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身份消解情况下的社会治理

2019-01-27 09:41张康之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流动性身份公民

□ 张康之

梅因在描述从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过程时,认为那是一场“从身份到契约”的转型运动。但是,对于民族国家的社会治理而言,却是建立在公民身份得以确立的前提下的。因为有了公民身份,才使得契约成为可能。所以,现代社会在某种意义上也依然可以被认为是一个身份制的社会,它与古代社会的不同在于,实现了身份的“同一化”,即全体国民都拥有了同一个“公民身份”,而不是按照等级而把身份排列起来。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下,公民身份是参与政治的门槛,全部法律和政策都是拥有公民身份的人开展社会生活的平台,一个国家中所存在着的那些没有公民身份的居留者,至多只是接受了被作为“客人”的礼遇。然而,随着社会流动性的不断增强,公民身份开始动摇了,呈现出了某种被消解的迹象。事实上,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身份的消解已经显现为一个必将到来的趋势。如果公民身份被消解了,那么现代性的社会治理的基础也就消失了。尽管这一点尚未引起人们的充分关注,却又是一个现实性很强的问题。其实,社会治理已经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了,而是应当对政治的、行政的等社会治理的各个方面进行审视,尽可能地去做出前瞻性的安排。如果耽于社会治理的传统惯性之中,仍然以为公民身份是一个坚实的社会治理基础,那么就会遭遇越来越多更为棘手的问题。反之,如果不是从公民身份出发去安排社会治理的问题,就可以获得更多的社会治理创新思路,解决所遭遇的问题的方案也就会越来越多和越来越有效。

一、流动性迅速增强的社会映像

20世纪80年代,人类开始走进全球化、后工业化时代。在此过程中,社会的流动性迅速增强,而且这是一个非常显著的社会现象,可以认为流动性带来了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总体上看,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的加速达到了一个新的量级,社会生活的各个具体领域中都出现了人流、物流、资本流、信息流等的流动性不断增强。当然,这种流动性的增强是由人的需要驱动,是因为人的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需要,促使社会构成的所有要素都流动了起来,并在相互增强、相互激荡中把整个社会带入急速流动的进程中,以至于流动性成了我们时代的社会基本属性。人流、物流、资本流、信息流等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方便了人的社会生活和社会生产,使人们的生活更加便利化,也在满足人们的利益实现方面更加高效。但是,流动性改变了社会,也改变了人的存在状态。从社会治理的角度去看,流动性动摇了民族国家框架下的社会治理基础,即保证民主政治以及全部社会治理得以成立的公民身份受到了冲击。

在物理的意义上,我们能看到,流动性的直观表现是以空间的缩小或被时间所替代的形式出现,也可以认为是空间丧失了稳固性,但流动性的这种物理属性却对我们得之于工业社会传统的几乎所有遗产都加以消解。比如,它会使政治学家们热衷于谈论的民主、法治等变成不可理解的臆语。政治学长期以来在探讨任何一个问题时,都包含着某种空间隐喻,而这种空间隐喻在流动性面前消失了,而政治学家们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坚持背诵着启蒙以来那些先贤们留下的教条,以为这样做就可以使他们成为伟大的“国师”。显然,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下,绝大多数的政治设置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空间中,有着空间特性,或者说是在默认空间不变的前提下做出的。比如,人的政治身份往往包含着地域标签。而且,对民族国家的地理空间进行行政区划的界定,也大大方便了社会治理。同样,法律也非常讲究属地管辖。然而,在人的流动性增强的条件下,被作为政治身份内容的地域标签正在失去意义,甚至在人的社会活动、政治活动等方面起到的是消极性的限制和排斥作用。从流动性的角度去看,地缘政治学的许多囿于传统观念的主张和建议,可能都会对处理国家间关系的政治实践造成严重的误导。

