31日的报道称,被起诉的荷兰收藏家奥斯卡·范奥维里姆表示,愿意通过协商谈判,促成佛像早日回到阳春村普照堂。
“闽南文化的祖师崇拜是我们外界无法想象和无法理解,是一代又一代,沁人骨髓的信仰”。刘洋感叹。在阳春村,哪怕章公已经离开了20余年,香火也从未中断。供奉他用的是只有林氏家旗才做的特制点心——把山上一种黑色的野果和糯米粉混合,加上白糖和植物油做成,再切成小方块儿。每十户供一盘,供桌一直从普照堂摆到广场上。
对来访记者,村民们曾不无担心地表示,章公吃素,荷兰人用鸡肉和鱼肉供他是不行的。
“要让荷兰人知道,村民们都在殷切地等着他的下一步行动。”采访进行到尾声,刘洋再三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