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学 214122)
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深深扎根于毕赣的故乡黔东南的一个小镇,又从现实经验中超脱出来,将过去与现在、梦境与现实、幻觉与真相层层包裹起来,异乎寻常地实现了诸多元素的无缝对接,而既像符号又像密码的意象设置魔法般地把故事结构聚集在一起,以写实性的镜头展现梦幻的空间,又以蒙太奇手法展现现状与记忆,这一切都是导演对于时间、空间、意识以及其它艺术呈现上的卓越追求。
绝大多数导演在电影建构上都选择按线性时间序列展开银幕影像,而一小部分艺术电影则选择反其道而行之,企图打破时间的限制进而期望作出一些有益探索,导演毕赣就是其中的一位。先锋派电影的重要代表杜拉克提倡“完全电影”,认为“按从属感觉或抽象观念的节奏展开的各条线,单凭它的力量就能使人为之感动。”《地球最后的夜晚》的节奏是由主人公罗纮武的“感觉”和“寻找”这一抽象理念所决定和支配的,这种节奏的延续过程反映着罗纮武的心理和认识活动的进程,因而影片建构的是一种特殊的时间序列。
如何将一维且抽象的时间化为具象?一系列关于时间的细节设置在时间线索的构建上起到了重要作用。明示或暗示的时间点构成一组繁复的时间密码。其中已经停止转动的时钟象征着时间的静止,从时针分针被取下时的7:49到下一个出现时间的镜头中的9:00整代表着时间的线性流动,在拨动下指针作快速的逆时针转动是想象中的时光的倒流,它们的聚合是对时间“永是流逝、不可逆转、刹那永恒”的特质的深度刻画。罗纮武在梦境中向红发女人索要她最珍贵的东西时女人摘下了手表、罗纮武将手表转赠给凯珍、片刻燃放的烟花无止尽地燃放下去等都是明示的时间,手表和烟花作为两个常见的时间意象,仿佛将时光定格在那一刻。而罗纮武叙述的“泥石流阻断了火车”“中午太阳高度最高的一天”“北半球最长的夜晚—冬至的夜晚”等是暗示的时间序列,它们展现的是时间的奔流不止,而停留在人的记忆中的不过是象征性的时间片段,这些片段像胶囊的外壳,是浮世众生生存具象的载体。
在电影中,从没有离开时间的声音,声音是表现时间的重要意象。在找寻白猫的母亲时隐约可闻的迪斯科舞曲、罗纮武和万绮雯被左宏元抓住后左宏元所唱的伍佰的《坚强的理由》等皆是以声音显示年代,梦境中罗纮武遇见凯珍时玩的游戏机、山脚下的台球厅、野柚子剧团的演出等诸多声音元素的糅合更多的流露出的是对不可名状的时间的搜索和提取,也显示出对于过往的不可遏止的深刻追思。为营造电影世纪末的气氛,影片中加入了多首当时的流行金曲,世纪末的背景音乐对时间具有鲜明的指向性,体现着导演难以割舍的幼年时期小镇流行文化的滋养,体现着导演用声音暗示时间的独特创意。这些扭曲的繁琐的时间意象清晰地指向了一种“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的怅然若失情绪。
在《地球最后的夜晚》里,毕赣不仅以繁复的时间意象完成了对时间的“雕刻”,除此之外,导演在时间的维度上还引入了空间概念,独具匠心的用空间的建构和解构、空间边界的模糊性处理以及心理空间和地理空间的营造等方面来搭建时间的框架。
毕赣在《地球最后的夜晚》设置了大量诸如火车车厢、矿洞、封闭的屋子、地下通道等密闭空间,在这些空间中,人和物在纵深方向的运动延伸着空间的深度,纵深运动牵引着观众的视线向荧幕深处无限延伸并最终相信影像具有深度。无论是在时间交错反复的现实部分,还是在长镜头梦境部分,富有意味的空间营造都显示着罗纮武特定人生历程中追寻和探索的过程以及不可知的遭际和命运,画面空间赋予了时间以全新的面貌和多样的可能。
影片中,地下通道和黑深的矿洞两个空间最具深长的意味。罗纮武在地下通道这个空间里“搭讪”万绮雯,地下通道这一空间的延展象征着着罗纮武多年来对万绮雯的追寻和搜索,借助着这一空间,导演完成了对线性叙事的升华。万绮雯想吃的“野柚子”没有生长在那个季节,也没有生长在罗纮武记忆投射的那个地域,这意味着“野柚子”这一意象没有任何时间和空间上的指向性。“野柚子”本该像一束光指引着罗纮武追寻万绮雯和母亲的道路,却很快被消解了意义,整个画面留下的仍然只有幽深闭塞的通道,预示着罗纮武没有结果的追寻。
