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施塔姆诗歌中的双面贝多芬
——以《贝多芬颂》为例

2019-01-28 07:50陈天祥上海大学上海201900
名作欣赏 2019年12期
关键词:曼德尔贝多芬命运

⊙陈天祥[上海大学,上海 201900]

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位音乐迷。伊·奥多耶夫采娃在回忆录中写她和曼德尔施塔姆等友人们听完音乐会,他讲述自己童年时对柴可夫斯基的热爱;有时他穿过带刺的篱笆,弄破衣服,划破手,只为了听音乐。他会被音乐的氛围感染,“被震惊得极度喜悦,更确切地说,是极度喜悦到震惊”。而且与黄金时代不同,俄罗斯文学白银时代的一个特征是文学向音乐靠近。

在《贝多芬颂》中,音乐的魔力完全释放了出来,曼德尔施塔姆以贝多芬为创作对象,将其从一个经受疾病侵扰的凡人到一个投入音乐创作,再到巅峰的乐神刻画得淋漓尽致,进而表现一个人的个性和潜在的力量,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相提并论。

一、贝多芬的人性面相

贝多芬的命运及其对音乐的追求中存在一种平凡人的巨大潜能,以及对抗命运侵袭的坚忍精神。

心通常是这般残忍/爱着,却不要触动它!/在失聪的贝多芬/黑暗的屋子,火在燃烧。/折磨者,我无法理解/你过分的快乐——/演奏者已经扔弃/化作灰烬的笔记本。

心是残忍的,即心中某种残酷情绪的普遍性,又意指贝多芬矛盾的内心,此矛盾在残忍的基础上爱着,呈现双面状态,不能触碰“它”(心)。心和贝多芬联系,“它”也指命运。即使“它”是残酷的,贝多芬也必须爱已设定的命运,但不能触动这既定的命运,这是矛盾心理。贝多芬必须接受苦难的命运并爱它,但命运带给贝多芬一种疾病——失聪。贝多芬的听力并非突然丧失,而是一个缓慢、煎熬的过程。这对热衷音乐创作的贝多芬而言是可怕的遭遇,他因失聪过着悲惨的生活。失聪的贝多芬的屋里,外部环境是黑暗,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与此环境氛围相互映照。黑暗即深渊,贝多芬被困于深渊,他全然处在因失聪带来的整个死灭的世界。黑暗没有完全吞没整个环境,还有燃烧之火。火是黑暗屋子里的光源,呈现光与暗是一种对抗关系。此外,火即力量,1810年这种火焰般的力量在贝多芬身上重新焕发。他被爱遗弃,重回孤独的环境,属于他的荣光到来,他正值盛年,整个人充满威力。他“完全放纵他的暴烈与粗犷的性情,对于社会,对于习俗,对于旁人的意见,对一切都不顾虑”,他失去了爱情和野心,“所剩下的只有力,力底欢乐,需要应用它,甚至滥用它。‘力,这才是和寻常人不同的人底精神!’”因此“我”不能理解这位折磨者过分的快乐,折磨者是“心”(命运),它盘踞在贝多芬身上,音乐家成为受折磨者,它的快乐是对他的磨炼,让演奏者的笔记本化作灰烬,对音乐的理解不再是单纯的文字意义,而是声音。即使文字被束缚,幸而声音还自由。这种磨砺让他扼住命运的咽喉,融合命运与音乐,使出浑身之“力的精神”。或者,折磨者是贝多芬本身,他过分的快乐达到狂欢状态,扔掉成为灰烬的笔记本,这个物不是他最重要的寄托。他面临病痛的折磨,这是快乐的,正如他写给爱尔杜夫第夫人的信中所说:“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曼德尔施塔姆对贝多芬的赞颂不止于此。

谁是这神奇的步行者?/他攥紧绿色的呢帽,/那样坚定地往前赶路……

这位“神奇的步行者”是指贝多芬,他攥紧呢帽坚定地往前赶路,“攥紧”和“赶路”突出他的紧迫心理,“坚定”强调他的意志,他在现实中赶一段长路,也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赶一段苦难之路。

二、贝多芬的神性面相

贝多芬承受苦难的重压,其承受力来自什么?曼德尔施塔姆从酒、火和个性三个因素表现贝多芬身上的力量。

与谁在一起,可以更酣畅地/饮尽这整碗的温柔?/谁能够燃烧得更灿烂,/照亮意志的努力?/谁更像一个农民,佛拉芒之子,/把世界请进间奏曲,/趁舞蹈尚未停止,/趁狂暴的醉意尚未出现?