其实,不只是政治学,而且在几乎所有社会科学的门类中,都包含着某种程度的不变空间的假设,或者说,都在默认空间不变的前提下进行思考和开展研究。在认为空间具有稳固性的假设之下,往往会倾向于要求把某个地点的东西移植到另一地,会认为某种制度、体制、生活方式是可以从一地移植到另一地,令那些试图超越经验事实而显示自己更为深刻的人在空间稳固性的假设下而提出某些错误的主张和观点。随着社会流动性的增强,使得空间显现出了变动性,特别是面对着时间与空间可以相互转换的现实时,社会科学中那些建立在空间稳固性前提下的研究都成了输出错误认识的渊薮,这些错误认识对时间与空间可以相互置换和相互替代时代的社会建构以及社会治理形成误导。比如,当人们流动而不是固定居住一地时,社会科学家如果根据人们过往的那种居所固定一处而计算出房屋空置率,显然就是错误的认识,以此为据而提出的关于对空置房屋的整治措施,就是一种误导。也就是说,在人们可以用时间去置换空间的条件下,也就有可能不在一地建立固定居所,而是更倾向于开辟更多的居所。因此他在北京与杭州两地都建立了自己的居所,可能就是必要的,而且并不意味着其中的一套房屋空置了。

流动性改变了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特别是改变了工业社会的基础性的生产关系。我们知道,雇佣关系是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一种生产关系,是人类在工业社会的历史阶段中最为基本的关系。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是被比喻于“经济基础”。当然,在近代以来的社会发展行程中,雇佣关系也不断地发生变化,大致出现了三种雇佣关系模式。根据罗萨的看法,在早期现代,“往往工作是由父亲传给儿子的,因此职业结构和雇佣结构也似乎表现出在几代之间都是稳定的。而后,自由地,并且通常是一次性地选择一个自己、一生的和促成身份确认的职业,这是‘经典的’现代的根本标志,在职业结构中呈现出‘一代之内的’稳定性……在正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里……在职业生涯之内,多次更换职业或者换工作(而且往往伴随着或长期或短期的失业阶段),也从绝大多数不符合这种情况到变成为常规情况。”[1](P132)其实,所有这些变化都是由社会流动性增长引发的变化,同时也可以说,这种职业雇佣关系的不稳定趋向反过来推动了社会流动性的增长,至少在社会流动性增长方面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发生在20世纪后期以来的这种变化,即流动性的迅速增强和雇佣关系的不稳定性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明显地表现出,“不仅是雇佣关系,而且雇佣形式和职业领域的宽度自身也发生了迅速的改变。劳动关系的去批判化形成了新的雇佣形式,诸如临时工作和不同形式的兼职;而且与此同时主要是信息技术也带来了新的职业分支,这也是与大量传统职业的消失相伴而行的。这也涉及社会内生的特性再一次成为变化的动力;通过自身的或外在的决定将能够带来变化,以及对偶然性的意识,也就是说对于短期、中期和长期的就业形势的不确定性,在职业和雇佣关系没有发生更换的地方,也出现了。”[1](P133)对于社会而言,正是个人通过自己的工作和职业的频繁更换而诠释了流动性的含义。同时,社会也因为这种流动性而增加了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矢量。

流动性在生活领域中的直接体现就是稳定的家庭结构被打破。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这段“经典的现代”时期,“最理性的方式往往是,在一代中建立家庭替代了原来的大家庭和与之相关的代际的家庭联合体以及相应的保持长期稳定性的结构,以夫妻为中心的核心家庭,它的结构随着这对夫妇的死亡而瓦解。现代的普通市民(包括不断增加的无产阶级)的个体身份构成的和自我管理的任务以及作为经济单位所建立的自己的家庭,这些都随着夫妻两人的去世而完全终止了存在。”[1](P130)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或者更早一些时期的这个“晚期的现代”中,“家庭周期显示出明白无误的趋势,世代内的寿命长度在增加,而升高的离婚率和再婚率,以及家庭的重新组织或家庭的解体是这方面的清晰的证明。在今天,人生阶段性伴侣代替了人生伴侣……这种生活方式甚至是在不断增加的范围内成为社会的理想,以及个体在今天毫不气馁地倾向于进入的(新的)家庭关系。因而,终其一生的一夫一妻制度被新形势的‘按序一夫一妻制’,‘有期限的情侣’所代替了。”[1](PP130-131)如果不是受到财产、既有的婚姻法规等方面考虑的约束,也许“按序一夫一妻制”都会受到冲击,那么人们就有可能把“有期限的情侣”当做一种婚姻制度而加以接受。从家庭结构以及家庭关系的这种变动中,可以看到,18世纪作为启蒙主题而提出的解放追求产生了影响作用,在那种从农业社会传统的大家庭中解放出来的要求背后,最初所包含着的是为了生产力在全社会范围内的合理配置,当然,也包括政治上的自由、平等的追求不受家庭的羁绊。但是,随着社会流动性的增长,虽然从家庭中走出来仍然具有解放的意涵,但也是接受流动性现实的一种表现。当家庭都不再能够成为具有稳固性的存在时,那么我们的社会中还有什么因素可以稳固地存在?事实上,一切社会存在都失去了稳固性,开始流动了起来,而且流动的速度与日俱增。