多次出现的矿洞是联系罗纮武、万绮雯、白猫和小男孩的又一个有意味的空间意象。在罗纮武恍惚间睡着走入梦境之后,突然就走进了一个矿洞,矿洞这一空间映射的是罗纮武的童年时期。罗纮武与小男孩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缺少母亲的关怀。最后小白猫把罗纮武带出了矿洞这一个像迷宫一样的空间,意在说明只有自己才能让自己逃离回忆的迷宫,同自己和解。种种空间的移动和切换伴随着的是时间的非线性流动,导演将空间置入时间的长河里,在时空的交错中深刻剖析了主人公丰富而复杂的内心。
如果说时间意象和空间引入都是导演的理想“时间长廊”框架,那么主人公的梦境延续以及意识流动将会使这长廊散发出迷人的光彩。在罗纮武的梦境里,他依次与自己幻想出的“儿子”、往昔恋人的化身“凯珍”以及有着母亲形象的“红发女人”相遇,预示着主人公与三者的终极和解或者是最终的无从和解。用具有“持续性”时间的长镜头展示梦境,带有线性时间结构的特点表达了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点的交汇。
塔可夫斯基认为“电影的本质永远是雕刻时光—从‘一团时间’中塑造一个庞大、坚固的生活事件组合,将他不需要的部分切除、抛弃,只留下成品的组成元素,确保影像完整性之元素。”影片里在罗纮武追寻着万绮雯的过程中,橱窗里的眼镜蛇蓄势待发突然进攻,向橱窗外吐着鲜红的信子,伴随着镜头的左移,一列缓慢行驶的火车渐渐淡入,整个背景一片昏暗,却隐约可见漫长的轨道和丛生的草木,整个画面诡异而暧昧,眼镜蛇的出现暗示罗纮武即将踏入的危险境地,缓慢行驶的火车则暗示着追寻万绮雯的过程充满着未知和不确定,眼镜蛇蓄势的“静”与火车行驶的“动”分别从心理上和行动上暗示着罗纮武的无望追寻。
除了以颇有深意的间隔加速对罗纮武心理追寻的进程,导演在刻画人物情绪和运动状态时却对时间毫不吝惜、随意挥洒。白猫满含着热泪一口口地吃着苹果、凯珍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上攀爬、罗纮武乘着滑轮一点点向下面的村庄靠近,在这些镜头里时间仿佛陷入了停滞状态,记忆本该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模糊,然而有些记忆却随着时间的磨砺愈加清晰,这种情绪化的对情感的渲染揭示了记忆的特性,也从情感上拉近了与深有同感的观众的距离。
诗歌语言的旁白不仅让故事更加更具诗意,也让主人公的梦呓和意识在时间层面更加清晰具体,而诗化的语言则能够建构出跨越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空之桥,调度人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从而在思维的空间里来去自如。这些充满诗意的旁白和歌曲透露着《地球最后的夜晚》关于梦境和欲望的全部秘密。整部电影正如一首诗,有时候不需要有通顺的逻辑和透彻的道理,只需要字里行间那种缓慢流动着的丝丝韵味,充满着难以言说的浪漫气息。
《地球最后的夜晚》借用自然和梦境影像建立起主人公罗纮武的真实世界之图景,图像的多义性、模糊性和暧昧性往往使得电影富于诗意表达的潜力,电影不仅仅是外在世界的真实记录,它同时记录了不同人物内心世界的多重主观性。罗纮武的内心世界的多样和丰富性呈现展示着导演对于电影美学的追求,这种追求正如波拉尼奥的诗所言:“只有高烧与诗歌带来影像。只有爱情与记忆。不是这些道路或平原。不是这些迷宫。最终,我的灵魂遇见我的心。”毕赣通过电影描摹了怎样的灵魂和心境?电影给出了答案,那便是以诗意的电影诉说自己作为诗人的抱负,诉说对于过往的无限惋惜,对于当下的无限迷惘,对于未来的无限希冀;展现家乡黔东南凯里小镇的地域风情,给萦绕左右挥之不去的陈年往事一个喷薄的情感出口,在平缓舒展的长镜头里留下往日时光的美好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