“这整碗的温柔”“燃烧”和“意志”三个关键要素表明:酒用来畅饮,酒是整碗的温柔;火灿烂地燃烧;火燃烧的光照亮意志下的努力,这种意志的努力隐含一个人的个性。这段诗用两个问句突显这三个重要因素。“谁更像一个农民,佛拉芒之子”这一句中,“农民”是对贝多芬外貌的描写。罗曼·罗兰曾描述过他的外表:他“短小臃肿,外表结实,生就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的宽大的脸,到晚年才皮肤变得病态而黄黄的”,“额角隆起,宽广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好似梳子从未在上面光临过,到处逆立,赛似‘梅杜头上的乱蛇’”。而且他不修边幅,举止放肆。“佛拉芒之子”是其出身,他是佛拉芒族。这是贝多芬整体的外观和他的身份,他不是贵族,而是一个长相粗犷的佛拉芒人。平凡外表下,他用自己身体里的力量,用“间奏曲”(代表音乐)把世界纳入其中,他是伟人,这在于他运用一个人自身的个性,使出力量,并把音乐和命运完美融汇,征服世界。所以“舞蹈尚未停止”“狂暴的醉意尚未出现”这两种情况烘托了贝多芬音乐上的造诣,且这是第三个问句。在前两个问句基础上,曼德尔施塔姆把贝多芬这位乐神的地位上升到另一个层面,即贝多芬和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合并。

哦,狄奥尼索斯,像一个男人,/天真和感恩如一个孩子,/你时而愤怒,时而戏谑地/变换自己神奇的命运!/你怀着怎样失聪的愤怒/从公爵那里乞讨租金,/或者是漫不经心地/前去教授钢琴课!

曼德尔施塔姆用“狄奥尼索斯”喻指贝多芬,而罗曼·罗兰写他是“替人类酿制醇醪的酒神”,他“给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热狂”。这体现贝多芬身上有酒神的精神特质,他突破自己原有的固守和克制,那种美好外观的个体化崩溃,释放恪守已久的力量,即酒神力量。他不顾自己的外观,不再适度节制,他在成年和童年之间转换,时而“像一个男人”,时而“天真和感恩如一个孩子”,因此他以或愤怒或戏谑的方式变换自己神奇的命运。他的愤怒源于病痛折磨、与外界交流不顺畅或困难;他的戏谑是他不在意外界的眼光,不矫饰自己的外表。两者让他因生活拮据向公爵乞讨租金,又随意去教授钢琴课。其生活和性格交融在他“神奇的命运”——贫病交加和内心孤独中,但他战胜了物质和精神的折磨,不依附平庸,抗争生活的怆痛和不平静的命运。这种“神奇”也突显贝多芬和力量的主题,这种力是双面的:一方面,他内心蕴蓄的强大的精力,促使他表现许多情绪,如“突发狂怒、不受控制的情绪状态,日渐增强的受金钱支配的强迫观念,被迫害的感受,以及毫无根据的怀疑”,这些怪异症状伴随贝多芬到生命终结,他对世俗人傲岸不逊,对自己竭尽谦卑;另一方面,他内心的丰盈力量使他“斗争”,他的天赋彰显此力量,他用此力量反抗和征服他的苦难与命运。

第三,后期维护由所有权人负责。较大规模的工程,一般是建立工程管理机构,由其负责供水管理以及包括管道工程在内的工程维护;小规模的供水工程,一般由受益村自用自管。

你拥有僧侣的修行小屋——/全世界快乐的栖身地,/拜火教徒怀着预言的快乐/对着你放声歌唱;/火在人的内心燃烧,/任何人无法将它夺走。/希腊人不敢直呼你的大名,/但尊称你神秘的天神!

