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艳[广州番禺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学院, 广州 511483]
郑敏1949年出版《诗集:1942—1947》,新时期出版《寻觅集》《心象》《早晨,我在雨里采花》《郑敏诗集:1979—1999》,其余诗作收入《郑敏文集》诗歌卷(下)中的《集外诗》。《集外诗》除《无题》《白果树》等26首诗外,还收录了作者1999年至2009年间的作品。
“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颠簸起伏,我从青年迷恋诗歌走向对中国文化的思考,又在岁月的流逝中陷入对人类命运的忧思……这些思考,或许就是我的诗哲人生使命,或许就是我难以忘怀的人生。”正如作者自述,青年时期迷恋诗歌,着意诗歌艺术的探索;经过近60年的探索,人生阅历更加丰富,视野更加开阔,思考更加深刻,创作艺术已然圆熟,这时期的《集外诗》既有郑敏一贯的“学院”派风格和艺术融合特征,又有成熟之后的自然淳朴本色,呈现出从“庙堂”走向“民间”的创作趋势。
郑敏1920年生于北京,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1960年后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郑敏一生从事教学、科研、翻译和诗歌创作,互为促进,相辅相成。她教授美国当代诗歌等课程,翻译《美国当代诗选》,研究美国当代诗歌,著有《英美诗歌戏剧研究》,以及《结构——解构视角:语言·文化·评论》《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思维·文化·诗学》,此外一直坚持诗歌创作,著有数本诗集。诗人、教授、学者、翻译家的学院作家身份,赋予她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突出的“学院”特色。
从诗歌集与学术著作发表出版的时间看,郑敏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大体同步。《寻觅集》与《英美诗歌戏剧研究》大致为同一时期成果,《寻觅集》延续了20世纪40年代现代诗歌创作的同时,带着三十年人生经历的时代烙印。《心象》《早晨,我在雨里采花》中的诗歌主要写于1986年至1991年间,同期的学术研究成果大多集中在《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这一时期作者较长时间在美国等地访学,其创作总体上与她关注的西方文艺思潮解构主义、“无意识领域”研究有密切关系。“一直到1984年我才领略到‘二战’后美国诗歌的创新之处 ,‘开放的形式’‘无意识’与创作关系的认识……突然在我的面前打开了写诗的新的境界,使我挖掘自己长期被掩埋、被束缚、隐藏在深处的创作资源。”两部诗集少了思想的束缚,想象空间更加辽远、思考更加深刻。《寻觅集》中热情的呼喊变成了极富想象力的哲思,作者用“梵高的画船不见了”“两把空了的椅子”“手和头、鹿特丹的无头塑像”“成熟的寂寞”等极具画面感的意象共同勾勒极富抽象意义的“不存在的存在”,它玄乎神秘,潜藏于人内心不易触及的角落却又时刻喷涌而出,正如作者写道:“这是一种庞德式的浓缩和后现代主义的强调无意识意象的混合。”
《郑敏诗集:1979—1999》收录大部分旧作以及50首创作于1994—1999年间的新诗,《集外诗》除收录前期未收入集的诗作外主要收录创作于1999年至今的作品,同期的学术研究成果大多收录在《结构——解构视角:语言·文化·评论》以及《思维·文化·诗学》。这一时期郑敏深受解构主义理论的影响,将对文化、语言、民族传统的思考上升到哲学高度,在诗歌创作中表现为题材的开拓如对历史、人、生命、时间、自然、爱、民族的文化思考,对诗歌形式的试验如《诗与形组诗》借鉴诗画一体的古典诗歌艺术。
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诗集:1942—1947》中,郑敏通过自然景物的描写如春天、树林、村落的早春、鹰、池塘、荷花和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如死难者、清道夫、学生、雕刻者、人力车夫、垂死的高卢人(塑像)、兽、马等表达对人生、生命、时间、死亡的思考。在《集外诗》中,诗人站在更宏观的角度,在当代国际化商业化背景下,对人生、生命、死亡有了新的思考,并更加关注历史、人类、命运等主题。
