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子叶 (渥太华大学人文学院 K1N6N5)
尽管漫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2世纪,但一般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日本现代漫画诞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漫画大师手冢治虫赋予漫画以新的含义,并在传统绘画艺术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风格,为日本漫画产业的腾飞奠定了基础。比较美国和欧洲漫画(普遍为故事性连环画),日本漫画的创作基本是由作者一人完成,除了后期处理。而连环画的创作往往涉及一个团队。因此日本漫画的风格都是独特且独立的。每一个创造的城市都有鲜明的特色。而西方漫画的描绘则比较复杂繁琐。关于绘画风格,日本漫画的线条比较简洁清晰,风格可以夸张、朴实或者抽象,而美国或者欧洲的漫画往往更立体更现实。所以我们可以常常看到欧美漫画改编的电影,却很少有改编自日本漫画的电影。
从十九世纪开始,漫画作者们已经创造了各种各样的理想世界,有的发生在未来,有的发生在过去;有的发生在具体的国家,有的发生在不知名的土地。漫画作为商业产品,同时又是艺术形式的一种,往往反映了不只是作者的风格,还有社会的文化价值趋向。
漫画里的乌托邦多种多样。但他们往往共享一些特征。首先是稳定的经济。作为乌托邦社会的物质基础,经济是一个重要的元素和灵感来源。浦泽直树的《20世纪少年》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其中的两条时间线,1973和1997,分别对应了乌托邦和反乌托邦世界。而现实中这两个时间又对应了日本的经济复苏和经济危机。在1973的世界里人们充满激情和梦想。而1997的日本人民却必须为了生活奔波,过着忙碌而堕落的生活。就像卡尔马克思的论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结构。尽管不经常被直接提及,经济依然在乌托邦漫画中扮演重要角色。
科技的应用也是重要的主题之一。像《哆啦A梦》和《阿童木》等等漫画都展现了人类对于未来科技的想象力。在这些漫画里主角可以使高科技为我所用。根据布洛赫的定义,乌托邦可以分为两类:具体乌托邦和抽象乌托邦。具体乌托邦指向一个具体可行的想法,意在改善与提高。与此相关的漫画可以被归于具体乌托邦,表达了作者或者当代人对未来社会的期待。另一方面,一些作者则持有相反的态度。他们认为理想生活应该是田园牧歌式的,远离现代科技。比如日本系列游戏《牧场物语》中的小镇。尽管故事设置在现代,小镇里却毫无现代科技的影子:这里没有汽车,没有互联网,没有移动电话。居民们耕种,饲养动物,修建小屋,自给自足。这样的描绘可以看做是高科技的一种负面态度,与当今社会流行的反科技运动不谋而合。
欧美连环画似乎很少讨论自然环境。当打开《超级英雄》系列漫画,读者看到的是摩天楼与充斥着现代设计的城市。即便出现了自然风光也只是作为故事的背景板。日本漫画则不同。自然环境是乌托邦漫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甚至一些故事是围绕着自然环境主题发生的。宫崎骏的《天空之城》中的拉普达(Laputa)是一个各种乌托邦幻想的集合体。这个建立在悬浮土地上的巨大石头城市可以看做是工业化与自然环境的平衡点。据称电影《阿凡达》就是受到Laputa的启发创作而成。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是宫崎骏的《风之谷》。在这个未来世界里,由于工业化,水污染和土地污染十分严重,甚至连空气都有毒,人类世界已经不再适合生存。主人公被任命守护这个世界仅存的乌托邦国度— —风之谷。
其次,和谐的人际关系、稳定的社会治安、政治自由等等都是漫画世界中的乌托邦特征。漫画不同于文学,必须直观的表现出这些特征。所以我们在漫画中看到的乌托邦都有一些刻板印象,比如整齐干净的街道和高度一致的建筑。此类元素可视为对乌托邦特征的隐晦展现。
像文学和电影一样,漫画也越来越关注反乌托邦的主题。这种转变对应了观众偏好的转变,而这种偏好的转变体现了现代人思维的变化。最初的乌托邦设想是基于平等与自律。乌托邦社会中最重要的任务是控制人民的个人欲望和冲动,并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公共事务上。摩尔在《乌托邦》中描述:为了避免贪欲,金银被用来做成溺器;为了避免邪恶,所有的人穿同样款式和同样颜色的衣服。反乌托邦并非是乌托邦的对立面,根据艺术家库马尔的观点,乌托邦和反乌托邦是一对相反而互相依存的概念,从它们的相似与差异中得到并补充各自的意义和价值。因此,反乌托邦是通过乌托邦形成的,并且寄生于乌托邦之上。