“僧侣的修行小屋”是贝多芬的创作之地,这指贝多芬与外界的隔绝。它是“全世界快乐的栖身地”,是他所浸淫的音乐福地,这个福地也就是维也纳——他曾跟随海顿等人学习,沉浸于音乐,与维也纳的某种世俗之风隔绝。贝多芬的修行使他整个艺术创作力量与古典风格融合,他是“找到通向古典主义的最后境界之路的音乐家,并且从美的境界进入崇高的境界”。他创造了解放他的主观力量的英雄风格。这种力量具有形式感,但此形式感非外部的约束,而是展开的依据。“这种形式意味着形成,是一种积极的创造过程,它承认限制,因为它不是不着边际的,而是要求内容。贝多芬的整个艺术是力量对素材、机能对物质、主观对客观的胜利。”主观与形式之间相互作用,这使他的创造力更具力量。他的快乐和拜火教徒的快乐相似,教徒对贝多芬放歌:“火在人的内心燃烧,任何人无法将它夺走。”拜火教即琐罗亚斯德教,其思想中包含宇宙起源,古伊朗的创世神话中以此产生七大部分:天空、水、大地、植物、动物、人和火。火为最后创造之物,它“既自我独立存在,又渗透到其他创造中,给它们温暖和能量”。每个神各创一物,“融合于万物之中的秩序和正义阿德瓦希什特创造了火,遍布于整个物质世界”,火把蓬勃的生命和源源不断的能量带给万物。曼德尔施塔姆在此用圣火崇拜,是形容贝多芬创作音乐影响世人,如同圣火带给人们无形的生命力和强盛的能量。火在贝多芬的心中燃烧,没有人可以夺走他内心的圣火(力量)——“神的造物中最高和最有力的东西”,此火是“清净、光辉、活力、锐敏、洁白、生产力”。此外,他散发的力还投向人类,从大众开始融合,逐渐扩散直至融合在宇宙中。身为艺术家,他在“无意识”的高峰,凭一己胸怀演奏出大众的情绪,冥冥之中这种时代意识深入他的思想中。他的音乐还充满人文气息,贝多芬坚信“精神不死须要凭着战斗、受苦与创造,和纯以皈依、服从、忏悔为主的基督教哲学相去甚远”。

“希腊人不敢直呼你的大名,但尊称你神秘的天神!”这句诗从古希腊人对神的崇拜切入,展现贝多芬与天神(狄奥尼索斯)的合一。因此,作为音乐家的贝多芬,他身上的酒神之力促使他“完全同太一及其痛苦和冲突打成一片,制作太一的摹本即音乐,倘若音乐有权被称作世界的复制和再造的话”。音乐成为贝多芬表达“痛苦和冲突”的钥匙,他的“痛苦”即他的失聪和其他身体疾病,病痛与生活秩序的撞击造成他生命中的“冲突”,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苦难。贝多芬作为“酒神”音乐家,是“原始痛苦本身及其原始回响”。

最后,火焰成为制高点,/它是音乐中狂欢的象征。/哦,伟大牺牲的火焰!/篝火席卷半个天空——/我们头顶的皇家篷庙/丝织的帐篷已经被撕裂。/而在撕裂的缝隙中间,/尽管我们一无所见,——/你在帝王的宫殿主持/白色荣誉的庆典!

火焰是贝多芬内心的圣火,又喻指其本人,这进一步说明他为了音乐和苦难牺牲自我。他的影响力遍及各地,一处“皇家篷庙”也无法束缚其影响。在撕裂的缝隙间,他在宫殿主持白色荣誉的庆典。高贵的典礼中也有贝多芬的音乐之力,即“扎拉图斯特拉点燃他的高山之火”。火是信徒的崇拜之物,贝多芬的魂灵与内心之火弥合,“永不知足向着新的地方/向上,向上,燃着静静的火光”。这种仪式显示贝多芬个体生命、音乐与火的联系,曼德尔施塔姆借此证明人的个性与生命交错的张力。

在《贝多芬颂》中,曼德尔施塔姆发现了贝多芬的双面:人性和神性、对抗与融合,以此表现人面对苦难的勇气和在苦痛中迸发的力量。

1 伊·奥多耶夫采娃:《涅瓦河畔》,李莉译,敦煌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 184 页。

2 9 23 曼杰什坦姆:《黄金在天空舞蹈》,汪剑钊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65—66页,第67页,第67页。

3 4 5 6 7 8 10 11 13 20 罗曼·罗兰:《贝多芬传》(《傅雷译文集》第11卷),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8页,第38页,第61页,第66页,第66页,第19页,第41页,第41页,第67页,第142页。

12 梅纳德·所罗门:《贝多芬传》,田園译,刘小龙审读,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308页。

14 15 保罗·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顾连理、张鸿岛、杨燕迪、汤亚汀译,杨燕迪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77页,第777页。

16 17 玛丽·博伊斯:《伊朗琐罗亚斯德教村落》,张小贵、殷小平译,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5页,第16页。

18 19 黄心川主编:《世界十大宗教》,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29页,第29页。

21 22 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2页,第33页。

24 25 尼采:《狄俄尼索斯颂歌》,孟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页,第1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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