总的说来,近代以来的社会处在流动性不断增强的过程中。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的兴起,社会流动性的增强进入了一个新的量级,使人类在现代化进程中建构起来的一切稳固的设置都变得不再稳固,甚至整个社会都像流沙一样流动了起来。今天,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是一个流动的社会,而且是高速流动的社会。我们原先在低流动性条件下建构起来的一切对我们而言非常有用的设置,我们已经习惯了的那种在低流动性条件下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都在现实的高流动性面前变得不再适用。这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新的挑战,也意味着我们的社会治理必须作出回应。中国被认为是“后发现代化”国家,改革开放后,国民有着强烈的向率先实现了现代化的国家学习已有的经验,要求引进它们已经被历史证明非常成功的制度和社会治理模式。这种愿望是良好的,却是非常幼稚的。因为,中国社会也同样处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在许多方面,中国社会的流动性特征已经远比发达地区更加浓厚。如果我们不是根据现实去进行社会治理方面的探索和安排,而是把发达国家在低流动性条件下建构起来的那些社会治理方式搬过来,不仅不会获得它们在发达国家历史上曾经表现出来的成功,反而是个陷阱。从这个角度看,许多中国学者所做的工作可以认为是一种带着救国救民的急切愿望去为国家和社会发展布设陷阱的做法。

二、社会治理基础从身份向角色的转移

全球化、后工业化把我们领进了一个流动性迅速增强的社会中,让我们看到的首先是人的身份的变化。当人的流动使得民族国家边界显现出被消解的状况时,公民身份也开始变得模糊,甚至会逐渐地让人无法确认。即使某些人因为诸如出生地而被确认为某个国家的公民,却可能与事实不符。某些人因为父母的国籍而获得了其祖国公民的身份,而整个人生历程可能都与授予其公民身份的国家没有什么关系。在今天,这部分人在量的意义上还是很少的一部分,但随着流动性的增强,有着类似情况的人在统计学的意义上将会变得越来越多。公民身份受到消解的路径可能有许多种,但流动性的增强是根本原因。上述事例还是在空间稳固性的前提下所看到的情况,在流动性的进一步增强中,民族国家的边界逐渐变得模糊了,公民身份的价值也就会不断地受到削弱,以至于人们不再关注自己的公民身份,也不在乎自己应当拥有的那些与公民身份联系在一起的权利。那样的话,公民身份也就失去了意义,基于公民身份的政治及其整个社会治理的一切安排,也都将失去合理性。

社会流动性的增强也把我们领进了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状态。我们的行动基本上是在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展开,这使既有的格式化的行为受到了冲击,以至于既有行为模式的惯性已经严重束缚了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行动。我们知道,近代社会是在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得以形塑,特别是经历了启蒙运动,形成了适应工业社会要求的文化,这种文化通过社会治理的各个方面的设置而成为稳固的生活和交往模式。显然,一旦一种文化转化为人们稳定的观念,一旦社会设置被人们内在化,就会产生稳定的行为模式,人的行为也就表现为某种格式化的行为。这也就是盖伦所说的,“我们在我们的社会身份中,常常‘格式化地’在行动着,也就是我们是在实现那些‘自行’展示的、习惯化的、老掉牙的行为模式。非但对属于实践的、外在性质的行为,而且(同时也是主要地)对行为的内在结构部分,也都可以这样说。思想和判断的形成、评价性的情绪和决定的呈现——所有这一切东西大部分都自动化了。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它们就往往无法有意义地去指称以其个性而为人所见到的人,倒不如说是指在一种既定的格局之内他作为角色占有者的地位,而每一个个人的这种地位相对来说都是可以和别人互换的。”[2](P129)然而,当所有的社会构成因素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流动了起来时,也就对人的既有行为模式形成挑战,要求终结工业社会中生成的行为模式,并去形塑一种新的行为模式。

