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实的死亡来临
——冯至《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解

2019-01-28 07:11:54张传敏西南大学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19年29期
关键词:冯至里尔克狂风

⊙张传敏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1942 年5 月冯至的《十四行集》由桂林明日社出版后不久即受到方敬的高度评价:“在幽静的角落里悄然闪耀着,不饰一点虚浮与俗丽,那是一种素雅的奇光。”此后诗坛、学界对它的赞誉不绝于耳,又因为它是20 世纪40年代中国抗战语境中较为少见的“沉潜”的艺术佳作,于是也成为同样要批判“与抗战无关论”的现代文学史著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十四行集》的研究史中,由于其诗体是舶来品,兼之冯至1930 年曾赴德国留学,受雅斯贝斯以及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等人的存在主义思想、哲学的影响,故常有从西方思想、哲学角度对其进行解读者。此类成果颇多,毋庸赘述。

引思想或哲学来解诗不仅有利于提升对象的理论高度,也许还能发掘出连作者都未曾意识到的内涵,确实是很值得称道的研究路径。但是其中的危险也足以引起解诗者的重视:思想、哲学与诗本非一事。即或诗中有某种“思想”,也是片段的、模糊的、混合的,多和感觉、情绪等结合在一起,若在诗中挑剔词句以印证某种体系化的思想或主义,既容易掩盖诗中其他因素,也极易将思想、主义夸大甚至曲解诗作以求得研究的结论显豁、逻辑圆满,反倒可能妨碍对于诗作的准确理解。就《十四行集》而言,其作者冯至在20 世纪30 年代在德国留学时虽然确实曾修习副科哲学,听雅斯贝斯讲授康德、尼采,偶尔也从这位老师那里接触过一些克尔凯郭尔,但他从未以存在主义者自居,更未想将其主义转贩中国,顶多是受其影响而已。至于影响的大小,亦殊难进行定性定量之分析。

或有论者另将里尔克作为冯至和存在主义之间关系的论据。无可置疑,此人较雅斯贝斯、克尔凯郭尔等人对冯至以及《十四行集》都有更大影响:冯不止一次表达过对他的崇敬,称自己采用十四行诗体就是受他的《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的启发。其实,《十四行集》的某些具体篇目都可以说跟此人有关。冯至说:

自从读了Rilke的书,使我对于植物谦逊、对于人类骄傲了。现在我再也没有那种没有出息“事事不如人”的感觉。同时Rilke 使我“看”植物不亢不卑,忍受风雪,享受日光,春天开它的花,秋天结它的果,本固枝荣,既无所夸张,也无所愧恧……那真是我们的好榜样。

读了这一段,再去阅读《十四行集》中的《有加利树》《鼠曲草》,即可知这两首诗之所自来。然而,承认里尔克对冯至的巨大影响,却仍不能得出冯至和存在主义哲学之间关系的结论。因为里尔克既不是哲学家,也没有强调诗要表达存在主义哲学命题。他倒是借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之口说“诗是经验”:

……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我们有回忆,也还不够。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诗是经验”应该也是冯至遵奉的创作原则——以上这段文字简直就是《十四行集》的解说词。冯至接受这个原则可能跟他当时处于力图摆脱浪漫主义诗歌倾向的阶段有关——这个命题否定了诗是情感。但毫无疑问,它同时也否定了诗是某种哲学或主义。诗人在《十四行集》中“沉思”的并不是什么“思想”,只是诗人某些无法忘怀的经验而已。当然,这些经验并不完全排斥思想,只不过不是经验被思想所统摄,而是思想被经验所包含。

由此看来,重建作者在诗中呈现的经验并将其作为起点来解读《十四行集》应该是合理而且有效的。当然,这样做有一定难度:这些诗歌和它们赖以产生的经验、环境都是那么清晰而平淡无奇,很难为解诗者提供字面以外的新含义。比如在诗集的第21 首《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中,诗人所描述的似乎就是一场暴风雨中的见闻及感触而已,除了去寻求高高在上的存在主义的垂青,它还可能有什么深意?

重建作品中的诗人经验,要求阅读者必须穿透文字的表象进入诗人的内心。尽管这种进入并不意味着完全的还原,但人类共有的想象力、同情心、逻辑能力能够为解诗者的行动及结论的可靠性提供保证。退一步说,即便从作者的角度看解诗者的结论是错误的,只要它能够实现逻辑自洽,就应该被允许、被宽容。在文学公共领域,作者不能独占作品甚至他自身的解释权。在下文中《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将成为重建诗人经验的一个具体案例。

按照冯至自己的说法,《十四行集》各诗中的经验都不是一般的日常经验,而是和他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联的”的事物。那么诗中的暴风雨,肯定也不是指任何一次暴风雨。在现有的冯至传记材料中,和他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联的”类似气象事件只有一次。他在《昆明往事》中记述,1941 年下半年,他不断生病。有一次他在屋里发着高烧,外边下着大雨,家人束手无策,幸亏友人翟立林从大东门外租来了两匹马,从城里请来一位同济大学医学院毕业留在昆明行医的同学为他诊治。当时他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只能恍恍惚惚地听妻子和友人以及医生谈话。他说:“日后我们闲谈昆明往事,总忘不了谈到那天的情景。”

