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在所有的动物里,我认为马最具有肉体美。飞驰的骏马,俊朗、飘逸,哪个男儿不喜欢,不心潮澎湃呢。
可是农村里多的是牛。牛的力气大,脾气也好,任劳任怨,我们太熟悉了。
驴呢,介于马牛之间,个头最小,样子不好看,叫声难听,但驴耐力好,拉车推磨是一把好手。而且驴个子小,转弯灵活,再者食量也小,好经管,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皮实。
我七岁时,父亲遭批斗,罚去饲养室喂牛。饲养室在村外,离村有三里路。
考虑到生活起居不方便,一方面也是为了能更好地照料牲口,父亲申请后,我们全家搬到了饲养室,与牛马同吃同住,为社会主义农村事业做贡献。
那时拖拉机还少,牛马驴骡可真是重要。父亲尽心尽职,不敢有半点差池。
远离村庄,平时我一个人玩,没意思,就跟牲口玩,看它们如何吃草,如何摇尾巴,如何嘶鸣。
饲养室的后面堆着木头。有事没事,我爱爬上去,在木头上走桥梁。玩得没意思了,就坐在木头上,腿晃荡着,手托着下巴,观察畜牲们的一举一动。
牛老实,马俊秀,骡子高大威猛,驴呢矮小丑陋,起初我并不喜欢。
然而,渐渐我发现,灰突突的驴,却是它们之中最乐观的一位。有事没事,它都爱亮嗓子,而且是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响,似乎就它嗓门大。
那时还不知道有“苦驴”这一说法,就是觉得这家伙精神头好,尤其在一个孩子寂寞无聊时,这昂扬的声音,就像是号角,在义无反顾地宣泄着什么,反抗着什么。听久了,倒有几分喜欢,其不管不顾的架势,就像后来特立独行的摇滚歌手。那时崔健还没出道,它可算得上是摇滚先锋。
渐渐,我也伸长脖子,吭吁吭吁学起驴叫。父亲听到,瞪我一眼,撂我一句:闲得没事学驴叫啊!
从那之后,父亲对我严厉起来,逼着我识字,要我努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有个好前程。
我心里抵触,却已学会了讨巧。我知道父亲不喜欢我学驴叫,我就当着他的面学马叫,仰天嘶鸣。父亲会兴奋地给我讲一些关于马的典故、成语,什么田忌赛马、伯乐相马、一马当先、万马奔腾、马到成功等等,看我孺子可教,父亲很是高兴。
可父亲一走,我就学起了驴叫,有股恶作剧的痛快。
好在母亲不怎么批评我,听见也只是笑笑。有一次,我一本正经地问母亲:学得像么?
母亲说:像,像条撒欢的小毛驴!
我得意起来,接着学,直到那头灰驴也吭吁吭吁地应和起来,就像有两头驴,在铆足了劲开演唱会,似乎把嗓子都快喊破了,可就是停不下来。
难听至极!也爽快至极!
夏天父亲怕我私自去河里游泳,出门干活,会把我锁在饲养室里。马牛驴骡,是我最好的玩伴,也算是我的同学。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人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但他却不能讲出去,因为会招来杀人之祸。那个人被这个不能说出的秘密折磨得难受,最后,他挖了个地洞,忍不住的时候,就把秘密讲给地洞。父亲大概怕我和牲口亲密接触不安全,有一次,他神秘地对我说,驴耳朵里有秘密哩,不要去乱抓。
他不让我抓,我偏要抓。有一天实在是热,外面知了高声叫,牲口们吃饱后东一个西一个卧着,眯眼睡觉。我也困乏,却不想睡。突然想起了父亲讲过的故事,心想自己有什么秘密呢?想来想去什么也没有。失望之余,我盯着驴耳朵,精神为之一振。我从木头堆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就像完成一个探险似的,有着不可遏制的激动,还有一点点奇怪的恐惧。
牲口们都睡了,饲养室里实在是太安静了,连我的呼吸都能听见。我蹑手蹑脚,移到灰驴的身边,我不敢惊动它,跪下来,慢慢地,把我的耳朵贴到它的耳朵上,我是真想听听,它的耳朵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对于我这样的没秘密的小娃娃来说,有秘密总归是让人羡慕的。我凑上去,听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听见。再一看,驴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它继续躺着,湿漉漉的眼睛明亮地看着我,似乎在说:小样,我早识破你了,把耳朵里的秘密藏了起来,你休想得到。
我有点来气,抱着它的脖子,抓住它的耳朵,蹂躏它,用手指去钻它的耳朵,掏耳屎一样把它耳朵里的秘密掏出来才善罢甘休。
驴被弄疼了,它摆头挣开我,站起来,吭吁吭吁叫了起来。
神秘的氛围,瞬间被打破了。牲口们陆续醒来,外面阳光火辣辣的,父母也回来了,一切都恢复日常。似乎刚才的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被一种奇怪的力量藏了起来。除了我知驴知,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干了什么。这,如果也算秘密,我要不要讲给父母?