事实上,从文化的角度去看,在社会流动性迅速增强的条件下,如我们已经指出的,人的公民观念受到了社会流动性的冲击,或者说,人因为处在流动中而逐渐地对其所应担负的公民义务丧失热情,对国家政治生活抱持冷漠态度,甚至会时常忘记自己的国籍及其意义。总之,全球化所呈现出的流动性意味着,“民族国家既不再能够抑制那些生活在它的疆土之上的人们的抱负,也不能独占他们的注意力了。民族国家与其他公民的社会关系之间的分离,还决没有达到完全彻底的程度;但的确已经推进得很远了。”[3](P269)在这种情况下,近代以来基于地理空间而建构起来的社会治理体系很快就会发现它正在失去治理对象,以出生地去确认公民身份的做法变得困难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仍然希望基于民族国家的框架去开展社会治理的话,那么原先作为特例处理的那种对移民授予公民身份的做法,可能就不再是特例了。事实上,公民身份也许会变得没有意义,人们所关注的是在社会生活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而不是像往常那样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份。

身份是一种特权。无论在什么时代,也不管是什么身份,都意味着与之相伴的某种特权。比如,某个贵族身份必然意味着相应的特权,同样,公民身份也意味着某些特权。就公民身份生成的历史条件来看,人们被设定为平等,似乎不再有特权。然而,人们是否拥有公民身份,在许多方面都会遭遇差别对待。比如,你可能长期生活在美国,但你没有公民身份,不仅你不可能作为候选人而去参与竞选美国总统,而且你连去参与投票都会遭致拒绝。与之不同,角色不再与特权相联系,反而是与责任联系在一起,一个角色必然意味着相应的责任。因而,角色对扮演者有着较强的限定性。但是,由于角色可以选择,从而使得角色对扮演者的限定并不表现为人的被动接受。这就是克罗齐耶等人所说的,“人们也不只是被动地让自己适应环境……某种规则或者某种事先的程序,它们猛一看去仿佛首先作为某些限制出现,但人能够让其背离原意,并将之作为一种抵御上级的保护性手段来使用。”[4](P29)所以,人们在角色扮演中获得了责任时会有诸多不同的表现,人们采取多大的主动性,不是外在设置能够完全决定,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己的责任意识。或者说,外在性的设置能够保证人们在角色扮演过程中是否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却不能保证他以什么样的方式和态度承担责任。比如,你扮演白毛女这个角色,一出场就需要让人看得出你是白毛女,但你是否使尽浑身解数来扮演这个角色,却是无法用诸如演员守则等规则性设置来决定。这说明,人们在角色扮演中既受到角色的限定,又拥有一定的主动性、灵活性和可选择性。

角色和身份都是人的社会规定,如果从个人的角度去看它们所代表的社会规定,会看到角色具有选择性,是主体所选择的社会规定,并以责任等形式出现,而身份则是一种被动的由社会来定义的规定,也就是说,身份载体并不是主体。但是,如果不是从个人的角度而是从社会的角度去看角色和身份,还会看到一些它们不同于此的面目。首先,角色具有流动性,是处于变动中的;身份则是稳定的,基本上一经赋予就不发生变化。其次,角色因情景、场景和需要而定,人不可能凭着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去扮演角色;身份的获得则是依据传统和既定的因素,不会因情景、场景和个人偏好而发生变化,除非发生了社会结构的调整或打乱重组的过程。第三,角色扮演在最为根本的层面所追求的是差异性,即不同于既有的和他人所扮演的角色,尽管角色可以模仿,但只有在创新中才能使角色的价值得到诠释;身份则要求其载体把身份的维持放在首位,把身份作为一种约定俗成或获得性认识的标准,让一切行为合乎身份而不是因情势而对身份做出灵活变更。也就是说,身份杜绝差异性,而角色却呼唤差异性。所以,虽然角色和身份都是人的社会规定,但其性质及其表现都不同。相应地,社会治理是以角色为依据还是以身份为依据,也会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总之,人的角色选择和扮演是发生在具体的场景中,本身受到时空的规定,而不像身份那样在特定的区域或时间段中是与时空分离,或者说超越了时空。所以,由身份对人作出的定位可以使人静止地存在于既定的社会结构之中,而角色则处在与其他角色的互动之中,使人既在某个点上又同时不在那个点上。而且,角色互动中产生的任何冲击力,都又有可能反过来对角色扮演产生影响。吉登斯甚至将角色互动看作是社会互动的原因或基本形式,认为“所有社会互动都是定位情景中的互动,就是说互动是发生在具体时空情景中的。”[5](P80)当然,吉登斯根据其结构化理论的逻辑而认为,“把社会互动理解为断断续续但却是例行发生的日常接触,会逐渐消逝在时空之中,又能在不同的时空领域里持续不断地重新构成。日常接触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的规律性或例行性正体现出社会系统的制度化特征。”[5](P80)也就是说,社会互动会走向结构化的方向。