郑敏关注个体生命的质量和价值,揭示当代人在欲望驱使下的精神危机:焦虑、虚无、自由与生命力的丧失。“人究竟是焦虑的布谷?喧嚣的秋虫?漠然的水鸟?久违坦然的仙鹤了。”(《入秋》)“所有的人都在忙碌 忙碌着投递没有地址的信”(《所有的人都在忙碌》),那么,生命应走向何方?《一尊雕像》《这永远的弧线》《画永远悬挂在画室的墙壁》《花篮》《美神之颂》《爱神之颂》告诉我们理想的生命应包括对自由、艺术、美与爱的追求与热爱。
死亡是生命的形态,是诗人一贯的主题。郑敏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时代与死》《死》(两首)《墓园》《死难者》,诗歌简短抽象,带着民族战争背景下的社会群体情绪。《集外诗》中,死亡的主题大多以组诗形式呈现,诗人将死亡置于历史的进程、生命的旅程和个体体验中。《距离组诗》《历史与我:如梦如幻》《神交组诗》《记忆的云片——自传组诗》《最后的里程》《看云及其他》等诗回顾了诗人童年的寂寞、青少年时期的理想、回国后的政治运动、商业的大潮,以及我的艺术人生,最后坦然面对死亡,“我知道我已经完成了 最后的诞生: 一颗小小的粒子重新飘浮在宇宙母亲的身体里”(《最后的诞生》)。
关于生命的形态,诗人的思考融合多个维度:哲学、历史、艺术。《生活的画面(组诗)》用玉米、影子、母亲和女儿、面包渣的声音、眼睛、镜子等一系列具象呈现生命的有与无、存在背后的不存在、真实与虚幻;《思与无》《又一次》《最后的和弦》等诗将人、历史、未来的关系,矛盾、和谐、希望的关系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如“在泥土深处,历史不慌不忙地纺织着明天。在深深的泥土中没有解冻的明天”,“历史终于走入不可见的深渊”。
诗人对生命的思考还与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丧钟为谁敲响》《四月二十九日的冥想》《最后的诞生》《天堂与地狱同在》《给沉默者之歌》,作者控诉战争、霸权主义和贫富差距,“饥饿带来战争 奢侈繁殖欲望 强者凌欺弱者 培育了恐怖的土壤”(《最后的诞生》);《世纪的晚餐》控诉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春天的沉思组诗》告诉我们人类的未来:自由、平等、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让我们一起歌唱 那不朽的欢乐颂”“他的手杖指向一个路标:人们,你的道路必须通向自然……”“人的价值何在于多言?肉体包裹着无畏的灵魂”。
郑敏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哲学系,选修文学课程;1948—1952年赴美国布朗大学攻读英国文学硕士学位;1952—1955年在纽约进修音乐、绘画。中西方的文化环境,文学、哲学、音乐、绘画的知识背景,使郑敏观照世界、人生、艺术的视野更加开阔。
郑敏诗中的哲思已被学界普遍认同。李瑛在20世纪40年代就曾评价“含有箴言似的抽象的迷离的形而上的气质”,唐湜也认为郑敏“对大光明和大智慧有虔诚的向往”。哲思贯穿郑敏创作的始终,创作后期的哲思在更加广阔的文化视野中展开,总体上更加形象和自然。
郑敏诗歌的绘画和音乐特征,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郑敏写了相当数量关于绘画、音乐的诗歌。另一方面,郑敏的诗歌创作引入哲学、音乐、绘画元素,将诗歌的意义美、旋律美、结构美、形象美融于一体,哲学赋予诗歌理性的思考、形而上的意义高度,绘画赋予诗歌对色彩、布局的形象表达,音乐赋予诗歌情感表达的内在节奏。
《集外诗》体现了郑敏创作的一贯特征:哲学、绘画、音乐与诗歌融为一体,此外诗歌结构和内容比前期作品更具历史感。从题材来看,大多与哲学、音乐、绘画、历史相关,如《梵·高的“星夜”》《一尊雕像》《致爱丽丝》《普罗米修斯的遗嘱》《金色的麦田》等;从表现手法看,四者融为一体,音乐、历史、哲学的内蕴主要表现在主题的选择以及结构的内在逻辑;绘画主要表现于诗歌意象的呈现与画面感。“等待也许是 最美丽 最空虚的希腊古瓶”,“等待也许是 最亲近 最遥远的一次相逢 像偶然经过一池怒放的夏荷 ”(在黑夜与黎明之间),将抽象的等待比作具象的希腊古瓶、偶然经过的夏荷,结构上也呈现出反复的节奏感。“冷漠的宇宙啊 星星反射你的亮光,花草吐出你的芳香 你只赐给人类不透明的智慧,没有翅膀的 幻想。”(《生命,多么神奇》组诗)以对话的形式,将人类置于宇宙之中,映照人类的渺小与智慧的永无止境。