反乌托邦的构建离不开一个独裁的社会制度。漫画作者们的想象力似乎体现在关于未来世界的科技创新上,但社会制度似乎千篇一律。在漫画中,反乌托邦社会中往往有一个权力机构,通常是集权的的或者极端的;而男女主角的命运通常受这个权力摆布。
在日本漫画《心理测量者》的故事中,未来人类的情绪和性格都可以被数值化。人们生活在一个布满监控摄像头的城市中,统治集团通过监视每个人的体温、声音、行踪等信息来计算一个数值,从而确定其最理想的工作、感情、心理压力甚至犯罪意图。这样的设定似乎最大程度保证了社会的安全治安,然而却限制了个人性格的发展。民众活在恐惧之中,害怕成为异类而被隔离。
与其相关的是暴力。不论是政府压制人们的形式,还是主角挑战反乌托邦社会的手段,暴力一直出现在此类漫画中,尽管受到一些舆论的批评。由于暴力的存在,很多反乌托邦漫画都展现了被摧毁的建筑,混乱的街道和血腥的杀戮。
然而漫画又不同于其他艺术形式,不必尖锐地批评或揭露现实。它在描绘现实的同时需要取悦读者, 这使得它的表现手法无法像纯文学一样严肃。《AKB0048》是一个荒诞又富有娱乐性的故事。21世纪之初,随着一场毁灭性的战争,人类决定脱离地球前往外太空生活。在这里人类获得久违的和平,然而新的统治者是一个极权主义政府。他们认为娱乐是扰乱人心之物,所以强硬实行“演艺禁止法”。而一个名为“AKB0048”的偶像团体却在此时诞生了。在各种各样的武力镇压下,AKB0048的成员依然坚持努力表演,鼓舞市民,并且与集权政府抗争。《AKB00048》的名字借鉴了日本流行的女子团体AKB48,这样新颖并且符合时代气息的故事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兴趣。如同《格列佛游记》一般,将讽刺的主题隐藏在娱乐的内容下。
很多反乌托邦漫画作品显示了人类对人工智能的担忧。尽管也有漫画家表示乐观,像《阿童木》中人类与机器人和谐共处的场面,但更多作品展现的是对科学技术的批判,对工具理性造成的人的异化和物化的揭露。异化是许多科幻漫画中一个常见的主题。马尔库塞指出科学技术本身就是一种对人的控制。一个广为人知的例子是士郎正宗创作的《攻壳机动队》。故事背景设定在2029年,在科技高度发展的城市中,部分人类已经变成了可替换躯体的半机器人,其意识可以通过大脑中的线路进入互联网络,每个人都可以被视为一个移动通讯终端,如同手机、电脑等,人类与机器的区别越来越模糊。灵魂,也就是所谓的自我意识,成了唯一区分的标准。但是,是否有“灵魂”又应该怎样判定呢?当人类开始被科技定义的时候,文明的没落已经不可避免。《攻壳机动队》被认为是科幻漫画的经典作品,曾多次改编成动画和电影被搬上大荧幕。其流行也充分说明了现代人对于人工智能又向往又担忧的态度。
与乌托邦构想中美好自然环境相对立的是反乌托邦中被破坏殆尽的生态环境。绝大多数的反乌托邦漫画发生在现代水泥丛林中,没有任何自然气息。
漫画中乌托邦、反乌托邦的描绘也反映了日本的意识形态。首先是日本的“耻辱感文化”。美国人类学家露丝·潘乃德在所著的《菊与刀》中曾深度剖析日本的历史和文化,并且指出日本是以羞耻心为基调的文化。露丝指出,日本的“耻文化”与西方的“罪文化”不同,日本是以羞耻心为基调的文化。“罪文化”以自我为中心,“耻文化”以他人为中心。所以个人的人格和行为是基于他人评价和社会趋向来判断的。耻辱感的教育导致了日本人的极端自尊心,因此对于外界的嘲笑和批评极度敏感,这样的文化氛围导致了许多社会问题。在很多反乌托邦漫画中,大多数人顺从主流文化的观念而不敢反叛当前有缺陷的社会制度,乃至郁郁寡欢而自杀,因为成为异类意味着耻辱。
性别歧视也是日本漫画的争议之一。在漫画里,在乌托邦的构建中,女性人物总是扮演微不足道的角色。她们往往是男性主角的姐妹、朋友或者潜在恋人,等着被保护或者被拯救。在某种意义上这符合了日本的男性主导甚至压制文化。同时,就像欧美的流行漫画,很多漫画里的女性角色衣着暴露,从而吸引男性读者。
另一方面,一些漫画作者创造了单一性别的乌托邦世界,其中同性允许恋爱结婚,此类漫画意在吸引“腐女”群体。日本“腐女”群体指的是对同性爱情感兴趣的女性读者。尽管同性婚姻在日本尚未合法,并且在略微保守的东方文化中依然是个敏感的话题。但在漫画世界中人们可以不顾禁忌。因为漫画的广为传播,腐女已经成为了日本的流行文化。
历史的长河中,艺术像一面镜子反映着当下的时代文化。而乌托邦的概念在最初表达人类向往的基础上,也在随着时间不断改变和进化。漫画作为一类特殊的二维艺术,同时也是珍贵的历史资料,将继续描绘着人类对于未来世界美好又不断变化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