我们认为,吉登斯所说的这种情况在现代低流动性的社会中很真实。但是,在高流动性的今天,特别是在社会网络结构已经生成的条件下,虽然角色扮演是在具体的合作行动中发生,面对的是具体的任务,但社会网络结构则是给定的,角色互动就是在这种网络中的互动。如果行动者的角色互动引起了合作行动体系之间的互动,也依然是在这个网络中进行。实际上,无论是作为角色扮演者的个体,还是合作行动体系——合作制组织,都是在社会网络结构中开展活动。两相比较,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在社会的网络结构中,人的角色扮演不再受到身份的制约,角色互动既不需要得到身份的支持,也没有身份屏障,而是一种完全的角色互动。同时,角色互动并不像哈贝马斯所说的那样存在于主体间,而是发生在主体匿名化的条件下,人们在角色互动中并不去努力识别角色背后的主体,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角色的功能上了。这就是社会治理所面对的一种全新的情况,意味着社会治理的基础发生了变化,既有的建立在身份基础上的社会治理必须在新的探索中得到置换。

三、以角色为基础的社会治理建构

我们在社会构成的意义上将人的社会存在形态区分为身份和角色,认为人类历史包含着一个从身份向角色转化的历史过程。我们的总体判断是:农业社会是一个身份制的社会,全体社会成员都被安置在身份系列之中。工业社会是身份与角色并存的社会,人往往同时既拥有身份又扮演角色,身份是抽象的,而角色扮演才是人参与到社会生活和活动中的现实状况。全球化、后工业化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其中,身份日益式微,而角色的成长则呈现出繁茂兴旺的景象。也就是说,在后工业社会中,身份将移出人们的视线,在社会生活和活动中实际发挥作用的都是角色。

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首先受到冲击的就是公民身份,或者说,一场消解公民身份的运动正在发生。公民身份的消解,意味着人的身份认同失去了方向。艾丽斯·杨认为,长期以来,一些民主理论家坚持一种错误的看法,那就是认为,“一种发挥正常功能的民主讨论应当以共同善或者共同利益为参考标准。他的假设,政治活动要么是一种在各种私人的或者冲突着的利益之间的竞争,要么则要求政治参与者必须将他们的特殊利益和亲密关系搁置在一边,因而形成一种审慎的、深思熟虑的公共群体。”[6](P6)而公共群体也是被作为身份群体看待,至少是因为人们都拥有同一个公民身份,才会形成所谓公共群体。进而,“共同善”也必须在公民身份的前提下,才是可以理解的某种伦理设定。艾丽斯·杨认为这是“一种错误的两分法”,是建立在排斥的基础上。应当说,一切身份都具有排斥功能,拥有一种身份也就意味着某些权利,甚至是特权,就会对那些不拥有这种身份的人作出排斥。即便公民身份看似一种人人都拥有的身份,但其包含的逻辑也必然会导向排斥,或者说,身份往往成了排斥性行为的逻辑起点。

