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端[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 北京 102488]
人们在旷野中行走。旷野中的路,有无数个起点,也有无数个终站。“飘飘何所似”,未能率蒿蓬之先起;“天地一沙鸥”,何以孤翅而南飞?茫然而狂乱的风将一切裹挟,星流云散之处又是来世之前因。由缘分相逢,由际遇相知,由罪孽别离,有的终身不复相见,有的待他年重返已隔千山万水。爱与恨、毁灭与重生,都在一夕苏醒。想要获得救赎的,却往往走向终结。
当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人们必须承受悲伤、忧虑、颠沛流离之苦。先祖之过,延至后人,难道原罪只是怀璧之过吗?
惩戒与抚慰并存,不甘与祈望同在。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伤痕,它使人们在上帝面前感受到自己的卑微,它使人们感受到超脱于凡人之爱的敬畏,它使不安的灵魂找寻到皈依。
然而先前的过错导致了新的痛苦,蒙泰尼里与格拉迪斯的所为显然违背了他们的信仰与职责。一面是道德的谴责,一面是内心滋生的欲念,他们时时刻刻都负担着罪责。比起原罪,现世之罪更加深刻,就如同被套上了枷锁,束缚着前进的脚步。“人类的灵魂一旦因罪孽而发生裂痕,在尘世人生中是永难修复了。”甚至在许多年后,蒙泰尼里在梦见格拉迪斯时,依然有一种无法解脱的绝望,就仿佛失去了得到安宁的资格。
当你终身负担一种罪时,如何获得安宁?
牛虻扮作一位杀死亲子的苦命罪人来到蒙泰尼里身前。对于牛虻的挑衅,蒙泰尼里回答道:“不管你做过什么,上帝都禁止我谴责你!在他的眼里,我们全都是有罪的,我们的正直就像肮脏的破布一样。”“上帝是慈悲的,在他的神座前放下你的重负,因为圣书上写道:‘你们不该蔑视一颗破碎的、痛悔的心。’”这是典型的传教士式回答,他希望通过对上帝的爱使自己得到宽恕。然而现实的宽恕不同于经书上理想的宽恕,无法消弭伤痕。如果所有的过错都可以弥补,那么就不会有“蹶叔三悔以没齿”(刘基:《郁离子》)的悲剧。如果所有的失职都可以宽容,那么《九三年》中勇敢、有责任心的炮手就不会被无情地枪毙。以己为鉴,蒙泰尼里对还是亚瑟时的牛虻坦言道:“为了不让你走错一步路,我情愿去死。”
宗教有其慈悲也有其虚伪。其慈悲在于赦免了一切罪过,其虚伪在于尽管赦免了一切却不愿意宽恕。一旦“冒犯了各自的灵魂”就得永远沉浸在旧罪里,旧的疤痕虽能防止人们铸成新错,又使那些偶然的过错加倍沉重。
一个人极容易受到外来力量的影响,会因某些事而觉悟,会因某些思想产生追随的愿望,甚至会皈依一种信仰而终生不弃。思想一旦被占据就很难自拔,就如蒙泰尼里即使深知宗教业已腐朽,依然深信教义所诉。
如果对上帝的信仰需要用鲜血维护,那么这个世界早已被染成鲜红。蒙泰尼里为了“世人的安宁”,为了防止暴动,舍弃了亲子。他所感受的痛苦,也如同上帝为了拯救世人舍弃了圣子耶稣。耶稣得以复生,牛虻却不能,于是他放弃了宽恕,开始谴责世人,他称人们为“毒蛇子孙”,控诉人们的罪行。当他从宗教的坟墓里走出,当他从鲜血里得到凡世人伦之爱的启示,他便从教士的神性回归了人性。“教会的堕落是人性的弱点所必然导致的悲剧结局。”青年亚瑟用锤子砸碎了十字架,蒙泰尼里把圣体弃之于地。他的信仰破灭了,人生再也没有意义,在他斥责众人的同时,又认同了牛虻作为真正的圣子,是为了拯救世人而受难。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上帝看着人类挣扎,最终指向悲剧性收尾。从《旧约》的罪到《新约》的爱,这爱却因宗教的腐朽成为剥削的本源。当人们被虚无的爱所占有,用赞歌掩饰罪恶与贪婪时,灵魂失去了抚慰,这是何等的悲哀!
