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广场文化

贾敏

《欧洲广场文化之旅》九思著商务印书馆2018年1月

城市既是神圣精神世界——庙宇之安身立命处，又是熙攘世俗景观——商业市场交汇之源。

西方人文主义学者刘易斯·芒福德曾如此描述城市：这是人类社会权力与历史文化所形成最大限度的聚合体。城市不仅象征着人类文明演进所取得的最高成就，亦象征着人类社会当中种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可以说，城市既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

其实，芒福德对城市的赞美另有深意：20世纪以降的人类建筑虽然不断高耸入云，科技愈发先进，功能不断完善，但却也持续陷入“只顾今日辉煌”的窘境。城市空间布局中愈来愈缺乏来自时间这个维度的热情参与。古往今来，但凡在历史上留下显赫声名的城市，无一不是时间的宠儿。通过时间，城市把众生芸芸的经验与故事化作了一种永恒，以艺术和空间展示的方式传递给后人。城市中的建筑物、纪念碑、公共要道、大街小巷，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都要比任何的文字记载都更为深刻、更有温度、更有传承性。

现代人从博物馆里面去读懂一座城市、了解一个文明，实在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城市的时间，无法截留，只能去体验、去捕捉、去思索;在旅行与思索中追溯人类文明的真谛，洞悉人类发展的文化基因，我们才不至于在一次次的泥泞行径中迷失方向。

如何在城市之中寻求与时间对话的空间，颇具一番思量。对于具有悠久文明历史的欧洲而言，散落在时间长廊之中的各色城市广场，或是最佳的观察切入点。

九思先生游历欧洲各大名城著名广场，通过独特观察与人文感悟勾勒写作，融汇而成的《欧洲广场文化之旅》一书，让读者领略欧洲广场文化博大精深的一面，同时又能发今人幽古之思，沉吟古今文明兴衰之道。

全书图文并茂，印制精美，让人在阅读中产生如临其境之感，实属上乘之作。

作为西方文明翘楚的欧洲，其辉煌成就主要源自于所谓的四大文化源流，即古希腊-罗马文化、犹太教-基督教文化，四者源流迥异，发展轨迹各不相同，但都在融汇碰撞中对西方文明产生巨大影响。四大文化源流其实都发端于汇聚三大洲交汇处，有所谓人类“文明之眼”的地中海区域。欧洲广场文化的基因，亦可从数千年地中海文明的人文瑰宝中得以寻觅。

地中海人类文明的最大特征，是把商业贸易、世俗享受与遥想彼岸、超越尘世两大维度高度聚合。作为文明的核心空间，不同历史时期的城市广场承载了文明的诸多面相。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谈及的，欧洲城市化的源头，如米利都、特洛伊等，皆是早期地中海商业文明的滥觞者。远行的商人船队由贸易带来丰厚的财富货物，择其精华放置在广场以供民众观赏，择其灵异者祭祀神明，以求消灾避险。可以说，商业的繁荣带来强盛的帝国拱卫，信仰的求真迎来雄伟的神祗环绕，罗马帝国时期各类城市广场的兴盛即是最好的例证。

事实上最能代表地中海文明，也反映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精神实质的，非屹立于亚得里亚海沿岸，号称千年共和国的威尼斯莫属，而最能代表威尼斯精神的，则非圣马可大广场莫属。在九思先生笔下，因十字军东征而兴起的威尼斯共和国，将其国家最精华的财富与信仰集中展示在广场上的大教堂与总督府建筑之中。威尼斯在商業上巨大成功得益于其商业贵族治理的高效与遵循契约精神。莎士比亚笔下的威尼斯商人有其贪婪冷酷之面，其追寻利益最大化的激情则深深植入西方资本主义的血脉。

圣马可大广场也是地中海东西方文化激烈碰撞的最前沿。1571年西方神圣同盟舰队在希腊科林斯湾勒班陀击败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大舰队，彻底粉碎后者威胁西方基督教世界的战略能力。消息传至圣马可广场，举城沸腾，彻夜狂欢。激情与利益，恰如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两面特性，传承至今。

九思先生笔下着墨甚多，也是笔者阅读最有所悟思的，当属意大利锡耶纳的贝壳广场。广场上的哥特式建筑堪称艺术精品。法国作家蒙田称广场不仅是全锡耶纳的中心，也是全城公民精神上的重心。图/ 视觉中国

九思先生笔下着墨甚多，也是笔者阅读最有所悟思的，当属意大利锡耶纳的贝壳广场。在中世纪历史上，锡耶纳一度是意大利商业与贸易重镇之一，力压佛罗伦萨，其广场上的哥特式建筑堪称艺术精品。法国作家蒙田称广场不仅是全锡耶纳的中心，也是全城公民精神上的重心。

事实上，位于贝壳广场中央的锡耶纳市政厅内部藏有的精美壁画，由画家洛伦泽蒂创作的《好政府与坏政府的寓言》，堪称解读西方政治哲学思想，乃至思索当今全球治理问题的智慧杰作。壁画以执政者与公民所需要代表和贯彻的行为与美德为主题，传递了这样一个观念：一个和平与繁荣的政府，不仅取决于执政者的性格特征，良好的制度与仪式安排、公民的行动与美德准则同样重要。

锡耶纳贝壳广场的这组壁画所传递的最为重要的信息，则是提醒当下的我们，政府深刻影响着人类生活的质量;一个仅仅在形式上追求多变和民主选举的政权，如果不能真正满足民众的需求的话，那么任何的花言巧语终有其破产倾覆的危险。或许当下的西方政治精英，也确实到了要重返锡耶纳，严肃思考何谓真正好政府的时刻了。

（作者为华东师大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副教授、俄罗斯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