为了解决身份的排斥性问题,艾丽斯·杨希望把“民主讨论与决策制定在更大程度上被理论化为一种过程;在这种过程中,各种具有差异的社会群体应当关注到其他群体的特殊情况,并且愿意设计出各种公正的解决方案,以处理由于遇到它的情况化的地位而引起的冲突和集体问题。”[6](P6)所以,艾丽斯·杨激烈地反对将“以群体为基础的公共表达完全排他性地错误理解为关于某种群体‘身份认同’的主张。”[6](P6)在她看来,一旦把公共表达理解成基于“身份认同”的主张得以接受,就会合乎逻辑地认为,“那种由在结构或文化上具有差异的社会群体中的人们的经验所形成的公共主张,仅仅是利己主义的利益要求。”[6](P6)艾丽斯·杨认为,各种各样的主张和利益要求并不能被看作是属于那些提出了它们的群体或个人的,而是属于能够产生这些主张和利益要求的社会及其政治。“在当代民主国家中,大多数以群体为基础的运动和主张都来源于各种相关的被建构出来的结构性差异。当我们做出诸如此类的理解的时候,下述问题就变得清晰了:那些在社会中被情境化的利益、提议、主张与经历表达对于民主讨论与决策制定而言通常是一种重要的资源。诸如此类的情境化的知识既能够使各种支配性的话语多样化与相对化,同时也能够提供否则不会被说出来的知识,因而有助于做出各种明智的决策。”[6](PP9-10)也就是说,你提出一项主张与我所提出的主张完全不同,但你我的主张都不应仅仅是各自属于你我以及你我所代表的群体,而是属于你我共在于其中的这个社会。正是因为这个社会拥有了可以让你我提出不同主张的条件,也正是这个社会产生了你我主张中都涉及到的共同问题,所以,你我的主张虽然有着巨大的差异,却不应相互排斥,而是应当相互包容。一旦你我的主张实现了相互包容,也就会做出明智的决策。

应当说,艾丽斯·杨在这里展现的是一种具有雄辩色彩的论证,虽然没有深入到作为民主政治赖以发生的前提的身份层面,却在表象层面领悟到了传统的民主政治关于公民以及公民权设定所引发的悖论,即在民主政治的源头上受到了利己主义的污染,以至于在民主政治的实践中总会出现反民主的问题。对于建立在身份基础上的民主政治而言,这一点是自然而然,并未被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即使被提了出来,也会被一种观点所反驳,那就是,民主政治所解决的是“每个人关注自己的利益,政治关注每个人的利益”这样一个问题。艾丽斯·杨认为这是一个民主政治理论上的错误,要求民主不应建立在你我个人的以及你我所代表的群体的利益和主张的前提下,而是应当建立在你我个人的以及你我所代表的群体的利益和主张之中的共同问题上。这涉及到的是民主政治的基础的转移,其中的隐喻就是要求民主政治的基础应当实现从身份向角色的转移。如上所说,艾丽斯·杨尚未深入到身份和角色这样的理论层面,但她实际上已经触及到了这个问题。从我们所指出的身份与角色的不同中可以看到,身份具有排斥性,而角色却具有亲和性,用艾丽斯·杨的说法,这种亲和性也就是“包容性”,至少在政治行为的层面上会表现为包容性。

如果说民主政治理论中所存在着的那些被艾丽斯·杨斥之为错误的观点和看法是现实经验的反应,那么艾丽斯·杨在看到了这些理论为之辩护的民主模式中所存在的大量非民主问题后,所要开出的是另一种药方,那就是提出一种具有包容性的协商民主方案。让民主获得包容性而不是排斥性,即不仅是发挥在排斥性中去寻求平衡的作用,就必须在排斥性和包容性得以生成的源头去解决问题。显然,从身份中生成的是排斥性,而从角色中生成的则是包容性。也就是说,艾丽斯·杨在思考民主政治的改造方案时,抓住了排斥性与包容性的问题,因而沿着她所揭示的这个问题继续前行,就必须解决排斥性与包容性从哪里产生的问题。所以,问题就转化成了,如果身份是具有排斥性的,那么什么因素是具有包容性的呢?如此追问,也就把我们引向了角色。角色不同于身份,它意味着付诸扮演的过程中是在相互配合中而成为现实,角色是以簇的形式出现,任何单一角色都不具有现实性,也是根本不可能出现。如果理论思考走到了这一步的话,那无疑又是对艾丽斯·杨的“包容性协商民主”的否定了。因为,一旦社会治理将其基础从身份转移到了角色上来,也就会表现出告别民主模式的趋势,或者说,会包含着告别民主政治模式的要求。当然,从理论上去论证民主政治的可行性与否是没有意义的,这是一个需要从现实性的时间允许的角度去看的问题,如果民主政治在行动上存在着时间不允许的问题的话,那么合理的答案就应当是否定的。不过,那是一个需要我们去再行探讨的论题了。