作为一个革命者,牛虻机智勇敢且能以身涉险。令人费解的是,他仿佛乐于置身险地,并以激怒敌人为乐。他从惨恶的境遇中寻求这种生趣,不知是痛苦使得他必须这么做,还是因为本性的脆弱,需要另一种坚忍达到外在的平衡。与此同时,作为儿子、爱人、情人,牛虻内在的矛盾愈发突显。即便内心在战栗,即便渴望着获救,也依然不肯坦诚,直到出发前,即琼玛感叹牛虻“总算决定发点慈悲”的那一次,他才几乎说出了真相。
巧合与必然之间,人物总是相错而过。我长时间地想,如果那一刻亚瑟回归,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牛虻的爱恨都太过强烈,他的叛逆与偏执,使他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在他被“赶出去”成为甘蔗园的奴隶时,他渴望被解救;然而当他发现无论是上帝还是父亲都无法使他远离苦难时,他只能用愤世嫉俗掩饰自己的不甘与痛楚。流亡的经历带给他沉重的阴影,街上的杂耍艺人都可以轻易勾起他惨痛的回忆。若不是他肆意出走,又怎会有这番遭遇?若不是蒙泰尼里的欺骗,又怎会有他的出走?他终于找到过错的根源,于是在报纸上大肆攻击蒙泰尼里。然而蒙泰尼里多年对他的教导,于他早已是父子之情,他又不得不匿名为蒙泰尼里辩解。他的身世是一个陷阱,他的尊严使他无法与过去和解。这与宗教无关,与革命无关,他使自己陷入了困境,而这困境则是命运决定他必须承受的。
牛虻十分清楚蒙泰尼里的痛苦与琼玛的内疚,他看似强烈的报复只是一种无法排遣的愤懑、接近的本能以及被关注的渴求。当他看见蒙泰尼里跪在祭坛前忏悔,他的心也感到同样的痛苦。“经过这么多年,这个创伤摆在他的面前,他看见它还在流血。”“当然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愿意宽恕,渴望宽恕;知道那是没有希望的——他不能,也不敢宽恕。”
他用刻薄的言语反讥蒙泰尼里,事实上连绮达都看出了他对蒙泰尼里的爱。无疑,牛虻是爱着蒙泰尼里的,他揭开蒙泰尼里的伤疤,与《红字》中齐灵沃思恶意窥探狄姆斯戴尔的伤痕有着本质的区别。在蒙泰尼里说出要服药自杀时,牛虻说道:“噢,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我做了什么,以至于您把我想成这样?您有什么权力——好像我想报复您一样!您就看不出我只想救您吗?您永远都不明白我爱您吗?”他不与上帝分享父亲,也不为生存妥协,他的宽恕需要蒙泰尼里抛舍毕生的信仰。
狂乱的罪恶与有着决裂之心的安宁,哪一个更容易?即便上帝只是虚幻的神圣,也同样是困乏心灵终身信奉的皈依之所。对于父亲,他是失而复得的爱子,然而蒙泰尼里首先是一个信徒,故而他必然被当作危害灵魂的右手割舍。为了寻回失落的乐土,救赎使沉痛更深,信仰使卑微更甚。牛虻、蒙泰尼里、琼玛、格拉迪斯,每一个都在痛苦当中。除了死亡,他们终究没能寻回安宁。
一如曹禺在《雷雨》中写道:“(他们)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宗教把这一切归结于原罪的延续,或许从一出世就踏上了十字架之路,受难与死亡只不过是必经之所,而真正的解救是在人世之外。教义也告诉人们上帝的无常,他既可无故使义人约伯承受厄运,也会为了试探忠贞而加重惩罚。世人言说、疾病贫困,都可以成为使灵魂倦怠的利器,因为仅凭爱是不够的。事实上,牛虻也放弃了用爱来拯救意大利。
“哑然无声的寂静之中,他缓慢地举起已被打断的右手,推开了那个十字架,耶稣的脸上被抹上了鲜血。”当牛虻因死亡而痛哭时,当他在审判时失神时,当他回顾他一生却发现最终孑然时,不知他是否会因此而叹息。
一个彼岸叫作幸福,一个彼岸叫作毁灭,当命运之墙阻隔了所有去路,所谓安宁,不过是无所选择时的倚靠。孔子指着墓穴对子贡道出了安宁之所,但凡活着的,总要经历种种试炼,不得停歇。但人不是为了苦难而生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总想把命运握于自己手心。
于是,在同一场轮回中的他们,因相知与背离而痛苦的他们,想要得救,却步履愈艰。为了得救,唯一能救牛虻的人把他推向了死亡;为了得救,蒙泰尼里再次为上帝出卖了亲子;为了得救,琼玛因牛虻的死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当中;为了得救,马尔蒂尼错失了唯一能把他从苦难人世中解救的机会。如果没有宗教,谁又是能够赦免的人?如果没有人伦,又怎能从悲剧中复生?
牛虻为了世人献身,马尔蒂尼被赶回了日复一日的凡人世界,琼玛终于确认了牛虻即亚瑟,然而也已永远失去了。他们承受了痛苦,却是对世人的告诫,他们从中失去的,正是世人所要珍惜的。如果圆满要以死亡为代价,弗如在瑕疵中逐渐理解。“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牛虻与蒙泰尼里都是太过苛求的人,想要拥有无瑕的生命,却因此失去了得救的机会。
蒙泰尼里以宗教的思想劝导,牛虻则以革命的精神抨击宗教;一个稳重内敛,一个激情洋溢;一个用忏悔抚平爱的禁忌,一个用爱追求自我的实现。单靠宗教忏悔无法走出困境,单靠人的激情与意志也无法走出困境。宗教心灵正是在沉寂与复苏中获得自省,世俗爱恨亦是在舍弃与追求中获得真义。“在人类生活最神圣的一面都有一抹深重的罪恶”,而罪恶之中又戏剧性地带有某些神圣的部分。正因这些过错,人们从中得到对自我的认知、对生命的认知;正因渴望救赎,人们不因罪恶而堕落,努力回到纯净无瑕的心境。
千百年来,人们都追求着内心的安宁,虽不曾陷入蒙泰尼里、牛虻所经历的困境,也都因一些琐事产生了对世俗的质疑。在中国,道教的盛行以及人们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正说明了人们对人性自由的追求,而儒家的律己思想以及佛门对人欲的禁锢,则反映了人们对神性完美的向往。点点星光包藏了宿命。高贵的灵魂不会为求全而落俗,俗世的人则必须在神性与人性中求取平和。一直向左的,和一直向右的,在旷野之中留下一个个无限循环的圆。人格有其悲剧美,人生的步伐则必须尽力向前。
历史依然轮转。在这个烧香拜佛只为升官发财的现代,在这个汲汲于功利而缺乏心灵自省的现代,救赎意识不仅是为走出困境而产生的自觉意念,更是道德警醒所需的现实要求。当上帝已失去其训导意义时,我们正需要另一种精神发出新生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