为了证明我不是没有一点秘密的小娃娃,我和灰驴一样,选择了把心事放进耳朵。
当饲养室的门大开,阳光刀子一样射进来。我们相继涌到院子里。在白杨树的树荫下,我踮起脚搂着灰驴的脖子,像是对秘密的掩护,又像是同谋,我们若无其事又郑重其事地继续亲昵着。突然之间,灰驴吭吁扯了一声,然后马嘶牛哞,院子里顿时欢腾起来,有了狂欢的兴奋。
连不善音乐的骡子,也优雅地跳起方步。父亲正在喝水。他目瞪口呆。然后是哑语。因为他的呵斥,已经失效,很轻易就被淹没了。我心领神会,扯开嗓门,吭吁吭吁地叫起来……
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造反的冲动,把我们的夏日摇滚推向高潮!
在饲养室住了两年后,父亲平反了,我们回到了村里。
夏天,我们小孩最爱的便是游泳。大人禁止,我们偷偷去游。怎么学会的,我忘记了。反正在水里扑腾扑腾着就学会了。
我们年龄小,只敢在河边游,深水区是不敢去的,大人多次重申,你不想活了你就往里面游吧,那里面有水鬼。我们虽调皮,安全意识其实还是有的,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我们有自己的尺度。
在浅水区,其实更有意思,可以站在水里扑腾,打水仗,或是笑嘻嘻地做游戏,我们都光着屁股,享受着美好的天赐时光。
除了在河里游,我们有时也去池塘游,池塘是死水,游起来会困难一些,因此是我们的第二选择。但池塘里有小鱼小虾,还有野菱角,我们可以比着抓鱼抓虾找菱角。
有一天,我和铁牛闹了矛盾,他偷偷地串联刘枣和王安斌,吃完早饭就出去寻猪草了。前一天说好的,我吃完饭去找他们,可他们都跑了,分明是在整我。我想提着篮子去田坝找他们,但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折转身,我一个人去了坡上。
坡脚有个池塘,有三四亩大小,会把下雨时从坡上流下来的雨水收集起来。池塘边歪歪斜斜地长着几棵柳树和苦楝树,这个地方我们经常来,除了游泳,我们在柳树下打牌,争论前些天看的电影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比谁厉害等等在我们看来很重要的事情。
那天我一个人,心情郁闷,我挎着篮子,在玉米地里寻猪草。突然,胡小山跑了过来,要我和他去池塘里游泳。胡小山比我大一岁,他家住下村,我们平时并不来往,我说,我还寻猪草呢。胡小山说,他待会帮我,这么热的天,游一会吧,你教我。
我这才知道,胡小山不会游泳,或者说他游得不够好,不敢单独游。他让我教他,我无形中成了老师,这升起的成就感,使我改变主意,答应了他。
衣服脱光,我们噗通跳了下去。
池塘边是慢坡下去的,池塘里的水也不算深,除了中间,水也就到我们脖子,因此我们并不担心,开开心心玩了起来。
或许正是因为胡小山不会游泳,我的虚荣心在作祟,我告诉胡小山,你水平不行,就老老实实在岸边游,我去中间游会,马上过来。
胡小山看我能去他不能去,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了。
我潜到水里,像一个重任在肩的密使一样往深水区挺进。我像一条鲸鱼,在水里钻出钻进。
我正游得美,听到胡小山在叫我,我扭头一看,他在离我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挣扎。我赶快往他跟前游去,刚到他身边,他一把抓住我,把我压在了他身下。
我被他压着,没有反抗的余地,我只有往岸边游,使劲地游。所幸的是,离浅水区并不远,我们获救了。
上到岸上,我们都不说话。我生气他压我,他后怕刚才的一幕。太阳就在头顶,热辣辣的,我们都不说话,似乎在回味,回味刚才那可怕的一幕所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我们一直没有说话。我甚至也没有抱怨他。我们离得很近,可我们觉得孤单。
我想尽快离开这里。我走出十几步,他跑过来,把手掌压在我的耳朵上,神秘又恐惧地说:回家不要告诉你妈。
我当然不必听他的。但我还是按他说的那样去做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至今我母亲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想他回家后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他妈,他母亲同样不知道那件事情。我们把一个秘密,吞进了肚里,永远藏在了池塘里。
有一年,我回老家,在路上遇到了胡小山。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当年我救他的那件事情。他没有说,我也就不必提,就好像压根没发生过似的,我们随便地聊着,聊世俗的生活。
回老家,我经常去那个池塘。那个池塘依然是原来的样子,不过是小了一点,里面多了垃圾而已。我在池塘边散步,回味我的童年,回想那个夏天发生的可怕的事情。我后怕吗?当然。但更多是留恋。
确实有那么一个清凉的池塘,装载着我的童年。
而我也确实,被正午的死神吻过额头——他的样子太吓人,让人喘不过气来——但他最终还是饶了我。我才有机会把这些故事讲给现在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