虽然艾丽斯·杨在理论思考中达到了远比其他民主理论家都要更接近于全球化、后工业化现实的地步,但是我们并不认为她所提出的“包容性协商民主”是一个可行的方案,更不认为它可以成为社会治理变革的一个选项。因为,这个所谓包容性协商民主没有充分考虑到当前社会流动性迅速增强的现实。事实上,如我们一再指出的,人类已经走进了一个流动的社会。可以想见,在流动的社会中,社会并不是一个既已写就的剧本,也不可能有导演去为人指派角色并作出对人在这出戏中的角色定位。流动的社会上演的是一出没有既定剧本的戏。因而,人于其中有着角色选择的自主性,人通过角色选择和扮演,去为自己确定一个社会位置,又在角色选择和扮演中更换自己的位置。所以,角色并不意味着稳定的定位,而是像当前我们使用的移动终端的那个定位功能一样,随时显示着人的位置的变动。所以,角色对人的定位在这一情况下本身就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并不将人指定在某个不变的位置上。

当然,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甫一兴起的时候,人的社会定位显现出来的是吉登斯所描述的那种情况,“行动者在他们日常时空路径各区域中进行的定位过程,同时也是更为广泛的社会总体中的区域化过程以及跨社会系统中的定位过程。跨社会系统具有广泛的跨度,与各社会系统的全球性地缘政治分布相融汇。这种最基本意义上的定位过程,其重要性显然与社会总体时空延伸的层面密切相关。在某些社会里,社会整合与系统整合几近重叠,社会中定位过程的‘层化’程度就不很发达。而当代社会里的个体则被定位于纷繁多样的层面上,包括家庭、工作场所、邻里、城市、民族国家以及一个世界性系统,所有这些都展现出某些系统整合的特征,将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与大规模时空延展的社会现象日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5](P79)一旦全球化、后工业化造就出了社会网络结构而把全球纳入到一个联动体系中,在行动者定位上的系统整合就不再会成为表露于外的社会现象,而是隐藏在网络化的联动之中。虽然这是一种客观性的力量,但与传统的社会整合和系统整合都不同,甚至无法通过作出稳定的社会安排来回应这种力量,唯有寄托于人的角色扮演活动去呼应这种隐蔽的却又强有力的力量。当然,年龄、性别等身份也许会构成角色选择和角色扮演的最后的阻碍因素,虽然技术进步能够舒缓这种约束、限制,却不能最终消除其构成的约束、限制,但对于一个总体上需要通过人的角色去为人定位的社会来说,这种约束、限制并不对社会的总体运行产生根本性的影响,不会决定社会的特征。

在我们的社会已经充分地实现了组织化的条件下,关于社会治理的所有思考也都无法绕开组织,必须在组织的角度上去形成某些认识。在身份与角色这两个不同的维度上去看组织,就会看到,全球化、后工业化也正在改变工业社会组织中的角色扮演状况。我们知道,工业社会中的组织无论有多少种类型,都是建立在官僚制的轴心之上,属于官僚制组织的具体表现形式。对于官僚制组织而言,组织成员是以角色扮演的方式去开展活动,但是官僚制组织中的所有角色扮演都是以身份为前提的。也就是说,工业社会中的组织在组织成员的意义上所获得的就是一种身份,而在组织成员被安置到了岗位和职位上的时候,才开展角色扮演的活动。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在合作制组织显露出的诸多可以想象的特征中,呈现给我们的是有角色而无身份的状况。一方面,人在合作行动中必然扮演着具体的角色;另一方面,合作行动的开放性又决定了参与到合作过程中来的人并不获得身份。易言之,人时时处处都是处在合作体系之中,合作者就是人们共有的一种身份,没有人可以获得不合作者这样一种身份。事实上,这是一种身份完全得到了消解的状况。或者说,随着流动性把一切身份赖以存在的条件完全洗涮净尽,我们也就进入了一个无身份的社会。所以,我们需要谋求一种适应这样一个无身份时代的社会治理——合作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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