沿着经验追溯的路径还可以将《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中的某些物象和冯至创作时的生活对接。诗中的“茅屋”也出现在《昆明往事》中:它是当时一位家在昆明的同济大学学生吴祥光家的。1939 年8 月20 日吴祥光带领冯至等人去参观他父亲经营的位于昆明金殿山后杨家山的一片林场,茅屋就在其中。因为当时昆明有日本的空袭,吴祥光邀请冯至在空袭时到此居住,冯欣然答应。此后一有空闲,冯至就到那里去住两三天。1940 年9 月30 日昆明遭轰炸后不久他干脆就以此茅屋为家了。

但是冯至在《昆明往事》中并没有提到诗中的“铜炉”和“瓷壶”,只说在茅屋中准备了一些米和木炭、一个红泥小火炉以及靠墙摆放的用来作书架的几只肥皂箱而已。诗中的“灯红”倒是出现了,它反映出冯至生活的困窘,并不是象征着什么不屈服的心:当时他一家住的地方虽然有电灯,但是经常停电。因为缺少煤油,所以煤油灯也无法使用,只能用最原始的泥做的灯碟,注入菜油,点燃用棉花搓成的灯捻儿。不用说,灯光肯定是不明亮的,只能发出微弱的红色,故冯至称之为“灯红”。

表面看来,以上对于冯至生活环境及1941 年暴风雨的经历的描述仍然不会对更深入地理解《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有任何帮助。必须指出,那种认为仅仅依靠诗人的陈述和作品之间的直接的文字关联就能够完全重建它们的关系的想法是错误的,很多时候经验和作品之间是通过某种隐含的方式相连接的,发现这种方式有赖于阅读者对文字的敏锐感觉、想象力以及足够的分析、综合能力。在冯至1941 年的暴风雨经历中,他的状态值得特别重视:高烧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这是濒临死亡的另一种说法。了解了这个语境之后再去审视《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中那略显古怪的句子:

……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

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这是冯至在高烧导致的神志不清中产生的类似幻觉的感受,是诗人对自身濒死状态的描摹与暗示。铜炉与瓷壶在风雨中向着矿苗、陶泥各自飞翔,不过是死亡的另一种说法:矿苗、陶泥分别是铜炉和瓷壶的“本原”,也就是它们所来自的东西。而向着本原的回归,就是死亡。《圣经·创世纪》第3 章第19 节上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当然,从诗学技法上来说,将这两句解释为铜炉、瓷壶在风雨中飘摇欲坠的情态并将其视为对狂风暴雨剧烈程度的间接说明也未尝不可。但这样的理解与物理稍有不合:瓷壶固然易碎,铜炉即便被风吹雨淋抛掷碰撞,大抵也只能变形而已。更何况它们还在屋中,并没有直接被风雨所摧折。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就是这样一首死亡之诗。死亡当然也是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概念之一,但是如果将诗中的濒死经验和存在主义相衔接,除了可以说冯至也许正在像一个存在主义者那样体验死亡之外,很难得出和存在主义哲学死亡命题相关的其他判断。即便是冯至从之受到极大影响的里尔克,其笔下常见的死亡也和《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中的死亡大相径庭,诗中的经验只属于冯至。一直咏唱着死亡的里尔克,甚至到晚年对它都还是困惑的: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了面目。

这也许是因为里尔克没有过冯至那样的濒死体验:

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一番分离,

因它非我们能体验。我们并没有

理由来对死亡表示过分的惊奇

尽管当时的冯至没有,也不可能真正地完成死亡体验,但这种临界的经历带给他的诗的意味也是深长的。读者可以将其与冯至在《十四行集》第二首《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中对死亡的淡定态度进行对比: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尽管《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用铜炉、瓷壶的隐喻淡化了濒死体验的可怕性质,它仍然能揭示冯至在死神叩响门环时的真实状态:苍白、柔弱、无助,没有了平静,也没有了赞美。20 世纪40 年代冯至选译的克尔凯郭尔语录中曾有这样一段:

若是人们听哲学家们谈到现实,这就常常同样引人迷惑,正如人们在一个旧货商人的陈列窗里在一个招牌上边读到这几个字:此处熨平衣裳。如果有人带来衣裳请人熨平,就受骗了。这招牌挂在这里只是为了出卖。

如果将这段话中的“哲学家们”换作“诗人”,将“现实”换作“死亡”,用之于《十四行集》,其实也通顺。这并不是要批评冯至诗中言及死亡时淡定态度的虚假——当死亡仅仅是一个被谈论的对象时,淡定是一种可能的而且值得赞美的态度。更何况《十四行集》中还有《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这样真实的直接描述濒死经验的诗作。冯至是真诚的,也是值得尊敬的。

①方敬(署名杨番):《读〈十四行集〉》,1942年11月《诗》第3卷第4期。

②即里尔克。

③1931年4月10日冯至给杨晦、废名、陈翔鹤的信,《冯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1页。引文中省略号为原文所有。除非特别注明,本文所有引文中的省略号俱为引用人所加。

④《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摘译)》,《冯至全集》第1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31—332页。

⑤参看冯至为《十四行集》写的序,《冯至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14页。

⑥冯至:《昆明往事》,《立斜阳集》,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第125页。

⑦冯至:《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冯至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页。这是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上卷第19首中的诗句。

⑧这些诗句来自里尔克1907年创作的诗《死亡》(吴兴华译)。参看林笳主编:《里尔克集》,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页。该诗题目后有注释:“原诗的标题是《死亡经验》(‘Todes-Erfahrung’)——编者注。”

⑨冯至:《克尔凯郭尔杂感选译》,《冯至全集》第1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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