如果说郑敏早期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研究主要基于西方诗学理论滋养,那么郑敏晚年在“无意识”和解构理论的启发下,对诗歌本体的认识不断更新,她卸下一切束缚,用心灵感悟生命,真诚自由的个体体验自然流泻而出。
相较早期的诗作,《集外诗》中有大量的组诗,如《距离与别离套曲》《依萨卡日记》《思与无》《距离》等共13首。郑敏选择组诗,抒写现实世界的复杂内涵和个体的丰富情感,更直接地表现了生活本身。从诗的形态来看,视域更加开阔,结构更加宏大,语言更加丰富和自然。比较《春天》(诗集:1942—1947)与《集外诗》中《春天的沉思》组诗。前者三小节16行,用“一幅展开的轴画”“一个乐曲在开始用沉重的声音宣布它的希望”“一位舞蹈者,缓缓地站起”表现春天穿越冬天的希望。后者由“寻找共同的阳光”“历史不总走人们期待的路”“黑夜你是灵魂之茧”三首小诗组成,每组小诗由4—5节构成。“寻找共同的阳光”与《春天》的主题相似,即春天的希望,但它融入历史、民族使命、信仰的坚守与艰辛、青春与岁月等内容,春天充满希望但又布满艰辛,“人们带着自己的最爱与不爱 相遇于自然,在一阵暴风雨后 希望能终于找到共同的阳光”。春天带来希望,但在历史的进程中,人类总是艰苦跋涉,因为历史“随心所欲的游荡 因为她不是去赴谁的约会”;正因为如此,人类既要“通向自然”遵循自然规律,又要坚守灵魂的自由,突破黑夜织成的茧,拥有无畏的灵魂。比较可见,《春天的沉思》组诗结构更加开放,蕴含的层次更加丰富,含泪的老人、驼队的脚印、朝圣的队伍、阴暗的森林、狂放的波涛、带着亿万只眼睛的黑夜,作者的想象驰骋四野,意象目不暇接。
郑敏的诗歌以哲学作底,几乎用现代书面语创作,后期尝试生活化的语言。如“在广袤的大地上哭泣只是/ 风的轻叹 水的微纹/众多生命 消失/只是一丝微风拂过田野/没有形象 因为没有墓碑/没有声音 因为来不及哭泣”(给沉默者之歌—一个记忆);《世纪的晚餐》采用问答式、叙事性的内在结构,具有较强的生活画面感,“时间吃完了世纪的晚餐 痛苦的鲜艳的红烧牛肉 充满希望的苹果 冷静的思考着的香蕉 美丽而不知趣的龙虾 刻着神秘符号的甲鱼”。
郑敏的诗歌创作一如她的学术研究,大致以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为界,前期受西方现代诗学尤其是华兹华斯、里尔克、德里达等人的影响较大;创作后期,郑敏关注中西方诗学的相通之处,开始尝试从中国古典诗歌中吸取营养,如意境的营造、玄远的境界、词语的凝练、含蓄的表意、音乐的节奏感、典故的运用等等。作者自述:“在中国哲学史里我特别醉心于老庄和魏晋玄学的意境”,“最近我非常关心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想要从传统中找到渊源”。《集外诗》作为郑敏晚期的作品,除了一贯的西方现代诗歌的表现手法,更趋向于从中国古典诗词中吸收营养,如整齐的韵律、典型的意境、化用典故等表现手法。
有多少 乘鹤入云寻找你
有多少 凝眸远山等候你
你的隐隐显显 超出了多少
心灵的追逐 梦里的寻觅(《思与无—问题》)
从意境上看,乘鹤入云、凝眸远山的意境多出自中国古典诗词;从结构来看, “乘鹤入云寻找你”与“凝眸远山等候你”,“心灵的追逐”与“梦里的寻觅”,对仗工整,“你”“你”“觅”的韵律整齐,内在节奏舒缓、流畅,极富旋律美。
“曾有一位古代的诗人 穿着芒鞋拿着竹杖潇洒前行 向天空的风雨喊道:谁怕。”(《历史与我:如梦如幻》)“远古的东方传来一个声音……人们,你的道路必须通向自然:‘人法地 ,地法天,天法自然’。”(《春天的沉思》)这两首诗分别化用苏东坡的《定风波》、老子的哲学观点。
小河翠柳舞动
窗前飞雨如云
雷声频传积郁
愿明朝重见晴空(《短诗一束》)
翠柳、飞雨、雷声、晴空构成的意象、意境和韵律几乎和古典诗词一样。郑敏曾说她的创作有三次危机。危机即创作过程中求新求变的诉求,每一次危机的解决正是她学术研究和诗歌创作步入新领域的时期。“无意识领域”的研究使她突破了新时期初期的写作困境,写出了《心象》《早晨,我在雨里采花》;解构理论的深入探析使她突破中心论、二元论的桎梏,找到了中西方诗学的桥梁,再度进入创作的高产期,写出了《集外诗》中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